她转身朝黑暗走去,远处,却有一束目光,灼得她十分不安。
她回头,远处只剩下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那双带着烟暖色泽的眼睛,就那样地看着她,慈悲而温和,包得严严实实的,不露一点痕迹。
他是谁?
是谁呢?
开了学,没几天,就下了几次雨。一层秋雨一层凉,开始还穿着的裙子都渐渐变成了裤子,小妹子们的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阮静住在校内的一间寓所,是独立的一座房子,邻居也都是些校内的领导。他喊过阮宁几次,到家里吃饭,阮宁虽则十三四岁上下,跟她大哥开始生疏起来,但是她大哥轻易不做饭,一旦做了说什么也是要去的。因为阮大公子做饭太好吃了。阮致和阮宁两头小犊子小时候没少头抵头,为一根鸡翅一口红烧肉打架。阮静往往在一旁看着,抿着红茶,嫌弃得不行。
坐在餐桌前等得口水直流,阮静在做饭间隙,到客厅接了个电话,回来,如同她小时候一般,拍了拍她的头,又回到厨房。
阮宁有个毛病,无聊发呆的时候,总爱把下巴塞到玻璃杯里鼓腮发呆,时间长了,下巴在茶水的雾气里,被氤氲得舒服极了。这个毛病极不卫生,被家里人说过很多回,可阮宁死活改不了。
过了会儿,有人摁门铃。
阮静从厨房探头道:“妞妞,去开门。”
阮宁点头,准备起身,想抬头,试了试,卧槽,下巴在玻璃水杯里,拔不出来了。
她想说大哥你去开门吧,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拔了十秒钟,杯子纹丝不动,门铃却一声声,催得人心慌。
她小跑过去开门,开完门,没来得及看是谁,便转身抱着杯子继续拔。
阮宁憋得脸通红,不知名的客人却把她的身体转过,阮宁抬头,囧得说不出话,想掉眼泪。
但凡她每次发生点什么惊艳全场的蠢事,她暗恋的那个人一定在场。
对,他是电是光是superstar,没错,特么的还是柯南。
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凶案现场。
俞迟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心里多少也有点无奈。他知道人和人的构造太过不同,也知道女人和男人肯定不是一类生物,但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有点瘦弱的生物究竟是什么材料造的?单纯从医学的角度上说,这种基因也显然是不利后代繁衍的。
俞迟面无表情地揽住阮宁的细腰,然后修长白皙的右手粗鲁地把玻璃杯拔了下来。
他说:“阮宁同学,好久不见。”
阮静已经从厨房出来,面色复杂地看着两个年轻的孩子。
他说:“妞妞,这是你俞爷爷家的三哥,他小时候在外地读书,你没见过他。阿迟,这是阮宁,我的小妹。”
俞迟点头,淡淡道:“原来阮宁同学是阮家的姑娘,怪不得呢,这么……聪慧可人。”
阮宁脸发烧,心想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像骂人。
阮静微笑,“原来你们已经认识。咱们本来是世交,这下也是缘分了。你们同年出生,阿迟稍大些,倒是能玩到一起。”
俞迟淡想,平时能和他玩到一起的都是即将被解剖的青蛙和小白鼠,不包括阮宁这种材质的。
吃饭时,阮宁因为俞迟在,害羞扭捏,虽然馋得牙龈酸,可也是小口小口咬,看得阮静忍俊不禁。
他抽出和俞迟说话的空隙,叮嘱妹妹:“妞妞,好好吃饭。”
阮宁稍稍掀眼皮,却见俞迟目不斜视,显然一个余光也没抛给她,就沮丧地“哦”了一声,大勺子舀了一大口米饭,狼吞虎咽起来。
吃着吃着,那张小脸就几乎全部埋在了瓷碗中。阮静又叹了口气,“妞妞,坐直。”
阮家的家教其实是极好的,看阮静的模样就看出了。可是阮致和阮宁是一个比一个歪。小兄妹俩打小规矩就不带听的,比着淘气,哪个耳朵听的,哪个耳朵还你。阮致是个男孩子,还好说,又长得那副模样,大家看着只当洒脱不羁,可瞧着阮宁,阮静忍不住手痒,恨不得拧这孩子的脸。
阮宁坐直了,嘴角却沾了一点红色酱汁,阮静瞧着俞迟表情中不带掩饰的嫌弃,心里长叹一口气。他今天叫二人一起出来吃饭,本来是有那么点私心,但现在一瞧,也只好打消那么点主意了。
