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谦连翻带爬地从床上下来,急忙走到门外,齐妈见他第一眼,就是笑:“少爷,昨夜的酒醒了么?”
“醒了。”他老实回答,却觉得应该说没醒比较妥当。
“赶快喝点热粥吧,空腹饮酒可是伤身,云朵年轻,做事也不细想。”
“没事。我就是头有些晕。”
“云朵,你一宿也没睡好,再去歪一会儿。今日活儿接得少,我一人就行了。”齐妈见云朵也从屋里出来,居然神色自若,未带一丝的惊异。孟谦暗想,当日自己随口说了一句话,只想着护住她,没想到倒是叫人当了真,累了她的清誉。
那日,刘公公来,他的父亲恰巧去了刘云健那里,孟谦急叫府里的人去叫,这一时半会也不能让刘公公一个人干等,孟夫人显然不合适待客。这差事便是孟谦莫属。
他奉上最好的龙井与茶点,又将前日里街上寻摸来的一方寿山石砚献出,这般郑重还略带讨好,只因为刘公公,他虽然是个宦官,却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他年近七十,服侍当今圣上近三十年,劳苦功高是场面上的话,位轻权重是私底下人人都知道的理儿。别的不说,皇上赏赐了一个大宅子让他出宫养老,是历来都不曾有过的荣耀。
云朵捧茶来的时候他眼睛一亮,然后一直跟着她的身影。孟谦有些心虚,莫非他要举荐云朵去宫里?万没想到刘公公居然说,他新宅子里缺个女主人,这丫头伶俐讨喜,想要带回去。
孟谦的冷汗直冒,云朵的脸色已经白得如雪,这样要求简直是惨绝人寰,孟谦脑子里蹦出个词来,牙咬了几咬,然后装出一副不好意思,说云朵已经是他的人了,只等着娶了亲之后再给她个名分。刘公公嘿嘿笑着,说了一句,这样的妙人若是不下手,简直辜负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孟谦也嘿嘿笑着,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这事算是过了。不过,后果也来了,云朵在众人眼中俨然已经是他的人了。口说无凭,分辨无用,云朵也就只好担了这个名声。
是故,今日齐妈的见怪不怪也算是正常。
孟谦喝了两碗白粥,就着腌制的小菜。他觉得这粗茶淡饭的日子也未尝不可,别有一番滋味。大丈夫能屈能伸,富贵本是浮云,只是心里泛的苦却是一时半会难以消受。
“少爷,有什么打算么?”齐妈收了碗碟,忐忑地问道。
“我手里也有些银子,也不知道做个什么营生合适。”孟谦奔波了几日,父母的事一丝头绪也无,他知道这么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没什么事情做反而更让人消沉。所以他冷静地思虑,应该先维持生计才是正事。
“少爷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凡事想开些,齐要他爹一走,我算是明白了。”
孟谦点点头,看着窗前飞过的几只麻雀,决定出去看看。
冬阳格外可亲,而路人裹着厚厚的衣衫,象是隔得更远。

事已至此

孟谦在街上溜达了许久,以前对商铺子也没怎么留意,出门来不过是喝喝茶听听曲,上上酒楼逛逛古玩罢了。
而今日怀着要起个营生的念头再来看,一切都不一样了。茶楼,酒楼虽然很熟悉却是必定开不成。因为银子不够。古玩店,想都不必想了。
胭脂水粉的店里倒是女子熙攘,生意兴隆,本钱也不多。不过孟谦对那些东西是一头雾水,胶缠不清,单是想想自己萦绕在一团子香粉胭脂里,被一群小娘子们莺莺燕燕地围着,身上先起了疙瘩。
路过百花楼,更是走得飞快,不单因为开不起,是那里已经窜出两位小娘子来拉拉扯扯,头顶上还飞下来一块丝帕罩住他的脸,香得他一阵抖擞一阵哆嗦。
他茫茫四顾,医馆,绸缎庄,鞋帽店,包子铺,然后叹道:“这想要做个营生,的确也是不容易啊。”
逛了半天,也没个着落,肚子先饿了,稀粥好喝,不经饿。
他晃进路边一个小摊子,要了一碗面条。葱花绿绿的浮在面汤里,他都不舍得喝下去,遥想往日饭桌子上那一顿不是丰盛齐全的荤素搭配,日日难得重样。而今日,这一点点葱花便是他的菜了。他略想了想,便又释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间好事那能都让自己占了?自己锦衣玉食了二十年,也是该吃些苦头了。何况,这也算不得什么苦,比及朴贤寺门口等钟声的人,可是强了去了。
他吃了面条,付了帐,然后又沿街看去。
他在街上走走看看,直到日头西斜。回到雷公巷。
云朵和齐妈见了他都是面上隐隐一喜,云朵给他搬个椅子,齐妈给他端来茶,让他很是不安。今日之境遇,再让她们服侍,着实是很别扭。
奈何他说了几次,也改不了她们的习惯,只好继续别扭着。
“少爷,可有了主意?”齐妈迫切地问。
“看了一天也没个头绪,你们可有什么主意?”
