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树 作者:是今
出山
今日是我第一次踏入人间。我在棋盘山修行千年,早已习惯山中的静谧悠闲,如今却要踏入热闹如戏台的万丈红尘,真是即激动新奇又忐忑不安。
我站在嘉阳县的街头,看着面前活色生香的一副人间画卷,头晕目眩,感慨万千!如果说山中的清修岁月是一碗凉稀饭,这人间的日子可就是一锅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这比喻不雅,胜在直白。
我本是个千年的树精,跻身于万丈红尘中的熙攘人流,不为别的,只为找到一个人,我有今日,全是因为他。
他与我之间的缘分,源于对我的一份恩情,只是这恩情说起来颇让人尴尬,不论何时想起都让我脸上一热,心里一慌。不过,热也好慌也罢,该回报的还是要回报,这是做人的本分,我虽然不是人,可是修成了人身,自然不能违背这人间之道。问题是,茫茫人海,何处寻他?这问题颇为棘手,但我被一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激励了许久,无论如何也要来人间试上一试。
我沿着棋盘山路迤俪而下时,第一个遇见的凡人是一个樵夫。
我一心要做个好人,所以见人未语笑在先,这是土地老头教的。
“大哥,请问去集市怎么走?”
那樵夫愣愣地看着我,不说话,莫非是个聋子?我再笑,又问:“大哥,可知道去集市的路?”
他居然脸红的象山上的桃花,结结巴巴的说:“从,从这山路一直走下去,见到一个沁心茶庄再走五,五里就到了。”
我道谢后向山下走去,想到离开观星台去人间寻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心里有些伤感,便扭身想再看一眼我生活了千年的地方。没想到,一眼回望,却发现那个樵夫还停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我,如一块望夫石。我顾不上与观星台惜别,赶紧离开,这樵夫甚是奇怪,也许凡人就是这个样子?人间百态,人间百态,大抵说的就是人有多种多样,我虽然活了一千岁,见过的凡人却少之又少,对凡人的认识其实也多是流与书上。我决定要从少见多怪进步到见多识广,这也是我到人间找人时捎带着的一个小小目标。
按照他的指路,果然见到一个沁心茶庄,庭院深深,围墙高耸。墙外种满了垂柳,春风中一片如烟新绿。院落内隐隐传来炒茶的香气,沁人心脾。
我继续前行,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常常见到一些青年男子对我张望,我一笑,他们就眼神慌乱,不敢再望了。难道我与凡间的女子不同?我有些忐忑,仔细瞄了瞄身边走过的女子,确认自己并无什么异样。我稍稍放下心来,也许是我多心了。
嘉阳县的集市甚是热闹,来往之人虽然比不过树叶稠密,却也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我该怎么去打听他呢?我想了一想,找到了一个茶楼。
原来这棋盘山产茶,风景又好,方圆百里的人都喜欢来此观景品茗,所以嘉阳县茶楼很多。我刚刚进门,就有一个小伙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迎了上来,他见到我略微愣了愣,我随意地坐下,笑道:“请上一杯茶。”他马上端来茶具,斟茶给我,只见那茶色碧汤清,香气四溢,果然上品。
我心里正在赞叹,却眼见那茶水都快溢了出来小伙计还在继续倒,我忙抬头叫了他一声。这才发现他的眼睛放在我脸上,目不转睛。我微微一笑:“小兄弟,倒茶的时候都不用看杯子的么?”
小伙计嘿嘿笑了笑,稍显尴尬。他挠挠头:“嗯,我正在练此手艺呢!看来还差火候。”
早上茶楼人也不多,我就请他坐下,问道:“小兄弟,你这茶楼天天人来人往,可认识一个叫子晨的小孩?” 子晨,便是我要找的人。
他甚是热情地回道:“这我可不知道,来茶楼的通常都是男人,这妇人和小孩来的甚少。”
我有些失望,又问:“那我要是想找个人,该如何找呢?”
