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早就出来了,却到处找不到你。”
云朵狂喜之后一阵眩晕。心里空荡荡的如同从高高的山崖上飘落下来,身子虚浮地没有一丝力气。
方一鸣扶住她的肩头,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朵木木地摇头,泪如雨下,
陶井源虽然不明白其中内幕,却听得大致,他走过来,对方一鸣说道:“她来这里是为了林放秋。”
方一鸣身子一震,看着云朵,突然明白过来。他在心里叹息云朵的痴情,柔声说道:“云朵,不必找他了,孟谦已经出来了。”
云朵的泪却一直不停,方一鸣不知隐情,以为她太过高兴,而陶井源旁观者清,已然看出端倪。他附在方一鸣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方一鸣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真的?”
陶井源点头。有些怜惜的看着云朵,心里却在为林放秋不平,担忧。
云朵木然的坐到椅子上,看着地上的一滩水印。覆水难收。
方一鸣呆立片刻,觉得老天似乎在开一个玩笑,生生要错开两人。不过短短一段时光,相爱的人就这样失之交臂。他犹豫之后,终还是长叹一声:“无论如何,我要去告诉孟谦一声。”
云朵含泪摇头:“不必了,他说过,与我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
方一鸣有些震惊,但却没有细问,只是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何约定,但他总要知道你的平安,你这样突然失踪,他要疯了,你知不知道?”
云朵看着方一鸣离去,却无力再挽留。她只觉得一阵阵的空虚袭来,腿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陶井源坐在她的身边,聪明如他,已经猜出了大概。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如一朵脱水的花蕾没了生气,有些话瞬间堵上他的心头,他必须狠心在此刻说出。因为,他不认识什么孟谦,而林放秋是他的好友。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妻室么?”
云朵似听见了他的话,却没有反应。
陶井源径自说下去:“我二十三岁时就建了百汇行,几个省都有分号。我忙着生意,无心成家。母亲却想要抱孙子,非要领着我去姻缘祠求月老树。我从来不信那个,但好歹也算是个孝子,就陪着去了。”
“那一天,人很少。月老树下有个女子,个子娇小,却拼命跳着脚往上抛红包。每次都挂不上,我实在忍不住,就笑出了声。她瞪着我说,笑什么笑,抛得越高嫁得越好,你知道么?”
“我长这么大,就是母亲也没对我这么厉害过。本来想生气,对着她却气不起来。后来无意中发现,她家居然是巷子口买豆粥的。我本来从不在外面吃饭,那一次,兴起,坐在她家的摊子上,发现她家的豆粥,味道实在很好。我留了一两银子。以后,我天天去,喝一碗豆粥,留一两银子。去到第二十二天,再留一两银子的时候,她脸红得象刚开的樱花,把银子还给了我,说,以后再来,都不要我的银子了。过了几个月,她便成了我的老婆。”
“我忙着生意,家里的事交给她,她出身不好,却很聪明,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我母亲也没什么话说。”
“那年,皇上刚登基,要平叛湘西,说国库空,要京城的富商们都要捐些银子出来。我忙着开南京的分号,给她留了五万两银子就去了南京。”
“到了南京第七天,林放秋派人快马到南京,让我速归。他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想死?”