“我和云朵也思量了一天,突然想起个人,就是刘贵根。”齐妈说道。
“哦?”
“他是个厨师,又受了少爷的恩惠,不如叫上他,找个热闹的地方开个小饭馆子。”
孟谦摇头:“醉仙楼不管怎样,到底也是个酒楼,我怎能叫他弃高就低呢。即便开个小饭馆子,也不能叫他来。他到京城,就是为了挣钱,跟着我,有什么油水?不是白白耽误人家吗。”
齐妈叹口气,时至今日,还事事都替别人想,谁来替你想呢?她看向云朵,想让她帮个腔。
云朵却随着孟谦的话走:“请他来的确不合适,少爷帮他也没想着今日要他的回报。若是真开了饭馆子,就卖些家常菜,总能度日。”
孟谦笑笑:“齐妈的菜做的也还不错,跟着府里的赵师傅多少也学了不少。”
“比起赵师傅,也不是一步两步的距离。可惜,赵师傅也不知道现在在那呢。”
“赵师傅,在那都能过的好,那一手的好工夫。”孟谦想起他的狮子头,有些神往。
孟谦揉揉眉头,又道:“不急,容我再想想。”
躺到床上,细细地又将各种行当思量了一番,说实话,也就这个主意可行些。开个小饭馆子倒是和自己手里的银子合衬。
他也没想着发财富贵,不过是聊以度日罢了。若不是心里还残着那一丝念头,他索性去了乡下买块薄田,东篱采菊,山前耕读,也甚是惬意。方一鸣守着竹棚子和几只鸡,不也快活得象个小神仙么。历经巨变,他心里诸多地方都还亮堂,只有压着石头的那一块,不能去碰。
云朵掌了灯进来,放在他的床头。
“总是不点灯,莫非是要省钱么?”她淡淡地笑着,带些俏皮。
“是,我将以前胡乱花的钱都省回来。”他佯做一本正经地说道。
“少爷果然有志气,不过,光是去桃花源的那百两银子也不知道少爷几时才能省得出来。”她佯做愁苦,捎带着一口长叹。
“天长日久,来日方长,细水长流,水滴石穿,我铁着心肠做个铁公鸡。你且等着看吧!”他咬牙切齿,横眉握拳,装出一副破釜沉舟来。
云朵强忍住笑,坐在他的身侧,他那一副架势立即泄了气,软软地望里稍微挪了挪,又怕她察觉。
“不晓得你这铁公鸡可是连晚饭都想省了?”
