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映云山待景年
作者:是今

楔子

当世天下,一分为二,南景北汤,分庭抗礼。
景国定都蓉城,虽不及北汤地广兵强,依仗长江之天险,及蜀中之富足,与北汤相安天下十七年。
景帝元玠美姿仪,富文采,施仁政,即位四年,天下仓廪丰足,百姓安居。
十月蓉城枫红桂香,水碧云淡,风光旖旎。可惜,顺和四年的这一秋,却是多事之秋,战火四起,一片烽烟。先是边境时不时有北汤守兵犯界,初时景帝并未在意,只道是汤国守将治军不严,与汤国修了一道国书,却无济于事。待到了十一月,北汤突然陈兵十万布于边境,虽未起一刀一枪,却是虎视眈眈,豺狼之心昭然若揭。景帝急令昭王元玮领十万大军前往边境,以防北汤突袭。
元玮乃先帝第四子,自幼深得圣眷,才学,品貌与次子元玠难分伯仲,先帝犹豫多年,方立元玠为太子,同时封元玮为昭王。尝戏语:太子治国,昭王安邦。
大军开赴景汤边界整整一月,北汤纹丝未动,云南的海目却突然拥兵自立,号称云南王。妄想趁乱一分天下,三足鼎立,消息传到景国,群臣既气又笑,果真是坎井之蛙,夜郎自大。景国即便陈兵十万于汤景边境,除去蓉城禁军,尚有靖安侯元赫手下的七万兵马整装待命,海目若想乘乱自立,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兵临城下

云南,太夜城。
元赫大军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海目低估了景帝的神速与兵力,短短两月连失七城。残余兵马退守太夜城。
太夜城背靠苍山,城高墙厚,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中军大帐前,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催人血热。
元赫负手立于阵前,眸光凛冽,剑眉紧锁。眼前的城池背靠高山,沐在一片初升朝阳之下,旭日霞光将它映衬得端庄宁和。若不是城墙上的刀光剑影与盔甲弓箭的清冷寒辉,竟丝毫看不出兵戎之气。
元赫将手放在腰间的飞虹剑上,紧紧握住,冰凉的剑鞘硌的他手指有些微痛,身后的景军凛然无声,一团杀气却无声地在空气中弥漫。几个月的厮杀较量,成败在此一战,众人的气势在他身后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激涌,只等着他放闸。
骄阳下,元赫热血沸腾,他手指一紧,翻身上马,挥剑一声令下:“攻城!”顿时战鼓雷鸣,兵士如蚁,云梯战车相继而上。
城楼上的海目残部竟然十分镇定,待景军近前,一阵乱箭如蝗从城墙上飞泻而下。元赫并未放在眼里,不过是守城的常见手法。但这一次却有些诡异骇人。景军中箭便倒,少倾毙命。竟极少有人近得城墙。勉强有少数兵士近前,却被滚水火球逼退。元赫下令再攻,仍是如此。城墙上的海目残部只等景军近前,毒箭便密如暴雨直扑景军,景军即便有盾牌护身,也是伤亡惨重。三轮之后,折士兵两千余人。元赫大惊,以往士兵中箭,即便是淬了毒的箭也没有即刻毙命。却不料此次的毒箭竟然如此怪异厉害。
元赫急忙鸣金收兵,景军撤后井然有序。海目见景军离了射程便不再放箭,也不出城追杀,太夜城除了城下的一片尸首,竟又平静下来,但空气中却散着惨烈的血腥之气。
元赫回帐之后急召随军医士,询问敌军的箭上究竟是何毒药。
一群军医对着捡回的几只毒箭研究了半天,又交头接耳地低语商议,却没个所以然。
元赫顿时眉峰骤起,沉下脸色。
张军医怯怯地说了句:“侯爷,听闻苗人有许多奇药,与我汉人药草并不相同。小人猜测,这箭上涂的乃是当地的毒药,不如找个当地人来问问。”