“我不明白,林放秋说,皇上初登大宝,要你们捐钱,就是试试你们这些人。你倒有胆子,只捐五千两银子。”
“我呆了,明明留的是五万两银子。”
“林放秋让我火速再凑银子捐了,不然,就是死路一条。我正筹着,人就到了牢里了。”
“其实我怀疑到她,却不敢问,也不敢想。她是我的妻子。”
“林放秋和方一鸣费了很大周折将我弄出来。她见我第一面,递给我一张纸,写好的休书。”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她没想到皇上这么狠,以为五千两足够了,剩下的她拿了。”
“我什么也没说,突然很厌恶很绝望,让她快走。她临走时说,你别恨我,我只是穷怕了,你没尝过饿的滋味。晚上没饭吃,以为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却饿的睡不着。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后来的事我就不说了,我其实要说的是,林放秋因为我的事,对女人很心凉,桃花源里的女人喜欢他的不少,他却很淡漠。我留下你不光是因为你的舞,更因为你表白的对他的爱慕。他是我的好友,我不想因为你,让他对女人彻底凉了心。我不管你以前是怎样,我只关心现在,林放秋的现在。”
云朵的泪干在脸颊上,她慢慢抬头,眼中有一抹决绝。
“我知道,我亲自告诉他,好过他从别人口中知道。”她早已做好准备却没想到这么快而已,更没想到孟谦早已出来,她的一番心思付与流水,白白伤害了一个人。她突然想笑,这天意。
陶井源点头:“我送你去林府。”

物是人非

林府的台阶并不高,云朵却觉得抬上脚那么艰难。
林放秋还没有回来,云朵等在书房,时光一寸寸流逝,慢得催人老去。
终于,他回来了。见到云朵惨白憔悴的容颜,林放秋十分诧异,问道:“我正要找你,你怎么来了?”
云朵看着他,一路上团起的那份勇气与决绝,在等待中慢慢一丝丝淡去。他的神情不再清冷,眼神也很温柔,他与初见面时的拒人千里已有天壤之别。她要如何开口,在经历了与他一起的这些日夜,慢慢了解他的为人,接受他的情意与帮助之后。
“你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他扶着她,坐下。
云朵再不能继续沉默,用残余的一些勇气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骗了你。”
林放秋身子一僵,反而笑了:“已经骗过了?”
云朵心里的羞愧哽在喉咙,她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其实对你,并没有一见钟情。我和你在一起,是想救我家少爷。”云朵说完,有些虚脱,却轻松无比。
林放秋的衣衫在她的眼帘下纹丝不动,藏蓝色一如深海,看不出波澜。
仿佛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有些飘忽。“我其实猜到一些,犹豫了几天,终于还是愿意一试。我问过你,后不后悔,如果你有一丝犹豫,我就放手。你却说,不会后悔。”
“我现在,也没有后悔。”云朵急声说道。源缘厅挑开轻纱的一刻,就不能再后悔。如果时光倒流,她的选择还是如此。而这一切不过是天意弄人而已。
“那就好,我答应过可以让你骗我一次。”
云朵抬起头,看着他。他眼神有些痛楚,却闪着刚毅。
“不管你以前有什么目的,只要你有一份真心,从你说不后悔的那一刻起,你想要的事我都可以尽力为你做。”
云朵想过他暴跳如雷,想过他将自己扫地出门,也想过将自己羞辱,却没想到他是这样。她心里涌上说不清的情愫,泪簌簌而下。
林放秋缓缓说道:“很多人接近我都是有所求,我早已习惯。你对我打赌,其实我对自己也打了一个赌。我想赌一个人与我在一起,到底是因为林大人,还是因为林放秋。我愿意为你打这个赌,我也自信我可以赢这个赌,只是,你给的时间太短。”
云朵十分震动,他原来早已察觉,却为了她而隐忍。
林放秋一丝苦笑:“我今天去打听过了,孟谦已经出来,你今天来肯告诉我真相,是想来告诉我,你要和他旧梦重圆?”