“这个,还未想过。”她一说,孟谦的肚子便适时应景地叫了两声。果然是劳作了一天就饿地快,以前,到了饭点也还是勉强坐上了桌才被那一堆美味佳肴勾起了食欲。而今日,却三番两次地饿住,着实是因为跑了一天。
他起身想要下床,云朵却没有挪一挪起身的意思,他看着灯光下的她,真是柔美异常,心里一动,却又不敢妄动。
她回头看着他,然后轻轻一吹,将那灯灭了,然后拉住他的手。他心里一慌,只听她说:“去西屋吃饭吧,这灯钱先省着。”
他略略失望,又略略放心,被她拉着摸黑出了屋子,到了隔壁。
齐妈的手艺虽说是比赵师傅有不小的差距,但吃起来颇为可口清爽。想来做几个小菜应是不成问题,到时再请个帮手与她打下手,现在就缺去找个地方了。
吃过了饭,孟谦早早躺到被子里,发觉这被子是新的,颇厚实颇松软。一躺上去,睡意就及时被勾起来。说起来,人这一辈子,有饭吃,有床睡,有个贴心人,总体上喜大过悲,便应该知足。这道理说起来很俗,却很实在,人生被虚盖了许多的风光,其实一层层剥开,大抵就是如此。
他沉沉睡去,因为太累。
梦里见到父母,念叨着已经念叨了十几年的话,孟谦虚心地听着,从耳朵里进来再从鼻子里呼出去,笑眯眯地看着父母,然后心里想着别的事。一切都恍如昨日,极其真实。直到鸡鸣声起,将他的梦惊醒。
他已经清醒,却闭着眼睛,伸手在面前摸着,象是抚摩梦里的情景,不舍得醒过来。
不想醒也要醒,因为他已经闻见那一种熟悉的清香。
渐渐飘到床前,一双温暖的小手摸到了他的脸上。
“我看看长鸡冠子了没?”他只得睁开眼,颇无奈:“莫非做个铁公鸡连懒觉都不能睡么?”
“正是,隔壁的公鸡早就打鸣了,这样吵,你若是还睡得着,可真是该找郎中看看你的耳朵了。”
孟谦坐起身,见云朵自然而然地拿着他的外衣要来给他套上,有些不自在起来。云朵却没发觉,自打经了这一场变故,陡然觉得与他亲如血脉。比以往暗藏的爱慕更多了些关切与怜惜,还有些生死与共,患难与共的意味。今日孟家的败落虽非情愿,却让他与她更亲近,如一层薄薄的轻雾散去,露出了光。
她只想好好照顾他,在他难过时为他打一壶酒,在他冷时,暖一暖他的手。在他寂寞时,陪他说一说话。
孟谦任由她帮着自己扣好扣子,然后叹道:“这新棉被可真是舒服。”
“足足套了十斤棉絮呢。这里也没有火炉,自然要盖得厚些。”
齐妈自打听说要掌勺开饭馆,就格外用了心,将一顿早饭做的很是精致。虽是两碟小菜却颇费了心思。孟谦埋头吃了两碗,然后奇道:“云朵,我穷了以后怎么就变得能吃了?”
云朵先是想笑,再一想就笑不出来。当日在孟府,一盘菜里用的油,现今齐妈要用上两天。她勉强笑着:“那是少爷的肚量大了。”
“不如喝一肚子水,便能撑船,更省钱。”孟谦仿着铁公鸡的派头,悠悠说道。
孟谦进屋拿了些银子,出了门。前日在父亲故人那里打听出了吕大人的住处,今日还是要去谢谢他。他买了些礼品,一路上有些忐忑,前日未曾过来,是因为不知道这位吕大人是否是第二位刘云健。那种拒之门外的羞辱他着实不想再尝。后来思虑了思虑,不管他是因为皇命还是因为私交,既然安葬了父母,总该来道谢一声。
所以他做着吃闭门羹的准备,硬着头皮来了。
幸好,这位吕大人不在家,他留了礼品报上名号就匆匆告辞,谢意算是到了。
一路上他开始着意打听路边的房子。太过繁华的要价太高,太过冷僻的生意不好,这一天跑下来,大致中意的勉强也就两个。
诸事开头难。他饿着肚子沉着腿回到雷公巷的时候,先是狂灌了半壶凉茶。肚子咕噜一声,有了生气。
昔日喝茶需得先闻,再看,后品。浅斟一口,若是嘴张的大些,吞得有一丝声儿,便要被嘲笑是“牛饮”。哼哼,牛饮又怎的,痛快!雅士需得有银子支着才做得滋润风光,豪士不需要本钱,但凭一股子豪气就够了。他抹一抹嘴,生一股豪气,再躺到床上,在十斤的大棉絮上重重喘了口气,更痛快!

