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嫉妒你爱恨都随意,一句话对我,却是天堂或地狱。
可见全天下爱着的人都一个模样,这模样不单从她脸上能看到。她似乎隐隐感觉到不快乐,可是让那些有一群人为之共鸣的不快乐,并不会使她变得不孤单,反而有些透过骨头的悲凉。
俞迟再回短信,他说:“读书的时候最开心。”
他回答得工工整整,阮宁却答了一句更工整的话:“我手机掉马桶里了,刚捞出来。暂时不能联系了,俞迟同学。”
自此以后,俞迟未再回信,阮宁反而心中平静。
初四的晚上,阮静打电话给阮妈妈拜年,说是明天正好无事,上午来接阮宁去园子里住几天。阮妈妈并无一丝不悦,只是再三叮嘱阮静看着阮宁,不要让她淘气胡闹,如果乱串门,就更不好了。阮静起初听着,只觉得是客套话,便笑着答应,但是大伯母语气十分严肃认真,他向来心思深沉,不免琢磨了一番来龙去脉。
大伯母看来是知道了些什么,或者,她本就知道些什么。
阮静不免有些惊讶。家里对大伯母风评并不算好,出身低微,性格倔强,不识尊卑,种种样样都不合将门口味,且因为大伯父去世不过半年就执意改嫁而彻底惹怒了爷爷,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来往,妞妞当时坚定跟着母亲,颇受牵累。如今她说出这番话,像是知道了他撮合阮宁和园中子弟乃至俞迟之意,话里话外是在阻拦。
阮静倒是觉得事情棘手了。他因为当年大伯父之事,对阮宁颇多愧疚,如今想要好好弥补,竟被束手束脚。
阮妈妈挂掉电话,并未提一字,直到晚间,阮宁带着肉肉放过烟花,回到家中,洗洗漱漱,一切安稳停当,才同女儿说起了话。
“妞妞,你和俞迟如今,还像小时候一样要好吗?”阮妈妈似乎不经意一问,阮宁却惊讶她怎么莫名提到俞迟。她平时只是提到瞧见林林了,和林林一个学校诸如此类的话,从没提过俞姓,也没提过俞迟二字。
阮宁虽有疑问,还是答了:“大不如前。”
阮妈妈问道:“你想过为什么吗?”
阮宁点头:“想过,但我只是猜测,也许一是时间长了,我们都长大了,因此生疏了,二者,林林当年离开之后,兴许发生了什么,使得他看淡了之前的感情。我与他相处,瞧他……恨我。只是,妈妈,你怎么知道林林姓俞的?”
阮妈妈敲了敲小姑娘的脑门:“我们家与俞家是世交,俞家孙辈一直是女孩,没有一子,俞伯父与平素照顾他的营养师私生了一子,之后不过十月,俞大生了孙子,林伯母十分悲愤,为孙子取名阿迟,与丈夫决裂,并跟他打赌道,如果她尽一己之力不能把阿迟培养得比私生子俞季优秀,她便跪在俞伯父面前,磕头谢罪。可如若有一天,阿迟把俞季压下一头,俞伯母要把俞季同他母亲一同赶出俞家,并给她磕头谢罪,说三声错了。”
阮宁听得目瞪口呆,这是哪一出。
阮妈妈叹气:“之后,林伯母便带着刚满月的小阿迟搬出了北京俞家的园子,回到老家。我们家正巧离得近,你爷爷也经常提及,这是个刚烈的长辈,让我们得空了多多去跟前孝敬。我同你爸爸经常探望林伯母,第一次带你去,你才满三岁,那会儿我记得清清楚楚,阿迟尚且穿着开裆裤,在豆角藤下抱着小水壶给小花浇水,不大爱说话,你见他不理你,便蹲在他旁边,瞧他浇水,林伯母给了你一把糖,当日我和你爸爸临时有事,林伯母还留你在她家老宅子里住了一晚,第二日我去接你,可是瞧你不喜欢阿迟,之后便没再带你去过。等你读了小学,跟阿迟熟悉了,我与你爸爸才常带你去林伯母家拜访。”
阮宁彻底傻了:“难道不是,我读小学和林林关系好了,你们才同林奶奶来往的么?为什么我的记忆出现这么大的偏差?”
