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录》作者:书海沧生
上册简介:
多年以前,你是我的同学;多年以后,我是你的同学。
从懵懂豁牙的童年时始,等到可以好好谈恋爱的少年。
从笨拙学着爱你时始,等到安心看你爱上别的女孩。
从养了两个“林林”开始,到放开世界上的“林林”为止。
是谁趴在法学院的墙头,爱着医学院的漂亮医生?
是谁做着穿袈裟的法海,却普度不了青衣的众生?
我是这样愚蠢的姑娘,病入膏肓很多年,咬牙切齿地暗恋。
他将永远不朽,在我心尖。
下册简介:
重逢之前,我与你是同学;重逢之后,你与我是同学。
一问傻狍子,岁月静深枕臂望天等没等到赶路人。
二问阮爸爸,稻田垂钓费心筹谋等没等到好女婿。
三问少年人,油灯熬尽沉默布局等没等到好姑娘。
是谁放生一荤一素两个“林林”,水里、雪里爱着世间不变的林林?
是谁告诫浓荫盛夏的庸俗分手,用整个青春换来满满一本对岳父的诺言?
薄脸皮的同学装作没看见,百年后的日子《同学录》为鉴。
提笔整个人间六月,耗尽一辈子的四月人间。
你爱的,爱你的,随手翻翻。
一撇一捺,一点一画,总有一天,终将相见。
上册
第一章 北温终别南阮起
我们天各一方的时候,没有谁会想到这个结局。可是大家或者沉默,或者忽略,用结束一顿快餐一杯咖啡的时间,消化了这个事实。然后用一辈子努力让它显得没什么大不了。瞧,我们都笑笑就过去了。这也许是成熟。我这样告诉自己,审视自己的时候宽容自己,只是因为难以启齿。我无法说,在这样大的天地,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告诉她,我亲爱的同学啊,我曾经多么喜欢你,多么的爱你。你不要再次刻意用爱情或者亲情、友谊清晰划分,因为在我的心里,你曾经就是这个世界爱过我的全部证据。
多年之前,我是你的同学。
多年之后,我是你的同学。
我轰轰烈烈地制造自以为是的传奇,觉得太阳都在崇拜我,是因为你那么动人的样子,就这样让我的年少晕眩起来。
阮宁上大学的第二年,第一次参加高中的同学会。
事情从头说起。
阮宁她们宿舍一共六人,被分在了四五六三个班,刚巧后三班又在一个大班,因此上大课的时间基本一致。专业课老师一上四节课,仁慈一点的,十一点二十就下课了。下了课,一窝一百来人又乱哄哄地分成两拨。一拨直接朝食堂蹿,一拨头也不回地回十三号宿舍楼前的羊肠胡同,一人来碗盖浇饭,又快又有肉。吃完方便回宿舍睡午觉。
阮宁她们属于后一拨。
阮宁爱吃宫保鸡丁盖饭、以及烧茄子盖饭以及土豆牛肉盖饭。那会儿08年,宫保四块五,烧茄子四块,土豆牛肉七块。阮宁在吃饭这件事上一向不怎么为难自己,可是土豆牛肉还是被大家一致认为比较奢侈,所以为了不露富,阮宁同学三四天吃一次。
08年的初夏特别的热,小饭馆四五台小挂扇吹着汗也没见停,阮宁吃得正欢快,就听邻桌女同学讨论着“浴池”什么的,她支着耳朵,便挖米饭边听。阮宁所在的十三公寓没有大浴池,洗澡要穿越大半个老校区,颇是不便。年初校领导承诺了,一定要让西门的小同志们也过上有热洗澡水的共产主义社会,到现在还没什么动静。
“浴池要来了?”
“要来了要来了!”
“我的天,大家知道信儿了吗?是来西寓吧,不是东寓?”
“东寓满了,不大容得下的。”
“整个搬过来?”
