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至于害得贺家陷入如此境地的黄萱等人,秦若岚大抵不愿多想的。与其浪费时间去仇恨怨怼,不如将事情做实,脚踏实地缓解贺家困境。
一日,正在画设计图的顾思卿忽然道:“我知道贺家二姨太太的下落了,还有那个贺泰川和贺连。”
“哦?”秦若岚淡淡应了声,继续拿尺子测量着图上的尺寸,连头也未抬。
这次换顾思卿诧异,她自图中抬起头问:“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怎样了?”
“思卿你若愿说,就说出来听听,如果不愿,也就罢了,人走都走了,又何须再多言?”
“你这人就是这样,换了是我,一定恨死他们了。”顾思卿撇撇嘴。
秦若岚微微一笑,顾思卿一向便是如此女子,敢爱敢恨,将一切情绪皆表现得分明,“好,那我便问问,他们现下如何?”
“我可是自北平那边打探来的消息,本还想卖个关子,看来也无此必要了。”
顾思卿说罢,将自己所知说与了秦若岚听。原来,黄萱、贺泰川、贺连与唐海里应外合,计谋夺了贺家的财产之后,黄萱三人逃往了北平,而唐海却去了重庆。那时正是日本人趁乱在东北建立伪政权,北平战乱,互争大权之时,北平局势一片动荡,于是黄萱三人辗转去了天津。黄萱和贺泰川依旧不改以前的奢侈生活,转眼带出的钱已经花了一半,这时才知坐吃山空立地吃陷。黄萱学着开店做生意,贺泰川毫无经验之下却被人骗光所有,就连抵押的洋房也搭了进去,原本光鲜的生活一下跌入谷底。可祸不单行,贺泰川因诈骗罪名被巡捕房逮捕,贺连倾尽所有才将他救出。三人一同搬到了偏僻的阁楼住,贺连靠着平时打点散工赚钱养家。黄萱和贺泰川丝毫不能适应,打击之下,贺泰川又染上了鸦片,贺连去烟馆寻他,却不料被馆内恶霸暴打致死。黄萱为了糊口,也只得平时帮人洗衣服赚赚糊口钱而已。
“你说,这是不是叫恶有恶报?我看他们有此下场,全要怪自己贪那一己之念。”最后,顾思卿还不忘愤愤道。
秦若岚手上的动作略顿了一顿,片刻,轻轻一叹,“人心各有不同,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安顿好自己的心罢了。”听了顾思卿的叙述,秦若岚虽然可怜他们,但也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因果的存在。只是为之一叹,不愿再多提。
顾思卿凝视着秦若岚娇美的面容,直看得她有些疑惑,反问道:“怎么,我说错了?还是我脸上有什么?”
“若岚,我发觉也许坎坷真能令人成长,虽你从前便是温柔坚韧的女人,但如今,却好像更加成熟了。”
秦若岚一哂,并未答话,是啊,在自己尚穿着蓝衣做着去往北平的梦时,在闻听父亲死亡的噩耗时,在嫁入贺家时,谁又能想,时至今日,会是这样一番模样?
岁月从来不待,前尘往事,便如云烟,依稀如梦,已渐朦胧。但它之于每个人,又皆是公平的,夺去一些的同时,总会补偿给你一些东西。比如与贺泰哲之间的相知相爱,比如这些携手共度,虽苦犹甘的艰难日子。沉淀在往后的时光中,总会凝结成一份美好的回忆。
转眼夏去秋至,虽然此时上海时局颇为紧张,物资紧缺,可上海滩十里洋场,依旧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泰福在贺泰哲手中井井有条地经营着,经过之前供货商大闹事件之后,贺泰哲非常注意与这些供货商之间的沟通,更将管理这种事情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无形当中,他肩上的担子也是越来越重了。
秦若岚在首饰设计方面渐渐游刃有余起来,许多名流及官商太太们都会慕名而来。秦若岚虽不与她们交往过密,但她对待她们的态度也是客气的,让她们亦挑不出什么闲理来。
秦若岚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明哲保身罢了。商场的变幻莫测她是领教过,泰福这样的老店也遭受了重创,更何况现在时局较之之前更加动荡,今日为名流,明日也许便会破产。商界如此,在这种战乱时局,官场上更难以保全自己。
秦若岚深知其中的道理,不求所谓的富贵名声,只是希望帮助贺泰哲保住泰福以及贺府。可即便是秦若岚处之淡然,心中总会担心贺凝羽和纪怀宇的近况。可她托了许多人,甚至还拜托顾思卿帮忙,北上南下皆有打听,尤其是当年与纪怀宇约定的北平,她更是着重调查,可至今也毫无音讯。
他们究竟过得怎样?
