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百合粥,说道:“我想要静一静。”子晨放下碗,面带忧色,说道:“等下饿了,我再去热一热。”
他走到门边,停了停,低声说道:“合欢,即便身子不自由,心是我自己的,别人谁也管不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青衫寥落,心痛无比。我不光要你心中有我,我还要与你长相厮守,朝朝暮暮。难道是上天觉得我太过贪心所以才设下这重重障碍,可是天下有情人,谁不愿意天长地久?我再也压抑不了心中的烦乱,起身驾风,前往皇宫。我要看看,那瑞阳公主,她是何人?
这皇宫我已来过一次,当日我是何等的愉悦满足,以子晨为傲。而今夜,我却是心碎怨恨。我站在瑞阳殿的台阶下,夜色中宫殿巍峨,散着一股威严肃穆。我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慢慢走进瑞阳公主的寝宫。
红烛摇曳投影在烟罗素帷,轻纱曼妙中几个宫装丽人正在为一个女子卸妆。金步摇碧玉钗下是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容。我细细地看着,如此娇艳又如此华贵,我心中一痛,她才是子晨的神仙眷侣么? 我闭一闭眼,将泪合上。 再看过去,却发现她的妆台上放着一本小册子。我走过去,那册子,如此熟悉。里面的字字句句都映在心底。封皮是一块绿色的丝绸,是我亲手所做,上面用我的头发绣了三个字:向子晨。我轻轻拂过那三个字,往事如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宁和寺里的诗,元宵节的夜会,桐院的人生四喜,我越想越痛,硬生生将回忆掐断,不明白为何这诗集在她的手里? 难道是子晨送她?决不可能。我断然否决。
瑞阳披着长发,随手拿起集子,往床上而去。一边的宫女笑道:“公主,这集子你日日不离手,小心看破了。”瑞阳回头望她头上敲了一下,脸色泛红,说道:“他是我的驸马,他的东西都是我的。若不是他有此文采,我怎能嫁他?” 那宫女笑道:“是啊,是啊,现今京城对公主这天作之合的婚事都传为佳话呢。”瑞阳一听,笑的很是甜美:“是么,可惜那只黄雀却不见了踪影,却是它做的媒呢。”宫女又道:“那是上天的使者,给公主送来这一段好姻缘。”
黄雀!我心里一惊,难道是它? 它当日所说后悔就是指的今日结局么?我已经无心去追究过程,只知道这个结果已经无法变更。
瑞阳斜依床头,捧着那本集子嘴角含笑细细地看着。我本想将它拿过来,转念一想,人都不再是我的,要那集子做什么。我心灰意冷地走出宫门,有些失魂落魄。
一阵风起,雨落淋漓,席卷地上的尘埃喧嚣而去。可惜伤痛却不能随雨水流逝,只能在心里积成深潭。
六十.鸿门宴
翌日,向母就吩咐了府中的大小佣人,以后唤我一声小姐,乃是她的义女。另外在她的厢房隔壁为我安置了一间绣房。我静静地看着子晨,以后难道要唤他一声兄长么?心痛了一夜果然有些麻木,我试着当着向母的面叫了一声,子晨眉头一蹙,眼中闪过一阵剧痛,却紧抿双唇没有出声。
我看着窗外一阵夜雨后的满地落红,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
子晨去了翰林院,我坐在窗前,茶盏里升腾着袅袅的热雾,身后是向母的良言相劝。她从自己第一次见子晨的父亲说起,说到父亲和丈夫的故去,然后悠然长叹:“不管什么,都总归要逝去,不过是个时间。”
“今日觉得刻骨铭心,他日回想也不过是风淡云轻。”
是么,可是如何地痛彻心扉才能把刻骨铭心修炼成风淡云轻呢?眼下对我说这个,除了有往伤口撒盐的意思,并没有什么良效。
正在这时,老冯进来,说是宫里来人要召我去见瑞阳公主。向母脸色一下变的灰青,一脸的惊惶地回头看我。我也有些惊诧,她为何要见我,莫非知道子晨与我的关系?我反倒坦然起来,如此正好,她若是知道了,我倒要争一争。我一向是个淡泊的性子,从不曾争过什么,尤其是情爱一事,争来的最是无趣。可是如今为了一个人,我一定要争上一争。