“整个!新区研究生院扩招,它们只好拆了挪到老区来,不来都不行了。听说设备都搬了回来,正好咱们公寓挨着校医院,以后都方便的。”
最近大家的情绪都有些骚动,尤其是女生。阮宁觉得大家也怪不容易的,一个澡堂子就能让大家兴奋这么久。不过,确凿,它是要来了。阮宁欢天喜地地打包了五个饭盒,一溜烟跑回西寓三楼。
阮宁宿舍308,住着六个姑娘六朵花。两个班花,两个院花,一个校花,还有一个……舍花。
老大懒老二馋老三女版保尔柯察金,老四腿长脸皮厚,老五眼大笑容甜,还剩下阮宁阮六六,嗯,她以开怀畅饮小美人儿自居。
阮宁一脚蹬开宿舍门,喜笑颜开:“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老五也刚好洗头回来,长发滴着水,一屁股把阮宁撅开,嚷嚷着:“有好消息,听不听,听不听!”
老大幽幽地从被窝里探出一头乌发,有气无力地说:“准奏。”
“澡堂子要开业了!!!”
“医学院要搬来啦!!!”
阮宁和老五颇有些怪异地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副你在说个毛的表情,上铺老二却推开被,腾地睁开眼,坐了起来:“俞三!”
老五把盆重重一放,说:“对,就是俞三,俞三要来了!整个医学院都要搬回老校区了!”
老四正在拨弄闹钟,抬起眼,问:“俞三?不是我知道你们知道China人民都知道的那个俞吧?”
老三本来坐在课桌前温习《刑法》,抬起头,讶异:“我没跟你们说过?医学院早就定了要搬回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老三是校学生会的一个部长,在寝室最是严格自律。
阮宁把盒饭往桌上一推,咆哮道:“俞三毛啊,毛俞三啊,三你妹啊,不是澡堂子吗,有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老三捏了捏阮宁的小下巴,笑眯眯:“三我妹,你有些健忘。俞三就是俞迟啊,你刷了三天三夜还是输了的那个俞迟。”
阮宁眉心一跳,她回望了望自己身残志坚的小笔电,悲从中来:“我的儿,娘对不起你!!!”
阮宁对不起小笔电的事,大有前因,就跟老三所说的“刷了三天三夜”息息相关。
事情是这样的。
Z大有个优良的传统,每年的五六月份学生会都要组织选一届“校园之星”,一男一女,说白了就是校草校花。阮宁所在的法学院男生一贯是牙尖嘴利小炮仗,个子小嗓门大,每年鲜有入围,女孩子倒是拔尖,阮宁寝室老大应澄澄就名列三甲。阮宁注册了数不清的ID,什么“应澄澄你是我女神”“应澄澄请让我当你的小水壶”“澄澄你回头回头回头啊”,痴汉猥琐气质尽显,日夜兼程给应澄澄刷票,好不容易刷到第一,手都快抽筋了。她眯了会儿觉,一大早的,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刷新,却发现一个叫“俞迟”的家伙异军突出,整整一万多票,再看应澄澄,居然已经找不到名字了。
阮宁又刷新,澄澄的名字还是找不着,可是俞迟已经到了一万五。阮宁愤怒了,这么披星戴月的,一宿没睡,却让别人占了先,还是个刷票的货啊(完全没有自省意识),性质恶劣啊,道德败坏啊,危害公共安全罪啊!她必须把他拉下马啊!阮宁一看第二,一万三,好嘛,逮住就刷了起来,愣是三天没上大课,到票选结束的最后一分钟,第二还是差了俞迟几十票。阮宁快吐血了,挂着黑眼圈去抓水杯,一边喝一边郁闷,喝着喝着,忽然琢磨起哪里不对味儿,一口水喷到了键盘上。
电脑页面左上角赫然写着校园之星民意票选测评,是的,这没什么错,可是,后面还有括弧,男,括弧,完毕。
显然她进错了页面,假设错了敌人。
阮宁战绩彪炳,据说后来学生会查ID,单单法学院女生宿舍楼就刷了三千票,ID全是对法学院女神应澄澄的至死不渝,票全投给了外院男神陈蒙蒙。