秦若岚知道,虽然贺泰哲从没提过贺凝羽的事,可她明白,他也是在关心着他们。
而如今,她只希望,纪怀宇因着贺凝羽对他的感情,能够走出以前心里的阴霾,敞开心扉接纳如此痴情的贺凝羽。她希望他们二人能够幸福,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生活。
“少奶奶,顾小姐来了,在前厅候着。”
灵儿的声音打断了秦若岚的思绪,她这才记起,她约了顾思卿谈怎样打响分店名号一事,可她却坐在椅子上,独自沉浸在深思中出了神。秦若岚于是应了一声,便起身往前厅走去。
一身洋装的顾思卿坐在椅子上,绯红的风衣罩在她身上,勾勒出纤和适度的身形,也将她的面庞映得更为生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几份报纸,她正低头认真读着什么。
“几时起,我们的顾大小姐也开始关心时事了?”秦若岚才跨入前厅,见到顾思卿如此认真的模样,不禁打趣起来。
顾思卿起身,面露潮红,但语气亲密中还带了些抱怨,“我又不是闺房大小姐,看看时事也是好的,最起码对咱们店的经营和珠宝式样的变化都有些许指导作用,你还要来笑我。”
“是,还是思卿你顾虑得周详。”
秦若岚听了顾思卿的话,不禁点了点头,赞叹着顾思卿虽然年轻,但是她的思想全然不像经过封建教育下的百姓,眼界也会相对开阔很多。而顾思卿所说,也正是秦若岚最近一直在着重研究的,时事连着民生,而民生也会影响他们的生意。况且珠宝首饰本就是高成本高价格的物品,寻常人家很少会购买,既然依靠这些官商做生意,也就必然需要了解时下状况才对。
“你有何想法?”秦若岚问道,刚才她进前厅时,顾思卿便盯着报纸若有所思,知她必定有了些许心思。
顾思卿迟疑了一下,将刚才自己聚精会神看着的报纸递给了秦若岚,让她来看。
报纸用了整版介绍英国的拍卖行业,提到尤其是针对中国的艺术品的拍卖更是颇受欢迎。
“你是想通过拍卖的方式,让泰福在业界更加受到关注?”秦若岚微微一笑,原来顾思卿在动这个心思。
这个想法确实好,不仅让政商名流更加关注泰福,而且对泰福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作品来说也会更加被人瞩目。
只不过想到这里,秦若岚倒是有了些许顾虑,经过重创的泰福虽然现在又渐渐转好,可较之之前的规模,还是不可能达到的。况且在资金方面,也是需要考量。
“嗯,确实想办一个拍卖会,把政商这些人都请来,最起码以我爹的名义,他们还是会给几分薄面的。”
顾思卿眉目中流露出掩不去的自信光芒,仿佛已经在心中盘算好,就等着借机会放手一搏。
“若岚,你前阵子不是有几幅新的设计图样吗,我们赶制出来,然后再在报纸上大肆宣传一番,这样肯定能在上海滩出个大名,至于拍卖地点就选择泰福好了,反正现在的店面也绝对够用了,到时候布置一番。”
秦若岚听着顾思卿的话,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虽然是用你父亲的面子,但是让这些政商界人士埋单,还是需要些说法的,不如我们只保留成本,其余的拍卖所得我们都给捐出去,泰福得到宣传,就连那些拍下首饰的人也能跟着宣传一番,他们也同时有了面子,这样岂不是更好?”