元赫早想到此处,但沿途所经之地百姓皆四处逃串,眼下想找个人来怕是有些困难。他皱皱眉头,转身看着身后的副将商容:“你带人去附近看看可有当地人,带一个回来。” 商容领命而去。
元赫散了众人,独自站在帐内,敛眉沉思。
一个时辰之后,正如他所料,商容果然空手而返。
元赫眉头皱的更紧。 大军一日费银千金,此刻又有北汤压境,景国现在两面受困,战事不宜久拖,他一心只想速战速决,好回兵北上,以防北汤。此外,他心中还隐隐另有一层防备。一想到此,元赫顿时心急如焚。偏偏海目自知兵力悬殊,固守城池闭门不出。若是强攻,毒箭之下只怕兵士死伤无数,眼下正是景国用兵之时,若是用血肉之躯铺开城门,实是下策。
元赫思量了半天,召来帐下幕僚,副将等人商议。
众人议了半天皆建议围城。海目仓皇逃至闭城不出,城中并没有储备粮食。笼中困兽,料他也支撑不了多久。
元赫沉默不语,众人的意见倒是跟他不谋而合。只是围城又要多拖延时日,实在不是上策。
众将等他定夺。
“暂且如此吧。”元赫一锤定音。眼下着实没有什么良策。这一仗虽然胜券在握,却与他当初的速战速决背道而驰,想到这他不由得心中有些烦躁。
他疾步走出大帐,回头喊了一声:“商容,带一队人随我出去一趟。”身后的商容应声而去,片刻领了一队亲兵过来……赵凿也跟了来。
元赫一皱剑眉,飞身掠上惊风马,疾驰而去。身后商容急忙领人跃马跟上。
惊风马似是久未驰骋,放蹄狂奔。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似是阵前的嘶杀之声,空气中杂着草的清新与莫名的花香,本是踏青游春时节,而此时城外杳无人烟,百姓早早地就四处逃串,远离这兵戈相争之地。
元赫在一处高岗上掣马勒缰,极目远眺。风吹草劲,遍野茫茫。
他看着随风而舞的劲草,突然心中一动,剑眉舒展,微微一笑。身边的商容看着有些动容,多日不曾见他展颜,艳阳和风中,他战袍翻飞,星目熠熠,真是风神磊落。
元赫回头看着赵凿,说道:“你回去领着三千兵士去割草,另三千兵士扎草人。”
赵凿一愣,与商容对视一眼,而后有些恍然大悟,抱拳说道:“侯爷好计谋!”
元赫微微一笑,纵马回营,下令驻营休整。
翌日亥时,元赫下令攻城,铁甲兵推着战车,上立身着景国兵服的草人,夜色弥漫中,海目看不分明,以为景军趁夜攻城,仓皇中下令放箭。元赫只管令人在城下鸣鼓呐喊,并不近前。佯攻了半个时辰就鸣金收兵。回来后细细一看,草人上扎满了毒箭,元赫令人小心将箭收好,以待异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连着几日,景军都是夜里突袭,白日按兵不动。搅的海目夜夜惶恐,那毒箭也损失的十之八九。
元赫本想再有半月便可攻城,却没料到第十二日上,海目居然将城中老弱妇孺几百人带至城墙,命人推了下来。元赫在城下看的目呲欲裂,竟没想到海目如此丧失人性。看来城中粮草告急。
元赫紧抿双唇,吩咐李用召来手下诸将。片刻,诸将汇集中军大帐,神色肃穆。
元赫扫了一眼帐中的诸将,皆是他亲自挑选,其中不乏初涉战场之人。
出师之际,景帝元玠私下召见他,神色有些担忧,海目虽不足惧,但也不容小觑,元赫举荐的新人如何,着实也让元玠忐忑。元赫笑着说道:“皇上只管放心,哪个老人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如今景汤十七年没有战事,却不可懈怠,正是培养些新人的时候,让他们去云南历练历练,权当是场练兵。”元玠微微颔首,将兵符极慎重地交付给他,说道:“景国就交与你和四弟了。”元赫接过兵符,小小的一个虎符卧在手心,触手冰凉,却又让人血热,元赫紧紧握住,顿觉沉重。他抬起头,元玠正定定地看着他,双眸一如当年坦荡如镜,虽然他登基已经四年,却仍然与以前一样,对自己不似君臣,却似兄弟。