“你要有时间就慢慢地去问,只要他是个人,总能问到!你若有门路就去衙门里找,去查%B去。
一个个去问?这法子真是很简单也很宏大,只怕嗓子哑了也问不出个子丑来,我摇摇头,否决了。衙门里我自然也没有门路,但我千年的修行总还有点小小的法术,隐身。
夜深人静,我隐身来到衙门,找到了存放户籍的屋子,我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地跳到屋子里,待我看到那满满一屋子的簿子时,我险些晕倒。
我足足停了半个时辰来考虑到底要不要翻这些簿子,我觉得希望很渺茫,心里的踌躇满志象一缕轻烟直飘九霄云外。但若不尝试就放弃却也不是我的意思。我按奈住焦躁的心,对自己默念了三遍:耐心,耐心,耐心。开始动手。
不料,这些簿子并非按年龄登记,是以姓氏排名一家一个簿子。我只知道他名字音是子晨,姓什么却不知道,我耐着性子,一本一本的翻着,原本想着只看里面有小孩的人家。结果发现几乎每家都有小孩,这嘉阳县还真是人丁兴旺。我立即头大如斗,手也有些抖了。我劝说着鼓励着自己,忙了一整夜翻了三十本之后真真是两眼昏花,欲哭无泪。窗外天色微明,我决定明日再来。
我在这间屋子耗了两个月的夜晚,发现自己的实在线索太少。我找出了几十个叫李子辰,王子晨,张子臣的小孩。再找下去恐怕还有很多。“大海捞针”一词莫非出自于此? 我左思右想,决定回去找土地老头问计。
见到他老人家我如同见到亲人。急匆匆的还未开口,老头就笑呵呵的问道:“你是来讨主意的吧?”
我一愣,惊道:“你会掐算是不是?快帮我算算那小孩在哪?”
“嘿嘿,我只是算到你不容易找到他而已。”老头晃晃酒壶,不急不缓地说道。
我一腔惊喜化为乌有,苦着脸:“那您老人家给个主意啊。你看我白忙了两月,都瘦了。”说罢我摸摸自己的脸颊,似乎是瘦了些。
老头看看我:“是有些清减。其实,嗯,其实东海龙宫里有一面水晶镜,可以帮你找人。”我大喜,正要说些好听的送他,忽然又恼了:“那您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白忙这许久。”
老头一见我有怨言,马上露出公事公办的样子,为自己伸冤道:“我和见木想让你去人间多些游历而已,若是机缘巧合能找到最好。再说,那水晶镜在龙王的寝宫,也不是谁都可以去看的。你去试试运气吧。”
我听了又有些畏难,老头敲敲我的头:“世上那有便宜的事,趁早明白,免得以后吃苦。”
我思忖了一下,去碰运气似乎比翻簿子好过一些,于是定了心打算前去东海,反正见木在那里,随便看看他,也许他能帮忙。
见木,是与我有千年情谊的良师益友。
一仙二树
我是一棵长在棋盘山观星台边的合欢树,其实我本无性别,但自从我二百三十二岁那年见了一对在我面前山盟海誓的男女,我便下定决心从此身为女儿身。
那年初夏,正是我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满树翡翠般的绿叶映着羽毛般粉色的花朵,如云如霞,满身芳华。我嗅着山上清冽而寂寞的空气,看着天上幻变的云彩,耳边是雀鸟的欢鸣。我心里盛满了感激和满足,上天何其厚待我,让我生在如此佳境得如此风华。
正在遐想,却见和风暖阳中从山路上缓缓走来两人,衣衫飘飞,眉目含情。远远的便听见一声娇俏的声音:“表哥,你看那合欢树真美。”那白衣男子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便低头笑着说:“表妹,你才最美。”如墨的眼睛只看进那绿衫女子的眼睛。他那表妹扭脸低头含羞一笑。玉白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粉色,一如晨光中绽放的合欢花。
活了二百三十二年的我第一次发现一个女子含羞带喜的神情居然如此之美,让我心里羡慕得紧,原来身为一个女子只要有一个她喜欢的人夸她美,她便真的美了。