“好,就依照你所说去办,只是最近恐怕要辛苦一些,需要些新的图样,我这就跑去盯着那些工匠,让他们赶工。”
顾思卿是个说做立即就要付诸行动的急性子,两人商议完毕,她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告别秦若岚,起身欲往外走去布置一切。行至了门口,才像是记起什么重要事情,于是复又转头说道:“对了,这件事还未曾说给贺泰哲知晓。”
秦若岚淡淡一笑,“没关系,他肯定会同意,我今晚向他说明。”
“嗯。”顾思卿颔首,有秦若岚开口,她相信此事必能水到渠成,便也放心离去。
秦若岚看着顾思卿离开的背影,欣赏她对事物保持着一股冲劲,而这种不顾所有、敢拼敢闯的性子,正是自己身上所欠缺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许是人总会下意识去向往一些所未拥有的东西。
第二十九章 云开月明
直到傍晚贺泰哲回来,秦若岚依旧埋头在一堆设计图样中,修修改改,却仍是不满意。她微微凝眉端起图样仔细查看,执着地在灯下寻找自己感觉不妥之处。
“你如此辛苦,我可是会心疼的。”贺泰哲含笑的清朗声音自门口传来。
秦若岚一怔,微蹙的眉舒展开来,展颜一笑,转身正对上贺泰哲关切而深邃的目光。方才她太过于专注,将自己的心思全然融入了设计图中,竟连贺泰哲走入房中,皆未曾察觉。
“泰哲,你回来了。”
秦若岚起身迎上前,贺泰哲放下手中公事包,伸出双臂便将她拥入怀中。他身上夜风残留的气息,和着秦若岚发间若有似无的馨香,两相交融在一起,洗去风尘仆仆,拂落忙碌疲惫,缠绕出一片温暖情意。
贺泰哲将下巴轻放于秦若岚头顶,“答应我,今后不要让自己这样辛苦,看你又瘦了。”
秦若岚伸手环住贺泰哲的腰,“只是最近胃口不甚好,无须太过紧张,不过我答应你,会量力而行,但要休息,尚要再过一阵子才行。”
贺泰哲轻轻放开秦若岚,双目凝视着她,疑惑地问:“最近可是有何要事?”
秦若岚拉住贺泰哲的手,让他坐了下来,将刚才自己绘制的图样递给了他,解释道:“今天思卿过来找我,想通过办一场拍卖会的方式,推广泰福。当然,在保证我们成本的前提下,有一部分拍卖所得将捐出去,这样共同宣传,也能更吸引政商界的人士参与。”
贺泰哲闻言,挑眉问道:“这是思卿那个丫头的想法?”
秦若岚笑着点点头,“是啊,思卿虽然年纪不大,但毕竟是留过洋,想法新潮,就连行动力也比我强很多,若是如此发展,怕是以后不难在商界闯出自己一番名堂。”
贺泰哲看着秦若岚眼中些许羡慕的光芒,心下也猜测她的心思。秦若岚毕竟是个饱读诗书的女子,她的想法,定于传统女子的观念有所不同,她有自己的观点和追求。思及此,他迟疑地开口道:“你可曾羡慕顾思卿留洋?”
秦若岚微微一怔,待看到贺泰哲略有试探与担忧的神色,心念一动,便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可她却故作不知,拖长了声音卖关子道:“嗯——”她眨了眨眼望着贺泰哲,但见他眉心越发蹙紧,心疼地不再作弄他,扑哧笑了出来,“若是现在让我选,我绝对会选择依旧嫁与你做妻子,这辈子,下辈子,皆不会有所改变。”
秦若岚的声音虽轻柔,却如柔韧的蒲苇,生出不可折断的坚定。自古凡事有得有失,失去继续读书的机会未免惋惜,但寻到一份真情,她不悔,老天已是待她不薄。
贺泰哲动容,伸手抚摩秦若岚的脸颊,她将手轻覆在他手背上,“其实,你也瘦了,我又何尝不心疼?”