据校报记者采访说,以二十几票遗憾败北的陈蒙蒙同学表示心情很沉重,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男变态还是女变态盯上了。
应澄澄则简单粗暴,在阮宁头上一个暴栗,阮宁抱着笔记本在被窝里,挂着两串鼻涕眼泪很凄凉。
小电被她一口水喷得黑了屏,阮宁今年花得超支,是没钱修电脑了,她准备放在温暖的小胸脯上捂一夜,指不定捂好了呢。
显然,她高估了自己和小电的感情基础。小电时好时坏,温度一过七十摄氏度,自动黑屏。阮宁写学期论文,都是小电吹风扇她热着,她出点汗没什么,小电报废了却是灭顶之灾。
经此一役,阮宁那些拼了命的日子什么都没记住,却清楚地在心底构架了那两个字,每每总能想起它们在屏幕上对她一本正经的嘲弄,以及留给她的,好像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的懊恼。
俞迟。
她没想过和他会有什么交集。
医学院的学生搬进西寓的园子里的时候,阵仗很大。行李倒没什么,男生们集体抬一抬也就是了,上下楼的也不太扰人,可楼下叽叽喳喳的,跟菜市场一样,都是女孩子的声音。
阮宁被吵醒,揉着眼走到了阳台,却被吓了一跳。琳琅满目的包裹被褥且不说,楼下少说有二三百人,男女都有,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另外一小撮女孩子似乎围着谁,乌泱泱的来来去去,就好像一块黑板擦,在白板上擦来擦去。
“总听说俞三招女孩子喜欢,看来不假。”老三拿了块热毛巾在阮宁小脸上蹭了蹭,嫌弃地擦掉她脸颊的口水印。
阮宁抱住老三周旦,在她胸口蹭了蹭,满意道:“女儿,为娘的好欣慰,你又长大啦。”
周旦和阮宁老家在一处,素来要亲密一些。阮宁人小辈分大,旁的闺蜜认老公老婆,她就反其道而行,从辈分下手,认周旦做女儿,周旦倒是不肯承认的。
“六六,六六!”二姐田恬恬刚从食堂回来,高跟鞋在瓷地板上咣咣当当的,很有韵律。她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阮宁:“放两天了,楼下阿姨让我捎给你。”
阮宁拿工笔刀裁开,是一张邀请函。初中同学组织的同学会。
兹定于0八年八月八日夜,H城REU酒店十一层,五年之约,同窗之谊,扫尘恭候,风雨不渝。
润着松香的黑色卡片,干净的毛笔字,并无署名人,阮宁有些头大。
“这卡片倒别致,市面上没见过。”老五凑了一眼,黑金两色,黑底很低调,挑金却耀眼夺人。
阮宁心下有些无奈。那个世界的那些家子,哪有谁去市面买贺卡的,都是雅兴来了,设计完了去定制,为的便是一个“独”字。要在这熙攘人世独一无二。
便好比电子邮件比白开水还要习惯的今日,只有他们还继续用毛笔规规矩矩写字了。写便写了,面子上温润板正,内里却是谨慎,教人猜也猜不出到底是哪家的风格。
阮宁挠挠头,却不好说些什么,只收起放到了抽屉。
距离八月八日还有一个半月。
这贺卡来得早了些。
阮宁养了一只小金鱼和一个仙人球。小金鱼叫林林,仙人球也叫林林。大家都很奇怪,为什么叫林林,还特么都叫林林。
阮宁喜欢的人叫林林。准确地说,阮宁暗恋的人叫林林。林林对她并无此意。阮宁当年告白失败,一边哭一边往校外走,校外有家卖糖葫芦的,阮宁那天坐在店前的台阶上吃了十五串糖葫芦,一边吃一边继续哭。当晚就闹了肚子,爸爸背着她去医院。她在爸爸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到睡醒了,就回到了零八年。
她总是做着吃糖葫芦然后去医院的梦,梦里全是糖衣,却不大甜蜜。
她喊林林时,看着小金鱼和小仙人球含笑,小金鱼和小仙人球却是从来没什么回应的,不过多亏阮宁悉心照顾,一个益发肥胖,一个益发青翠。
活得好便是好了。