云朵泪眼朦胧,拼命摇头:“不,我与他不会再在一起。”
林放秋沉默片刻,笑得有些勉强。“你肯坦白告诉我,这个赌,我赢了一半。”
云朵早也待不下去,她起身望门外而去。
林放秋看着她的背影,将手放在胸口,一团衣衫皱在一起。
云朵回到桃花源,已经精疲力竭。她穿过月门,眼前仿佛过了一道闪电。
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站在幽梦影的厅堂门口,狂喜的脸上有着淡淡沧桑。云朵勉强扶着月门,迈不开步伐。心里涌上苏轼的《江城子》。不到一月的时光,为何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感觉?渐渐,泪光中那一副容颜模糊起来。
孟谦全身的力气似都凝在了两只眸子上,牢牢看着她,时隔一月而已,她容颜依旧却又说不出那里有些微的变化。她的眼神太复杂,思念,惊诧,还有莫名的忧伤与绝望。难道她不该是欣喜若狂的扑过来吗?孟谦飞快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指,居然冰凉。
方一鸣看着月门边的两人,矛盾万分。孟谦是他的好友,林放秋也是。他领孟谦来,却不能为他多做什么。他告诉孟谦云朵的下落时,孟谦眼中的光芒让他余下的话无法出口。
云朵有些恍惚地抬手,他的手指紧紧握着她的,再不舍得放开。
“云朵,我找遍了京城,却没想到你在这里。我们回去吧。”孟谦喜不自胜地看着云朵,语气里有着失而复得的万分珍惜。
云朵泪光迷蒙,心里一痛,道:“我们怎能再在一起。你出来了,我就没什么牵挂了。”
孟谦粲然一笑,眼中熠熠生辉。
“我,当时是怕拖累你,故意那么说的,其实并不是刘公公,与你也无关。”
云朵呆呆地看着孟谦,他一脸阳光,有着无限的欣喜和期盼。他说起往日的说辞那么自然,全然不知道她当时听到时是多么的绝望和悲伤。
一切都象是个玩笑,她以为他在牢里受苦,以为他们不可能再在一起,就决然地生出抽刀断流破釜沉舟的勇气来牺牲自己,欺骗别人,结果却是一场命运的玩弄。她心里突然生起一股萧瑟来,原来他就是这样看她的?以为她怕牵累?事到临头就这样推开自己,让自己一步步跨进命运的玩笑?她突然有些失望,本以为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到底是想法不同。
她看着孟谦的眼睛,慢慢说道:“难道两个人不是应该不分彼此,相互扶携的吗?难道就是一方想放就放,也不问问对方的意愿吗?以为这样就是为了对方好,却不知道只要能在一起,再大的苦,也会甘之若饴吗?”
她深深的疲倦起来,突然觉得好累。
孟谦呆住了,他的欣喜一点一点冷在脸上,开始泛起伤痛。“刘公公当时说要关我到他死,我怎么忍心让你将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都虚掷?若是换做你,你也这么做,对么?”
云朵一震,心里的埋怨瞬间消散,是啊,若是自己,也一定选择放弃。可是命运的捉弄,让这一场放弃毫无价值,只让人伤痕累累而已。
“云朵,过去的我们不再提了,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
云朵苦笑,如今再相见,物是人非。做过的也抹不掉了。她从孟谦手中抽回手指,憔悴的笑着:“可是,我已经是林大人的人了,你知道么?”她说完,眼前再次模糊起来。
孟谦呆住了,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听错了,却不敢再问。云朵的眼泪明明白白,他却不死心:“你在骗我么?”
“你来过这里,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救你。”
孟谦如雷轰顶,全身发凉。
云朵从他身边走过,慢慢走到厅里,孟谦回过神来,疾步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道:“我并不介意。”云朵苦涩一笑,她凝起全身的力气,说道:“以后,你别再来了。”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他的怀里。

意乱情迷

再醒来,床前坐着鸿影。云朵扫了一眼室内,不见孟谦。
“他不肯走,要守着你。我看你神色疲惫,让他先回去,明日再来。”
云朵默默无语,神情恍惚。鸿影已经听方一鸣大致说了详情,心里也是酸涩难当。原来以为云朵与林放秋一对玉人,却不知这中间的许多隐情。
她对别人的事不便多言,却由此想到了自己与方一鸣。他也如孟谦一般将不肯连累挂在嘴边。
当年,他的王妃去世。皇上便着意想要再安排个女人给他。他却借口喜好男色,辞掉上头的“美意”。皇上到底不放心,但他这样的癖好,又让皇帝束手无策。便送他一个舞姬。鸿影去了铭王府,方一鸣自然知道她的来意。他对她很客气,很照顾,也很戒备。她在他府中两年,他渐渐对她有了改观。后来,他散尽家财,想要自由。她却不肯离开,要随着他。他苦笑着说,他已经自身难保,跟着他只有吃苦。
情到深处,似乎都是为了对方着想,似乎这个着想也是感天动地的冠冕堂皇,却独独没有听听对方的意思。
鸿影的叹息微不可闻。
云朵凝眸她的侧面,突然说了一句: “姐姐,我想喝酒。”
鸿影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外厅的方一鸣说道:“她想要喝酒。”
方一鸣舒了一口气,点头:“我去去就来。”
小半个时辰后,幽梦影的厅堂里摆了一桌菜,还有一坛酒,是陶井源珍藏的春风醉。
云朵和鸿影,相邻而坐。方一鸣坐在对面,为她们满了一杯酒。三人端起酒杯,默默无语。这一餐静默得只有杯筷的声音。月光朦胧,让三人的眉头都染了些须的惆怅。
方一鸣很犯愁,左右都是最好的朋友,他无法在云朵面前说一个字。他只知道,她无论选了谁,都要伤了另一个,他都会难过。
鸿影看着对面的人,四年了,他可曾被自己感动?他与她,到底谁更执拗?