四目相接,顿有股温热自紧贴的手蔓延开来,化进这微凉的夜色中,生出几许****的炙热。
贺泰哲单眉一挑,站起身来,将秦若岚揽入怀中,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秦若岚脸颊微红,恰似春日枝头摇曳的粉嫩花瓣,娇美动人。
贺泰哲笑道:“即便是为夫再瘦,也还能抱得动你,不信可以试试看。”
说罢,他将秦若岚自椅子上抱起来,往床榻走去,帐幕缓缓放下,遮住无限旖旎****。
深夜下起一场秋雨,雨打着窗外梧桐,噼啪的细碎声响不断传来,仿佛要洗尽白日里的喧嚣与浮躁,化作浮沉,在这宁静的夜里拢起一片寒凉。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停之后,天气渐渐冷了。
第二日一早,便是晴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入屋内,秦若岚悠悠转醒,屋外秋日凉意,似未曾渗入屋内,那相拥的温暖,丝丝缕缕环绕着周身,弥漫在每一寸肌肤之上。
秦若岚侧头,贪恋地看着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熟睡着的贺泰哲,她伸出手去,指尖划过他下颌的胡楂儿,仰起头在他的脸颊轻轻一吻。可下一秒,贺泰哲已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秦若岚轻声一哼,着实被吓了一跳,反观贺泰哲,却是一脸笑意地在凝视着她,深邃的眼底含着一抹戏谑。
“若不是你醒来之后我便跟着醒了,恐怕我还不知道,娘子你也是如此主动。”贺泰哲眨了眨眼,唇边笑意又浓了几分。
秦若岚顿时红了双颊,佯作生气,“既然你已经醒了,为何还要装睡?故意作弄我不成?”
“你不喜欢?你若不高兴,下次我不做便是。”贺泰哲忙紧张道。
秦若岚莞尔一笑,贺泰哲方才的动作,是以往未曾有过的,就连现在的模样,也和往日深沉的他有着甚大差别。但这种轻松惬意之感,却使她感到暖意渐生。就好像昨晚贺泰哲问她是否羡慕顾思卿留洋,其实他们心中皆知,若是当年她再增加一丝坚持,也许,她和他便会擦身而过。得与失,苦与甜,天与地,不过一念之间。忽而生,忽而灭。
“今天你怎么不急着去店里?”秦若岚轻声问道。
贺泰哲翻身坐起身,秦若岚也跟着才要起来,却被他轻轻按下肩头,“并非不急,而是你今日起得太早了。”
“是吗?”
秦若岚重又躺回枕上,望了望窗外天色。往日她起来时,贺泰哲已经去店里了。不在店里帮忙的时候,她也会寻了时间休息。也不知是否天气原因,这几日来总感困倦,时常做事到一半便感提不起精神,昏昏欲睡,食欲不振,令她自己皆未免有些担忧。在这紧要关头,定不能生病耽搁了事情。
她的思绪自眉眼中水波般流露出来,贺泰哲又岂会不知?他俯身摸了摸她的脸颊,“若岚,你若是不舒服,尽早叫医生过来看看,莫要耽搁。我可不想见你因为辛苦而病倒,你再歇息片刻,我也该去店里了。”
说罢,他低头吻了她的额头,然后起身将衣衫穿戴整齐。为了不影响她继续休息,他选择去书房洗漱。
出门前,他将目光投向桌上昨晚秦若岚给他看的设计稿,凝视片刻,微微一笑,转身见她已经又睡下,于是他将图样拿起,默默带走。
顾思卿在第二日,便已将拍卖流程以及宾客名单拟定好了。忆及那日她去见过秦若岚之后,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脸倦容,这让顾思卿一直惦念在心里。于是,她并未直接去找秦若岚,而是拿着名单去见了贺泰哲。
顾思卿敲门进入贺泰哲办公室时,他正在低头认真看着手中文件。顾思卿探入个头,俏皮地笑着打招呼,“贺老板可是正忙着?”