帐中的几个年轻将领,商容机敏,赵凿勇猛,杨落沉稳,这一路下来,他们果然没有让元赫失望。
帐内静得只听见呼吸。
“看来海目粮草已经告罄,我本想再拖他几日,叫他自乱阵脚,却不想他如此凶残,将百姓视同草芥。攻城已是迫在眉睫,不能耽搁。”
元赫顿了顿,目光转向刘也:“你安排一些运粮车,外置干草,专从南门外经过。”
刘也有些不解,运粮车一向力求隐蔽,以防突袭,如此明目张胆必定是有原委。他没有多问,小侯爷虽然年轻,却是心智过人,此次领兵乃是皇帝力排众议,执意任命。这一路领兵下来,攻城掠地有勇有谋,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元赫又道:“南门的粮车由商容负责。”
刘也这才问道:“侯爷的意思是,有两队粮车么?”元赫点点头,说道:“你负责的粮车一切照旧,不可让人看出端倪。”
元赫又看看商容,赵凿:“海目龟缩于城内,若能诱他出城……”
赵凿顿时心中一热,急切地看着元赫。
元赫目光却扫过他,落在商容身上,微微一笑:“你不是一直有些抱屈跟着我坐镇,没有立功的机会么,眼下,这一仗成不成,可就靠你了。”
商容一听,顿时眼神雪亮,一抱拳头,恨恨地说道:“待我拿住海目老贼,为城中百姓报仇。”
元赫点点头:“明日起,便将南门的守军撤后掩在林中,骑兵在前,听你号令,步兵由杨落指挥。你挑选军中箭法极好的埋伏在南门外,随时待命。”
商容听罢,扑哧一笑:“军中箭法最好的就是侯爷您了。”
元赫嘴角微扬:“我倒是想一箭射死海目。”可惜他龟缩城中,死活不出。
元赫又道:“将火药埋于车上,外面覆盖粮草。明日起,一天两次固定时辰从南门送至东门。待海目出城抢夺,你们抵抗片刻就假意逃散。”
商容凝神细听他的部署。
“待海目抢了粮车从南门入城之时,即刻令弓箭手放火箭点燃粮车,炸开城门之后,商容领三千骑兵冲入城内,杨落的步兵随后入城。我与齐将军去攻东门。”
赵凿听了半晌,未见有自己的事,双拳紧握嘠然有声:“侯爷,西门外是苍山高岗,不必理会。可是北门为何不攻?”
元赫淡淡一笑:“围师必阙,若是海目在城内死战,恐连累百姓。你在北门外埋伏拦截余孽,地势开阔正好歼敌。”
赵凿一听顿时喜上眉梢,恨不得立刻就与海目决一死战。
元赫又看看杨落:“入城之后,多派兵士守在西城高岗,遍地插些旌旗,鸣鼓呐喊。” 说罢,他起身走到商容跟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子乔,恐怕后日宝剑就要饮血了。”
商容听罢热血沸腾,歇了十几日未见血腥,他竟有些手痒,想当日,他却是蓉城的双璧之一,舞墨弄剑,与书法风流的林芷原齐名。战争果然是让人蜕变。若不是元赫找上他,只怕此时正与林芷原在浣花溪边饮酒唱和,逍遥快活。
议罢战事,商容出了大帐,夜色四起,星光漫天,他突然有些想念林芷原,那小子临行前交代的事情至今也没个着落,着实让商容有些犯愁。

成王败寇

西城高岗的碎石矮坡绵延向南,地势渐平。在南门不远有一片树林。连着两日,景军的粮草车从林中而出,在南门下遥遥而过,井然有序送至东门的景国主军。
海目手下的大小将领皆在城楼上看的烦躁不安,心痒难耐,纷纷对海目建言要出城抢粮。海目冷眼看着粮车,对手下要抢粮的人狠狠地呵斥了一番,待到第三日上,早饭的稀粥已经照的见人,海目心中一阵烦乱,扔下碗筷,急步登上南门城墙上的谯楼,眼见守城的兵士萎靡不振,毒箭也所剩不多。顿时心乱如麻,如置焦碳。他原本打算趁着景国外患之际,自立为王,景帝大敌压境自顾不暇,应该也无兵力来顾及云南。没想到汤国却是按兵不动,而景军竟然一路攻城而下,将自己逼成瓮中之势,突围显然自不量力,而城池尽失,也无路可去。惟有坚守等景军退兵。他日日祈祷汤景战事爆发,元赫好回兵自救,却没想到北汤一直按兵不动,眼下城中粮草已经熬不过三日,将士已经有些骚乱,而前几日推下城墙的老弱妇孺本想省些粮食,却又激起了民愤。若是再僵持下去,只怕不用景军来攻,城内先已乱了。