妈妈晚上打了个电话,问阮宁钱够不够用,阮宁张口刚要撒娇几句,便听到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妈便慌忙说弟弟睡醒了,要是需要钱便打电话,诸如此类,挂断了电话。
阮宁的话又憋了回去,揉揉鼻子打开了电脑。她点开了一些招聘门户,找了一些短期工作的招聘推送。
阮宁确实需要一笔钱,比修理笔记本更急迫。
学校七月一号放假,考试周阮宁天天灌咖啡,平常上课打瞌睡,这会儿明显遭报应了,一个学期的东西一周背完,阮妹不求奖学金,因为她本就不是什么胸有大志的人,但是挂科也是不大妙的,因为挂科要交补考费,一科六十。姑娘秉持这样的想法,我不赚学校便宜,学校也休想赚我便宜= =。铁了心不能挂,喝咖啡以供鸡血,半夜一、三、五点各一杯,最后一科民法考完,丫直接吐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从此看到电视广告捧着雀巢咖啡笑得甜甜的妹子都恨不得一巴掌呼到屏幕上。
放假了,五朵花各回各家,阮宁留在H城打零工一个月,八月才算结束。挣了约摸七百块,掏出其中四百给家里那三口买了些礼物,自个儿存了三百,另扣了一张到家的火车票。
阮宁到家,她那刚满三岁的小弟弟是最开心的。阮宁惯弟弟,立刻抱孩子到肩膀上,俯首甘为孺子牛。小家伙也不客气,揪着她的耳朵当方向盘,左耳朵是往左拐,右耳朵是往右拐。阮宁特别听话,撒丫子跑得贼欢,把小家伙逗得合不拢嘴,陈叔叔一贯不大搭理阮宁的,只坐在客厅看电视,妈妈则在厨房门口瞧着两人抿嘴笑,脸柔和得仿佛能发亮。
晚上吃团圆饭时,阮宁小心翼翼看陈叔叔脸色,也不过是夹了眼前的菜,不敢动那些瞧着贵重些的,生怕惹他不喜。她妈妈一皱眉,她便笑眯眯的,吃得甘甜,还不忘喂弟弟一口菜。
她有自己的房间,吃完饭便开始收拾行李。刚归置完衣服,妈妈便捧来了半个西瓜,瓜上插个勺。阮宁打小吃瓜淘气,只拿勺吃中间最甜的一圈,旁边的是不动的。阮宁盘腿坐在床上,乖乖地吃瓜,却是从最边上吃起,妈妈坐在一旁,问她些学校日常生活,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整颗脑袋都要埋在瓜里了。
“在学校好好吃饭了吗?”
“吃了。都土豆牛肉,特好,牛肉比土豆都大。我们宿舍其他人都说,乖乖,你们家也太惯孩子了吧,见天就吃土豆牛肉,下碗方便面还加仨鸡蛋俩关东煮,关东煮还只要两块的,一块五的没法吃,都是面啊。”
“好好休息了吗?”
“休息特好,一天基本上睡十六个小时,耗子们起义大闹宿舍楼到我们宿舍门口都绕着走。为什么啊,它们怕我呀,谁敢吵我睡觉,我拿拖鞋把它拍成葱油饼。”
“上课听得懂吗?”
“听得懂,都坐第一排,记笔记记得特好,老师都夸,这谁家的孩子啊,养得这么水灵,她妈妈可真有福气。”
阮宁妈妈一听,憋不住就笑了,拧着她的耳朵转了一圈:“这张嘴怎么长的呢,就这么能贫!”
阮宁把最中间的一大块放到妈妈唇边,微笑着与她对视,她觉得那双眼有多慈祥,她看向那双眼睛便有多温柔。她说:“妈妈,我过得很好。”
阮妈妈摇摇头说我不吃,又把那口西瓜往阮宁口中送,仿似她小时候,万千的宠溺,千万的怜爱,都在这小小女孩身上。
阮宁怔了怔,张口吃了,妈妈又问道:“大学有喜欢的男孩子吗,我在这方面倒是不拘束你的,找一个也好,我和你爸爸……”
阮宁打断了她的话:“有啊,一直都有。”
妈妈笑了,揉着女孩儿的长发,问道:“长什么样儿?”
“您夸他长得好看学习好,我倒是没觉得,我当时研究了一下我们两个的脸,他就是脸洗得干净,但其实还是我长得更胜一筹的,至于学习好,学习好的不见得脑子好使啊,我就不一样,我脑子好使。”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说我喜欢的人您认识啊。”
“谁?”
“林林啊。”
阮妈妈愣了,看着阮宁许久,噗嗤笑了:“那你就打今天起不要再想了。”
阮宁迷糊:“我一直喜欢林林啊,怎么就不能想了?”