那一对青年在我面前说了很久的情话,让我又是感动又是困惑。估计这便是土地老头所说的山盟海誓了,他总是说这些最不可信,可是听起来却信誓旦旦,让人沸腾。这是身为树的我第一次对人的感情开了窍,此后我便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以后定要做个女子。因为我亦想有天有人在此情此景这般对我。那时的我必定也如这女子般千娇百媚,不可方物。对面的松树和棋盘山的土地老儿总是说我臭美,哎!生的美不好吗?若能选择,哪个人不想生的美?我虽年轻却喜欢说大实话。
这观星台其实只有一个石桌和几个树墩子而已。听土地老儿说,千年前有仙人在此观星,故此得名.可惜自我生在此处,莫说神仙,就是妖精也没见过一个。当然,土地老儿算是一个小仙。可怜的老头整日困在这棋盘山,不能象别的神仙云游四海,逍遥自在。故而脾气有些古怪,经常说些不着趟的话,让我这本来年轻又格外幼稚的小树心费尽心思的琢磨。 他老人家还说,有利于我的成长。我心里纳闷:说些让别人高兴自己也开心的话,不好吗?
对面的松树比我年长二百岁.性格也是个古怪。一门心思的想要修行!我觉得他的理想太过宏大,难道一棵树也能修炼成仙么? 我不敢问他,怕打击了他的自尊。其实每次看他勤奋的修行,我都憋的内伤,一个喜欢说大实话的我想要劝他别傻了,一个我更善良一些, 忍住,不说。在这煎熬中着实锻炼了我的定力和忍耐力,对我以后遇事装看不见和装不知道奠定了极强的根基。
夜晚是我们观星台一仙二树的闲聊时光。土地老儿通常是拿个小酒壶坐在观星台上借酒浇愁,不时地对着见木和我发发感慨,有时激昂有时落寞,基本上是看喝下去的酒的多少而定。其实他有何愁事,不就是不能云游四海吗,我还不能动呢! 可见我比他坚强比他乐观的多了。我心里认为他是在为赋新词强说愁.若是一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皱着眉头拧个川字自是别有一番风情,可他已是一老头了,还如此矫情真真让我为他难为情哦难为情。可是我好歹也活了几百岁了,终于明白喜欢说实话是一优点,可在有些时候把实话忍住不说更是一大美德。
对面的松树名叫见木。对早我二百年的事情,我很是好奇。于是他趁着老头睡觉的时候偷偷的告诉我,让我又替老头难为情了一回。
当年还没有我的时候,放眼棋盘山,只有活了二百年的见木能听懂老头的话,寂寞的老头终于可以有一倾诉对象,对着松树又哭又笑,紧紧的搂在怀里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了树皮上,并给松树取了个名字叫小松。一声小松叫得见木二百年的老松皮都起了疙瘩,老头还夜夜来此,一夜少不得叫上个三五十遍。
我心里暗想怪不得见木的树皮疙疙瘩瘩,原来被整整叫了二百年的小松。
见木痛下决心苦心修行了二百年终于能开口说话,第一件事便是对着老头说了一句话:我叫见木。
老头嘿嘿一笑:“我若不是天天来恶心你,你四百岁就能开口说话吗,哼。”老头的激励方式果然独特!后来我又小心的问:“那你以后要做女身吗?”见木叹口气:“我被土地老头搂搂抱抱,还能选做女身么?”我无语,把原本想和他做个闺中姐妹以慰山中寂寞的心硬生生的压了下来。
后来有了我这棵合欢树,无忧无虑地活到二百岁,吸取了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终于醍醐灌顶,树心开悟,也能听懂了人话。老头又乐了一回,文采勃发地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合欢。那时我并不会说话,但与见木却能交流。我喜滋滋地问见木此名可好?见木苦笑:“他给狗取名叫小狗,给猫取名叫小猫,给松树取名叫小松。你说合欢这名好不好?”可是我当时有个名字就喜不自胜,可没见木那么挑剔。 乐颠颠地用这个名字直到今日。
我知道见木四百岁的时候就能开口说话,我终于也到了四百岁时,便抱着窃喜之心跃跃欲试,从旭日东升到日落西山,不厌其烦的试着开口,却只是沙沙的风吹树叶之声。
我还没有灰心失望,那土地老儿已经气急败坏地杀将过来,双手叉腰指着我,状如泼妇:“合欢,我天天熬夜喝酒容易吗?就白天还能睡会儿,你就这么折腾我啊。”
我愣了一愣,怯怯地问见木:“真的有那么大声?”
