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欣喜,披上外套去街头为他寻觅一碗最好吃的热干面。
他用一次性筷子抄起面,沉默而大口地嚼着,吃得满脸都是,像个贪吃的小孩。许久后,却冲到洗手间,全部吐了出来。
长秋扶着门框,看着那个孤独的背影,忽而想起什么。
她问他:“宋少,你爱过谁吗?”
他喘着粗气,很久才平息。再站起身时,雪覆深潭,遥不可攀。
他说:“不曾。”
宋林不曾爱过谁。
小丫披着婚纱的模样十分好看,干净且秀丽。阮宁还是小栓的时候,总盘算着要娶她做个小媳妇儿,可是她扎着羊角辫子,却一直那样一丁点儿,等得她都快不耐烦了,直到这天,仿佛一夜之间,就长成了大姑娘。
她把头纱冠在发上,戴上耳珠,眉眼越发生动可爱。转过身,婚纱洁白。
她问阮宁:“小栓哥哥,我好看吗?”
阮宁点点头,含笑,目光赞赏。
小丫温柔地看着阮宁,从前她都叫她三姐,这一次,却厌倦了这么叫。
叫一百次三姐,也抹不掉心上的小栓哥哥。
倔强的张小栓,欺负旁人却给她糖的张小栓,只有她心疼着的张小栓,寸步不离仰望着的小栓哥哥,本是……女娇娥。
小丫想起什么,望着天花板,呵呵笑了。她说:“小栓哥哥,我可真羡慕你。”
阮宁也笑:“羡慕我什么,傻孩子?”
她说小丫低头把写着“新娘”的特制水晶针别在了胸前,话语零碎,她说:还记得我们五年前去游乐场结伴游玩的时候吗?那天,我羡慕你。
阮宁想起来了,大学毕业后的那年夏初,小丫曾拿着免费的通票邀请她去城内新开的大型梦幻乐园游玩。里面有蛮多项目,如4D飞车、过山车、激流勇进和鬼屋等,一位俱全。阮宁已经记不大清楚究竟玩了哪些,但是记忆中,那天笑得可真开心。这么多年,每每想起,心中柔软。
阮宁很谦虚:“我打小就会玩,玩什么都很溜,胆子也大,你当时只一个小姑娘,害怕也正常,不用羡事。等你度完蜜月,我再带你去一回,我请客。”
小丫本来生得很喜庆,这会儿漂亮而充满生的脸上却带了点苦涩。她说:“人不在了啊,去了心里难受。”
阮宁觉得这话莫名其妙。
小丫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票是林迟给我的。”
阮宁愣了:“你还记得林迟,那会儿你还小,我只带他同你玩过几回。不,不对,你怎么认出的,大家都没看出来。”
小丫说:“大家也看不出小栓哥哥的好,我却看得出。他们用的是眼,我靠的是心。林迟哥哥没变,哪怕他成了俞迟,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模样。”
阮宁正恨俞迟,嘴上饶他才见了鬼。她说:“游乐园是他三婶家开的,可不满大街派票。”
小丫无奈:“他是不是派票我不知道,这票上却有时间限制,5月1日到7月1日使用。他盯嘱我邀请你一起去,这两个月的哪一天都成。”
阮宁觉得头脑昏沉,渐渐地回忆,渐渐地想起那年夏天的蝉鸣。
她们去游乐园的那天,方巧是小丫想起免费票即将过期的7月1日。
阮宁迷迷糊糊地被她拉了过去。她们拿着地图转了一圈又一圈,过山车排着两个小时的长队,小丫说:“我们先去人少的地方。”
哪里人少呢?阮宁左顾右盼,直到瞧见写着“恐饰地狱”的鬼屋,旁还有一行血红斗大的字——游人请勿将塑料瓶、手电筒、手中食物等杂物投向鬼怪!