我整了整衣衫,随来人而去。
轿子并未停在瑞阳宫,而是御花园。
绕过小桥流水边的九曲画廊,亭台里端坐着瑞阳。还有子晨!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居然这里会见到他。他却是平淡地看我一眼,不动声色。当我施了一礼再抬头时才看见他眉头微微抖了一下。我静静地打量瑞阳,并无惧色。她也正在打量我,奇怪的是,并没有醋一醋的苗头。我有些佩服她的大度,若是我,必定是脸色不大好看了。果然,这皇家的修养堪称典范。半晌,她转头看着子晨,笑道:“怪不得三哥朝我开了口,果然是个绝色。”我有些惊诧。原以为是兴师问罪,早做好摊牌的打算。却不成想,冒出个什么三哥。我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
子晨的脸色突然一变,闪过惊慌,急忙说道:“公主,合欢是我的义妹,母亲已经许诺要将她嫁个好人家。” 义妹这个词,子晨说的时候有些不顺畅。我听的心里发紧,却笑了一笑。瑞阳有些不快,皱皱眉头说道:“三哥不是好人家么?”子晨忙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高攀不上。”瑞阳随手拿起一颗葡萄,说道:“三哥喜欢就行了,她跟了三哥,日后贵不可言,对你,也有甚多好处。” 看来,这三哥便是翥王了,原来他当日的那一句并不是玩笑。我看着子晨,且看他还有何话讲。子晨头上渗了些汗珠,却哑口无言。我等了半晌,有些心凉,他终究是不敢。我淡淡地说道:“公主的话我明白了,不如让我见见太子。我有话要对他亲自讲。” 瑞阳哦了一声,有些惊异,却也没有发问,吩咐一个宫女将我领到东宫。 子晨腾的一声站了起来,脸色灰白,手指紧握,青筋尽显。
我转身离去,去见翥王。好,你不敢说,我来破釜沉舟。
翥王见到我很是吃了一惊。他喝退了侍从,坐在书案后探究地看着我。我漠然地看着他,然后淡淡地问道:“听闻太子想要我?” 他顿时有些尴尬,显然我这话说的甚是粗鲁直接。我冷冷地笑了笑:“太子果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要一个人就要一个人,连问也不必问,叫人知会一声就可以到手么,倒象是取个东西来家,甚是方便。”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自然。我却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打算,并无惧怕的意思。原本我就不是凡人,人间的那一套我并未放在眼里。可惜我爱上子晨,就想跟着他做个十足十的凡人,所以我小心谨慎,恪守本分,遵循着人间的一切,以为这样就可以相安到老,现今看来却是不能了。
他终于有些耐不住,眼中闪过一丝戾气:“难道你觉得跟了我很委屈么?” 我看着他一脸的倨傲,冷冷笑了笑:“难道你觉得跟着你有了荣华富贵就不委屈么?你这种人自然不知道还有个两情相悦的说法。”
“大胆!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他一掌拍在案上。我看了一眼,缓缓说道:“虽是奴婢至少不去掠夺别人的东西。”瑞阳抢了子晨,他便来讨要我,真是一对好兄妹。
他脸色铁青,冷哼了一声:“不是不想掠夺,乃是没有资本。我便是要了你又如何,你除了认命,还有一条路,就是死。”
我扬起头笑了笑:“我即便是死,也要看看是为了谁。断不会是你。不过,你若是想要做个便宜爹,我现在就跟了你。”
翥王腾地一声从书案后站起,伸手一拂,砚台落在地上,一片漆黑的浓墨晕开一朵乌云。
他恨恨地盯着我,抬起手指点着我:“好!你,一时痛快,莫要一世后悔!”