阮妈妈微微蹙了眉头:“也许是你那会儿还小,所以不记得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
阮妈妈心情其实并不太好,她想起了一些日夜悬在心头的事。当年林伯母去世,林林被家人接走,紧接着,丈夫和宁宁就失踪了,等他们再次出现,丈夫已经死亡,满身是血。警方调查,丈夫死于车祸,死亡日期竟然是三日之前。妞妞拿着两串糖葫芦,站在丈夫尸体一旁,丝毫无损,却像是失去了意识,歇斯底里地哭着,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问她什么也不开口。
紧接着,妞妞像是中了邪,哭醒了睡,睡醒了哭,滴水不沾,没有了生的意识,只剩下痛哭,直到丈夫火葬的时候,连哭喊都失去,完全昏厥。
可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接受了丈夫去世林林离开的事实,之前喧嚣至极的痛苦,也似乎一夜之间蒸发殆尽。
她本以为对这孩子算是好事,可之后,却渐渐发现出不妥来。这孩子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有些她记得,但记得不全,外人看来似乎是自欺欺人的可笑,有些她真的遗失了,问起时只是茫然。
她带妞妞去颇有名望的私人诊所张医生出看过,张医生猜测许是心理问题,催眠治疗后直笑,你不说我只当这是个小特务呢。问她些相干的,她嘴巴紧闭像蚌壳,问她些不相干的,她倒是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回答得十分欢快。
张医生说,兴许是孩子遭受了打击,自我保护起来,瞧着并不影响生活学习,倒也不必很在意。只是,她经历了什么呢?
阮妈妈说,我爱人不在了,孩子受了刺激。
张医生倒也实诚,着急道,这你还让孩子回忆什么呢,保不齐惹出大病来。我也曾看过这样的病人,受到刺激之后反复回忆,无法逃脱,渐渐地,精神失常了。她瞧起来聪明着呢,不记起来反而好,等大了些,伤痛平息,再作治疗,效果也许更好。
阮妈妈咽回去了一肚子话。
她岂会不知,孩子不记起来反而更好。
只是,如若除了妞妞,只有天地冥灵才知道的真相,不去向妞妞问一问,她又如何甘心。
毕竟,丈夫那样痛苦死去的时候,身边的目击者,只有妞妞一人啊。
阮宁第二日要返回H市,因此肉肉夜里缠着她一同睡,央她讲故事,连连环画都翻了出来。
阮宁一瞧,便笑了。她说:“我读过这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做‘咕咚来了’。”
“美丽的森林里住着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小兔子经常去森林深处的湖泊玩耍,湖泊幽密而清凉,是小动物们消暑的好去处。湖泊旁边,一只长着一颗高耸参天的木瓜树。忽然有一天,小兔子在美丽的湖水边吃濡湿的青草时,听到‘咕咚’一声巨响,说时迟那时快,水面上砸起了极大的水花。”
小肉肉渐渐地眼不着落,挣扎几下还是缓缓进入了温暖的黑沉乡,窗外燃起了大大小小的烟花,阮宁披着被子,把画册翻完,才搂着弟弟入睡。
她做了一个梦,梦也许不是梦,只是被她遗忘的一些甜烂软和的回忆。
“然后咧,奶奶?”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蹲在木桶里,一边仰头看着对着她舀水的慈祥老人,一边攥着手里面的塑料小鸭子。
“然后啊,小兔子跑啊跑,它碰见小松鼠,也说咕咚来啦,快跑啊,小松鼠胆小,一听,也跟着小兔子跑了起来,跑啊跑跑啊跑,又碰到了小狐狸,小兔子说咕咚来啦,快跑吧,小狐狸一听懵了,大家都跑我也跟着跑吧,于是三只小家伙跑啊跑跑啊跑,最后森林里的小动物都被它们带着跑了起来,小野猪一边跑一边喘,咕咚到底是个啥,嗐,咕咚可可怕,管它是个啥,大家快跑吧!”
小丫头笑得前俯后仰:“咕咚是个啥呀,奶奶?”
老奶奶戴着眼镜笑眯眯:“宁宁猜呢?”
蹲在一旁乖乖等着洗澡的小娃娃一边抠土一边软软开口:“木瓜。”
小丫头站起身,把头探到外面,看着桶外的小娃娃:“原来你会说话呀。”
小娃娃抬起头,眼睛圆滚滚黑黢黢的,可爱极了。他奶声奶气地说:“你什么时候回你家,丑娃娃?”
小丫头阮宁不干了:“你才丑呢,你叫啥?”