云朵看着两个人,突然想要一种遗憾中的成全。他与她,明明相爱,为何要相思相苦?岁月飞逝,容不得这么轻抛!
酒下得很快,云朵的酒量应是次于方一鸣,强与鸿影的。她放下杯子,对鸿影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
鸿影已经微醉,问道:“去哪?”
云朵笑笑不答,鸿影以为她要方便,也不再问。云朵出了厅堂。屋里只剩两人。
方一鸣看着鸿影的微醺面容,心里一动。嫣红的脸颊衬得她双目脉脉含情,她没有说话,仗着酒力,放肆地看着他,眼中的情意有些咄咄逼人。
方一鸣不能再看,酒意开始翻涌。鸿影纤细的手指伸过来,拿起酒壶还欲再倒。方一鸣盖住她的手,低声说道:“别喝太多。”
“我也想一醉。”
“醉了总有醒的时候,更难受。”
“我不管那么多,只要现在。”她的语气有些幽怨。
是自私地要了现在,还是无私地考虑将来,这是个煎熬。他苦苦克制多年,不想毁于一旦。
终于,云朵回来,淡了室内的暧昧。
她对方一鸣轻笑:“鸿影姐姐酒量很浅,别让她再喝了。今夜,我与姐姐住一起,你就歇在姐姐的屋子吧。”
方一鸣本想反驳,一想明早孟谦必来,在这里等他也更方便,便点头。鸿影已经不胜酒力,起身时摇摇欲坠。方一鸣扶着她到了云朵的房间。
云朵从鸿影的房间出来,道:“我都收拾好了。”
鸿影在床上勉强嘟哝了一声:“他在染香山,连被子都不肯叠一叠,给他收拾什么。”说完,再也忍耐不住醉意,沉沉睡去。
方一鸣进了鸿影的房间,一时恍然。这里他却是第一次进来。屋子的摆设却和当时在王府的摆设差不多。那时,他还偶尔去她那里坐一坐。自从她表明心意,他就不敢再多接触,只想时光慢慢淡了她的念想,却没想到她那么执着。一等四年。
兽金小炉里弥漫出一股浓浓的幽香,似是刚刚点上。方一鸣认真的叠好自己的衣衫,搭在床头的屏风上,睡意很快袭来。
朦胧中,鼻端仍有馨香萦绕。方一鸣略有意识便猛地一惊。他忙睁开眼睛,臂湾里躺着鸿影,她光洁的肩头在晨光里闪着玉般的光泽,脸上的红晕还未淡去,娇艳无比。他心慌意乱又意乱情迷。他不知道她怎会在此,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复苏起来,仿佛能听见热血沸腾的声音。他勉强维持一丝理智,想要抽出自己的臂膀离开。却忍不住轻轻的颤抖,惊动了她。她在他身侧微微动了动,无意中却碰了不能碰的地方,他那一丝强撑的压抑瞬间分崩离析。她清醒过来,瞬间的震惊,羞涩之后却是一股决然。他的欲念本已不可抑制,她却还缠绕上来,生涩地逼迫。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事后他却有些后悔,四年的压抑为何在一个清晨就溃不成军?她应该过轻歌曼舞逍遥如仙子的日子。以后,跟着他在山上清苦,他如何忍心。
他抚去她额头的细汗,有些怜惜。她眼中全是幸福。紧紧缠绕不肯松开。方一鸣叹息着拥着她,两人紧紧依偎似乎想要将虚度的四年时光弥补。直到陶井源的声音在厅中响起。
两人急忙起身,着衣。
陶井源看着方一鸣,眼睛瞪如铜铃。
“啧啧,真是闷声发大财啊。”
“我和林放秋苦劝你带她走,没想到你嘴上一套,暗地里可没闲着啊。啧啧。”
鸿影已经羞涩难耐,方一鸣也尴尬不已,却铁证如山,辩白不得。
陶井源见调笑地够了,才道:“你那小兄弟又来了,我没让他进来,你去劝走他吧。”
方一鸣急道:“你为何不让他进来?”