阮宁特老实,把一串糯米丸子寄存了起来。
鬼屋中冷气特别足,一只只鬼也特别活泼吓人。贞子、伽榔子抱着小丫从玛丽皇后、丧尸一一略过,阮宁恨自己没拿糯米丸子戳死这样鬼,抱着小丫从头嗷嗷到尾,睁着半只眼闭着半只眼,嗓奇高,震得贞子直皱眉毛。
黑暗中,十殿阎罗一帧帧闪过,泰山王的珠帘晃动得尤其凶狠。珠帘下化过妆的鬼脸把阮宁吓得眼泪鼻涕一起飙。他挥着手,对每个经过的坏的路人说着“你好啊,再见”
到了阮宁,他依旧对她说着“你好啊”
他说:“你好啊。”
她双手作脚奔赴不远处的光源。
摆脱啊快摆脱,这鬼啊这鬼。
他站在黑暗中,对着她的背影,丑陋扭曲的鬼脸微微笑了。
他撩开塑料质地的珠帘,轻轻说着:“我爱你,再见。”
她屁滚尿流,爱个鬼啊谁要鬼爱。
再见鬼啊,再也不见。
阮宁回过神时,小丫已经收拾完毕,她捧着花束,朝着婚礼的殿堂走去,那里不是小栓哥哥,也不是和小栓哥哥长得很像的阮二哥。
她说:“小栓哥哥,那个人是我见过的最愚笨固执的人。他不会爱人,可是他的爱像山也像海,不,山海可移,他却笨得不会动。我后来问他,究竟要做什么。他说他只是想和你好好道别,可是又怕给你造成困扰。我不知道道别怎么也成了一种困扰,直到几天后传来他的死讯。他死啦,小栓哥哥。我知道他为你扮了两个月鬼,却不知道他爱了你多少年啊,小栓。”
她没有回头,眼中含泪,却朝着那扇紧闭的礼堂的大门走去。她微微笑着,轻轻开口:“再见,小栓哥哥。”
你好啊。
再见。
第二十七章 万人之上我理设
阮宁夫妇所住的军中生活区域要做整改,建一一个大型的军备库。听梅大姐电话中说近期就要开工,而军备库则是Datelive的军工企业赞助。
听说,之前军区军医交流培训也是Datelive支持主办。
阮宁心想,又是可以记录在案的巧事。
宋中元写了许多信,信上总是简短的两句话:“阿延可好?我妻一切顺心否?”
这信没有寄送的地址,他去的地方,她不知在哪儿。她无论如何都和他联系不上,手机永远outline,只有他亲笔写的信还在不停寄着,这似乎暗示着他的平安,但是阮宁却提心吊胆着,总怕哪天就收不到了。
小武某一日深夜给她发了个视频,但在她下载之后很快就删除下了线,之后手机也同样没了音信。
这个视频是执行任务间隙,闲暇时宋中元在东边境给牧民讲课的场景,他语速很慢,科普一些自卫的知识,大家倒还挺愿意听。
有一个十几岁、一头辫子、脸颊发红的小姑娘用蒙古语问了一有什么,旁边的农场主充作翻译,问了他。
他想了想,清晰缓慢地回答着,显然是为了大家都能听懂:“人快死的时候会想起什么?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同样好奇这个问题。我倒是曾经有这样的经历。无论是少年时被人侮辱,还是参军后经历的几次真情实弹,死亡都曾距离我非常近。可是每一次我的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像这片空旷得没有尽头的草原,是终于可以安歇的安静,就像这片空旷得没有尽头的草原,我终于可以安歇的宁静,也是从容地问一句人世‘我走吧’的和解和妥协。无论生前有多么悲伤,死亡终将使你解脱。这些是我可以释怀的东西。
“可是2009年3月的一天,那天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一大早起来,依旧忙碌地打扫庭院,伦敦的清晨六点雾还很重,我服务的那个姑娘晨起,她要了一盆清水,坚持在窗台上洗脸,她说她想看见园子里新开的蓝玫瑰。她把毛巾挂在了我的肩膀上,鞠了捧清水,然后低头告诉我,她的一个朋友也许是死了。
“我没有说话,她却笑了笑,对我说:她从2008年的5月之后就再也没有同我联系过了,你知道,国内有大地震,我很担心。