我冷眼以对,毫无惧色。
他半晌平息了怒气,长这么大,恐怕从没有谁给过他如此难堪吧? 太子又如何,也是个人。吓唬吓唬凡人可以,可惜,我是个树精。我心里甚是畅快淋漓。
他背过身去,过了片刻,唤来一个太监,领我出去。
我迈出宫殿,朗朗晴空下我将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心中酸楚,又悲又喜。
六十一.玉碎
回到向府已是午后。子晨眉头紧锁正万分焦虑地侯在门口。 一见我就迎了上来,急切地问道:“你见了太子,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本想什么也不说,待看了一眼子晨似渗出血来的眼睛,终究是不忍,说了一句:“别问原因,他反正是不会再讨要我了。”子晨肩膀松了下来。不管老冯在跟前就将我按进怀里:“合欢,我想好了,他若是硬要,我就对他直说,是死是活也管不了了。” 我心里稍稍暖了一些。
子晨又道:“你先忍耐些,不如先回沁心茶庄,等我了结这里,回去找你。”我看着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子晨看出我的疑虑,说道:“你难道不信我么?”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怀疑,你能不能做到。历此一变,我才知道,那些美好的设想不过是个极其美丽的云彩,放在心里想一想还好,若是拿出来,风一吹便要散了。
可惜我明白的有些晚,所以弄的自己进退两难。
子晨和我坐在卧房,为我揭开了那天作之合的面纱。
那是风和日丽的一个黄道吉日。武当山的榔梅果也送到了京城。皇帝很兴奋,病好了三分,叫上几个皇子公主后妃在乾明殿前慎重地支了供桌,前来同喜。
榔梅久不结果,单单在本朝结了三个本就是个喜事,皇帝很有些得意。待再剥出个珍珠,现出了祥瑞,那更是喜上加喜。这且不算,第三喜也来了。
瑞阳端坐在皇后身边,天上飞来一只黄雀,本来谁也没有注意。这一只却不同,低飞到瑞阳头上时,刻意地绕了三圈,叫大家都看了个仔细。然后从嘴里掉下一个小册子,不偏不倚地掉到瑞阳的怀中,众人皆惊奇不已。瑞阳拿起翻了翻,脸色顿时娇艳如海棠。
皇帝也拿过来翻了翻,却说,不过是些吟风弄月的曲子。随手抛给身边的翥王.翥王翻了一遍之后却将子晨夸了个潘安宋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又说这是天降奇缘,三颗果子应是应证三件喜事.皇帝一见瑞阳手捧诗集那爱不释手的模样,又联想到今日这种种奇事,便想当然的认定是上天的主意,于是就下了圣旨。于是乎,一时成了京城美谈.而我,蒙在鼓里,还在来京的路上暗自欢喜.
子晨郁郁地讲完这些,很是纳罕:那小册子为何到了一只鸟的嘴里,又为何独独送到公主的怀中。 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可惜却是哑巴吃黄连一般。
我今日才明白原来做为一个人活在这世间须得处处谨慎低调,便是一只雀鸟也少去得罪。
子晨与我不过刚刚聊罢,我在心里发了这么一句感慨,向母就进了屋子,身后跟着两个宫装的妇人。
她脸色灰白,神情阴郁,看着我与子晨。
子晨问道:“母亲有何事?”向母深深看着我,突然眼眶一红,转够头去指着身后的宫装妇人说道:“瑞阳公主让人送来了两样东西,让我来处理。”她说罢看着子晨,然后又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其实我自打与翥王撕破了脸便料到他会告之瑞阳,所以瑞阳公主指派人来也在意料之中。依照我的脾性,若是知道未来的夫君另有所爱,即便是潘安在世,宋玉重生,我也是不要的。她乃是当朝公主,何等的荣耀高贵,应该更无法容忍未来的驸马心有所爱.我希望她能象我一样想的明白,将这婚退了。
我最好的期望便是如此,给我送东西倒是意料之外。
我看着向母身后的一个宫装妇人,她面无表情,手里提着一个锦盒,向母接过盒子打开,从里面端出来两只极精致的金壶。
我有些惊诧,不知壶里买的什么药.子晨紧紧握住我的手,有些汗津津地。向母垂目看着那两只小壶,半晌抬头看着我,咬牙说道:“合欢,这孩子,你不能要 。”
我尚且来不及震惊,子晨叫了起来:“母亲,你说什么?”
