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事王师傅让他来!这是多么好的机会,为皇上做御膳!
高盛丰从陈茂阴晴不定的面色上看出了陈茂的心思。可是他内心却为乐民楼做出的决定感到诧异,他不能理解的是,即使那位王师傅有事,也不可能在今天这个日子有事,居然还派个未出师的学徒出来。
是乐民楼人才辈出么?他迟疑地问道:“你说的王师傅是…做肉燕的那位么?”
陈茂恭敬地道:“正是。”
话一说出口,院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至少瑞雪觉得围在陈茂身边的几位厨子同学徒没有了方才嘲弄般的笑声。
肉燕已经成了王九指的代称。所有南京城的厨子都知道,一个在莲花桥打肉的做到南京城最上乘酒楼的大厨子。大家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做菜的本事大。自从他出现后,别家的厨子,包括重译楼的厨子上达贵人家做宴席的机会少了。
高盛丰很想见见那个打肉做肉燕的王师傅究竟是什么样。可是那个王师傅鲜少露脸,他从未见过那人。他认为今日总算是有机会跟姓王的较量一下,可是他没来,而是叫了个学徒出来。
韩进的惊讶不过是一会儿,长久的骄傲让他不会对陈茂低头:“我看那姓王的不敢来了。有些人啊,平时耀武扬威的,以为自己是跟葱,一到大面场就蔫了。陈茂,那姓王的反你拉出来当替死鬼了!”
其他的人符合着。
瑞雪抿了抿嘴,在围圈外叫了陈茂:“陈茂,你还不快去挑鱼,都被别人挑剩下了,你拿什么做菜?都同你说了多少遍,要看食材,要看食材,你怎么还记不住!要不是今天真没人来,爹也不会叫你过来了。你待会好好的做,别总给我丢人!”教训了陈茂,瑞雪又将目光转向其他人,冲着韩进扔了一把大蒜,口里道:“把晦气去了。”
陈茂被瑞雪解救出来,他感激地对瑞雪笑了笑,很快又收起了笑容:“瑞雪,今日真的是为万寿节献艺?”
陈茂有些不敢去想。王师傅居然会把这个事让给他,他…
瑞雪知道陈茂不敢相信,可是现在已经到了漕运总督府,他能走么?他只能去做,而陈茂也只有成功。
“快去选鱼吧。不是说要做松鼠鲤鱼么!”瑞雪推了陈茂一把。
一盆盆的鲜鱼早就放在案台上,一等管事的说可以选材,学徒们一哄而上为自己的跟着的师傅抢着最好的食材。陈茂不可能让瑞雪帮她去抢鱼,只能自己卷袖上场。
学徒们为了一条上好的鲥鱼打成一团。就那么几条,做鱼的师傅却那么多,实在是僧多粥少,拳头不硬,还真选不到东西。
陈茂没有选鲥鱼,王九指教他的是一码色最常见的江鱼。寻常的江鱼盆边,人少了一些,可是因为寻常,一个盆里放了好些鱼,有些已经翻肚皮了。死鱼不能要。
他看中了一条活鲤鱼,大,肥美。才要伸手,身后一股大力将他拖到后面,从中硬挤到自己前面。
“你!”
“呀。不好意思,都是猴子他们撞的我,你没事吧。”韩进匆匆忙忙地将陈茂拉起就去抢鱼了。
此时重译楼其他的学徒抢在陈茂前,鲤鱼,挑青鱼…他们还很大方地与别的伙计挑,将陈茂拦在人墙之外。
等陈茂到了鱼盆边,他们将好的都选走了。
韩进担忧地看着对所剩无几的鱼而发愁的陈茂:“我去问问师父,若是师父不要,我偷偷匀给你?”他也不等陈茂的回答,露出笑容奔到高盛丰跟前:“师父,你是要做刀鱼还是做鲥鱼?这季节吃不是最好么?花雕蒸鲥鱼还是摸刺刀鱼?”