“他是你朋友,林放秋是我朋友。你说我向着谁?”陶井源大言不惭。
方一鸣无奈,他回身对鸿影说道:“你去叫云朵来和孟谦见一见,只怕他一夜都未眠。”
鸿影进了云朵的房间,片刻却拿着一封信出来。
方一鸣一惊,暗有不妙的感觉,他打开信,果然。

举步维艰

陶井源坐在那里,有些发愣。
当时的惊诧调侃过后,他觉得有些蹊跷。方一鸣并不是那样的人。鸿影也不是强留人的性子。如何有了这一夜?他突然想起门开时那一股浓郁的幽香。
“若榴,情迷香不是绿浓才有么?”
正摆放茶具的若榴直起身,笑得很狡黠。陶井源一愣,立刻追问道:“是不是你在鸿影屋里点了情迷香?”
若榴忙笑着摆手:“可不是我。千梦去要的,去点的。我只不过后来去帮了个忙,将鸿影挪了个床。”
陶井源大笑起来。这主意很不高明却很管用。云朵,她倒是速战速决的很。就如今日清晨,她默默离开,杳无踪迹。陶井源亲眼见到孟谦的失魂落魄,颇多感慨,想到林放秋,此刻他必定也是一团心事。
“若榴,你去拿一坛列风酒来。”
云朵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花繁叶茂,想起他,又想起他。芭蕉叶浓绿欲滴,她站在那里,手指抚上树叶,重重地叹息,似乎想将心头的烦忧都呼出去。
“你这么叹气,连芭蕉都要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低缓的说道。云朵手指一僵,回过身来。林放秋站在院门处,神情又似乎回到了初见时的清冷。只是眼神不再犀利,有些怅然。
云朵有些手足无措。她竟没有一句话合适出口。只有呆呆的望着他。
林放秋慢慢走进来,道:“我猜你就在这里。”
云朵低头不语。林放秋的青灰色长衫在她眼前停住。
“我来说几句话就走。”他的声音低沉,有些疲倦。
“你说要陪着我,直到我厌倦为止。若是你心甘情愿,我永远都不会厌倦。若是你心有不甘,那句话就没有什么意义,你可以当做没有说过。不必再困于其中。”他说完,转身要离去。
眼帘下的一片青衫移动,云朵急忙抬头,心里酸涩不已。她有些哽咽:“我说的时候,的确真心诚意。”施庄外的夕阳下,她那一份感动与真诚,并没有半点虚假。
林放秋停住脚步,回眸间有一丝欣慰闪过。
“今日已不同与当时。他与你的事,方一鸣都对我说了。方一鸣的事你做的很好,你自己的事,想必也能做得很好。”
云朵一阵心痛,摇头道:“我自己的事,我做不好。”
林放秋想离开,却被她那软弱无力的语气拖住了脚步,他心里的怜惜又开始泛滥起来。
不过两天,云朵的下颌就尖俏了起来,他又折回来,柔声说道:“他父亲的事已与你无关。你又何必自苦。”
云朵眼中擒着一颗泪珠,心里百转千回,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阻拦自己,只知道无论迈向那个方向,心都痛不可抑。
她突然想问清这一切的起源:“他父亲的事,你知道么?”