向母又道:“我也是刚刚听说。公主送来的这两样东西,一壶是落胎药,一壶是毒酒。她说,叫合欢自己选一样。”
子晨的手猛地一紧,他怔怔地看着我:“合欢,你有了身孕么?”
我没有回答,将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子晨犹豫了片刻,似是不信,似是惊喜,又似是难过。他伸手过来盖住我的手,眼中居然落下泪来。半晌,他抬头看着向母说道:“我要去见皇上。合欢与孩子我都要。”
向母叹息了一声,有些哽咽:“皇家的公主还没过门,驸马就与别人有了孩子,你不死已经是万幸,还想着保住她们么?”
子晨有些颤抖,说道:“明明是我与合欢相爱在先,有什么过错。”
向母道:“如今皇室的脸面要紧,人命算的什么。你不要傻了,我看公主的意思是不想此事张扬。若是合欢喝了落胎药,从此不再与你纠葛,公主碍于面子也不会与你为难。此事就算过了。”
我有些发冷,万没想到,事情会是如此。她为了一个面子就要夺人性命吗? 我看着子晨,期盼他能说些什么,但是他除了一个愤怒却只是无奈,悲切。竟良久不发一言.他的泪在眼眶中莹莹,他的嘴唇咬出血丝,却仍是一个字都没有。
我等的绝望,这便是我倾心相爱托付终身的男子么!
向母过来又说道:“合欢,保命要紧,孩子,以后还会有。”
我不看向母只看子晨,这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竟不管不问任由别人杀他么? 我死死地盯着子晨,他却不敢看我,低头咬住嘴唇,直沁出血来,却没有一句话说。
我扬起头想忍住眼泪,泪却顺着脸颊流的更快。时间仿佛如一世久长.
终于,子晨哑着嗓子,说道:“合欢,母亲说的对,我们来日方长,你相信我,我说过的话终有一天会做到。眼下我们只有如此,你给我时间。”
我冷冷笑出声来,好一个来日方长,那么当下就该舍弃么?我给你时间,谁又肯给这孩子时间?我看着屋子里的几个人,心越来越凉.我今日终于看清了凡人的自私懦弱。比起他们,我这个妖精却坦荡善良的多了。我从未想着害人,我希望自己圆满,别人也圆满,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我冷冷地笑着,终于绝望。
我一把推开子晨,起身上前端起那壶毒酒,扬头就喝,子晨和向母齐齐将我拦住,子晨死死握住我的手:“合欢,你若死了,我岂能独活。”
我听罢居然笑了起来,这话可算的是一句极感人的山盟海誓,可惜,今日我已经听的极是刺耳。我缓缓放下毒酒:“我若死了,你定会活的好好的做驸马,以后我们天人相隔,永不再见。”
子晨死死地抓住毒酒,眼里一片血红。我松了手,端起另一壶,对别人来说,两壶有所不同,对我其实都是一个结果。我喝了落胎药便是犯了杀戒,此身完结。我看着那雕龙盘凤的小壶,心如同掏出来搁在冰上用钝刀一刀一刀慢慢地切。彻骨的冷,钻心的痛。
我把药放在嘴边,略迟疑了片刻,我仍幻想最后一刻,子晨能拦下我,那我宁愿让天下人知道我是妖精,也要与这皇权世道争一争。可惜,他静悄悄地竟然不发一声,我举起那药咬牙扬头喝下,万念俱灰。
六十二.魂归
我将药喝的一滴不剩,又翻过来倒了倒,让那两个妇人看了看。然后强笑着说:“你可以去给公主复命了。你告诉她,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叫合欢的女子与她争。但愿她和向大人白头偕老。”我扔下酒壶,步出房门,心里一片荒芜。
从此,这万丈红尘与我无干。
我缓步走到紫藤树下,手指轻轻摸着秋千。我来此人间,对不起的只有这个孩子。曾经我无限欣喜幻想他的模样,想着与子晨一起在棋盘山养育他,共享天伦。教他琴棋书画,做个端正贤良的好人。可惜,他的存在竟是如此地不容与人,连他的父亲都不肯要他。我悲凉地坐下,腹中开始一阵一阵地绞痛。
子晨一路扶着我,初初我很是抗拒,然而又想,他已经不是我心中的那个人了,路人一般,扶一扶我又有何妨。我从此都与他再没有干系。