奶奶蹲下身,抚摸了一下娃娃的小脑袋:“阿迟,不礼貌。今天阮伯伯阮伯母给你带了许多糕饼,你忘啦。宁宁是阮伯伯家的孩子,阮伯伯临时有事,让宁宁借宿我们家一晚。你作为小主人,要好好待妹妹,知道吗?”
小娃娃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说:“我不喜欢她。她白天抢我的小水壶,耽误我给豆角浇水,明天豆角长不大。”
奶奶忍俊不禁,安抚道:“不会的。”
羊角辫小丫头把小脑袋伸进澡桶里,然后抬起头,鼓着嘴,叉着腰,对着小娃娃吐了一口洗澡水,哈哈叫道:“小心眼的阿迟,还给你!”
阿迟傻眼了,然后哭了起来,明明板着的胖乎乎的小脸瞬间瘪了起来,他哭着说,奶奶,了不得了,我要长斑了。
奶奶曾经告诉过他,不能和别的小朋友互相吐口水,不然会长斑。
可是斑是什么哩?
斑啊,就是奶奶手背上一块一块的老人痣。
青春幼儿样样红,从不长的东西。
第二十二章 阮鸳鸯与费小费
初五清晨约摸十点钟,阮静便来了,他在副驾驶上,说自己是带着司机来的。向阮妈妈拜过年,放下手中大包小包的年礼,便接过阮宁的书包,带她折返了。
阮宁坐到后座,就被吓了一跳。
开车的是俞迟。
薄荷色的毛衫卡其色的西裤,袖口微微挽起,又瞧见他戴了一只不常戴的手表,分针秒针,针针分明。
俞迟并未理她,只是踩了油门便走,弄得小姑娘怪尴尬。
阮静也不自在,舍了老脸,只以自己昨晚喝多了酒当个借口,请了这尊冷观音来开车,眼瞅着二小同居三四月,居然还是如此疏冷,不由回头挑眉,瞪了小妹一眼,又向她递上些眉眼衷由,示意她说些话。
阮宁一拍头就明白了,忙中气十足地开口道:“俞迟同学!祝您新春快乐万事大吉财源滚滚粮食满仓大鱼大肉大口酒!学业顺利紫薇高照!阖家欢乐一家团圆来年子孙满堂得了您嘞!”
俞迟玉白的手差点打滑在方向盘上。
这个精致稀罕的蠢货!
阮静扶着额头挥挥手,阮宁乖巧地闭了嘴。
俞迟望着街道两旁清泠泠的流水和随风而摆的红灯笼,目光微凝,透过后视镜,淡淡开口:“阮宁同学,手机修好了么?”
阮宁望着一直握在手心里的手机,有点傻眼。因为心中记恨他掌控着自己的情绪,所以便扯了个蹩脚的谎。
可这谎言却被他戳穿,害得她只好轻轻叹息。
她说:“修不好了,进了水。只还维续着发短信打电话这样基本的功能,至于玩游戏听歌这样的娱乐功能统统没了。”
阮静总觉得一向没心眼的妹妹这次也似乎话中有话,像是灰了心丧了气,说了些萧索的话。
俞迟轻轻蹙眉,他看这蠢蛋似乎不开心,却不知道她为何一瞬间就不开心了。
他问道:“你在家几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阮宁舔了舔干涩的唇,一样样认真数来:“我吃了果子同肉,果子分甜的也分咸的,肉分炸的也分粉的,样样都好吃。这几日曾陪弟弟玩耍,也陪妈妈做饭,初三逛街买了一只塑料茶杯,留待学校用,其它倒没什么了。”
俞迟又问:“出去玩耍可曾与人争吵,吵不过,然后脓包就哭了?逛街时或许价格谈不拢,和商家有争执?”
阮宁疑惑,不知他在问什么,只摇摇头:“都没有。”
俞迟便不再问话。他说:“后座手提袋中有一本书和两块棒棒糖,本想给你弟弟的,阮大哥走得匆忙,没带上,都给你了吧。”
阮宁低头,果真瞧见座位上有一个银色的手提袋。她拆开,里面的书是《伊索寓言》,翻开一张图一页字,图画得精美鲜艳,可字似乎是直接译过来的,还有一些艰涩难懂的语句。肉肉读着怕不适合了,适合由大人简化了讲给孩子听。至于糖倒十分雅致,一朵绵软白皙的云,一片清新明丽的彩虹。
阮宁不自觉翻开了书,咬了口糖,过了一会儿,那些郁燥灰心的情绪就不自觉散了,连眉眼也平和起来。
阮静冷眼看着,倒觉得,他这次撮合倒不见得是强求了。只是俞家刚走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又是那个模样,妞妞也讨不了什么便宜就是了。
俞迟虽好,但若过些日子还定不下来,那就只能再寻觅一个了。这满园子的年轻人,如果不存私心,谋求更好前程,阮家女,还配得上。
这几日,瞧着园子里纷繁局势,爷爷益发老态,阮静的心有些按捺不住的急切。这一回,如果无人给妞妞做主,他就只能暗中筹谋了。
毕竟,欠了的总要还。
阮宁随着哥哥到了家中的时候,方巧是吃饭的时候。
阮老爷子看到孙女,只是笑。他问她:“早上几点起的,一路累吗?”