“我每天忙忙碌碌地工作,茫然不知国内发生过地震,也茫然不知她在说谁,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一逝而过的小事。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把那个人的旧物捧给我看,看完之后,我才知道,她说的是谁。
“我那天哭了很久,我知道了死亡是什么,以前读书时,看到书里说到‘心碎’,只觉得那是些陈词滥调。
“可是,那天,我知道了心碎是什么意思。它与别的感觉都不一样。“”你不知道草原究竟有没有尽头,你走了很久,忍着饥饿和寒冷,忍耐着烈日和枯竭,终于有一天走到尽头,可是尽头是一堵冰冷的墙。
“我不怕死亡,我怕死了的人是她。”
阮宁看完这段模糊的视频,心中酸涩难忍。
小武在视频后留了一段话:“老班长们都说,团长曾经在迎新大会上被人灌醉了酒,大家看他长得丑,就欺负他,他们问他,你来这儿干什么啊,他想了想,就低了头,他说,我想娶一个人。大家继续逗他,蔑视他,问他是谁啊,谁肯嫁给你这个丑八怪啊。他说是这块黄土之上,曾经活在这块土地上,鲜活坚定地保卫着祖国的阮将军,他想娶他的女儿,唯一的这掌上明珠。那也是他的……掌上明珠。”
她不是没有恨过他,也不是没有试图和他赌民、对抗,不是没有想过大不了高婚,此一时彼一时,老子才不怕你,老子也很凶,很凶很凶的。
可是,他像一一只没有脚的小鸟,孤单地扑棱着翅膀,努力地朝着她飞翔。她有多很心,才能推开这种惨烈的、不顾结果的飞翔。
阮宁心里难过。
说不清是为自己己还是为他。
长大后,曾读到过一句话——一美如春园,目似展曦。
她当时心有悸动,觉得谁生成这样可真好。
某一天梦中突然惊醒,这大概是曾经的阮宁可称之的模样。
她的过去。
她羞愧着矫正却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一辈子都在羡慕别人,可却做不好自己。从今好好做自己,放过动辄得咎的厚枷,再难也总要努力。
这也是他的心愿,曾无数次提醒过她的心愿。
做好这个自己。
只为这个自己。
宋家祖母生了重病,渴盼着孙儿能早日成家,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心事,病床前握住他的手,声音苍老而已带死气:“孩子,你想要的,这辈子怕是不成了。”
宋林点点头:“无妨。只要您好好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宋林此生无知己,唯有慈祖母。
宋奶奶笑了,欣慰地拍了拍宋林的脸颊:“林林……唉,我总想起从前,老糊涂了,你不喜欢我叫你林林,你讨厌林林这个称呼”。
宋林温柔道:“奶奶叫我什么,我都爱听。”
宋奶奶咳嗽了会儿,枯瘦的手掌只瞧得见皱致和青筋。她说:“你们都不知道你绕了一大圈儿究竟想要什么,包括你最疼爱的璨儿。可是奶奶知道,你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宋家。你爷爷有进取心,却优柔寡断,而你伯父父亲才能品性平庸,韵儿愚昧,璨儿高傲,你堂哥又久不归家,在外胡混,一家人的希望和尊严都寄托在你一人身……你需要助力,需要很多助力,可是,孩子,你还要明白,不是你的怕是难求。你有执念,累。”
老人说:“我不想让你一直累下去,像小时候一样,碰到喜欢的不敢喜欢,碰到想要的克制不去需求,情绪过度的波动都会被你爷爷制止,生而为人,太……无趣。阮家似夹心的饼,固然美味,可你自个儿是真的想要吗?”
宋林颇不喜老人所说,或者说,本能地忌讳逃避,那个显得有些悲京的自己。
可是,他成了这样的宋林,又能怎样。回不去的才叫过去,过不去的是未来。他做的,不过是把未来变得好过一些。
宋林帮老人掖掖被角,收紧下颌,慢条斯理地回答:“这么有趣,为什么不要?”
老人苦笑,眉眼衰老极了,仿佛下一秒就要风化成沙,却又带着对万事的洞悉,问道:“今天清晨,我用死逼你祖父答应了你和龚长秋的婚事。”
宋林微微抬起了头,手却松开了。
老人又问:“可是,你又敢不敢在我死前娶了她?”