渐渐地血从腹下涌出,月白的长裙上重重地沁出殷红,子晨一把将我抱起,急步跨进厢房,向母忙不迭地吩咐去请大夫。我漠然地躺在床上,这身子似乎也不是自己的了。子晨握住我的手,手指上湿湿的沾着他的眼泪。我看了看他,终于,我不欠他了。他救我一命,我还他就是,从此不再纠缠。这人间,终究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血越来越多,竟沁透了被褥,子晨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拼命的唤我名字。
我越来越恍惚,身子也越来越轻,似乎可以飘的起来。子晨在我耳边唤我,声音嘶哑。我听着也不甚分明。我慢慢呼了口气,这一世终于即将走完,活了一千年也没有这短短两日之辛苦,实在是很累很痛。我只想快快解脱,让我回到棋盘山,那里才是我的故地。我闭上眼睛,凝了最后一丝神智告诉子晨,七日之内将我的骨灰送回棋盘山,葬在观星台的右方。子晨紧紧将我搂在怀里,狂喊了一声:“不!”我微微皱着眉头,长出一口气,终于不痛了。然后,我渐渐升了起来,居然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女子,紧闭双目,子晨付在她的身上痛苦失声。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看的就是自己,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游离的魂魄。
元神随风而飘,往观星台而去。
观星台一如既往万籁无声。怎么静得连虫鸣都不显一声? 我看着往日的地方,曾经与见木,老头一起畅怀的情形历历在目。可惜,我却成了这个模样。我突然很怕见到老头,他曾经告诫过我,没有好结局,我当日怎肯相信。没想到真是一语成畿。
我想起当日听过的山盟海誓,字字句句都那么清晰。恐怕但凡相恋的男女都曾说过,却不晓得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我将元神藏在甘露泉边的一枝灌木的树叶上,我嗅着丝丝的水气,只盼他送来我的骨灰。此时此刻,我只想做回一棵树,无欲无求,无情无爱地快活自在。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做到。
六十三.重生
我等了七日,没有等来子晨。
每一天的日出我心里升起一丝希望,而每一天的日落则切断这储了一天的幻想,心如落日沉进无底黑渊,我终于明白当日即便我那般决绝,心里到底还是抱着一丝幻想,希望他尚念一丝旧情将我及时送归故里。而今日一天天的等待终于将我再一次陵迟。
竟没有眼泪,只剩下心凉与绝望。
好,我终于用这千年的修行与一腔热血换来一个醒悟,很好,很好,我在瑟瑟的风里凄凉地笑着。
“合欢.” 耳边响起一声极轻地呼唤。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即便不是幻觉,我也不想回头去看,若是心都死了,也实在没什么值得挂念。
“合欢.”又是一声,我确信是真的有人来了,他走到我藏身的甘露泉边,将我的元神掬在手心,龙七。
他眼神黯淡,神情悲凉,我不知道他怎会来此,好象每次我最落魄的时候他总是看得很清楚,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些,我的心痛地什么都不想去想。
龙七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合欢,你为何这么傻?”
我不说话,的确! 龙七等了我良久,却没有等来我一个字,叹了口气,哑声说道:“那龙鳞沾了你的血,我便一直心慌,初时并未想到是你出事,因为你没有用龙鳞求助于我,后来我到底是心里不安,于是去看了水晶镜…….我终究是来的太晚,你为何不找我救你,你明知道天涯海角我也赶得去的。”
我看着龙七眼里的怜惜伤痛,往日里装做迷糊不愿看到的情愫今日里看得清清楚楚,我不再闪躲,凄然一笑:“我,万念俱灰,只求解脱。” 龙七皱着眉头,深深的看住我,眼眸如海,却不再说我一个字。我心下明白,龙七已然知晓我的痛楚,不舍得再来揭伤我。
我看着他的白衣,遥想起东海的一幕幕,那时我初为人身,心里盛满感激与希望,对他的感情我不是不知,却充满戒备,我一心修行,又顾及两者的身份,我守着一份自知之明和一份克己慎独在他面前装做糊涂,却为何偏偏在子晨面前失了策? 这便是躲不掉避不开的孽缘么?