妞妞啊妞妞,到底要懵懂到什么时候。
二人吃完饭,已经晚上八点钟,天色魇透。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雨,阮静说家中只剩一把伞。俞迟说“没关系,我自己有准备”。给阮静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瞪了这少年一眼,他本是属意二人一把伞,制造些单独相处的机会。可这孩子是有多瞧不上宁宁,虽则是俞家孩子,却也太狂妄了些。
阮宁不傻,自是瞧得出,在俞迟离开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走出阮静的公寓。
她看着雨中孤冷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写过的那篇作文。那是她梦中梦过的场景。
“今天我给所有小朋友说的作文是《最难忘的一件小事》。三年二班阮宁。”
“我最难忘的一间小事发生在小学一年级的上半学期。做这件小事儿的是我的同桌。我的同桌是个不太爱说话的男孩。”
那个男孩撑着咖啡色的雨伞,穿着白色的衬衣。腿长长的,远远地走在黑暗中。
“他是个善良骄傲的人,我妈妈说,像他这样的人,就是善良骄傲的人。因为他既善良又骄傲,所以他帮助别人的时候总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隔着雨,那个男孩的腕表蒙了一层雾气。水和雾是凉的,他裸露在外的白皙皮肤却似乎比水雾还凉。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都还是低年级的小朋友的时候,他就这样帮助了我。那天的场景我记得一清二楚,虽然我们现在已经是堂堂三年级的高年级学生。那天下午放学,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
和今天这场雨一样大的雨。小树弯了腰,大树难以摆脱狂风,叶还未黄,却落了许多。
“本来我以为我二哥有拿伞,不用担心,可是二哥一放学,就送邻居家的宋韵姐姐回家了,跑得比兔子还快。班里的小朋友都走光了,就剩下我和我的同桌。他拿了一把黑色的的伞,就放在课桌和墙角夹着的角落里,虽然伞架有些坏了,可是他可以拿着这把伞回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
他今天拿了一把咖啡色的伞,伞架干净锃亮。他素来是个干净的男孩子。
“我趴在窗台等妈妈,却一直没有等到。忽然间,我的同桌就对我说,走吧。在这之前,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老是从上往下看我。当然,这其实是因为他很高吧,这个善良害羞的男孩呀。”
现在,他说话时,言必称之“阮宁同学”。
“我跟着他一起走,那天我们走了好久,路上很多泥,等我到家的时候,马虎的妈妈才想起我在学校,刚出家门,急匆匆地准备接我。妈妈看到我们,说我们像两只小脏猴儿,她给了我的同桌一把巧克力糖,可是我的同桌只拿了一颗,然后就离开了。他后来告诉我,那是他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
他讨厌苦的,也讨厌甜的,可是她的人生从头到尾只有这两种泾渭分明的味道。所以,他对她有几分厌恶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这是我记得的最难忘的一件小事。”
这是我做梦梦到的一件小事。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之后,她念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整间教室哄堂大笑,只有她的小小同桌诧异地抬起了头。
而十三年后的她在雨中停下了步子,远处的少年也似乎感知到什么,握着伞柄轻轻地转过了身子。