林放秋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件事的真相,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春风醉皇上喝了并没有事,那天只有我在那里。他不过是借题发挥,找了一个借口拿孟光禄开刀而已。”
“去年秋围的时候,皇上带了翼儿,在树上吊了只活鸽让他射。他小小年纪又不常练习,自然没射中。皇上便借机训斥了他一顿。孟光禄在身旁说了一句,皇长子不忍射死活鸽,有尧舜之风,宅心仁厚。”
“身边的几个臣子便也附和起来。当时,皇上握杯的手青筋尽现,我便知道,这孟光禄的好日子到头了。他自己也好象明白过来,第二日便提出体弱久病要辞官。”
“没几日就有了春风醉的事……”
云朵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平复,这就是活在旋涡中的人么,一句话就丢了命,连莫须有的罪名都不必用。
她看着林放秋竟不禁担忧起来。
“你,要小心。”她明知道这句话说了并没有什么用,却情不自禁地出口。
林放秋淡淡一笑:“我跟着他十几年,很了解他。你不必担心。”
他说完,长长舒一口气,对云朵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
云朵呆立半晌,有些失神,院里花香依旧,一切都静谧如常,似乎他不曾来过,刚才的一切都是场梦。
一个上午,她都心神不宁,身子虚软无力。安氏看她精神恹恹,便让她去躺着。她躺在床上却头昏脑沉无一丝睡意。看着流光逝去,己近黄昏。她终于起身,走到井边,想用清凉的井水来镇定下来纷乱的心绪。
井水,慢慢洗过头发。云朵的心也宁静了些。擦干了水,黑缎般的头发闪着流光。
院门处一声轻叩,她蓦然回首,一肩流光在孟谦眼前晃了过去。云朵恍然如梦,手里的木梳掉在了地上。孟谦走上前,捡起地上的木梳,停在她的身后,轻轻梳理她的头发。云朵心头堵着诸多话语,却是无从说起。任由他的手指在头发上滑动。院内静如空山。
孟谦慢慢抚摩着她的长发,近在咫尺的人,伸手可触,她的心事却隔着一座山。
“他来找过我,也说了我父亲的事。原以为谜底是多么惊心曲折,却不知道揭开一看,却是这样简单。再怎么不甘再怎么委屈,也只有忍受。从此彻底的忘记。我今日才明白原来皇上说的了了是这么个意思。”
云朵身子轻颤,他释然中的无奈是那么明显。
良久,孟谦放下梳子,在地上捡起几丝长发,他伸手从怀里掏出银钗,将手里的发丝缓缓缠绕在银钗上,他的动作极慢极柔,似那几根发丝是无价之宝,生怕折了。
云朵的泪已如雨下。
“我找了你两天,也想了两天。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不逼你。听说天下月色唯扬州最美。我本想与你去扬州,泛舟溪上观赏月色。我在扬州等你,你想通了就来找我。你不来,我也不会怪你,不管怎样,你都在我心里。一想到过去,我一定会想到你。”
孟谦的语气凝重又飘忽,带着心酸与期盼。
云朵哽咽难言,是的,两人的时光曾经是凝结在一起的,想起自己也一定会想起他,可是时光一过就再无法回头。
“我带上你的头发,也算是和你一起了。”
他转身,飞快的离去,似乎慢一步迟一步就无法再离开。
云朵看不清他的背影,眼前象是瀑布上的水雾,她急着想抹开那水雾,泪水却无穷无尽般连绵不止。

心甘情愿

这一场病,似乎将身子都掏得空了,云朵走路都有气无力,镇日恹恹地躺在床上。窗前花开花落,不知今昔何昔。
安氏不知原因,暗暗焦急。那一日,来了两个男子又先后离开,云朵就开始病,眼看过了七天也没有什么起色。她有些坐卧不宁,她只有这么一个依靠和牵挂,失而复得格外珍贵。
她在井边洗着云朵的衣衫,暗暗垂泪。她这两日已经轻不胜衣,象要化风而去。
院门处有人轻声叩门,安氏放下衣衫,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女子,娉婷玉立。
“我是云朵的朋友,特来看她。”
安氏一阵欣喜,忙迎她进来。眼光一扫,见院外还停着一辆马车。
鸿影进了屋子,云朵闻声勉强坐起来,笑着:“姐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自然是林大人说的。”云朵脸色稍稍一变,心里一纠。
“姐姐,现在是住在染香山么?”