阮宁因对爷爷总有些亏欠的心思,她认真地回答:“早上吃过早饭,大哥和俞迟就去家里接上了我。我们一路走得顺畅,因此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妈妈让我给爷爷带了几样糕点,新鲜做的,说都是您喜欢吃的,可以闲暇时当个零嘴。”阮致在老爷子身后对着阮宁挤眉弄眼,阮宁被逗笑了,鼓着腮帮子,还是个小小姑娘的天真意趣。阮老爷子何时瞧见孙女,心里都是欢喜的,可是因她跟着妈妈,放着好日子不过,更不愿跟着他,怎么好似她这亲爷爷竟亏待了她一般,于是心里总憋着一股气,倒也不愿待她像从前一样,只恐怕一腔真心被踩踏,如家里其他人碎语一般,平白养了一条小白眼狼。老爷子瞬间觉得兴致索然,有些萧瑟地挥挥手,自己却往一楼深处的房间走去。
阮老太太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心中有气,却像个小姑娘一样,冷哼一声,摔了手,去一旁哄新养的皮光水亮的小猫儿了。
俞迟和阮二婶叙话,说是他家里在“愚屋”里设了几桌酒席,园子里长辈都请过了,阮家是首客。阮二婶为难,说是家里饭菜也都起了,俞迟说道不碍事,如果怕浪费,可以一起端过去,过年也是图个热闹,人多才有趣。
二叔在旁插了一句:“就这么定了吧。”
二婶也只是含笑说好,看阮宁风尘仆仆的,便让阮致带她去清洗,然后赴席。
阮致现在的房间是以前阮爸爸阮妈妈的卧室改造成的,家具摆什也统统换了,阮宁有些懵懵懂懂的怅然。洗过脸,在卫生间收拾一番后,阮致便开始向小妹妹炫耀他的满满一柜子书和几乎快要塞不下的CD、游戏光碟。阮宁是个土包子,这也好奇,那也稀罕,于是不过两分钟,挠挠头,这种怅然也就淡了许多。
阮致说要带阮宁一起玩联机游戏,阮宁说不会玩,你玩我看着,阮致找了一盘画面唯美的单机游戏,阮宁真就看得津津有味。美丽的女主角被困在山洞蛇窝里,英勇的少年侠士拿着寒光凛冽的长剑一路闯关,二人最后终于相见。对话框弹出来的时候,阮宁愣了愣,她说:“这男主角怎么瞅着有点眼熟?”
俞迟一个捣手,眼睛亮晶晶的,兴奋道:“嘿,可不就是阿迟,当时我瞧见时也愣了。这盘游戏是英国华裔女明星费小费在出道五周年回馈歌迷制作的,据说是她亲自设计的中国风小游戏,我喜欢费小费,买过她全部的光碟CD,后来翻墙抽奖,也中了一盘。游戏其实挺一般,但画面不错。偶然的一次,我在俞三房间书桌上瞧见他和费小费的合照,才知道他俩有点什么。之前宋四追得紧,大家都说能成,可我也就嘴上跟着调侃,有了天生尤物的费小费,谁肯要那样矫情的宋小妞啊?!更何况,今年费小费都来俞家拜访了,昨天刚秘密离开中国。虽则俞爷爷大不满意,但是俞迟父母都未表态,老爷子也只是避而不见罢了。”
阮宁听愣了。
阮致说诶你没听过费小费!
阮宁心道,谁没听过费小费呢。
模特出身的姑娘,如今是国际上赫赫有名的华裔明星,经历传奇。据说她父母早逝,有一对专门帮运偷渡客的人贩子叔婶,当时被解救出来后,便去了孤儿院。直至成名,前事才被扒出来,美貌和经历同样惊人。阮宁经常在电视上瞧见她,听说人人都爱她。
阮致却笑:“你看上俞迟了,妞妞?”