而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大人常说一报还一报,我长大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他。”
小小的羊角辫与晃荡的马尾已无法重叠,少年的眼神也从沉静变得平淡。
爱与不爱都是一己之私,任凭那点自以为是的情绪来得如何汹涌潮涨艳阳高照,去得如何抽丝剥茧褪骨重生,都只在你自个儿的眼中,都不过是那点难忘的小事。
她看着那少年,微微一笑,不顾及落下的伞,挥舞着手说,天冷加衣啊俞迟,再见啊俞迟。
俞迟淡淡看着,心中想着:只要你滚出太阳系啊阮宁。
第十六章 扪人心是非黑白
阴历八月十九,h城里有一场宴,宴是好宴,十分热闹,但阮宁的生活却因此彻底改变。
阮静提前几日便说了这件事,虽没有强制阮宁去,但是一旦阮静说出口,阮宁就非去不可了。
因为这场宴会是为了给阮宁的继奶奶贺寿。
阮宁继奶奶一贯是个把“继”字发挥到极致的人,对待阮宁和阮静兄弟真真是天壤之别。这边是心肝肉,那边就是别人家熊孩子。阮宁和阮致做一样的事,闯了祸,多半是阮宁把阮致带坏了。阮静都看不下去,私下说了几回,阮老太太才算哼哼两句,当听见了。可到阮宁这儿,就觉得好虐啊。我爷爷疼我爸爸疼我妈妈疼我哥哥疼我,可我奶奶不疼我是个什么事儿啊。阮宁指控老太太,奶奶你不爱我。阮老太太哎哟,我能爱的人多了,为啥要爱你。阮宁打滚撒泼,老太太被她抱着腿,哼唧着,腻味得走不动路,最后,实在无奈了,只哄小妞,哎哟,奶奶可爱你啦,小心肝。
阮宁破涕为笑,等到下次,特么的我不是亲生的感觉依旧那么强烈。到后来,知道自己真的不是亲生的时候,才算罢了,不再宣告主权。
阮老太太眼睛还好的时候,曾经给阮宁织过一件白色的毛衣,上面有一只轻盈的小鹿,阮宁当年十分喜欢,都不舍得穿,觉得这是奶奶爱她的铁一般的证据。当然,阮静和阮致是一年一件= =。
阮宁想着给奶奶送件不招眼的礼物,就买了一盒毛线,开始学着织袜子。结果不出两天,308就被毛线包围了。甜甜咆哮,我也是服了,六狍子,你吃啥长大的,能笨成这样!
自从上周一行六人去了一趟动物园,看过东北引进来的几只傻狍子后,阮宁就被强制改名了。据说狍子魔性般的傻笑和小同学一样一样的。
阮宁欲哭无泪,她从没想过打毛线这么困难。织啊织,拆啊拆,织啊织,再拆啊拆,然后,一头毛线。
到最后,真真是怕大家绊倒,阮宁就挪到公寓后面的小花园里,搬了个小凳子,一边晒太阳一边拿着说明书织袜子。什么平针花针,简直是要烧坏理科状元girl的小脑瓜。
医学院众人做完实验,回公寓的时候,看到小花园里快被毛线淹没的姑娘,都笑喷了。张程说,这妹子太精彩,谁娶了她,这辈子不用干别的,就指着她乐了。别的妹子是腿能玩一年不腻,她是笑一年不腻。
男生在一起总爱开黄腔,任凭平时看着多老实的,私下聚在一起,也不过是妹子容貌妹子长腿妹子大胸这点心领神会的事儿。俞迟平时只听他们满嘴胡说,也不插嘴,今天却有点烦躁,淡淡看了一眼阮宁,说:“走了。”
张程嘿嘿乐,三公子还不乐意听,昨天欧美那片儿,我可瞅见你瞟了好几眼。
俞迟把手上的咖啡杯扔到垃圾桶中,顺便一腿踹了过去,张程麻利躲开了,却到了小胖墩儿屁股上。小胖墩儿正笑咪咪怜爱地看阮宁,哎哟一声,杀猪一样。
等到阮宁真正把袜子织完的时候,已经到了寿宴的前一天夜里。凌晨一点,周旦起夜,迷迷糊糊回来,却看到阮宁垂着头,在夜灯下拿着竹针像模像样地织着什么,虽然动作依旧生疏,但比前些日子,张飞拿针的架势,却是好上了许多。阮宁这个孩子有一点好,她想要做什么,就算拼尽全力也会做到,所以周旦从没担心过她什么。这也是两人关系最好心意相通的缘故。周旦把椅子上的针织衫披到阮宁身上,卷发轻轻偎着她道:“还没好?”
阮宁有些不安,比着袜子,在夜灯下看来看去,依旧不满意:“要不我就不送了吧,织得太难看了。奶奶平时很挑,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但估计也瞧不上眼。”
周旦拍了拍阮宁的脸颊,把她往怀着带了带,微笑说:“喜欢着呢,织东西很费力,奶奶既然年轻时擅长做这些,肯定知道为难坏了你这样的门外汉。”
阮宁把脸埋在周旦胸中:“女儿,I love you哦。”
周旦笑:“爱我还是俞迟?”