“你与若岚情同姐妹,还如此客气做什么?”贺泰哲放下文件,望向顾思卿。
顾思卿拉开门,走入办公室内,径自在贺泰哲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我便不客气了,贺大哥,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思卿你可是贵人,我若驳了你的面子,若岚还不同我翻脸?”贺泰哲笑道,“有何事尽管开口便是。”
“你可听若岚提及过拍卖会一事?”
贺泰哲点点头,“我听说是你的主意,若岚还赞你颇为聪明,心思灵活。”
“若岚也学习得很快,只是最近辛苦了她。贺大哥,这是我拟好的拍卖会宾客名单,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顾思卿隔着办公桌,将拟好的单子递给了贺泰哲。贺泰哲仔细看过,觉得并无不妥之处,只是最后在后面又加了几人的名字,解释道:“这些人虽然现在在兴办所谓新兴商号,不过在国外已是发展得很快,只是在上海相对落后些,若是目光放得长远,这几个行业迟早会兴起,因此也不容忽视。”
说罢,他将最后自己修改好的名单,递还给了顾思卿。
“好,就如此决定,我去安排通知每个人。”顾思卿说着,已然起身准备离开,却在即将走出门时,复又回首说道,“对了,昨天我见若岚脸色不好,你这个当人家丈夫的人,可得对她多多关心才是。”
贺泰哲心下一沉,他已然注意到秦若岚最近的憔悴,但每每提及,她总是推诿说过一阵便好。眼下就连顾思卿皆一眼便看出,看来他态度该是强硬些,让若岚多做休息,尽早请来大夫看看。
他边思索,边抬头朝顾思卿报以感激的微笑,“谢谢,我会注意,以后拍卖会事宜,也可来找我商议,我很乐意为你们效劳。”
顾思卿了然地点点头,便告辞离去了。
自那日起,顾思卿多是去找贺泰哲商量拍卖会之事,反倒是秦若岚,在贺泰哲的要求下不再去泰福帮忙,而是自己在贺府忙着设计首饰图样,有些细节,她更是请了工匠直接来到贺府,一同商量之后动手。
直到一件件作品完成,秦若岚才发现自己根本是累垮了,时常头晕,就连饭菜也不愿意多吃几口。但她却并未告诉贺泰哲知晓,也叮嘱了灵儿不许说,她并不想让他在此时为她分心,更不愿拖累了大家长久以来酝酿筹谋的计划。
拍卖会的组织有了贺泰哲的帮忙,得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本来,顾思卿按部就班地拜访名单上拟定的人物,可渐渐地,她发现,许多往日里待她很亲切的长辈,这次却忽然变得冷淡不少。
与他们细聊之下才发现,还是陈旧的思想禁锢着他们,以往她是顾长林的女儿,是北平商会会长的独生女,他们待她自然亲切。可如今她独当一面,出门以合作名义来谈判的时候,他们却是变了脸,一副不愿与女人谈生意的态度,这让顾思卿很为恼火。
于是,思量之后,她将一些名单分给了贺泰哲。虽然顾思卿并没有径直说明,但贺泰哲的目光扫过名单上的名字之后,心下便已然明了。顾思卿留洋,虽是心思活络,但是真正能完全接受洋派作风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尤其那些已颇具名望之人,大都过了不惑之年,融合起来便更为困难。
虽然拍卖会之事早已传遍了上海滩,可人们也看到了贺泰哲在经历打击之后又迅速崛起,成为一枝新秀,因此,上海政商界的人士还是颇给他面子。况且,贺泰哲将捐助以及宣传这一块加重了描述,所以受邀之人更是欣然接受。
拍卖会如期举行,泰福门口远远比新开张之时热闹更甚。报刊记者争先上前,就连洋人记者,也对中国第一次的拍卖会显露出了盎然兴致。
泰福店内,安排的座椅座无虚席,顾思卿将到客姓名记录在案,并为每人分发不同的数字号码牌。