宋林看着老人的眼睛许久,才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微微笑了。
他不敢。
他怎么敢娶别人。
“你有没有叩问过自己,真相是什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的那颗淌着鲜血、不肯停下来的心。
说起来多难堪。
心不死,便做了窃贼,预谋偷很多很多,包括……另一颗心。偷很多很多,多到无人看出,他究竟为了偷什么。这样,就无人拿有他软肋威胁他缆缴械投降。
做贼心虚,动一动,都是惶恐被人瞧出端倪的劫难。
他多怕投降。
宋林不会输。
宋家奶奶这厢半死不活还惦记看套孙子话,阮家奶奶则是中气十足,一边撸猫一边骂孙子。
“你爷昨天怎么骂你的!整天就知道抽烟、喝酒、打牌、玩女人,这话你也肯忍,我真不能信,我生了你这么个跌份儿的。但凡你有点血性,就告诉阮令那老东西,来年给他送终的只有你!还轮不到阮宁那只癫皮狗儿!”
自小丫出嫁,同大哥出国度了蜜月,阮致便迷迷糊糊喝了好几天酒。喝酒的原因自然不是众人揣度的失恋,小丫不爱他,他也不爱她,爱情?俩人之间不存在的。
他心中不舒服,是因为被身后的世界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好似那么干净的小丫为利益牺牲之后,这里真的连一丁点暖和的东西都散了。
奶奶抱着的小雏猫生得灵巧可爱,被老人戴着翡翠指环的暴着深深青筋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也渐渐地高傲起来,带着跋扈和警觉。
阮致被酒精麻痹,低下头,明明身上裹着从小暖到大的棉被,可这床被,从大伯死的那年,就开始冰冷刺骨。
他夜里吐了酒,这会儿有气无力:“您现在也敢大张旗妓地这样儿说话了?爷爷哪天听出大哥是您蒙了他一辈子的苦果,大家都怕是会艰难。给大家点活路,别耍脾气了。我的亲祖宗。”
“你这嘴只留着对付我这老太太了?阮奶奶从鼻子哼出气,却也不会再说什么,可是脸上的愤愤之色并没有消取。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散了,起初,她很大伯,大伯死了又恨妞妞,就算妞姐消失了她依旧能轻易地愤怒起来。因为伤害了她感情的源头是爷节,是那个来娶了身为高傲大她依旧能能轻易地愤怒大小姐的她却依旧惦记着然原配的阮令,不是旁的人。”
阮致强撑起笑脸,学着京剧中的武生,捋胡子抬手臂,锵锵锵锵,眉飞色舞:“您待捉谁人,小将去捉,您待杀谁人,小将去杀!元帅日且歇息,喝个燕窝!”
阮奶奶笑了起来,眼睛中略带了些小姑娘一样的神气。她扔下猫,去揉搓孙子,声音温柔起来:“我一把年纪,又为了谁?静儿本就聪明,不用操心,这么多年,我们也对得起他了,只是你……奶奶只有你一个了……”
阮致哈哈笑了:“情愿我跟您都为自个儿活。您为我,我为他的,末了,多少好日子都荒废了。”
阮奶奶神情严肃起来,她说:“关上门,只有你爸爸、我跟你我们三才能算是亲情,其他人可都论不上。凭什么不多辖制着,譬如你大哥,长大了,立住脚了,便隐隐要对抗我了,连我为他安排婚事都做不得主!这是什么,这就是白眼狼!没有我,他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那个娘,只是个小保姆,污七八糟地就跟你舅爷爷混到一起,丢人丢到老祖坟上了!如今,给他抱到阮家,配了这样的身份,好吃好喝供了三十多年,还敢跟我顶上牛了!”