不分彼此

陶井源坐在楼前的竹藤躺椅上,翻着一本集子。初冬的风稍显清冽,难得有一片暖阳拱在一团云里,照得人恍如春日。他有种预感,这般的好天气,有人要来了。
果然,日近正午,若榴笑意盈盈地来了。
“公子,今日晌午有鸡汤喝了。”
陶井源蓦地一合集子,含笑起身,疾步而去。若榴在身后紧跟,笑道:“公子这般急切,倒象是去会佳人。”
“我若是晚了,恐他将我藏的酒都喝了。”
“原来如此,我倒是忘了公子的私房酒都是放在绿涛阁了。”若榴声音清脆,又配着身上的环佩叮当,极其动听。
“公子先行,我去备好菜肴。”
陶井源点头:“备了三个人的,一会你与鸿影一道送来。”
若榴抿嘴一笑,转身去了。
绕过溪流,假山后的一处小亭子隐在树影之中,一个青色的背影,正遥看远处的水榭。
“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陶井源呵呵笑着打趣。方一鸣回过身,笑着:“每次来都拿山野风味来堵你的嘴,怎么也不见效?”
“你带只老母鸡来,每次倒比谁吃地都多,倒好意思说了。”
“我能跟你和林大人比么,你们镇日油水旺旺的,我这里可是清汤寡水的,打个呵欠都带着水气。”方一鸣嘿嘿笑着,伸手要去摸亭子里的一只仙鹤。
那仙鹤是天然一块巨石雕成,振翅欲飞。陶井源拿住他的手:“慢着,那一位今日必定要来,且等等。”
“你怎么知道?”
“心有灵犀。”
方一鸣抱臂一笑:“话说,那心有灵犀多用做才子佳人身上,陶公子若是猜错了,今日这酒可就大方些,让我尽个兴。”
“我大方些容易,只是你醉一场便在我这里赖上三天,我如何做生意。”
“果然是无情无义啊。”
“嘿嘿,你是无心无肺,咱俩倒是一对。”
方一鸣作势抖落一地的疙瘩,贼笑:“你介日在姑娘们身边,若是想换个口味,还是去找林放秋吧,他比我俊俏些。”
陶井源哂笑:“你伪做了三年的断袖,怎的,我说一说,你就怕了?”
“揭人伤疤,不好吧?”方一鸣摇头瘪嘴。
“出卖朋友,也不好吧?”陶井源斜睨他一眼。
“说来说去,这词听起来都甚是般配,你是非要去我凑成一对么?”方一鸣恶狠狠地说道。
“你若是今日肯带个人回染香山,为兄决不夺人之美。”陶井源说完,有意无意地望水榭处看了看。
方一鸣讪讪地闭了嘴,趁陶井源正顾盼水榭之际,拿起一块山石嵌进仙鹤的眼珠,鹤肚开了一道小门,
里面俨然堆着十几坛的好酒,从洞里飘出香来。
陶井源无奈,任由他搬出一坛。开了泥头,酒香就径直窜进鼻子,方一鸣深嗅一口,叹倒:“林放秋再不来,我可等不及了。”
“他能和你比么,你成了逍遥散仙,他……”陶井源住了嘴,想起他,不可言说。
绿涛阁下水波不兴,方一鸣饮了一碗酒,将坛子又封上,说道:“我比他的东西多,所以我还有东西可放下,他原本就什么都没有,你还叫他怎么放下。”
“我看他,也倦得很。”
“这里不是还有桃花源么,何以解忧,添香红袖。”方一鸣嘿嘿笑了两声。
“我看他,也没见真心喜欢谁。”
“能叫你看出来,还叫林大人?”