首饰被放在展示架上,摆放在台子的正中,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璀璨光芒,熠熠夺目,巧夺天工,宛若星辰,让那些富太太们颇为心动。况且,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谁若能竞得一件饰品,俨然便会成为自己商号以及个人的最佳宣传。
场面异常热闹,顾思卿看着自己长久以来的忙碌终于有了收获,自是高兴不已。为了这次的拍卖会,顾思卿更是将父亲顾长林自北平请来,为的便是想让他看到她的努力成果,认可她能够独当一面。
而贺泰哲和秦若岚心中的喜悦,更是不言而喻,就好似两人携手努力,凝结而成的心血结晶近在眼前,岂是激动可以概括得出?身体已然好了许多的贺峰坐在台下,笑着的嘴始终没有合上,看到泰福终于重现往昔辉煌时,不觉间,苍老的眼角落下欣慰的泪水。
生如浮沉,起起落落,贺家在历经了风雨之后,再次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是何等不易?
拍卖会结束后,便是酒会,政商人士在大厅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尽管时局动荡,可上海滩的这份繁华妖娆,似乎永不会落幕。
一身蔚蓝色洋装的顾思卿站在秦若岚身旁,飘逸的荷花边层层叠叠,宛若池水中碧波轻荡,光彩照人。秦若岚今日身着一袭婉约的素花旗袍,雅意悠然,素净如雪。两人比肩而立,仿佛两朵不同于一季之花,顾思卿若娇艳的玫瑰,秦若岚似清雅的兰花,但却同样美丽动人。
“若岚,你脸色不怎么好,可是身体有何不适?”顾思卿凝视秦若岚,担忧地问道,“你如果累了,就去休息,这里有我和贺大哥在,你尽可放心。”
秦若岚手执高脚杯,虽越发觉得头痛欲裂,却还是微摇了摇头,“我没事,无须担心。”
“可…”顾思卿似乎仍想再劝,顾长林已端着酒杯,向两人走了过来。
“思卿。”顾长林笑望着女儿,招呼道。
“爹。”顾思卿迎上前,拉着顾长林,“我给您介绍,这位是我的合伙人,泰福大少爷贺泰哲的妻子,秦若岚。”
“嗯,我记得,之前在宴席上曾经见过。”
“顾会长。”秦若岚礼貌地轻颔首。
“思卿这丫头,在上海多受你们关照了,一定没少添麻烦。”顾长林笑道,举了举手中酒杯,“我敬贺家少奶奶一杯,略表心意。”
“爹,若岚不舒服,您要喝酒,就让我来作陪吧。”
“思卿你也成熟了,学会关心人了。好,就敬你,今日拍卖会办得很成功,我女儿也能够独当一面,自立门户了。”
“谢谢爹。”顾长林此言,对于顾思卿无异于最大的肯定与鼓励,她笑靥如花,仰头饮尽杯中酒。
一旁的秦若岚,也在为顾思卿高兴,毕竟顾思卿所有努力,最大的愿望,便是得到顾长林的认可。一番辛苦,也算值得。
隔着层层人群,秦若岚感受到一道温暖的目光。她循着视线望去,正落入贺泰哲深邃的黑眸之中,四目无声交汇。一望之后,贺泰哲穿过人群,向着这方向走来。
秦若岚本专心凝望着贺泰哲,等候他走到近前,可就在他距她只有几步之遥时,她忽而一阵头晕目眩,屋顶上的聚光灯变得一点点模糊,最终身体一倾,陷入黑暗中。在失去意识前,她依稀看到贺泰哲焦急奔至的脸庞,之后自己便落入他那坚实的臂弯之中。
再次醒来,秦若岚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四周围着许多人,众多关切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令她一时间有些懵懂,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我…”
秦若岚努力回想着,自己莫不是病了?