海目重重地叹口气,明知道景军如此明目张胆地过粮车实在蹊跷,但形势所迫,抢粮的念头被手下将领一点燃,竟如燎原之星火再也无法熄灭,在心肺间烧的火旺。他紧紧盯住粮车直往东门而去,恨不得化为鹰隼,飞去用利爪擒来。守城的兵将眼见粮车东去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
海目思量了片刻,对身后的副将里融说道:“如今,明知道景军的粮草可能有诈,也要冒险一试,总强过坐以待毙。”里融急忙说道:“王爷不可,若是景军故意引我军出城,中了埋伏,如何是好?”海目双眼一眯,冷冷地说道:“若是有埋伏,就将抢粮草的人关在城门外,不过是损了少数人马。总不能因小失大。”说罢,快步走下城墙,清点了人马,让锣以带队去抢粮车。
锣以乃是海目的堂弟,甚是勇猛,一直叫嚣着抢粮。他当即领人侯在南门,只等海目的号令。
未时,景军的第二次运粮车果然接近南门,往景军东门后营而去。海目在谯楼上一声令下,锣以打开城门,领人率马奔了出来。
商容在马上冷冷一笑,诱了你三日,果然是耐不住了。商容立即吩咐手下围住粮车,横剑立于马上。身后的兵士早已授命,并未惊慌,围着粮车急步前行,手握兵器严阵以待。锣以快马尚未近前,手中弯刀已经直逼商容面门而来。一阵刀风卷过,商容抬手一剑挑开弯刀,虎口微微有些发麻,锣以果然力大。商容立即一剑紧跟,直刺锣以当胸,锣以豪无惧色,竟以臂相挡,他臂上套有尺许长的一个铁环,剑锋下直溅出金星。他反手弯刀横扫过来,商容身子在马上一仰,只见刀锋在眼前闪过一道青光,竟激起几丝碎发。他避过刀锋,起身一剑,横刺过去,锣以一个侧身,以弯刀架住,抬臂反压过来,商容假装不敌,收回剑势,一提缰绳回马就走。
锣以志不在擒人,并未继续进攻,趋马直奔粮车而去,手下的人也与景军缠斗在一起。商容看着锣以的后背,极想一剑贯穿,奈何顾及大局,大喊了一声“撤”,率先离去。景军早有布置,即刻四散开来,锣以一阵狂喜,不及细想,与来人挟持粮车立即回返。
商容即刻吩咐手下带着令旗,让南门外早已侯命的骑兵步兵即刻汇合南门。
三千骑兵瞬间即到,锣以听见身后蹄声如雨,回头一看尘土飞扬,忙催马加速。南门守将忙打开城门迎接锣以及粮车。眼见锣以即将进了南门,商容一剑挥下,喊了声:“放!”埋伏的弓箭手即刻射出火箭,粮车上的干草瞬间点燃,而后就是几声巨响。南门被炸开一个口子,锣以及几个手下当场气绝,守城士兵惊慌失措,四处逃串。商容一阵心喜,领着骑兵冲了过去。身后喊声震天,应是东门听见巨响,开始攻城。
南门一破,景军顿时如溃堤之水席卷全城,海目残军粮草不济又士气低沉,无心苦战,死伤无数。海目苦战片刻却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而景军却越围越多。他抬眼便是西城高岗上的景国旗帜,眼见大势已去,心中更是慌乱。稍加抵抗就往东门而逃,却被杀入东门的元赫迎头截住,一阵恶战之后,残余的百人拥着海目奔北门而去。元赫冷眼看着,并未去追,将这擒获敌首的功劳让与赵凿。他虽武功出众,却出生布衣,得此一功,足可封官加赏。
一个时辰之后,城中终于平定,元赫立于北门城墙谯楼,艳阳如火,空气中也飘着血腥和火药之味。他微皱眉头,举目远眺,远远地只见赵凿马后拖着一人,另有几十个人绳索相连,步履蹒跚。看来赵凿已经得手。元赫心中巨石落地,一声长叹:成王败寇,古来如此。
元赫步履如风下了城楼,交代手下将领安置伤兵,安抚城中百姓等事宜。布置完毕,只见商容匆匆前来,他战袍染血,星目如辉,正四处张望,似是寻人。待看见元赫,顿时露出一丝喜色,快步上前施了一礼:“在下有一私事相求,请侯爷成全。”元赫挑眉问道:“何事?”