“他不是娶小丫了吗?奶奶何苦再说这些。”阮致望向窗外,爬墙虎这时节渐渐落尽了叶。他曾想过,自己若是阮静,碰见这样的死局该如何走活,可始终无解。然而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心狠许多,于是这死局,瞧起来也不过道声寻常罢了。
阮静断了情,浑似炼成了绝世武器,手榴弹、大火箭都戳不穿。
阮致日常可怜阮静,阮静日常也可怜阮致。许多年的兄弟情谊硬生生熬成了对彼此的怜悯。
“他倒是敢不娶!”老太太冷哼。
“您手上有他的把柄,推出来就是大祸。何必这样逼他,他怎么敢不听话。”阮致苦笑,目光凝视在桌上歪倒的洋酒玻璃瓶上。
阿延三个月时,生了一场重病。起初只是有些鼻塞感冒的征兆,之后渐渐发起高烧,阮宁夜里给他冷敷许多次,小小烫烫的身躯区被擦拭着降了温,却又很快反复起来。清晨时,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睡着了,看着怀中小小的人儿,蔫蔫的,满脸通红,囱门动得十分剧烈,阮宁迅速抓住温度计塞进这婴孩腋窝。
39.8摄氏度。
阮宁吓得精神一凛,立刻抱着阿延去了镇卫生所,喂了退烧药,虽说半小时退了烧,可这孩子却哭闹得益发厉害,眼神直愣愣的,继而吃的奶全部呕吐了出来。大夫皱眉,对阮宁说瞧着孩子不大对,建议她立刻到市医院。
起初去的是市人民医院,儿科大夫稍作检查,就敷行地开了张B超单子,说孩子不发烧,应该是肚子疼。阮宁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人儿去了B超室,她和妈妈一人摁着小人儿的一侧,小小鼓鼓的肚子不停起伏着,冰冷的探头在这里转着,阿延皱着眉毛撇着嘴,哭得更加厉害,双手胡乱抓着,却没有寻到妈妈温暖的手。阮宁已经没有空余的手去接着孩子的手,她只能不断地喊着阿延的名字,哽咽着。
阿延肚子除了胀气,并没有别的毛病,医生敷衔着开了治胀气的药,便让阮宁把孩子抱走,叫了下面的号。
阮宁茫然地抱着哭得更加厉害的阿延,觉得他小小的身子都在不断颤抖。过了不多会儿,阿延昏厥了。
阮宁疯了,抱着孩子打车冲到了省级妇幼保健医院。
这里的大夫经验丰富一些,认为阿延是病毒感染脑膜炎加上肺炎,需要立刻雾化打针吸氧,转PICU重症监护。
阮宁间大夫:“阿延什么时候会好?”
大夫摇摇头,说得极含糊,三个字:“看治疗。”孩子病症严重,是活还是死,看治疗。
暨秋瞧着阮宁崩溃得不像样子,只能搂着她低声安慰。
阮宁怔怔地着看己的手心,她刚刚还紧紧地抱着阿延,昨天抱着,前天抱着,一直一直抱着,却一直一直在心中想着,他再长大得快点就好了,这样就能放开手,就不那么累了。十五斤的小人儿真的好重啊。
就这样,这双手突然松开了十五斤的小人儿。
阮宁抱着头痛哭起来。
她第一次知道,做妈妈是这样的难受。
熬到傍晚,阮宁挤了奶送到护士站,护士摇头,只说小人儿情况不乐观,一直昏睡,不肯吃奶。
她站在冰冷的日光灯下,觉得自己的模样一定寒碜极了,也丑陋极了。
她问:“我能抱一抱他吗?”
护士摇头,一旁填写资料的护士长却抬头道:进去吧,穿上无菌服,不要多待。孩子怎么样,你心里要有数。
阮宁点点头,从保温箱中抱起儿子时,愣愣地看着他头上的留置针过和胶带。
他还在她腹中时,她每天吃两个苹果。啃苹果时常常串门带他去看邻居家中的小鹦鹉。小人儿多喜欢小鹦鹉啊,欢畅地踢着她,拱来拱去。
她喊他宋宝,因他爸爸姓宋,可心中却总想着,这大概是她的另一条命。她抱着他,轻轻地把脸贴在小人儿的脸上,温柔开口:“宋宝,生你的时候,妈妈特别忐忑,怕听不到你的哭声,怕你和妈妈一样,是个不正常的孩子。我侧着耳朵等,等啊等,你就哭了。我觉得那可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又不害臊地骄傲着,你的声音这么洪亮。妈妈怀胎九个半月,带你经过了大大小小共十三次的检查,每一次总觉得比高考还可怕,可是你这么乖,一直帮着妈妈高分通过。这一次,能不能再让妈妈通过这场考试?”
她握着他的小手,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有些苍白。过了很久很久,那只小手才像蝉翼扇动着的微弱,轻轻触了触妈妈的手。
阿延艰难地张开了嘴,缓缓地吮吸着奶瓶中的乳计,阮宁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阮宁熬了三个日夜,阿延的状况才稍稍好些,“钢铁侠”忽然打来电话,她的声音比平时温柔,轻轻问道:“六儿啊,妹夫是姓宋吧?”