陶井源淡然一笑,正欲反驳,却见若榴领着一个人过来。
他高挑清瘦,面容淡雅。眸光淡泊,却清澈睿智,似能看到人的心底。
方一鸣站起身,负手站在亭上,看着他拾阶而上,走到亭中。
“老四近日可好?山里恐怕要比这里冷地多吧?”林放秋看着方一鸣,甚关切地说道。
“山中清冷,正好带个暖被窝的回去。”陶井源怎肯放过调笑他的机会,适时地添油加醋。
林放秋见方一鸣哑口无言,笑道:“老四你这个磨叽脾气,莫说井源看不下去,我都急了。”
若榴在一边脉脉地笑着:“我也急了,那菜需得再去添一添柴,才熟得快。”然后偷笑着下了亭子。
方一鸣被左右夹攻,甚是懊恼:“话说,官媒私媒都没见有男人做的,你们二位倒是兢兢业业地为我操心,小弟惶恐,惶恐。”
林放秋与陶井源放他一马,相对坐下,片刻,若榴领着一个女子将石桌上摆满果蔬,茶点。方一鸣与林放秋看着那个低头敛目,清冷出尘的面容,都不做声。
她摆好物品,抬头眸光一闪,将亭子里的三个男人都扫了一遍,然后唇角浮起一丝浅笑:“四爷的老母鸡怕是一时半会炖不好,晌午还是先用别的菜肴吧。”
方一鸣连忙说道:“无妨,晚上再吃。”
林放秋笑了笑,先喝了一口茶。
“啧啧,这便是两顿饭了,晚上再一喝酒,就到明日了。老四,你就不能速归么?”
陶井源甚看着方一鸣,话语有些焦虑。
“井源,你果然是散了一回财就学抠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是担心你,吕洞宾果然不好做啊。”
方一鸣笑着呸他一声,三人在亭子里开坛倒酒。若榴看一眼鸿影,悄悄附在她的耳
边说道:“姐姐不觉得他近来来的很勤么?”
“林大人的确是来的很勤。”鸿影小声回了一句,滴水不漏。若榴颇有深意地笑笑,两人袅袅下了绿涛阁。亭子上的一道目光随去很久。
春风醉的香气在小亭子里弥漫。陶井源看着方一鸣饮酒如水,夹了一筷子萝卜放他面前:“补气,补气。”方一鸣看着面前的美酒,眼睛斜了斜了陶井源:“怎么,你是存心将我肚子填了气,省点酒不是?”陶井源点头,且大言不惭道:“老四果然深知我心,为兄正是此意。我这里残存了不过三坛春风醉,都是五年以上的。你悠着点喝,与为兄留点。”
“别的酒我不敢说,春风醉,明日我搬来十坛替你存着。”方一鸣甚豪爽地放下一句豪爽话,因为孟家酒坊的少主人很豪爽,所以他有这豪爽的底气来许这豪爽的诺言。陶井源摇头叹息一声:“春风醉以后是难得一见了。”
“为何?孟家酒坊不酿了?”方一鸣放下酒杯,惊道。又想,孟谦前些日子怎么提都未提过。
林放秋眉头轻皱:“你在山上,尚不知道,孟光禄已经倒了吧?”
方一鸣手里的酒盏当的一声落在桌上。
“怎么个倒法?”
“人亡家败。”
“他儿子呢?”
“只牵连了他自己。”
“他儿子,你可知道?”方一鸣瞪着眼睛,声音有些变。
“下落不明吧,此事我未插手。”林放秋说完,奇道:“你认识他儿子?”
“快与我一千两银子。”方一鸣拉住陶井源的袖子,急声说道。
“青天白日的打劫么?”
“少罗嗦,快交出来。”
陶井源见他一头急汗,也不再多问,从袖筒里掏出两张银票递给他。
林放秋却道:“老四,你突然拿银票做甚,此刻去买春风醉么,早被封了。”
“回头再说。”方一鸣撂下一句话,匆匆而去,留下林放秋与陶井源面面相觑。
果然,孟府与孟家酒坊都是落寞不堪,不过短短时日,没了人烟就荒凉如此。方一鸣站在街头,手里攒着两张银票,手心里出了汗。
那个清风明月般的俊朗少年,未带一丝世故也未经尘世的风霜,茫茫人世,骤然变迁,他何枝可栖?方一鸣的心头纠结悲哀,满街路人,却再不见他的身影。
他想起当日自己散尽家财姬妾,孑然一身从繁华富贵中解脱时的轻松与自在,那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放弃,而今日落在孟谦身上的景况却是大相径庭,他能否承受这样的变迁,又流落何处?方一鸣眼前浮起那个谦谦如玉的少年,一脸陶醉,在染香山的秋色里神采奕奕,风流意气。
如今秋色淡去,而故人也无踪影。

心结难解

方一鸣慢慢踱回桃花源,石门开处,诺大的园子里灯光亮如白昼,亭阁里人影晃动,如同皮影戏里的小人儿。尘世繁复,有一方乐土可以放松,美酒为君倾,佳人做知音,的确让人趋之若骛,挥金如土。
方一鸣闪进一间静室,摇摇门上的锦玲,若榴进来,见到方一鸣稍稍愣了愣,然后笑道:“我还以为四爷回去了呢,整个下午也没见着四爷的影子。”
“我有些饿了,林大人可还在?”
