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定自若,没有丝毫不自在,又说:“长秋好久没吃家乡菜,我刚巧认识一个正宗的淮扬派师父,就带她试试。你们要不要一起?”
阮致摇头像拨浪鼓:“太上皇在家等公主呢,我跟你半道跑了,太上皇弄死我。”
宋林笑了,淡淡点头:“行,回见吧。”
他说:“你也再见,阮宁。”
一直神游天外的花容月貌的长秋却像被踩了爪子的猫儿全身一惊,陡然抬起了头,搜寻着宋林口中的阮宁。
阮宁点点头,跟宋林招手作别,却被长秋看得头皮发麻。
阮致“嗖”的一声开走了大众,宋林也“嗖”的一声开走了迈巴赫。阮宁琢磨着不对,啧喷道:“二哥,你什么时候这么低调了,你的劳斯菜斯呢?”
阮致也很无奈:“我爸说了,如果把宋林比作迈巴赫,我充其最就是辆大众,怎么有脸开劳斯莱斯。年前他把车收了,说啥时候我想明白以后的事业规划,再把车还我。”
他疾驰而过,穿越一条笔直而整齐的大道,大道的两旁稀稀落落地坐落着四五幢五层别墅。别墅周围是草坪和花圃,又分别被人工凿成的湖水隔开成私人空间。
湖水的尽头是园子的最西面,那里是公共活动区域,有凉亭、假山、玻璃健身房、泳池以及花房。园子里高树低植,错落有致,一到春日,大眼竹高而粗壮,玉竹瘦而风雅,齐齐作响,仿似管弦,八角金盘叶青嫩美,黄金菊鸡爪械簇放路边,车轴草、黄槽竹小小个子大大韵致,秀美庭园连草木都暗合风水,转眼到夏,尚有刺葡萄爬满富贵人间,随风摇曳。
栗家丫头打小就爱去花房,卢家小子打小爱去健身房,阮家Y头打小则爱去湖边,挖蚯蚓、逮蜻蜓、抠螃蟹。
凉亭上还被张小栓刻了斗大的一排字:张小栓到此一一游。
夏天园子里的几家人总坐一起吃西瓜消夏,姑娘、小子们一会儿号一嗓子,你方哭罢我登场,看着众老友哀怨的眼神,阮令额头上直冒汗,咆哮起来一张小栓!
阮宁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爷谷的那句张小栓,她微微笑了起来,望着凉亭的方向。
她说:“我要去凉亭。”
阮致说:“哎哟,之前那儿死过人,甭去甭去。”
阮宁的手又微抖了起来,她按住手问他:“人是怎么死的?”
阮致蹙着眉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这是件被他渐渐忘了的事,回忆起来有些费力。他表达得得也有些凌乱,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说:“人是溺死的,就在游泳池。可有人说是自杀,因为他穿着整齐,且平时也是会游泳的。其实那天早上我还瞧见他了,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说起来,阿迟是我好友,我们读大学时,来往紧密。可是他后来似乎失恋了,因为他喜欢的人同别人好了。我也只是侧面听说。再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谁也不理,每日就在家中,当时我倒瞧他在网上发表了了几篇医学相关论文,这些论文的核心数据现在似乎渐渐被医学界重视起来,想来也许是他最后想留给世人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无牵挂。”
阮致说:“我那天看见救护车和许多医生围在园子里,他被捞上来时,好像已经不行了。他妈妈哭晕了过去,他被医院拉走抢教,之后没过多久就听人说已经死了。再后来,就是匆匆简薄的葬礼,俞家人太过悲痛,谁都未请。那些细节我都忘了,但是他满身湿漉漉的模样我还记得。”
他之后又轻描淡写地推测一句,却也不深究:“难道他和你有什么同学之外的关联?那天你去陵园祭谁?毕竟人都死了,何必再多想呢,妞妞。”
阮宁当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一所封闭的司法警官学校进行公务员入职培训。
那天特别热,军训的间隙,大家坐在树荫下休息,她喝着矿泉水,拿着手机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校园BBS的帖子,这一幕过去了四年,却每一天都在脑海中回荡倒带。
拿起矿泉水,咕咚一口,温热汗水滴落在石子跑道上,微风吹过,掏出手机,手指划过许久没有翻过的z大BBS。
好的,就停在这里好吗?