“侯爷可知道蓉城的林芷原?”
“哦,不就是与你齐名的双璧么?”元赫呵呵一笑。商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他的父亲几个月前来了太夜城,却不想碰上这场战乱,临走前,他请我代为寻找。所以想请侯爷在城中贴个告示,他父亲乃是蓉城的名医,名叫林济舟。”元赫哦了一声,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你自己去办吧。”
商容道谢而去。元赫牵过惊风马,直奔北门去迎赵凿。
赵凿抬眼便是巍巍城墙下的神俊白马,马上端坐着元赫,面容恬淡,阳光下微眯双眼,似笑非笑。一如当日在蓉城郊外围场上初次相逢,相约比箭时的从容闲适。
赵凿当日并不知晓他的身份,见他风神秀异,只当是个出外游春的世家公子,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他出身铁匠之家,自小便喜欢舞刀弄剑,平素最喜与人比箭,鲜有敌手。他自持箭法了得,便让元赫先射。元赫并不谦让,随意拿出三支追风箭,三箭齐发,聚在红心。赵凿顿时心服口服,又见元赫举止高贵,容貌不俗,顿时心中倾慕不已,想与他结拜,那知元赫淡淡一笑,说道:“若是心里视为兄弟,嘴上叫不叫又有何妨。”赵凿顿时自叹弗如,结交之心反而更盛。元赫也爱惜他的箭法,又见他为人磊落,一身豪气,遂将他引为知交,平素饮酒射猎,相交甚欢。待赵凿后来知晓他的身份,更是心折,如此贵而不娇,世人有几?
赵凿策马上前,抱拳笑道:“恭喜侯爷,大获全胜。”元赫微微一笑:“该恭喜你,得了头功。”赵凿心中一热,忙低了头掩饰,元赫的用意他如何不知。元赫看了看马后的海目,憔悴狼狈,一身血污。不由心下叹息:好好的氏族首领,一呼百应,偏偏贪心不足,落此下场。都以为那颠峰是个好地方,千方百计地去争,真站在那颠峰之上,才知道有多冷。
海目恨恨地盯着元赫,面目狰狞,虽遍身有伤却也不哼一声。元赫暗道:倒是一条汉子,可惜自不量力。他掉转马头,与赵凿回城。一路上已然见到几张寻人的告示,打的名头却是自己。元赫不由暗笑:商容那小子,倒是手快。

故人相逢

曾经风景如画的小城,已是一片萧瑟血腥,尚有余烟从几处民宅中袅出,徒增悲凉。街上偶尔有百姓从门中探个头出来张望,皆是满脸菜色,惊惶失措。
元赫凛目冷观海目,厌恶不已。他为一己之私,连累诸多百姓。想起他在城中杀戮抢夺,将老幼妇孺从城墙上推下的那一幕惨绝人寰,顿想一剑取了他的性命。
他强忍怒意,策马而行。路过西城时,只见凌乱的山坡上残留着些许兵器,地上尚有许多血迹。他勒了缰绳,略一思忖,说道:“赵凿,此处今夜要严加巡访,多派些弓箭手守在这里,恐怕今日有少许残兵从这里逃出,防他们今夜杀回来。
赵凿点头说道:“此处地势险要,山下便是大海,想要从这里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即便有侥幸逃脱的,藏身不了几日便要下来。只需多守些人即可,侯爷只管放心。”
元赫颔首:“好好安抚城中百姓。”
太夜城的府衙因被海目占用,倒是一点也没损坏。打扫干净后元赫住了进去。府衙是典型的南诏风格,清新典雅,屋舍飞檐翘角,斗拱彩画,园子里花坛艳丽,流水清幽。元赫负手站在荣华厅的窗前,入眼一片花海,彩蝶翩飞。如此春色他却无心观赏,正在斟酌如何给元玠写奏章。此番平乱虽生擒海目,如何处置却很棘手。他虽然作反朝廷,却在族中威望极高。临行前,元玠交代,海目全凭自己处置,然而,元赫思忖了半晌,决定还是先押下海目,等元玠定夺,以免日后又留人口实。
元赫写好奏章,让人快马送至蓉城。然后长舒一口气,起身走出荣华厅,穿过回廊,过了半月拱门,便是后花园。
园中引了一条溪水,逶迤清澈,横贯府衙后园,又依势在水上架了一座雅致的青石小桥。小桥流水之下,数只鱼儿悠然自得,似与世无争,一见元赫阴下的影子,顿时四散游开。
元赫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不知怎的有些怅然。这一仗打下来,虽有决胜千里意气风发的豪情热血,更是忧心忡忡地担心百姓的生计。兵戈血染之后的一片焦土荒地,要多久才能恢复生机?离家逃难的游民何时回返故土?