高盛丰没有理韩进,他依旧坐着,抿着他的小茶壶。他开始重新估算陈茂了。今日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是冲着万寿节献艺去的,此时叫陈茂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小子有真本事。
高盛丰抿干小茶壶的茶水,放下茶壶,系上围裙,卷袖子。
“师父。”
韩进忙跟在后面伺候起来,“鲥鱼跟刀鱼都是上好的,您要做什么?我马上去打理。”先不说鲥鱼脱水即死,方才他已经得了信息,凉菜那边已经开始上了。那五两银子还是有用的。
高盛丰瞧了两眼,指着那条肥美的鲤鱼道:“做松鼠鲤鱼。”
“师父!”韩进诧异的唤了声,鲤鱼,最不出彩的,怎么也要选‘长江三鲜’中的刀鱼或鲥鱼,现在的鲥鱼味道最美,师父的花雕蒸鲥鱼又是一绝,怎么能放弃呢。
高盛丰没有理他,而是磨着自己的刀具。
韩进不死心地道:“师父,你看别的师傅,人家都抢着要,您何必做鲤鱼呢。”
高盛丰瞪了韩进一眼,亲自捞起盆里养着的鲤鱼,摔在地上,麻利地宰杀起来。
望着不成样的鲤鱼,陈茂只觉得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那么点大的鲤鱼,他怎么做松鼠鲤鱼。
再看看别的师傅。
同样是重译楼的祝师傅,用蜜酒蒸鲥鱼,这是高盛丰的拿手好菜,只是可惜,高盛丰处理的是鲤鱼;自己正对面的师傅做的是刀鱼。
王师傅说过做刀鱼的法子其实跟鲥鱼一样,只要蜜酒蒸,最好不要将鱼切块。而那位师傅则是取鱼片,用钳子抽出刀鱼的刺。他取鱼片的手法很快,几乎瞧不清他是如何下刀的。
陈茂不由地叹了口气,他实在是差太多了。
再看左前方的一位师傅同样也是处理刀鱼,也是快刀,却是从鱼背斜切,将鱼骨斩断,另外一边,却是起了油锅,他要炸刀鱼?这种剁碎了刀鱼还能吃出原有的鲜味么?
有些师傅选择的不是名贵的刀鱼同鲥鱼,而是选取平日里很常见的鱼类。有两位却选择了海鱼。在南京城吃海鱼的虽然有,却很少,因为到了南京几乎都是死海鱼,味道不鲜美,一位选着了季鱼片片,一位则选取了黄鱼。
“陈大哥。”瑞雪扯了扯陈茂。他一直注视着别人的动作,却忘记了他连最基本的鱼都没有选好。
陈茂收回自己贪婪的眼神,那些师傅才是真正的大厨,动作麻利,相比自己实在是太差劲了。
“还做松鼠鲤鱼么?”
陈茂苦笑道:“还怎么做?半个身子都不够。难不成我做群鼠嬉戏?”看着为鱼身刻菊花刀的高盛丰,陈茂更觉得做不成,他能跟高盛丰比么?
“那有什么不好?你不觉得这样更好,显得你刀功好。”瑞雪反而觉得陈茂这个群鼠嬉戏的主意格外的好,“宋夫人常说要出新,以新吸引人。大人们看松鼠鲤鱼早就习惯了一条鱼,现在一群不就很新颖么?”
陈茂一点把握也没有:“不行的。做菜是吃味道,再好看一吃到嘴里就有高低了。我一定比不过高师傅的。”
“那我们做什么?”两个人再次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长江三鲜:鲥鱼、刀鱼、河豚。目前是吃鲥鱼跟刀鱼的季节,可惜…天价之物非俺们可以享受。
著名作家张爱玲曾说,余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季鱼:有人说是鲫鱼的别称,有的说是石斑。反正它适合炒鱼片吃。
第八十六章 鱼圆汤
“做鱼圆!”瑞雪想到了,“虽然鱼盆里的鱼只剩下瘦小的,但是数量却不少,鱼肉足够我们做鱼圆的。”
“可是我不会!”陈茂为难地道。王师傅虽然说过鱼圆这东西,可是却没说过要如何去做。他贸然一试肯定是要出问题的。这种时候怎么能让他去尝试从未做过的东西呢?
瑞雪微微一笑:“我会啊,不过等会儿你要帮我做甜点。”
陈茂环视一圈,方才进来就没听人说要做甜点,他不禁对瑞雪的话感到怀疑。
瑞雪合十求着他:“求你了,你帮帮我,好不?嗯?”
陈茂点点头。他除了答应瑞雪的要求外还能做什么?现在也只能做鱼圆了。“是炒鱼圆么?跟松鼠鲤鱼一样,浇汁?”