不要看到《昨天参加过08级医学院俞迟学长追悼会的同学管冒个泡吧》这个帖子,不要看到《惊闻男神俞迟学长自杀,大家来说说,你们是不是跟我一样暗恋过他》这个帖子,也不要看到《俞迟死了?俞迟死了!真的?!》这个帖子。
谁能想象每年都体检的人忽然在B超室发现自己常年好好的良性结节变成一颗恶性不规则血流丰富的肿瘤的心情?
俞迟就是这颗瘤,俞迟同学就是阮宁同学的癌。
谁都想活在拿到癌症判决书前的日子里。
阮宁发现,她从来没有那样坦然接受他爱着别人的事实。
但愿他爱着别人是他带给她的最坏消息。
阮致忽然玩味到什么,笑了:“哎,你怎么这个表情?”
阮宁:“啊,我什么表情?”
阮致说:“好像割了你身上一大块肉,整张脸都疼得抽抽。”
阮宁想,你说得还蛮贴切,只是不符事实。
她明明是被人剜了一大半心脏,而这人留下一小块可不是心地善良,而是为了告诉她,这块自卑而残缺的创伤会不停地流血,提示她疼是啥样。
阮宁曾哭死,对,就是网络聊天用语中的“哭死”,那个萌萌的,会不停摇头掉眼泪直到翻白眼昏迷歇菜的一系列表情。
他死了一一她一想起就变表情包。
阮宁在每个俞迟死了的帖子下都曾默默回复。
我在。
暗恋过。
真的。
她只说了七个字,却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悲伤,一下子,全经过。
也仿佛,下子,笑着笑着就老朽。
第十五章 你并没有认错人
阮爷爷时时刻闹着要看孙女儿,她来了他却板着脸。聊天时板着,喝茶时板着,吃饭时板着。
板得阮致都别扭。
“嘛呢,爷爷,您说您想妞妞,您就这样儿想的啊。”
阮令哼了一声,冷笑道:“谁想这个不孝顺的小东西了。赶紧吃,吃完送她滚蛋。”
阮宁:“……”
阮致:“……”
饭桌上阮二婶热情地给阮宁夹菜,心疼道:“瞧这孩子小脸儿瘦的,逢周末就到二婶这儿来,给你补补。大了反倒客套了,二叔二婶家跟你家有什么区别?”
阮宁听着直别扭。这里是……叔二婶家?
阮令摔了筷子,说:“你放屁!这儿就是她家,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还到你这儿来过周末?说的什么屁话,安的什么心?!”
阮婶委屈了,阮老太太冷笑:“是是,我们娘俩嫁到你们老阮家,什么都没学会,就整天学放屁来了!”
阮老爷子年纪大了,嘴上从来不肯饶老妻的:“你何止学放屁来的,嘴里如今都能装大炮了。”
阮老大太知他性子,啐骂一句“老东西”,自顾自舀燕窝桃胶汤,懒得理他。
阮宁不咸不淡听几句,盯着满桌好菜,相中哪盘就操筷子上,浑然不注意仪态,看得阮老太太直皱眉。
她问阮宁:“妞妞,我听阿致说你有对象了,何时带回来给我们雎瞧?”
阮宁想起自己上回撒的谎,只得含糊应付:“他比我还能吃呢,奶奶不怕我们俩把二婶家吃穷了。”
阮致暗地端详阮宁,发现她和从前不一样了。说话做事渐渐有了自己的分寸,倒不似以往软弱好欺的模样。
从她前几日发疯的样子,到今天言语直接调侃家里人,阮致总觉得,这些年,也许阮宁发生了许多变故也未可知。
姑娘没有那么萌了。被生活折腾着变老,终于也快要成为他妈、他奶奶那样的死鱼眼珠子。阮致微微笑。
阮老太太这厢吵架从来都是小能手,吵不过老爷子是忌惮,对阮宁可没这么客气了:“哟,这样儿的妞妞你也敢要,指着你这点工资,以后可养不起这样的男人。要不要奶奶给你介绍个对象?”