他说你完蛋了,要死要死了。
阮宁说我早就完蛋了,死了千百回了。
他说你真花心,林林可怎么办。
阮宁低头一笑,心中却想,自己来来回回,扯的都是些什么乌龟王八蛋。
别说要不起,总觉得暗恋都暗恋不起了。
没有人的恋爱,如她昂贵。
“愚屋”是园子深处的一间公寓,公寓许久没人住,下面人打报告,说老太爷们不大乖,见天儿地撒欢往城里晃悠,一会儿闹着听越剧,一会儿嚷着要高雅外国戏,他们把警卫为难得跟鹌鹑似的团团转,却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娘,只说当年我带兵打仗的时候再没人这样管我,现在我是老了,不中用了,你们就这么待我啊,连门儿都不让出,老子从不干挖祖坟的事儿,凭什么怕出门,你们这帮兔崽子,拿着根雀儿毛都敢当令箭!!!
下面的警卫太难做了,人多了惊扰人,人少了他们受惊扰,这不打了报告,上头把闲置的那座楼批下来改成了活动室,三楼做运动室,二楼所有房间打通,造了一个小舞台,但凡老爷子们想看什么了,便把人请来演一场,演员们一来也都挺乐,平时电视上瞧着也都是叱咤风云的军部元老,这会儿穿着布衫子戴着帽子,一会儿笑一会儿骂,看到精彩处还喜气洋洋站起来拍手,这台子活脱脱像是来慰问孤寡老人的。
“愚”音同于“娱”,含蓄点也守拙点。
俞家这次做东,人来得整整齐齐,包括俞迟母亲婶婶三个堂姐及俞迟小奶奶等诸位女眷。
阮、宋、顾家陆续到了,这次还有之前不大现身的卢家、栗家。
总共六家,园子里大大小小都没落下。
阮宁跟着哥哥们落座,打量一圈,虽知道俞家人都有些肤白貌美的格局,但最耀眼的还是要数主座穿着深孔雀蓝色绣金丝旗袍的女主人,生下俞家最小儿子,登堂入室的小夫人。年纪瞧着不过三十余岁,婀娜苗条,眉眼鲜美。她搀扶依偎着至于暮年却依旧威严的老人,这是对半路夫妻。
她忽然间想起了林奶奶干枯的双手和那双手上的老人斑。那双手时常抚摸她和林林的小脑袋,慈祥而温柔。
她不知道一个女人从年轻鲜嫩到垂垂老矣需要多久,可是,人总是比时光残酷。
阮宁陷入了沉思之中,垂着头,脑中转了又转,回过神时,大家都已落座,席面八凉八热,精致小点,也都陆续上齐了。
顾润墨坐在她的右侧,与他说了一些闲话,有一搭没一搭,后来无意间问到应澄澄的现状,阮宁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回答道:“她与别的人也短暂恋爱过,只是少了些热情的劲头。可是我觉得这跟你不大相干,是因为她是个大姑娘了,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顾润墨瞧着很闲适,微笑说好。他说:“澄澄如果没那么漂亮,我们反而能做一对情侣。她长得好了些,不适合我们这些门庭。”
顾润墨所说的适合他们这些门庭的,就是那些内里实惠,表面光鲜却不扎眼的,阮宁大眼一看众女眷,琢磨了会儿,倒也明白了。只是让她惊讶的是,顾润墨说的似乎是旁人的感情,还有闲情提点她,竟然全然不顾自个儿喜欢不喜欢。
那“这些门庭”的爱情又究竟是什么模样?冷漠、平淡、人皆称赞?或者,也许不与门庭相关,成人的爱情都是这个模样呢。
毕竟,外在的舒适度比内在的更迫切,娶一个综合指数八十分的要比单科一百分其它不合格的姑娘更安稳吧。爱情和自控,原本就是只能舍一就一的事儿。
阮宁不自觉望向了俞迟,俞迟正在和身边的人说些什么,舞台上请的话剧演员已经陆续到位,第一幕刚刚落幕,台下满堂喝彩鼓掌,阮宁和俞迟都被这掌声打乱了眼前微末小事,目光投向舞台。
这台剧是最近城中最流行的一出。近一周连排了十几场,场场爆满。城中人人都在谈论,觉得有点意思。