“鱼圆炒了就不好吃了。咱们上鱼圆汤。”瑞雪摇摇头,“这是为万寿节献艺准备的,要合皇上的胃口,皇上年纪大了,吃清淡的最好。”
“可是哪里有宴席上汤的,再说我们是热菜不是最后一道。”陈茂也知道这是为万寿节预演,可是…“再说现在是要合了那些大人们的口味咱们才有可能选上。”最关键的,这些大人们怎么知道皇帝的喜好到底是什么,所谓的评选标准还是他们的口味。
瑞雪信心十足的道:“别人我不知道,可是今天这些大人们的口味我可是知道的。”
陈茂随即想到瑞雪常跟着王师傅去各府中做宴席,忙问道:“那你知道大人们都喜欢吃什么?我听说今天主事的都到齐了,我记得都指挥使很喜欢吃油大的菜,东坡肉他最喜欢。”
“陈大哥,你知道宋夫人常说一句什么话么?”瑞雪剔着一条不大的青鱼,口里悠闲地道。
被瑞雪打断盘算的陈茂随口接道:“什么?”
瑞雪甜甜一笑:“宋夫人常说,做生意不怕货不好,就怕货比货。其实这道理跟咱们今天做菜是一个道理。不怕咱们的菜不好吃,就怕旁人做的跟咱们一样的菜,跟我们一决高下。”
陈茂微微一怔。
“你看。那个高师傅做的是松鼠鲤鱼,咱们若是跟他做一样的菜肯定比不过他,所以咱们不能做松鼠鲤鱼或者跟松鼠鲤鱼差不多的菜。”
陈茂脑子还是比较灵光的,瑞雪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明白过来了:“那些个师傅都比我们强,所以咱们不能跟他们做差不多的菜。都没有做鱼圆的师傅,也没有人会在宴席上做汤,所以咱们就不怕被人比下去了。”
“就是这个道理。做生意讲究新,咱们做菜也讲究新。那些大人们从凉菜吃到咱们上鱼的时候早就渴了,咱们这个时候上一碗清淡鲜美的汤,你说…”
陈茂听了瑞雪的讲法,不禁鼓掌叫好:“比我们多识字果然就是不一样,这也只有你能想到。”陈茂不禁为瑞雪脑子灵光叫好,可是,“可是你怎么知道咱们上鱼在最后?”
瑞雪不禁露出俏皮的笑脸:“天字号是做凉菜的,凉菜总是头一个上桌。天地玄黄,咱们做鱼的都在玄字号,不是最后还是什么。”
连这一点细节都注意到,陈茂不由地佩服。难怪那些师傅都愿意叫瑞雪,不仅仅她是王师傅的女儿,关键是她比他们都容易注意他们瞧不到的地方。
打定主意,瑞雪开始片青鱼片,而陈茂则是向守在门口的管事的请他为自己弄些鸡汤。
管事的翻了个白眼:“做鱼要鸡汤做什么?”
“在下要做汤头。”
管事的冷笑道:“你做不出鲜味来,还想拿鸡汤提鲜?”
陈茂解释道:“不是,我只是做汤头。”
管事的越发觉得好笑,对着身边的小厮道:“你们听听多好笑。既然是做鱼,还要拿鸡汤。我就不是厨子也知道一味是一味,没有混搭的道理,你还是厨子啊,真是好笑!”
陈茂顿时涨红了脸,只得退而求其次:“若是没有,可否请您给些紫菜。”
管事的不耐烦地挥挥手:“没有没有!还不快做,马上就要轮到你们了。年纪不大,讲究的事情倒不少。”他也不管陈茂就在自己眼前,嘟囔着抱怨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店里的,做个鱼还要用紫菜。老话说的好,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倒要看看,待会能做出个什么花来。”
陈茂沮丧地回到瑞雪跟前:“做不了鱼圆了。”
瑞雪停下片鱼:“为什么?”
“没有鸡汤同紫菜哪里能做。还是换个吧!”
瑞雪瞪着守在门边的漕运总督府的下人,这些人真是可恶,一点也不配合他们:“我去找他们大管事的。”她同爹来过这,认识这里的大管事,只要跟他说一声,一定会送来的。
陈茂拉住了瑞雪:“别去了。咱们根本就出不去。”
“那咱们做土步鱼?”瑞雪指着唯一没人选的土步鱼问道。现在也只有这个最充足了。
盯着没人选的土步鱼,陈茂挫败地摇摇头:“怎么可能。咱们还没端上去,就要被人轰下来了。我就说我不行的,应该叫王师傅来的。我这次可给咱们乐民楼丢人了。”
瑞雪奇怪的问道:“为什么?爹不是说过土步鱼做汤极为鲜美么?”