一句话就把“阮宁男朋友”毫不留情地打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顺便踩一下孙女儿看人的眼光。
阮宁半真半假,笑了:“那可巧,我也正想换人呢。不知道奶奶要介绍哪一个?”
阮宁料定老太太睁着眼睛说瞎话,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她恰然自得地挖了一大勺燕窝,扫了眼二婶心疼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塞进了嘴里。
阮老太太笑了:“宋林啊,你从小喜欢的那个。他奶奶前些日子还问我,你如今可有对象了。”
阮宁瞬间一口燕窝卡在喉咙里了,咽不下吐不出。
瞧这穷命。
阮宁离去时,阮令说:“你以后再不来,就不要姓阮了,同你妈妈姓吧!”
她着眼前老人结了霜的周毛胡子,一晒。“我得空就来。您能活百十来岁,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来瞧您又怕什么。”
阮令从中山装的口袋中掏出一块怀表,阮宁定睛,倒是十分熟悉。她接过来,转到背面,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小栓”二字。
她身为张小栓时,是个极有成算会把家的孩子。但凡她的东西,无论多名贵,角落里都会刻上自己的名字,以防被阮致抢走,还反被他告黑状,她毕竟没他名声好,若二哥平白拿走她的好玩意儿,她便是去大人处告状,也讨不到好处。可有了这个小小的名字,就大不样了。
这块怀表,是爷爷送给她的八岁生日礼物。她瞧见同班同学都流行用塑料手表,便也向爷爷要,爷爷给她弄来一块崭新的金表,她还挺不满意,因这表不能戴手腕上,抠开也不见卡通人!且为了炫耀自己有表,每次看时间,还得从脖颈里掏出,晃到别人脸前,弹开芯,看那刻板表盘上的数字数半天格子,忒麻烦!
后来她刻上名字,爷爷把她胖揍了一顿。她哭着把怀表甩到他怀里,说:“你这个狗奸贼欺负小良民!”又被胖揍一顿。
阮宁当年哭得都忘了怀表的去向,如今爷爷却掏了出来。他说:“孩子,该是你的,我都给你收好了,别怕。”
阮宁“哦”一声,转身慢吞吞地离去,过了好一会儿,一擦,一脸泪。
她来时背包中带了透明的水杯,水杯中放着一一只小乌龟。仙人球林林于前年莫名枯死,小乌龟林林从今日放生。
看它在水中费力地划动着小爪子游弋,脱离人工饲养依旧努力生存的模样,阮宁心想,自己是时候同过去告别了。
大龄剩女自己不愁,旁人瞧着也是碍眼的。庭长老周给这个如同女儿一样的小同志介绍了几个青年才俊,可无例外,她同别人真心意地相处了没多久,对方都会如被雷击般,发现真爱是曾经的同学、或者前女友,然后和阮宁挥手说拜拜。
应澄澄啧啧称叹:“你这体质……牛啊简直是许愿池的神龟,为成全别人而生。”
阮宁摊手。
“钢铁侠”则有不同见解:“我觉得吧,主要是你平时不修边幅的缘故,你哪哪儿都不够出挑,反而让那些相亲男十分容易就回忆起别人一星半点的好处。而你平时又是个又懒又馋又没心肝的家伙,人家瞧你大概不会伤心,轻轻松松就甩了你,琵琶别抱。”
小五说:“这样儿的男人不要也罢。”
澄澄笑了:“可如今瞧来,就怕见异思迁的是常态,始终如一的万里挑一!”
阮宁躺在沙发上,咂摸道:“我琢磨着,我命该如此,不如去买颗精子得了,生个娃也能给我家老佛爷交差了。到时候就骗老佛爷,说娃爹得白血病死掉了。”
三人知道阮宁在鬼扯,她平时跟人谈恋爱都会老实交代自己的病史,对方不介意了才敢慢慢相处,又怎么会贸然生个带着自己基因的娃,平添苦恼。
不放弃追求幸福是一回事,强求又是另一一回事。
阮宁是个不会强求的人。
十一月底,天渐渐玲了的时候,阮宁又做了个梦。
那块稻田变得金灿灿,水边有一支钓竿,钓竿旁有篾子编的鱼篓,篓中装满了鱼。
爸爸戴着草帽,风吹过时,他慢悠悠地用镰刀割着稻。
阮宁笑着问:“爸爸您最近好不好哇?”