阮妈妈却没说什么,微微笑了笑,从厨房拿出一个长长的纸盒,递给阮宁:“你累不累?”
“不累。”阮宁摇摇头,莫名其妙。
“不累也好。”阮妈妈嘀咕了一句,又说:“既然你不累,明天再回H城一趟,给你爷爷送盒点心,我今天刚做的。”
阮宁……
亲妈,给跪了。
第二章 阮有女来俞有子
阮宁自从跟着妈妈继父搬到邻城后,已经约摸有三四年没有拜访过爷爷二叔一家。她刚读高中那一年的过年,是去过的,可大家情境大不如前,二叔又恐爷爷见她忧伤过度,话里话外也有深意,她便早早走了,不敢再呆。
爷爷一贯是说一不二之人,当初妈妈改嫁,她硬是要跟着妈妈,他老人家已经对妈妈和她极度不满,这回她去送点心,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好脸色。可是她幼时是爷爷带大,心中怎么不想念。咬咬牙,也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到了H城,又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公交,沿着路标步行了半个钟头,方到。
园子还是老模样。隐藏在半山腰,却硬生生教人修出了一条柏油公路。到了过年过节,你且瞧那些顶着帽子的吧,就比谁来得早,谁当孙子当得教老爷子们老太太们舒服了。豪车一溜溜的,把一条三车道的柏油路堵得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是什么佛教圣地了。不过也差不离,有时候求泥巴菩萨还真不见得比拜一拜真神更管用。
路径整齐,守卫森严。
看门的是两个年轻警卫,制服笔挺,直直地像个假人。眼瞧前方,居高临下。
旁边是一处玻璃房,房中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中年人。
阮宁在这儿住了十五年,可是不过短短五年,已经物是人非。
她好像谁都不认识了。
她趴到那玻璃房的小小窗前,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中年人已经武装起肃色,厉声道:“找谁的?站这半天了,也不说话。”
阮宁想了想爷爷的名字,干巴巴问:“我找阮令你看能找着不?”
“晚上看军事频道新闻……”
“阮静呢?阮静官不大。”
“阮秘书长?”
“哈哈,叔叔我开玩笑的,我找阮致,你看阮致还是个学生……”
那人头发甚是油亮,吐了口浓痰,清了清嗓子,不耐烦道:“到底找谁!”
阮宁赔笑:“阮致,我就是找阮致的。”
那人有些鄙夷地上下看了阮宁一眼,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小姑娘,又是阮少的同学吧?小姑娘,去过北京的故宫吧,故宫好吗,知道故宫过去叫什么吗,那儿叫四九城。那你知道这儿是哪儿吗?这也是四九城。不对,这儿是五九城六九城,四九城早前儿可是谁都没了,这儿住着的人动一动天却塌了。你们这么大年纪的小女孩就知道情情爱爱,阮家是什么人家,来之前打听过吗,贸贸然便闯了过来。你找他?你找他我可以给你传话,但你且等着,等到什么时候我不负责。”
阮宁尽量不狰狞:“我就在这儿等着,不耽误事儿。”
玻璃房的人懒洋洋地看了阮宁一眼,嘲讽地笑了笑,却粗鲁呵斥道:“一边等着去!挡道!”