说是伪满政府时期,翰林家的公子张汲喜欢上了旧王府的格格叶赫,可是,翰林家预备巴结的是东北新起大军阀郑家,预备让公子去娶郑家小姐鸳鸯。张汲与鸳鸯从小青梅竹马长大,鸳鸯虽长相平凡,但对他一往情深,可张汲只是把鸳鸯当做妹妹看待。
她爱他,他又爱她,后一个她与他两情相悦,前一个她可不就悲剧了嘛。
张家瞒着张汲送去了聘礼,鸳鸯不知张汲爱上别的姑娘,喜不自禁,在闺房中备嫁,以为一场心事终于落在实处,张汲预备与叶赫私奔,坐船离去的前一晚,偷偷到鸳鸯家中,向她致歉。
张汲说:“鸳鸯,我今天冒昧前来,是想向你致歉。”
鸳鸯瞧见他悄悄从闺房出现,手中的凤冠晃了一晃,有些害臊地退避,侧脸站到一旁。她虽是军阀家的姑娘,接受的却是传统的教育。
鸳鸯声如蚊蚋:“你来这里不妥。”
张汲唉了一声,道:“鸳鸯,我实话同你说了吧,我明天就要坐船走了,我不会同你结婚,我喜欢的是别的姑娘。”
在流苏暗影中的鸳鸯全身都僵了。
舞台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许久,鸳鸯才似乎缓过神来,转身,露出一张平凡而稚气的脸。她蹙着眉说:“张汲,五岁时我们一同入的蒙学,你带我采花、捉蜻蜓,给我编过小帽子,替我挨过手心的打,你那会儿说长大了娶我,这都是假话么。”
张汲有些无奈:“鸳鸯!那会儿我们才多大!童言童语如何当真!你整天被关在家里!睁开眼睛看看吧,外面早就变天了!你爸爸有权有势,你要什么样儿的他都能找着,你喜欢我,不过是没见过旁人,一时钻了牛角尖!”
鸳鸯眼泪掉了出来,她说:“我没有去过西方,没有你喜欢的姑娘可爱,她能陪你聊天看外面的世界,我不能。可是没学过的东西可以学,如英吉利语、赛先生等我平时也都读过些许,想必真正去读并不艰难,你喜欢的东西我也会试着去理解,你我毕竟这些年没有再见。阿汲,我从不曾要求你喜欢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些时间。”
张汲说:“你那些爱情只是想象,你并不懂什么叫爱人。”
鸳鸯微微垂目:“你小时候身体并不好,每每想要骑马被你父亲阻拦,我答应你,为你养一匹马,等你长大。现下马儿长大了,是匹枣红的千里骏,十分威武好看,而你也长大,可是你却不想再要这匹马。变的人是你不是我,阿汲。眼瞧着这世界变成了新的世界,我也时常从父亲处听到吾国吾民混乱而痛苦的处境,你的奋进、远赴重洋是为了国家,我绝不会阻拦,甚至很是支持,因为你是这世界选中的年轻人,可是你的年轻,你的新式的爱情并不意味着,你就能践踏我一直坚持的爱情。爱情不是茶汤,没有新旧之分,事实上,爱情甚至慕旧而不尚新,只是为了那点要靠时间证明的坚贞。”
张汲眉毛蹙得死死的,他说:“鸳鸯,你又可曾听明白,我已不再喜欢你,就算儿时喜欢过!”
鸳鸯擦掉眼泪,吁出一口气,抬起头,竟笑了:“瞧,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承认儿时曾喜欢过我,不然,我的指望和付出竟是可悲的了。可是,你也放心,我喜欢的是小时候喜欢过我的你。现在喜欢着别人的你,虽然使我伤心难过,但我对这样的你,却再没有丁点喜欢。”
阮宁安静地看着戏,心里觉得酸涩。她知道自己如鸳鸯一般尴尬,可洒脱尚不及鸳鸯,爱人多而重,恨人少而轻。
幕谢时,俞家小奶奶却笑了,对众人说:“鸳鸯实在是蠢,她不懂张汲为什么不喜欢她,什么学问什么才华什么深情倒都是次要了,单凭这容貌,叶赫就胜过她许多。张汲少慕色艾,鸳鸯愚不可及。不过如今这世道倒很少长辈乱点鸳鸯谱的事儿了,如我们家阿迟今后与谁在一起,任凭什么千金小姐明星大腕,只要他喜欢就是了,他爷爷和我都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