阮敬山摘下草帽,看着女儿,也笑。他点了点头,指着稻田,对女儿做出口型道一一熟啦!
阮宁一瞬间惊醒,额角都是汗水。
那一日,小武忽然发微信道:“阮阮姐,元且来延边玩吧,我请你的烤糕杀猪菜。”
草前,阮宁和路容还在一起时,小武便时常邀请阮宁去延边,阮宁也一直想去瞧瞧父亲的故地,可因为工作太忙,始终未成行。
如今小武再邀,她又想起昨夜梦中的情景,难免追忆父亲心切,便很快发信息应允了。
小武表现得极高兴,提前半个月便开始帮阮宁订票。
阮宁把公休调整在了元旦之后,打算去延边好好休息几天。
慕容和沈荷的婚期定在来年的五一,阮宁此行唯一担心的事,就是碰上这俩人。慕容叽叽歪歪,沈荷盛气凌人,都让人起腻。
小武却说:“自打上次慕容挨了揍,基本上看到侦察团都绕道走。只要我们团长老人家在,慕容、沈荷都怯生生的,你大可放心。”
阮宁点头:“哇,团长他老人家让人好有安全感。”
小武说:“你看见他的长相更会觉得有安全感。”
阮宁猜测:“他长得很魁梧?”
小武笑了,说:“一脸胡子啊,人也黑。”
阮宁也笑。
阮宁许多年没外出过,颇兴奋,去超市备置出行物品。有一块区域是进口食品,阮宁每每总能找到自已没吃过的零食,这次依旧兴致勃地瞧来瞧去。
俞迟刚死的那两年,她靠着一口又一口吃的才没有死透。如果在这世间,除了妈妈是如既往的牵挂外,大概只有美食还在鼓励她,活着不错。
人生这个玩意儿,看透了就是欲望。爱情固然是欲望,吃喝拉撒也是欲望。它们内里有共通之处,于是,如果将爱拉至与吃齐平,失去爱似乎变成同失去食物一般的寻常,不必遮遮掩掩,更可视之为所有人都会碰到的倒霉事,阮宁凭借这点宽慰,如今才牢牢稳住一口气。
说起来实在没出息。
她不亦乐乎地朝购物车里堆小山,却又险些被眼前的俊男美女晃瞎眼。
宋林与宋四兄妹。
宋林看着这一车零食,笑意满目。
阮宁暗自奇怪怎么哪哪儿都能瞧见小白脸,却也还算礼貌,同他们点点头,便自然地走向另一区域,只当他们不熟。
宋四冷笑道:“她就算是个屎亮郎,推着一球屎,你看到她也明着嘴合不住吧?眼瞎了好治,心瞎了可真没法医了!”
宋林低头,拿起一包意大利面,由着长浓密的睫毛挡住眼睛,冷静道:“宋璨,你话太多了。”
宋四无奈道:“我见过成干上万个阮三,满大街都是这样儿的姑娘。普通、平凡,有些微的秀气,有女孩的温柔,也有自己的脾气和思想。可是,她不特别,一点也不。”
宋林挽起袖脚,在货架上细细比对几种黑加仑果汁,许久,还是选了自己平素喝的牌子。他的声音十分冷静,甚至带着冷酷:“璨儿,你又忘了。我教过你,没找到最喜爱的那个,最习惯的那个绝不能失去。”
宋四眉目流转,她说:“你的意思是,你承认她的平凡,只是因为习惯而放不下?你可拉倒吧,从前你让我诳阮宁,说亲了她的人是你,那会儿的矫情劲儿呢?我信你才怪!”