鸿影脸色一红,作势要来拍云朵的后背。
“小丫头,居然对姐姐下手。”
云朵莫名高兴起来,见到鸿影脸上的羞色和眼中的陶醉。自己的遗憾在别人身上成全,也有一份小小的满足。
“你和方大哥磨磨蹭蹭,谁也看不下去了。”
“那你也不能……”
“怎么,我那主意不管用么?”云朵俏皮一笑。
鸿影脸色更红,她话题一转,说道:“妹妹,你好象瘦了许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散散心好么?”
“那里?”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云朵还没说好,鸿影已经扶她起来,拉着她往外走。初见阳光,云朵一阵眩晕,闭上了眼睛。鸿影叹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屋子里要闷出病来。”
云朵对母亲说道:“我和鸿影姐姐出去一趟。”安氏一见鸿影与女儿甚是亲密,自然愿意女儿出去散心,忙送她们出门。
一辆马车停在院外的柳树下。
鸿影扶着云朵上了马车,对车夫说了声:“走吧。”
马车里铺着墨兰色的毯子,上面绣着灿烂的桃花。一应俱全的各种物品摆在两边。云朵问道:“姐姐到底要去哪?”
鸿影笑着不答。云朵急了,又问。
马车前传来一声:“去扬州。”云朵一惊,这声音好熟悉,她一挑马车前的小门帘,果然,赶车的人居然是方一鸣。
云朵急道:“你们去扬州?”
“再晚,天就热了。孟谦都走了几天了,早知道应该和他一起。”
云朵的眼泪潸然而下,她默默放下帘子,看着毯子上的一朵桃花出神。鸿影暗暗心喜,以为云朵知道了一定会抗拒,她却默然应允。
马蹄声象是踏在心上,时间慢慢流逝。
突然,云朵拉开帘子,对方一鸣说道:“方大哥,请停一停。”
方一鸣犹豫片刻,停了马车。
云朵看着鸿影,泪中带笑,一字一字地说道:“已非完璧,岂能配玉?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鸿影猛地一愣,她也是女人,这一句话的分量将她心里无数的劝说都堵了回去。
鸿影顿了顿,低声说道:“是林大人要我们送你去的。其实他,我看得出来,很不舍却强撑,他一向都做惯强势,人前超脱。人后,却不知……”
云朵想起那一日的夕阳,他在旷野上寂寞的背影。突然眼眶一涩,落下泪来。
“我想去蝶园。”
三年之后,方一鸣从江南游历而归。
林放秋设宴款待。席间,方一鸣带了一壶酒。
林放秋打开闻了闻,问道:“江南的酒?”
“我从扬州带回来的,这酒叫三分月。”
“这名字很奇怪?”
“天下三分明月色。所以云梦酒坊酿的这个酒,就叫三分月。”
云朵手里的汤匙碰在青瓷碗边,清脆的一响。她半晌才抬起头,默默斟了一杯三分月拿在手里。林放秋握着她的手指,柔声说道:“你现在不能饮酒。”
云朵回眸浅笑:“我只尝一口。”
林放秋宠溺地笑笑:“好,就一口。”
酒在杯子里微微漾动,她看了许久,又看着寂寥夜空中的一轮满月,不知此时他是否也在月下?她浅啜了一口,酒依稀有当年的味道却又隐隐不同。
方一鸣说道:“南方人口淡,所以这酒特意酿的清淡些。”说完,他又问林放秋:“还常去桃花源么?”
“心里有一个。去那都一样。”林放秋淡淡地笑着,眼中很满足。方一鸣颇有共鸣,举杯和林放秋会心一笑。
云朵放下酒杯,林放秋坐在她的身侧,一直握着她的另一只手。
云朵看着自己手上的那只手,心里涌上一份安定与满足,人生有遗憾,也有圆满。
明月千里照如水年华,如江河奔涌,再不回头。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