“你你你,绝对你啊。”
小骗子。
俞迟刚挂断顾润墨电话,又收到宋四信息,说是问他准备送阮老太太点什么东西。他想了想,回道,墨翠壶,仅算得体。
宋四回道:哇塞,三少好土豪。
俞迟没有再回,这些园子里的少爷姑娘,个个锋芒毕露,没有一个守拙的。不过是世家的寿宴,个个都要打电话问他一遍,生怕被比下去了。“不及俞宋膝下孙”是当年老爷子们请的易学大师说的一句“判语”,结果满园子炸了锅,个个金枝玉叶长大的,凭什么他们二人便要强些?这话白白糟践谁呢?一股怨气,小七年都没平息。明里暗里都是较劲的。俞迟瞧见,只当不知,该如何便如何,至于宋林,聪明极了,躲得远,躲得清净。
俞迟打开衣柜,选了套西装,配了领带手表,便出去了。他开车经过东门,远远地也瞧见了阮家兄妹的车。俞迟揉了揉太阳穴,只知昨夜通宵实验,困倦了些,便也不愿打招呼,另选了条道,避开了。
阮宁今天穿着长毛衣和牛仔裤,绝对的土鳖大学生打扮,阮静瞧着也无奈,领她去商店,挑了条长裙,阮宁说太短腿凉,她哥说闭嘴穿着= =,今天你敢被宋四那个小崽子比下去,等着我收拾你。
“等着我收拾你”是阮宁同学从小被吓唬到的一句话。小同学小时候淘啊,带她的保姆小阿姨老是被气哭,一指头戳到她脑门上就是一句,等着你大哥收拾你,说完这句话,孩子立马老实装蠢,跟只猪崽子一样老实。
阮宁再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不好了。当然,她心里也是不服气宋四的,一贯的不服,只吹牛皮说:“大哥你信不信,我穿牛仔裤也能甩那傻妞两条街。”
阮静笑了:“很好。我信你,good kid。然而,你要是辜负我的信任,试试看。”
他找化妆师给阮宁涂了点脂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又给孩子梳了个圆润的包子头,阮宁不照镜子,都知道这打扮是大人们最爱的儿童打扮排行榜前三。心道怎么跟宋四比,拿包子头怼死她啊,她哥也是心宽自信惯了= =。
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了那对茜草色的耳钉,戴上竟十分清新明丽,像是天生造给阮宁的东西。
阮静蹙眉看了耳钉几眼,有些迟疑,却并没说什么。瞧着太贵重,是国外几家定制的玩意儿,但妞妞现在没这样财力,料想应是高仿的。
兄妹二人到了酒店的时候,人已经渐渐多了。阮宁喊了一声爷爷奶奶,把毛线袜递了过去。阮宁爷爷一语不发,却带着点笑意,他许久没这么近地看到过孙女了。这孩子就是可心意,长得益发像他了。
阮老太太看着那双毛线袜,有点诧异,但还是收下了,慈祥地拍了拍阮宁的包子头,慈祥地说了一句这孩子又长精神了,接着慈祥地把阮宁领到角落里的一桌,慈祥地像对陌生人的孩子。
阮宁却整个人贴了上去,猴一样:“奶奶奶奶,你想不想我,你最近偷吃糖了吧奶奶,奶奶你有糖尿病还偷糖吃,我都闻出来了,奶奶奶奶是太妃糖呀见面分一半!”