宋林的眼睛生得长而秀美,他看人时若带笑意,便十分可亲,可是如果面无表情,这双眼又格外冰冷。他此时没什么表情,宋四也有些惧怕。宋林说:“如果你平时肯细心留意我的行为举止,今天也不会费力揣测我喜欢谁。可见,我教你点什么,都喂狗了。妈妈说你这么些年,还是单纯。如今我看来,妈妈说话只是太含蓄了。”
宋璨气笑了:“是,全天下都是蠢货,只有你是聪明人。当年你承诺过我什么,不会忘了吧?我眼巴巴等着俞迟,你却因为私心把他……”
宋林伸出手,捏住了妹妹的下巴,他手指冰冷,宋四一哆啸。他说:“宋璨,这局棋还没完,容不得一点差池,你要是政在外面胡咧咧,我就让爷爷把你送出国。宋家不需要话多的人。”
宋四闭上眼,眼泪却涌了出来。她说:“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写物在手中,那请你告诉我,俞迟究竟为谁而死?”
宋林松开手,眼睛却瞬间如冰雪消融,大地回暖。他说:“当然是费小费啊。”
还能有谁。
阮宁特意坐了K1446,当年去延边的车次。绿皮火车提了速,外皮也有所翻新,阮宁选了当年的车厢、当年的座位。她闭上眼,恍饱间便想起自己当年发烧时的模样。那时的她窝在妈妈怀里,却即将看到爸爸。
有这世界上最爱的两个人,有他们用力呵护着,延边多远,也不怕啊。
那时全身发烫,她却睡了从小到大最安稳的一觉。作为小栓的痛苦不安,作为孩童的愚笨懵懂,作为女儿的惶恐坚定,每一天都在折磨着他的心。
好累。
阮宁心中有些酸,她那么心疼那个小小的孩子,却永远无法回到过去,耐心听她说些什么,在所有的大人小孩都厌恶她的时候。
她入神地看着一瞬而过的窗景,靠近边境的时候,却如当年,雪来了。
如有人端着簸箕,从天倾倒。
车窗一瞬间结了霜花,温度骤降,仿似被人偷偷换了个世界。
阮宁早有准备,换上了厚重的鸭绒袄,手套护膝也一应俱备。
她提着行李箱,走到闸门处,等待火车停靠。
风雪灌进脖颈的时候,阮宁笑了,挟着行李箱,有些费力地走了不天地一色,天地寂寞。
长长的站台,稀稀落落站着几个人。
她仿佛还能看到爸爸当年的身影,那个被雪覆盖盖却如高山青松一样的男人,那个瞧着能活一百岁的男人,就这么不在了。
再也没有人,等着这个世人瞧着都平凡的姑娘,在长的路上,视她作掌间的至尊宝、齐天大圣。
阮宁挠挠头,转着行李箱的转糖,用厚实的棉鞋踩着一道道的脚印。
暴雪中,隐隐矗立着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军装毛呢大衣,站在那里,与雪几乎融在一起,要很费力,才能瞧见。
阮宁的行李箱轱辘磕巴了一一下。
她攥住钢制的把手,屏住呼吸,怕吓住那个身影一般,缓缓而艰难地靠近他。
那人背对着她。她走近他,似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一般,弯着腰,颤抖着扯了扯那件军大衣的衣角。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一一嗳,俞迟。
带着满眼的泪,却用尽了这辈子最后一点气力。
那人转身,淡淡凝视着阮宁,她眯眼端详他许久,才苍白着面庞,轻轻开口:“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他看她头发被雪映得斑白,看她眼中滚烫痛苦的泪水一瞬间滚了下来,看她像死了一样垂下长发,麻木地松开手,顿了顿,才沙哑开口:“如果你是阮宁,我想你并没有认错人。”
第十六章 既爱佛何以爱你
他嗓音低沉,指了指自己手上拿着的牌子,上面印着“阮宁”二字。
他拍拍胡子上的雪,说道:“小武托我来接你。”
阮宁伸出手,说:“你好。”
她打了个嗝,却兜不住嗓子眼儿里的悲伤,她对着那人说:“这位长官你等等我。然后蹲下身子,用鸭绒祆蒙住脸,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那人站在雪中,低头俯视着她,神情淡淡的。
阮宁觉得命运真是个傻x,她应该在当年俞迟提分手时,告诉他,没有你老子说不定会死啊。这样一来,她一定不会死,你瞧如今这样都死不了,而那时的俞迟也多半不敢死。
留不住他的心,至少留住他的人,哪怕他活得千疮百孔,至少人还在,青山还能劈得些许柴,来年春花灿烂些,好姑娘们又都如雨后春笋,悉数到了。那时不愁他找不着比喜欢费小费更喜欢的,她阮宁就算当个龟公又如何。
爱人爱成王八固然窝囊,可爱到人死了也不见得多有脸。
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不是你爱的人爱上了别人,是他为了爱的人死了,而那人不是你。
她心很天不肯倒回时光,百转干回,哭得脚下雪地都融了一大块。
那高高的人眉头一蹙,那高高的人肩上一蹙,就大踏步离开了车站。
她小的足迹和他大的足迹,一个消失,一个出现,又最终被雪掩去。
阮宁后来得知,这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嗓音低沉的男人就是141师侦察团的团长宋中元。
小武背地里同她说,团长他老人家是江南宋司令安排进141师的,据说是宋同令的远房侄子。而如今延边军区的首长正是宋司令一手提拔的,因此宋中元在延边军区也颇有威望,单从他年纪轻轻便被破格提拔至侦察团就可知一二。
这也是傅慕容当年嫉恨之处。
江南宋司令?