阮宁点头说是,“钢铁侠”呼吸窒住了,她吞吞吐吐地开口:“我那个什么,以前你跟傅慕容好着的时候,我们不是加了他微信吗,如今也还没删。那什么,他刚发了一条朋友圈,我知道你早没了他微信,有些信息也不敢确认,我截图给你,你看看,嗯,不要等,现在就看。”
阮宁刚点开微信,手机就自动关机了,她很久没有充电了,到护士站找了一个插头,低头蹲在那里开机。
咬了一口的苹果刚变成桌面,图片就弹了出来。
傅慕容的微信名是“慕容公子”,阮宁低头浏览着。
“今早听说侦察团宋团长执行任务时没了,Excuse me?黑人问号?知情的侦察团兄弟呢?冒个泡?他今年才二十八岁,儿子刚满三个月啊……”
阮宁愣愣的,食指无知觉地在屏幕上滑着,许久,才缓缓地拨通了慕容的电话。
等待铃声的过程中,阮宁总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遥远,等到电话接通,她又慌了神儿。
她问傅慕容:“中元……中元怎么样了?我……没有他的消息。”
他的信函已有五六日未寄,小武也许久没有消息。
傅慕容呼吸声有些重,他总觉得话语沉重,阮宁说:“你说吧,他死了是吗?”
傅慕容说:“我不确定,他们都这样传,他这次带的人少,调派到了东部边境,任务保密级别为绝字杠001,信息一直阻断,只有首长们清楚。昨天大首长开会时表情凝重,说宋中元和他的小分队消失在了草原中,目前看来,恐怕凶多吉少。大家都在……等信儿。”
阿廷的病情又反复了几日,阮宁却硬生生擦了下来。
阿延生病,也有亲友探望,阮家人自不必提,连不怎么待见她的二的婶都被阮老爷子逼着提了几罐进口奶粉来了医院,休了年假的安安也来了,而跟着他的,尚有一个不速之客。
乔装打扮了的国际巨星费小费,也是曾经的程可可。
这个美貌的姑娘抱着一瓶依云矿泉水在PICU外扎根,口干舌燥地跟阮宁讲了一下午她和俞迟艰难而伟大的爱情,远胜于了无新意的绕床弄青梅。主旨是告诉阮宁,俞迟是她的,就算死了,也是她的骨灰,阮宁不必肖想,想都有罪。
这位巨星显然是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俞迟未死的消息,急急惶惶跑来宜告主权。
阮宁说:“你说完了吗?”
程可可愣了愣,旋即愤怒了。成为大明星以来,还没人敢对她这么说话,更何况是仇人的女儿,她的死敌。
她说:“那得问你听明白了吗?”
阮宁点头,微笑道:“听明白了。你暗恋俞迟,很惨。”
费小费目瞪口呆,憋了好一会儿,才来了一句中英文掺杂的胜话:“Fuck!放屁!我们两情相悦!”
她乔装打扮过了,便不是在粉丝面前的那个乔装过的姑娘。素雅?忧郁?痴狂于演唱事业不问世事?
阮宁恍若未闻,抢走她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仰头喝完,斜眼看她:“你说得不累,我听得都累了。男女不就这点破事儿,你俩患难见真情、情深似海、海枯石烂不分开,我们俩是沤了的烂竹马酸青梅一劈散了架,行,听明白了,回了您。”
费小费小心翼翼地问她:“那……林林这会儿在哪儿?”
阮宁徒手三分球,把矿泉水瓶扔进了垃圾桶,淡淡道:“目前听说是又死了,我也在等通知。”
费小费一阵眩晕,她觉得自己和俞迟这对鸳鸯太苦命,跟电视剧一样一样的,老天总在阻拦有情人相逢。
阮宁说:“我家阿延该吃奶了,您回吧。”
小费却换了策略,压低了嗓音,可怜巴巴地对着阮宁开口:“小栓,我是你可可姐姐啊。我在异国他乡,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给你回信,你都不得了吗?我当时还以为你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