见木看看我,斟酌了一番,客气的说道:“声音大不要紧,若是好听些就……”见木很有口德,比土地老头强多了,太多直白的批评有多打击人,他难道不知道么?我闭上嘴,心里有些泄气。
老头怜悯的看我一眼:“你跟见木学学,他天天修行你以为是在打瞌睡吗。哎,同样的条件也造就不了同样的树啊。”
我看看见木,第一次对他天天修行有了一点点的信心,但也仅止于能开口说话而已。若说是修成神仙,打晕我也不信的。
见木
自此我开始师从见木,跟他修行。毕竟能开口说话和老头斗斗嘴是一件很令人期待的事情。可能我的动机没有见木那么迫切,所以我的进度也不如见木那么明显。但我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很有耐心,左右无事,终于给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也就不会觉得自己活的太久了。
山中岁月最利于修行,而我又有一个楷模立在那里让我追从,自然是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弹指之间转眼我已经五百岁,终于小有所成,可以开口说话了。第一句话是说给见木的:谢谢你!”
第二句还是说给见木的:“老头怎么不在? ”见木答:“他睡觉去了。”我有些小小的遗憾,我一生最关键的第一步成功没有他来分享。其实老头除了有些古怪,对我和见木还不错,常常在树下施肥浇水,对我更是关照,修行时怕人打扰,他经常把一些来观星台看我的人引的迷了路。
老头总是和夜色一起来临。他那小拐杖上挂着小酒壶,晃晃悠悠地从山路上踏月而来,山风吹起他的衣襟和白须,施施然总算也有了一股道骨仙风的味道。
他走到我的跟前,从酒壶里撒了些酒给我,笑道:“恭喜恭喜,小合欢也有今日了。”我总是很容易感动,心里被两个字撑的满满的,迫不及待的倒出来给他:“谢谢!”
今日,一仙二树终于可以互相开讲,真的是很开心。连见木也开朗了许多。老头也醉的更快。
见木看着老头抖着白胡子打呼噜的样子,悠悠的说到:“神仙也有烦心事啊。”
我接口:“什么事?”
见木叹口气:“我们是树,理解不了仙的事,我眼下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早日修成人形。”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问了那个困扰我三百年的问题:“树真的能修炼成仙么?”
见木看了我一眼,眼神很飘忽:“我并未想着一定成仙,但我一定要成人。我在这里活了七百年,我所看的只有这一片天,我想四处看看。”
我讪讪的说:“别的地方的天不也是这一片天吗?” 见木停了半天,说了一句:“燕雀安知鸿皓之志。”我没听懂,见木又说了一句:“不思进取。”我听懂了。
见木的功力日渐加深,老头放在石桌上的书他都能看了,他只落下一枚松针就能翻动一页,我也心痒,但落了一枝的树叶也没见动静。我终于放弃,我不想在夏天就做个没叶子的树。所以翻页的事交给见木,我借光只去看书,我安慰自己,人间的男子都讲究一个怜香惜玉的,我成全见木。
书中常常有些晦涩的地方,我留在晚上去问老头,老头真是好为人师,很有兴趣的为我讲解,先是神采飞扬,后是唾沫飞扬,真是洋洋洒洒宏观大论,最后吞了口唾沫说道:“幸亏我成仙前没有生一堆孩儿。否则,十万个为什么定堵死我的成仙路。”
我嘿嘿一笑,老头又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德五名六读书。你们这前三样都定了,四五目前和你们也沾不上边,只剩下一个读书了。只要努力自然就有收获,多少而已。”我记在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看了许多的人间圣典更有许多的神话鬼怪,最感兴趣的却是写人间百态的书,内容让我瞠目结舌,果然有这么复杂的世界和这么复杂的情感么?我所见到的老头每日不过一壶酒一顿觉,简单如斯。
想到老头成仙前也是做过凡人的,所以我好奇地问老头:“你成仙前也过的如此日子吗?”