阮老太太一贯标榜优雅,这会儿碰见这个小冤家,梳得整齐的发髻都要炸开了。看着那张小脸,好想去拧一把啊这个小王八蛋,跟她爷爷那个老王八蛋一样讨厌= =。
然而老太太还是忍住了,直接把阮宁丢给了两个孙子,慈祥说:“阮静跟你爸妈一起去招呼客人,阮致和妞妞负责吃,什么,你们也要招呼客人,不,你们不用傻笑,你们就负责吃就够了,记住,是顾不上说话顾不上捣蛋的吃。”
阮致好久没见阮宁,也想得不行,拉着妹妹的手就到一边了。他吹牛他最近又泡了个不输宋二姑娘宋韵的妞,阮宁说哎哟喂我的哥你是不知道我们学校校草天天追着我跑我都不稀得理。
一贯是众男生心中女神的宋二小姐冷笑一声飘过,这边,俞迟方方到场,一把翡翠茶壶惊艳全场,说不得是翡翠出挑还是他更出挑。阮老太太笑得十分真心,只是可惜,她家仨没一个像这孩子这么周全。致儿整天狐朋狗友,太不争气,而静儿虽好,却终归还是差了点。至于阮宁,一个女娃,父亲死得太早,许个他们这样门第甚至高攀一格的愿望,大概是要落空了。阮静曾与她说过,觉得俞三好,撑起两家也不困难,然则,这一帮有着孙女的老猢狲,谁不知道俞三好?况且妞妞不是亲生的,为她运筹帷幄,倒怕养出白眼狼来。
于是,老太太天性多愁善感掐尖要强,想着这么好的孙女婿,日后不知道便宜谁了,便抓心挠肺的,再看妞妞吃得腮帮鼓鼓的,毫无仪态,暗恨媳妇不争气,没生出个仪态万方的亲生孙女来,一个白眼横了过去,给阮宁二婶吓出一身冷汗。
俞迟拿了杯香槟,坐在一旁看书去了,他爷爷拿捏着时间,带着俞迟叔伯四人,姗姗来迟,成功地成为全场焦点。老爷子位高权重,迷恋这种众星拱月一呼百应的感觉。
俞迟四叔俞季是继室生的,跟俞迟年纪相仿,却是俞老爷子的心头肉,手里体己也多,出手阔绰,送了阮老太太一串玛瑙念珠,胭红若霞,成色很好,他一转身,便对着远处的俞迟举杯致意。
俞迟不在意地晃了晃高脚杯,连一个眼神都吝啬。
俞老有些不悦,说道:“天天看书,连句话都不会说,莫不成想看成傻子么。”
俞迟父亲点头应和,并不说什么,可俞二叔却憋不住,辩解道:“大家都说阿迟好,什么时候看书也是坏事了呢?”
俞三叔觉得这老头心偏得没边儿了,说话更不客气:“我说爸,当年我不看书你可是打得我直蹿房梁,你早说啊,早说我就不用挨打了。”
俞老冷笑,儿子们倒都是一根筋,可这个“膝下孙”却越来越教人琢磨不透了。
开宴时,小辈们坐了一桌。阮宁面前摆了一盘硬皮小龙虾。旁的年轻人都在热络聊天,说些时尚衣物首饰展览音乐会之类地话题,她不大能插上嘴,便一直耐心地拔虾吃。她正对面是宋四和俞迟。那少年依旧在看书,倒是宋四,一直凑在他耳畔微笑说些什么。
“这小两口,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哪哪儿都能凑一块儿,腻味死人了。”阮致作势拍拍身上的鸡皮疙瘩,笑了,顺手倒了一口红酒。
宋四娇嗔:“阮二,不要胡说!阿迟要不高兴了。”
阮致呷一口酒,挑眉笑道:“你管他呢,你高兴不就好了。”
宋四拿了一张纸巾往阮致身上摔,嘴上笑骂着,面上也不见恼。
同桌的其他男孩开始吹口哨起哄,把宋四逗得脸红。宋四对着宋二说:“姐姐,你看他们!”
宋二笑:“闲得你们,谁敢再逗四儿,我可不依了。”
这一桌七个男生,有五个对宋二有意思,包括从幼儿园死缠烂打到现在的阮致,这下美人开了金口,谁还敢再嬉弄。
阮宁一口虾肉叉进口中,面无表情。宋二一个转目,把话题引到了阮宁身上:“宁宁,许久不见了,还是这么漂亮。你今天的裙子是谁给你挑的?倒显腰身,好看极了。”
“我大哥。”阮宁老实答道。
宋二坐在阮宁右侧,有些诧异地用手抚摸着她白皙耳珠上的一点茜草色,惊奇道:“我见过宠妹妹的,却没见过像阮大哥这么上心的哥哥。这幅耳钉是今夏巴黎秀场高级定制,世界名模Donaldson佩戴过的,出售过的都纪录在册,每一区只卖三件。四儿春季买过这牌子一件普款的,都要不少钱,不过也确实好看,后来我就关注了秋季的秀,一眼相中了这件茜草色的,准备去定制,却被告知大中华区订单已经满了。”
阮宁蓦地想起,她为什么一直看这副耳钉眼熟,原来宋四戴过同品牌的类似设计的耳钉。阮宁摇摇头,说:“这是我小姐妹送的,兴许是仿货,不会如此贵重。”
宋二笑了,纤纤玉指又揉了揉那只耳钉,过了会儿,笃定道:“错不了的,耳钉的内侧凹槽处,有你名字的首字母,这个设计很独特。”
阮宁有些局促不安,耳朵都红了,咕咚,咽了好几口唾沫。众人看她的眼神都跟探照灯似的,阮宁为了掩饰尴尬,傻笑着嘟囔:“卖了也值好些钱,还不如给钱呢。”
“啪”,对面一直未说话,穿着深蓝色西装的少年重重地合上了书。众人都被吓了一跳。他喊了句“服务生,添水”,然后不咸不淡地看了阮宁一眼,不咸不淡开口:“可惜是个死物,只是但凡它能挑主人,轮得着阮宁同学挑它么?”