陈茂苦笑地捞起一只小鲤鱼,这是最肥大的一只了:“南京人最瞧不上土步鱼。”
“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很奇怪,以前她买菜的时候,发现南京的土步鱼卖的很便宜,即使这样也没什么人去买。
“大家觉得它长得像虎目蛇,说不吉利,挨着会有祸事。只有穷人才吃,若是我端了这个上去,大人们会认为我们藐视他。”
瑞雪不以为意地道:“有祸事,总督府的人还买了这个进来做什么?”
“肯定是同那些一起捉上来的。”
伺候高盛丰为刻好菊花刀的鲤鱼抖粉的韩进抽空望向扔在选料的陈茂,嘲笑地哼了一声。
只剩下土步鱼,我看你怎么办?有时候这钱花得还是有好处的。
“那有什么,我们就拿它做汤。”瑞雪觉得现在只剩土步鱼反而是好事。
陈茂担心地道:“拿它做汤,行么?”
瑞雪麻利地住那条肥大的土步鱼递给陈茂:“当然了。那天你做了土步鱼汤,味道可真好。陈大哥,做鱼汤就交给你了。”
陈茂无奈的摇摇头,只能打算做鱼汤,瞧了眼瑞雪片好的鱼片,陈茂脑子里突然一闪,他激动的拉着瑞雪道:“你还记得王师傅说过,蒸鱼最好吃的就是蘸汤汁而不是像旁人那样再准备一份调味?”
瑞雪点点头,她马上明白陈茂说话的意思:“你是说用鱼汤下鱼圆。”
“是。这样不比鸡汤什么还要好味么?”鱼肉配鱼汤,那才是最般配的。吃着鱼肉喝着鱼汤,才能享受鱼的滋味。
陈茂负责杀土步鱼,熬汤。瑞雪片好的鱼片,剔去鱼刺,将肉斩化。其中又加入豆粉、猪肉、葱、姜汁再撒一些盐水。一点点的搅拌。
瑞雪将余下的鱼膘也切的细碎放进鱼肉里。
“放鱼鳔做什么?”
瑞雪有些艰难地将鱼肉一次又一次的摔打:“爹说过鱼肉成泥后,要搅拌,摔打成胶,鱼鳔剁碎后掺进去,鱼肉会更鲜嫩。”
陈茂从瑞雪手中接过盆:“我来帮你好了。帮我看着火。”
打鱼肉是个力气活,陈茂一个大小伙子在连续到了几十下后便感到胳膊酸疼无力。
高盛丰那边,韩进负责炸鱼,而高盛丰动手准备浇在鱼肉上的汤汁。当他看到陈茂将土步鱼煮汤后,面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可是在看到陈茂打鱼肉,他又露出不解地目光,这是要做什么?
搅拌鱼肉泥的陈茂突然感慨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王师傅为何不教我们怎么辩别东西的好坏了。”
“啊?”瑞雪没想到这个时候陈茂居然会有心思说这个话,她移开注视炉火的双眼,望着陈茂,“什么意思?”
“东西再好,咱们也抢不到。所以不管是什么,咱们拿在手上都要做出最美味的东西来。”陈茂想着那日王九指训斥他们时的情景不由地笑了起来,“瑞雪,那时候,王师傅是不是已经打算让我来了。”
瑞雪点点头:“爹肯定也想到了,咱们俩一定抢不过旁人,所以才不教咱们怎么选材料。”
陈茂微微一笑,将搅拌好的鱼肉泥交给瑞雪,看着瑞雪搓鱼丸。
“现在不下锅么?”
陈茂见旁人几乎都已经收手,瑞雪还不将鱼丸下入锅中,焦急地催了声。
“不忙。等他们来叫了,我再下。”
说话间,门便敲响了,管事招呼着他们:“快快!准备上菜吧,轮到你们了。”
瑞雪将丸子赶入汤中,又吩咐陈茂将每只碗底都垫上几片青菜叶。
小巧的鱼丸很快就被瑞雪舀了上来,分放到十只碗中,再浇上滚热的鱼汤。
“还愣着干什么,你快去啊!”瑞雪推了一把发愣的陈茂,示意他赶快去。
“我?这不是你做的么?”