老头喝了半壶的酒,长叹一声:“我原先看世人熙熙攘攘为各种虚头奔忙,心里悲之,一心修行想度人出此红尘苦海,没想到,成仙后没度人反困住了自己,哈哈,哈哈。” 他虽然哈哈了好几声,我却觉得他想要落泪,这便是书上说的:郁郁不得志吧。
我连忙安慰他:“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至于您老人家来日方长,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老头打住我的背书,点头称是:“我白天用此话激励自己,晚上用美酒麻痹自己。”
“那您老人家觉得是圣贤话管用呢,还是美酒管用呢?” 老头慎重地考虑了一下:“二者结合效果最好!” 我乐了,见木也笑。
山中岁月长,有师有友,有美景天成,有修仙论道弹指之间又是三百年。
见木已经到了修行的关口。老头告诉他,以他八百年的修为只要过了千年的大劫他便可以化为人形。言下之意,见木终于可以自由。我替见木兴奋不已,但老头及时的拨下冷水:“你以为千年的大劫是好过的吗?若是如此,这人间一半都是妖精了。”我立即把兴奋换成惶恐,洗耳恭听。
老头板着脸说:“树的大劫便是旱你三年,别处都有雨也不会落到你的身上。”说完就走了,剩下我和见木两两相对。我不敢想三年不见水是何滋味,这棋盘山风光秀美,四季宜人,从没旱过。
果然,见木千岁之际开始饱受干旱之苦,即便是整个棋盘山都落雨却独独空出见木顶上的一片天。我收集了脚下的雨水想传给见木,他的根系周围却仿佛有道屏障,我见他一天天的枯萎,却束手无策。
我让土地老儿帮他一下,老头却说:“有意助他便是违反天规”
“那就看着他受苦而无能为力吗?”
“自己的事总归要自己解决。事事都不劳而获,还有何意思。”狠心的老头。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日给见木宽怀打气。
以前三年对我来说过的很快,但若你天天见个在你面前做垂死挣扎的朋友而帮不上忙,那种煎熬也是度日如年。
三年只剩最后一月的时候,见木已经连叹口气都做不到了,那种枯萎和憔悴让我觉得他也许真的撑不过去了。我开始黯然神伤,我说给他激励的话已经连自己都开始怀疑了。也许我们应该知足了,比其他的树我们多活了几百年,通晓了许多道理,多了这许多的快乐。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其实我是在害怕二百年后的自己也有此一天。
这一天格外的阴冷,我闻见了空气中的雨气,抬头看看天,却看见云慢慢的飘过,我有些绝望了,不敢再看见木的样子。
突然,有些雨丝砸了下来,很重,不象往常随山风飘落的样子,而且恰巧砸在观星台这一片,居然也笼罩了见木,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雨滴落在身上的冰凉和见木瞬间的抖擞让我明白这不是梦。我愣了,难道我数日子数错了吗,今日见木已经功德圆满?
老头不知道从那里跳出来,站到了观星台上手搭凉棚抬头看天。然后跳下来,抚着见木的身子叹息:“果然天道酬勤,你居然有此机遇。” 我忙问,怎么回事。
老头笑着说:“刚才东海龙王去嵩山布雨,驾云过此的时候打了个喷嚏。”果然是百年难遇的奇遇啊!