“他与公子在明芯姐姐那里下棋。”
“那就把吃的随便送些过来吧,再给我拿一坛酒来。不必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若榴笑着答应,掩门而去。
方一鸣静静地坐着,看着跳跃的烛光,忽上忽下,很想放开一醉。
一阵细微的声响在门口停住,方一鸣心头一跳,那脚步声很熟悉。他起身拉开门,鸿影默默地看着他,手里托着饭菜还有一壶酒。
方一鸣顿时有些心乱。
“若榴,非要我来。”她低头走进来,将东西放在桌上,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牵挂了几年,却生生停住脚步不能前往……
“别喝得太多。”她走到门口低声说了一句,伸手推门,方一鸣看着那只纤纤玉手,想要握住放在手心的冲动一再翻腾,却拼命忍住。任由她转身离去。
一碟青笋菌丝,一碟醉鱼。一蛊浓香的鸡汤。都是当年在王府里,他常吃的几道菜。他握住筷子,想起初见她时,他戒备,她清冷。他何时对她放下戒备,而她又何时对他起了执念?往事如烟云,不属于自己的都纷纷淡去,有些东西却透过云雾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满满斟上一杯酒,对月?窗外无月,对美人?也没留住。他苦笑着,一仰头灌进去。他曾经沾酒就醉,不过天长日久的装醉,买醉,竟也练出了一副好酒量。
一壶酒很快见底,他已经醉意朦胧,饮酒浅醉如花看半开,正是佳境。他今日却想沉醉,不过想起她的那一句话,他忍住没再叫若榴过来。
窗外的夜色很浓密,夜风也清冷逼人,远处仙音阁袅袅传来琴声,似是林放秋做的一曲《离离》。
离离并非离别。听在方一鸣的耳中却倍觉孤寂。渐渐身子发热,他脱了外衫躺在床上,隐隐约约有个人握住了他的手。他勉强睁开眼睛,一个剪影般的人儿坐在床边,模模糊糊看不清她的样子,但那熟悉的兰花香气,却萦绕开来。
他想看清些,却是不能,索性闭上眼睛,问了一句在心里百转千回的话:“你过得可好?”
“我,不好。“
“那你为何不走?井源他不会留你。”
“我等一个人。”她一字一顿。
“何必这般执拗,人生苦短。”
“这话,该对他说才是。”
是他执拗么?还是她?方一鸣脑子有些痛了,酒意涌上来,越发热了,他想掀开些被子,却被一只手按住被角,他使了力气去掀,一阵兰香突然近在了鼻端,身上压上一片松软。他顿时稍稍清醒了些,停止了动作,涌上来一阵特别的醉意,他嘴角微翘,陷入一片温暖,终于睡去。
清晨的桃花源最是洁净。昨夜的笙歌似是一场梦,见光而散。
方一鸣起身,头稍稍有些痛。他撩开被子,却发现被角有一块丝帕。他拿起看了看,拢在了袖中。然后走到陶井源的卧室。
陶井源已经起身,正为窗前的一株水仙换水。
“我还以为你午后才会起来呢。”
“我昨夜喝的并不多,怕你嫌弃我赖在这里。”方一鸣呵呵笑着。
“你住在这儿,若是被什么人看见,再回去添些作料吹到他耳朵边,又是事儿。我那里会嫌弃你,你我不过都是他手缝里漏出的沙子罢了。谁还嫌弃谁啊。”陶井源黯然说道。
“陶公子也有感伤的时候?”方一鸣嘿嘿笑着,拍了他一把。
“如今,我们都是可有可无的人,且自在高兴地活着,他日的事谁也料不到。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了。”陶井源看着水仙幽幽地说道。
方一鸣心头一滞,不想随着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