阮宁“哦”一声,抱着手提袋又站在了一边。
她站了约有一个小时,那玻璃房里的人带着早已料到结果的得意,恶声恶气地说:“阮少不在,不见。”
阮宁挠挠头,本来想走,可后来想想,这会儿都黄昏了,阮致再爱玩,总得回家吧。她等等也就是了。于是,就抱着手提袋,蹲在一旁的松树下闭目养神。
那人看了阮宁几眼,原本以为这小姑娘受到羞辱就要走了,结果还是个心宽的主。这不,还哼起歌儿来。
七八点钟,山上的天彻底黑了。阮宁得赶夜车回去,瞧着时候也不早了,就对玻璃房子里的人说:“叔叔,您看,我家在周城,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家和阮家是亲戚,我妈妈做了点梅子糕,如果致少回来了,您帮我递……”
她的“递一下”还没说完,不远处驶来一辆车。前车灯调得幽昧,可速度却不慢,是辆无顶的跑车,在路灯下呈着薄荷灰。
车上共三人。驾驶座副驾驶再加上后座。
“哎哎,阮致!”阮宁认出人了,大声叫着,笑了起来,如释重负。
阮宁哎哎着,眼见着那车却不停。那股子憋闷在心里也是说不出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把手提袋一撕,狼一样快绿了的眼睛,掏出梅子糕泄愤,像咬谁的肉。
玻璃房里的大叔幸灾乐祸地瞥着阮宁,阮宁一屁股坐在高大的松树旁,一边吃一边瞪那叔叔。吃着吃着吃开心了,觉得她老娘厨艺是真好,也不瞪人了,就专心把头埋到糕点盒子里了。
一束刺目的光打到阮宁脸上的时候,阮宁像只被人吓住的小乳狗抖了一下,满嘴白色粉屑,抬起了眼。
站在她身旁的瘦高少年也显然是被她给愁住了,半弯腰,问:“妞妞,怎么……在这儿就吃起来了?”
来人是阮宁的二哥,二叔家的二儿子阮致,就刚刚跑得一溜烟的那个。
阮宁家比较有意思,孩子的名字取自“宁静致远”。阮宁奶奶是爷爷第一个老婆,她爸爸又比后奶奶家的二叔年纪大,所以阮宁虽然年纪最小,却占了个“宁”。二叔家的两个哥哥分别叫阮静、阮致。阮静已经上班了,阮致跟她同年人,一个年头一个年尾,所以小时候没少同班,俩人关系也是最好的。
阮致手里拿着小手电,高低眉,好笑地看着阮宁。
阮宁好久没见他,刚刚饿着肚子是有些怨气,这会儿却哈哈笑了,递给阮致一块饼:“吃不吃不,我妈做的。”
阮致也笑,揉揉她的长发:“傻妞妞,怎么不回家,就坐这儿吃起来了?”
阮宁小名叫妞妞,家里从小喊到大的。
阮宁把梅花糕塞到阮致嘴里,说:“可别说你见过我,我妈让我给爷爷送梅花糕,我都给吃了,爷爷也没见着。啊,还有阮静,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阮致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这世上看人下碟的不是一人,也不是少数。他透着月亮头瞧着阮宁如今穿得也只是一般模样,并不大体面,便知道她这五年过得什么样了。心头有些酸,可也不好说什么,只点着头,把糕点在唇齿间咂摸了一下。甜甜酸酸的,吃完口中尚带着清冽的香气。大伯母是极为擅长做糕点的,小时候院子里的小孩子都特别喜欢她。他低头瞧着阮宁长大了一些却还带着小时候的淘气面庞,眼睛益发柔软。那些人和物都是他十分熟悉的,可是许久见不着了,便好惦念。
阮致陪着阮宁下了山,把她送到了公交站牌前。
阮宁站在站牌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阿致,有林林的消息吗?”
阮致一时想不起了,后来才反应过来:“哦,你说宋林啊。他现在在美国呢,宋林打小不是学习就好么,早慧得很,如今都在常青藤名校读到研二了。”
阮宁微微愣了愣,却不再说什么。
阮致低头看了看手表,抱歉道:“妞妞,刚刚是朋友的车,他有些洁癖,不好教他送你。”
阮宁笑了,看着远处即将驶来的公车,那才是她的归程,便做手势撵阮致:“走吧走吧,别害我赶不上火车。”
别害我赶不上唯一的一趟火车,别害我太晚回到妈妈的家,别害我蹑手蹑脚地摸黑进入房间,别害我回忆过去,对我而言,回忆好像推不倒的围墙,烘不热的雨天。
阮致回到院子,才想起问阮宁如今的电话号码,心内十分懊恼,打开车门还在摇头。驾驶座上的人双手抵成尖塔,淡淡地凝滞着后视镜,副驾驶座上的娇美姑娘却笑了:“好久,是喜欢的姑娘?”
“我妹妹。”
“你还有妹妹?”
阮致平时爱笑,这会儿也不笑,点了点头:“我妹妹特别可爱的。”
驾驶座上的人却微微闭眼,淡道:“吃得一脸糯米粉特别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