阮宁一想,便知是宋林祖父,不由嘴角扯了扯。
宋林这个人很危险,她见到他的每一回,脑中的警钟都在迅猛地敲着。他眼中永远含着笑,可是那点笑意总让阮宁背脊发凉。他看她的目光,温柔又总带嘲弄。他似乎十分自负,阮宁这样的孬种蠢蛋是看不穿他的。
虽然事实上阮宁同志确实看不穿他,但是这样的鄙夷让她打心眼儿里不爽,故而,看见他的第一一反应,就是滚走,有多远滚多远。
小武有些严肃地打断了阮宁的神游天外:“我们……我们团、团、团长虽然不爱说话,更不爱、爱辩解,但事实上,他的能力有目、目共睹,他是我见过的最、最、最聪明的人。”
阮宁笑着点点头,她说:“看出来了,除了长得丑点人粗鲁点,宋团长他老人家没毛病。”
刚刚在车站,宋中元像肌肉虬结的彪悍鲁智深,阮宁成了被倒拔起的弱鸡杨柳。
可是奇怪的是,阮宁并不讨厌这个人。大概是这人穿着爸爸当年的那身军大衣吧,且他既高又黑,颇符合电视剧中军人的形象,使人心生好感。
小武也很无奈:“文工团好多小姑娘都怕、怕、……怕死团长了,说他长、长、……这样,铁、铁……铁定娶不到媳妇。他、他、他倒是不愁,也没、没喜欢过谁。”
阮宁说:“络腮胡子像爸爸,可不像男友,太邋遢啦!还有这模样,又高又黑黑又租,吓人咧!”
阮宁看见他的第一眼,那双眼睛和那样的身高太像俞迟,但她很快认出,这人不是俞迟。
俞迟那么白,那么娘炮,嗓音那么清,虽然没看过也知道他身上像白斩鸡一样没有瑕疵。
这人那么黑,那么爷们,喉咙那么低沉,额角有旧伤,不看都知道他身上至少有两只小老鼠。
小武点头,一边带阮宁去军中招待所安置,一边介绍着军中各区域的设置。
阮宁小时候来过这里,想起那会儿的小战士哥哥带着她疯玩,这会儿故地重游,满眼皆是军装,心中一暖。
小武却忽然站定了,似碰到认识的人,打了个敬礼:“政委好!”
来人长得颇俊,看他肩上军衔,想来是团政委,同宋团长搭班子的。
这人年纪也不大,三十岁上下,看了看阮宁,笑问小武:“武啊,有对象啦?”
小武白嫩的脸红了,尴尬得直摆手:“报……报告政委,这是我姐!”
团政委长长地“哦”了一声。瞧着阮宁滴溜溜看了几眼,热切地问道:“姑娘,有对象吗?对对象有啥要求吗?你觉得军人怎么样?”
阮宁摇了摇头,说道:“我爸爸是军人,他曾在141师当过兵,我这次来,就是想追溯一下他过去的足迹。”
政委笑了,眼睛亮了:“伯父原来是老班长啊,那就太巧了。这两天军中举办元旦大联欢,你和小武多逛逛,过后,我和团座给你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