瑞雪将托盘交到陈茂的手中:“我怎么去,爹叫你来的就是你去。学做鱼圆不过是时候的事,快去。”
在瑞雪同漕运总督官家的催促下,陈茂端起托盘匆匆地跟着去了。
土步鱼:学名沙塘鳢,又称土部、土附等,因其冬日伏于水底、附土而行故名。在每年春季油菜花开时,鱼肉最为鲜嫩,炖汤尤为鲜美。是补气强身的好食材。土步鱼头部两颊的两小片半月形犹如豆瓣的肌肉是鱼肉全身最嫩的部位,宋庆龄先生曾以这两瓣鱼肉做‘雪菜豆瓣汤’宴请西哈努克亲王。
第八十六章 鱼圆汤(下)
江南韵味的水亭,一张大大圆桌摆在正中央,十位食客正襟危坐,品尝着南京城大厨们精心调制的美食。
“古人常言为恨鲥鱼多刺,不过是心急而已。”
“刀鱼竟然无刺?这是如何烹制?”
“黄鱼还能做出蟹味儿?”
食客们一一品尝着,给出自己的意见,若是能得到他们的赞赏,厨子的面上越发有光彩。
“重译楼高盛丰高师傅做松鼠鲤鱼!”大管事在瞧了签字后,清晰地报上名,将高盛丰做的松鼠鲤鱼端了上去。
漕运总督请了几位动筷:“请,赵大人,冯御厨,尝尝这松鼠鲤鱼,可是咱们南京城的一道名菜。”
那位赵大人尝后并未说话。被邀请作为评季的冯万福很是老道的尝了尝:“汤汁薄而浓厚,刀功精细,果然是好。”
“只是出锅久了些,汤汁浇的早了,反到不配这个松鼠二字。”插话的是坐在赵大人身边的一位年轻的公子。
在座的几位大人微微一愣,相互望了一眼,只等他的下文。
赵大人微微瞪了他一眼:“竖子!”
高盛丰听了那位年轻公子的话,面上微微一抽,却不敢发问,他想问问,为何自己这汤汁浇早了反而不配松鼠二字。这个嘴上无毛的小子。御厨都没说自己半个不字,这小子却是鬼话连篇。
漕运总督撞拦着赵大人,很是期盼的道:“贤侄但说无妨,一切有我。”
那位赵公子勾起嘴角,朗声道:“声色形具象。高师傅的形色虽像,但这声却无。鱼在上桌时再浇汤汁,其声仿若松鼠吱吱叫,岂不更应名?”
布政使大人立即拍手称是:“贤侄所说甚是。前日在民乐楼上吃过一道‘平地一声雷’,就是上桌时再浇的浇头,劈哩啪啦恰如天外响雷。”
几位大人不禁点头称赞。
高盛丰仔细一想,果然如此,他记下了,如何要改改出锅就浇汤头的习惯。
轮到陈茂,他紧张地将鱼丸汤递了上去。高师傅那样的高手都被这位公子挑了刺,瑞雪做的,他实在是很有些担心。
他尤其注意那位年轻公子的表情。从方才听下来,他知道,这位公子懂得吃,也讲究。在他的口中,这碗鱼圆汤到底如何?
喝了一口汤,又喝了一口。尝了一口鱼丸,又吃了一个。他挑眉,抿嘴,每一个动作都落入陈茂的眼中。
陈茂紧张地握了握手。他会怎么说,瑞雪做的行不行?
可惜,他没发话,冯万福也没发话,就连大人们也没说话。陈茂挫败了。一句赞赏也没有,完全落败了。
“鱼都上完了?”漕运总督问了身边的管事的,得到回应后,他请示着各位,希望他们给出自己的评价。
五大三粗的都指挥使笑道:“还是你们说。我大老粗一个,哪样都觉得好。”
几位大人都笑了,因布政使大人为南直最高长官,大家将目光转向了他。
布政使大人微微笑道:“望我做什么?放着一个会品尝的人还叫我这门外汉班门弄斧么?冯御厨?”