我看着天际,不再说话,我知道龙七在看我,我却不想告诉他,明日的朝阳便是我的死期。
风在耳边瑟瑟地吹着,我心里越来越澄净,一千年的时光,我不过遗憾痛苦了短短地三年另九天而已,我隐隐笑了笑,够了,就让我在他手里灰飞湮灭吧。
龙七没有说话,静静地掬着我的元神,时光仿佛停滞,我居然盼着第一缕的朝阳早些照到我的身上。
然而,一盏灯笼在风里闪闪烁烁地打碎了这份宁静,一个身影沿着山路而来,龙七隐了身,掠到一棵树上。那身影抱着一个坛子,停在观星台边,然后跪在地上,把手里的坛子轻轻放在地上,唤了一声:“姑娘,少爷让我送你回来。你好好安息,来世投个好人家。”
听到这一句话,我的心颤了一下,原来这最后一程他都不来相送。
耳边传来一些声响,老冯在葬我的骨灰,最后,他在土上插了一枝松枝。
风声猎猎,新月如钩。老冯下山而去。我怔怔地看着他的离去,心里又涌来悲凉。
龙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是叹息子晨的凉薄。
我从龙七的手中飞起,堕入坛中,一种烈焰烧灼的巨痛和窒息让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冲出地下,当我呼到第一口空气的时候,我知道此刻我又是一棵树了。那小小的四片叶子在夜色里单薄孱弱。我看了一眼自己,心中百感交集,当年的我是怎样的新奇欣喜,而今我虽是初生的模样,却心老了一千岁。千疮百孔,满是沧桑。
龙七看着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拂过我的叶子,似乎怕碰碎。我微微抖了抖,龙七看了我足有一个时辰,突然从手指传过功力,我心里大惊,知道不可,却阻止不了源源不断的功力从他手指传来。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瞬间长高,开枝散叶,如同做梦。 许久,龙七停下,他低声说道:“合欢,我等不及你慢慢生长,我怕你挨不过路人践踏,我怕你受不了风雪侵袭,我想的到的危险都很怕,我不喜欢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所以你不用谢我,我助你一把,其实是助我自己。” 我无语。我虽感激他的心意却没有一丝的欢欣。再一次的轮回,我已经放下当日的修行想法,今生,我只想做一棵平凡的树,心如止水,没有波澜。
初阳东升,照着我的枝叶,碧绿新翠。山风依旧,雀鸟欢鸣,一切恍如昨日。我却不是当年的我了。
六十四.原谅
我遥看脚下的山路,龙七静静地站在我的身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而这静谧被一个身影打断。他有些踉跄,怀中抱着一块墓碑。他终于还是来了。
他站在风里看着那枚松枝,又看向我。我闭上眼不去看他,似乎听的见他的心跳,那种熟悉到刻骨的声音。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树干,我微微一颤,只听他哽咽地叹息:“佳木犹在,芳踪何觅。”良久,他放下手,我睁开眼睛,却见他轻轻拔掉那棵松枝,将那墓碑放在地上,我扫了一眼,有些刺痛,他写的是:爱妻合欢之墓。 子晨慢慢将墓碑树好,蹲下身子,然后抚摩着那几个字,低声说道:“合欢,我终于一身布衣,可以与你终老与此了。”
我这才发现,子晨他居然是一身道袍。
他一向穿的都很老气,也许是想显得老成些,所以初初我并未在意,待看清了这是一件道袍,我心里顿时难受起来。他为何如此?
我强忍住自己的疑惑,他以后与我何干? 随他去吧。
我只盼他快快离去,他却偏偏在我的脚下坐了下来。
他将额头抵在那一块墓碑上,自言自语:“合欢,我当日并不知道你会死。我亲手杀了你们母子,日日生不如死。我只想随你们而去,可是母亲还在。我日日奢望能做梦见你一面,你却不肯入我梦来。我知道你是在怨我恨我。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我却痴心幻想能时光倒回那一刻,若是用我余生光阴去换,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