他同景帝政见一致,若非必须,不起兵戈。而元玮,恐怕想法就不同了。他自幼便是胸藏丘壑,志在千里。想到他,元赫的忧虑又浮了上来。
“侯爷!有个叫林济舟的求见!”说话的是元赫随身的亲兵李用。元赫听了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再一想,似是商容提到的那个人。
“你将他领过来,再去把商容叫来。说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片刻,李用领了人进来。元赫把目光从池鱼身上收回,放眼一看,却见来了两个男子。年长的一位面目清俊,四十多岁。年轻的一个,极其灵秀,一双眼睛很大,顾盼之间,如春日草场上的小鹿,晶莹灵动。元赫稍稍有些遗憾,如此一双美目长在一个男子身上,不能增色反倒显得有些脂粉气。年长的那位勉强还算整洁,年轻的这个只能说是灰头土脸,一身衣衫不伦不类。这两人施了礼,年长的说道:“在下林济舟,见了告示就来了,不知侯爷寻草民来有何吩咐?”元赫点点头:“是令郎叫我手下的商容寻你,商容片刻就到。”
林济舟一路都在奇怪,这位景军主帅,靖安侯并不认识自己,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太夜城,还贴了告示来寻他?待一听到“令郎”二字立刻脸色一青,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心下全明白了。
那年轻人轻轻拉一拉他的衣袖,有些娇嗔地叫了一声:“爹,大哥是担心你呢。”
这声音,宛转又娇柔。元赫不由得有些惊诧,仔细看了看,顿时明了。他,眉不描而黛,颊不点而嫣,衣衫宽松反衬纤腰一束,分明是个女子!
林济舟却仍是一副脸色不善的模样:“不用他关心我,反正早晚也是被他气死。”
“哥哥替你守着泽仁堂三个月,还不憋闷死他了,您还不解气么?”那女子甜甜地一笑,眉目生辉,俏皮灵动。
身着男装却带着这么明显的小女儿形态,这乔装简直是掩耳盗铃,元赫暗笑。
林济舟听了她的话,脸色渐渐缓和,嘴角竟微有笑意。
“侯爷!” 商容进了拱门就看见元赫等人,急步上前,对着林济舟施了一礼:“伯父,总算找到你了。”
林济舟见了商容,心中十分感慨,经此战乱,再遇故人,倍觉亲切。他见商容一身盔甲,正欲开口询问他何时从的军。商容却目光扫过那女子,瞪着眼睛愣了愣,一声大叫:“芷溪?”
那女子点头微笑,略有些羞涩:“哥哥没说我也来了么?”
商容摇头惊叹:“你这丫头居然跑到这里,老天保佑还是好胳膊好腿,否则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 林芷溪顿时脸色绯红,有些尴尬。
林济舟略有不悦:“你怎么从了军,就变得如此言辞不雅。”
商容顿时自觉失言,的确,军中几月,与兵将们一起,刀光剑影,战场撕杀,言辞也变得有些粗鲁,乍见林芷溪有些兴奋就一时忘了形。商容讪讪地笑了几声。
难得见商容也有尴尬的时候,元赫也不觉笑了笑,说道:“林大夫既然是商容的熟识,不如先在这里住上几日,待城中安定,路上太平了再回蓉城。”
林济舟自然求之不得,他自己一个人倒还好说,现今带着个妙龄女儿,自从开战就日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得空一想起来若不是林芷原气他,他何苦带着女儿出来散心,遭此战乱。每日里睡不着便把林芷原拎起来在心里痛骂一顿,方才解气。如今元赫留他住在府衙,自然不用再担忧女儿的安危,也终于可以放心睡个安稳觉了。他急忙道谢,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