冯万福谦虚道:“还是赵公子说。”
赵公子微微一欠身,落落大方地道:“学生今日只属意这道菜。”他随即点了松鼠鲤鱼。
所有的厨子皆惊讶地望着年轻的赵公子。等待着他能给出个理由。陈茂只觉得一阵凄凉。
“一道菜的好坏七分在食材,三分在味。因此,这几位做刀鱼同鲥鱼的师傅,一律不选。”
一句话说出,那几位精心做了刀鱼同鲥鱼的师傅顿时愣了。为什么!他们选的食材不好么?若不是此时一大群大人在座,他们会冲过去跟那个毛头小儿理论一番。
布政使大人清清嗓子:“贤侄,这鲥鱼跟刀鱼不美味么?”
“美味是美味。”赵公子很爽快的承认,“今日的蜜酒蒸鲥鱼是小侄尝过的最好的鲥鱼。”
被点名的师傅都要跳脚了。
既然说他做的鲥鱼味道最好,可是还不选他,是何种道理。
很快赵公子的话锋便一转:“然,学生方才才说一道菜的好坏七分在食材,三分在味。”
陈茂被那位公子的话吸引了,他跟王九指教导的话一模一样,他想听听,为何他说那些人做的不好。
“且不说鲥鱼离水即亡,及一桶送入京城只剩几尾活鱼!单说这品尝的时节。鲥鱼刀鱼只在本月或下月味道甚佳。然此次是为万寿节献艺选材,万寿节却是临近中秋,请问那时,上哪寻求食材?”
在座的大人们纷纷点头。
冯万福亦道:“正是,每年南直隶进贡的鲥鱼只有三四条活的,甚是可惜。”
高盛丰听了后也不禁点头。这位公子说的很有道理,他今天是碰巧,放弃自己拿手好菜蒸鲥鱼。
“既然咱们南直隶献艺,就要有咱们南直隶的特色,端上去就知道是咱们南直隶的菜。因此,海鱼也不在此列。同闽粤两地厨子相比,几位师傅的功夫必然显不出来。”
在那位公子款款而谈下,剩在那位公子面前的只有两道菜——松鼠鲤鱼同鱼圆汤。
“今日这鱼圆汤甚是鲜美。汤鲜,鱼圆也鲜。可是细细品尝,鱼肉却老了些,若是早一会儿上锅,便好,因此学生认为这道松鼠鲤鱼最好。”他向在座的大人们微微鞠躬,“学生猛浪还请各位伯父海涵。”
布政使哈哈大笑:“好,果然是好。咱们南直隶献艺当然要献咱们本地的菜。我也觉得这个松鼠鲤鱼甚好,你们觉得呢?”
几位大人都那么说,还有便是松鼠鲤鱼是本地菜。
漕运总督侧了身子问道下手一人:“宋老爷,你怎么不说?”
那位穿着月白长衫的中年人微微一笑:“在下也觉得松鼠鲤鱼好,不过在下却觉得这鱼圆汤更好。”
“这话怎么说?”
“在下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在下想的是,咱们南直隶献艺的厨子是否能一鸣惊人,惹圣上垂青?只要圣上说好,那就是咱们南直隶的利。”宋老爷的话得到了所有大人的赞同,他环视一圈后,继续道:“因此正如赵公子所说咱们除了在味儿,在食材上最应讲究。在下想的是,除了这食材是否得益,还要对万岁龙体有益。万岁年高,御医常嘱多食清淡之物,松鼠鲤鱼虽酸甜开胃,但不亦常吃。这鱼圆汤,我尝着像是鱼汤熬的,常喝鱼汤不是更好?”
冯万福奇怪地注视着宋老爷,他居然知道御医的医嘱?
几位大人纷纷点头,是啊!对万岁龙体有益才是上上之选,万一御医医嘱与龙体不违,那就大为不妙了。松鼠鲤鱼毕竟不能像鱼圆汤一样常吃。
“可是这鱼圆是闽地荆楚之物。”那位赵公子反驳道,“学生随家父在武昌任上,常见当地人做鱼圆;也听人说起,闽粤人亦喜食此物。如何能作为南直隶菜色呢?再说,今儿这鱼圆虽然鲜美,却老了些。学生还是以为这松鼠鲤鱼最好。”
几位大人又犯难了,是啊!鱼圆毕竟不是他们南直隶之物,实在是难办。
漕运总督将目光转向了宋老爷:“这难题是你出的,我要听听,你该如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