见木终于有了一丝的生机,我知道有这一点水足够他度过此劫。我放下心来,但又好奇,我问老头:“不是说大劫的时候外力不可相助吗?”
老头感慨:“有心不可为,无意可为之。见木的机遇果然不凡。”
见木终于挺过这一劫难,三年期满。
当我眼睁睁的看着见木从一颗树变成一个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睁着眼睛做梦。月光下,见木枝叶瞬间收敛,袅袅青烟淡去后他幻成一个翩翩男子,温文而雅,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笑真的很好看,是那种苦尽甘来得偿所愿意气风发的笑容。我看着这个陪了我八百年的朋友,陌生又熟悉。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五味杂陈。
见木伸手想抚摩我的树干,忽然腼腆一笑在我身前一尺住了手:“合欢,我忘了你是要做女子的。”我莞而一笑,这见木样子变了,性子却一点没变。
见木深深的看着我,眼中无限欣喜:“合欢,我终于自由了。”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见木,半天才适应他的长相,果然比一颗树好看多了,哎,我这喜欢好皮囊的毛病还真是油然而生,很难遏制啊,我暗暗放好自己的小心思,笑嘻嘻的说道:“是啊,真替你高兴,今后你有何打算?”
见木抬头看看星空,思忖了一番后说到:“我有今日全靠龙王无意之间成全。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先要去东海谢他。”
“可是东海龙王并不知道他无意中成全了你的修行。”
“他知道不知道是他的事,我报答他是我的事,难道因为别人不知道就自欺欺人吗。”
我无语,见木总是这般正气凛然,果然是读圣贤书读得多了,我自叹不如。
见木举目四望,无限感慨的样子,我以为他会有一番长论,可惜他总归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看了半天,顿了半晌,才扭脸对我说道:“二百年后我来找你。你今日的情谊我来日一定相还。待土地酒醒了,烦你转告一声谢谢。”说完,拱手告辞,沿着山路翩然而去。
我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真的很舍不得。可是要我开口留住他,也真是不合适,毕竟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修行,算了,二百年后再见便可。可惜的是我只有这一个朋友。余下的二百年我便要独自度过了。想起来真的很有些寂寥。幸而还有老头陪我。他此时正在打呼噜,和青蛙的鸣叫一唱一合,不亦乐乎。
合欢
棋盘山清灵秀美一如既往,观星台斗转星移二百年。
没有见木的这二百年我过的比前八百年还要漫长。想我这样有个楷模一直在面前耳提面命惯了的忽然没了榜样,那日子的茫然和无措真是不敢想象啊。幸亏老头没有见木的陪伴越发的看紧了我,否则我真的可能放任自流了。
这几日我很紧张,大劫已经指日可待。我的逍遥快活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开始心思不宁,过去见木所受的折磨给我留下的阴影日日浮现在眼前。我不晓得我这修为能扛过几日。我开始反省自己以前的蹉跎,加紧修炼,这临时抱佛脚即便不管用,也给自己壮壮胆子,多些安慰。
大劫终于到了。真的身陷其中,我才明白我当年为见木所受的煎熬简直不值一提。我也真的佩服见木,如此的折磨他竟没有抱怨一声,而我现在想诉苦也没有人聆听。夜夜唯有老头来此,常常带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给我,比如胭脂。
我啼笑皆非,纵然我喜欢做个美丽的女子,此时此境,我那还有如此心思,这种激励真的水平不高,没什么效果。
我日日倒数,度日如年。
两年后我已经干的仿佛头顶在徐徐冒烟。我的气息也越来越弱,每日都在落叶,看着纷纷扬扬的叶片我仿佛看见了一片一片的生机在离我而去。
终于有一天,有个人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已经看不清他是谁,只听到他说:“合欢,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日渐迷糊的心里有了些许清明,是见木。我无力对他说一句话,也无力看他一眼,只是心里升起了融融的暖意和微弱的信心。他终于来陪我这一程,不枉我们八百年的情谊。纵然死去也是不错的,总还有人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