阮宁一个手劲没控制住,把虾头掰离,汁液溅到了洁白的餐盘上。
如果顾润墨在,肯定送俞三少一句话。
莫装逼,装逼必被猪踢。
宴毕,阮宁跟着阮致出去散了散酒,兄妹二人自小亲密,好像双胞,虽然生疏了几年,但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会儿喝完酒,反倒想起了小时候的许多事,说着悄悄话,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等他们回去,大家都散了,阮致去休息室拿车钥匙,准备送阮宁回学校,阮宁就到阳台站了会儿。时下是秋天,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带着橘木的辛香。小同学一口热茶没喝完,就喷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很利索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楼下的俞迟在翻垃圾箱。
面无表情地翻着。
虽然那双只拿过红酒咖啡的白皙手指干净得像一块白玉,他还是把手伸了进去。
阮宁被水呛住,咳了好一阵,看着俞迟从垃圾桶里拎出一件东西,迅速蜷在手心里,转身,眯眼看着阳台上的阮宁好一会儿,他才说:“喂,笑一笑。”
阮宁不明所以,但还是笑了。
俞迟看着阮宁和平素毫无差池的笑容,好一会儿,才淡淡笑了笑。他额上有那么点汗珠,含着舒缓的笑意,在阳光中,嵯峨秀郁,稀世无匹。
阮宁笑容更开怀了。她向他挥手,带着酒意喊着“林林”,阮致方巧走近听见,笑着纳罕道:“宋林回来了?”
阮宁愣住了,疑惑地看着阮致。为什么每次说起“林林”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她是在叫宋林,她与宋林小时候一起是玩过一段时间,但是宋四每次欺负她,宋林都护着宋四,所以,渐渐地,两人也不大玩了。她那会儿想法挺简单:嘿,你有哥哥,我还有呢。阮宁调头回家就跟阮致撒欢去了。
这一会儿,想起宋林,印象竟然十分单薄。只有“他不错、学习很好、听说在常青藤”,这些泛泛的印象。
阮宁想了想,那既然是她跟宋林不熟,那便是——“你跟宋林很熟吗?”
阮致回阮宁一个白眼,越过阮宁,跟俞迟打了个招呼。
俞迟将手蜷缩进了西装口袋中,淡淡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去。
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漫天落叶中,只让人觉得,这还是个孩子的少年,孤天冷地,茕茕一人。
那天晚上,阮宁打开了许久不用的那个号码,对面的那个人是彩色的,林林也在线。
她说:“林林,今天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奶奶老爱穿高跟鞋,脚一到冬天,总是不舒服,所以我给她织了一双袜子。”
那人说:“你快乐么?”
“是的。”
“快乐就好。”
那天晚上,阮二婶收拢礼物,抄录礼品单子,预备来年回礼,阮老爷子正抽着烟,忽然想起什么,便弹了弹烟灰笑道:“为难妞妞了,还有这个孝心。袜子拿过来我瞧瞧。”
阮二婶为难地看着婆婆,阮老太太拢了拢发髻,喝了口盐渍金桔茶,润了润嗓子说:“刚刚宴上,人多得紧,一不留神,落在酒店里了。”
阮老掐灭烟,笑道:“你这样儿弄得挺没意思的,小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