她仿佛记得刚才明明还在酒会现场,可现在一转眼,却回到了贺府。在之前拍卖会时,她确实感到身体不适,一直咬了牙强撑下来,直至晕倒。看来,应是被大家送了回来。
秦若岚缓缓起身,贺泰哲连忙上前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轻声问道:“现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不准再自己扛着,知道吗?”
秦若岚轻动了动,感到除了头脑仍有些昏沉,提不起精神外,并无其他异样。她本想开口劝慰贺泰哲,说自己没事,可见到贺峰听到贺泰哲的话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心下一沉,将原本的话吞了回去,转而问:“我是否病了?病得很严重?”
贺泰哲将她的额头按向自己肩头,使她能更舒服些。他顺势亲了亲她的额头,在人前这般毫不避讳亲昵的举动,顿时令秦若岚脸颊泛起一层红润。贺峰轻咳了一声,而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而在座的苏琴和石晓柔也红着脸跟着走出了房门。
此时,房内只剩贺泰哲和秦若岚夫妻二人。
“泰哲,你如实告诉我,我是不是病得不轻?”
秦若岚将头轻靠着贺泰哲,心中却拧成一个结。如果真是如此,有许多事还需从长谋划,更重要的是,她又怎舍得丢下贺泰哲一人离去?
“莫要胡思乱想。”贺泰哲点点她的鼻尖,伸手覆上她尚平坦的小腹,“咱们有孩子了,不过你这个当娘的居然糊涂得不知道,看来应该罚你以后不准再去泰福帮忙,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养着。”
秦若岚惊诧地睁大眼眸,仰首望着贺泰哲,在他眼底看到肯定的光芒之后,旋即心中欣喜如潮水蜂拥而至,将她淹没。原来,前阵子的不适,竟是因为自己有了身孕;原来,刚才她一睁眼看到众人关切的目光,亦是因为如此;原来,是自己会错了意。
“我答应你,以后在家里静养着,我要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健健康康来到这个世上。”这句话,秦若岚说得极其认真,仿佛某种坚定的承诺一般,脸上闪动着掩不去的母性慈爱之色。
贺泰哲微微轻笑,忽然自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到她面前,“送给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秦若岚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温柔一笑,神情中充满神秘,这才接过锦盒,缓缓打开来。
这一刻,她心底的某处柔软被触动,令她的感动无可遁形,只能化作晶莹的泪水,在眼眶浮动几周,然后贴着面颊流淌下来。眼前这做工精良的首饰,不正是她给他看的那张设计图样?她还以为是自己糊涂,不知将图样放到了哪里,却不承想是被贺泰哲收了起来,并为她打造出来,送到了她的面前,还有什么能比这份心意更使人动容?
她含着泪水,哽咽开口道:“为何待我这样好?”
“傻瓜,刚才娘和三娘她们还说怀孕的女人容易情绪波动大,没想到你这样便哭了。”贺泰哲轻柔地将秦若岚脸颊上的泪珠拭去,“你是我妻子,我自然要待你好,况且这是你那天设计的,虽然我稍加改动,但我知道这件首饰只可你一人拥有,它是你秦若岚的。”
秦若岚点了点头,投入了贺泰哲的怀抱。他们都相信,风雨已经过去,而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是随着这小生命一起到来,那飘摇之后的一方晴空。
第三十章 此生相许
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火盆烧得很旺,却也掩不住空气中浮动的寒意。秦若岚坐在椅子上,认真绘制着首饰图样。虽怀有身孕,但她还想再做些事情。
“少奶奶,休息一会儿吧,喝些参茶。”
灵儿将参茶端到桌上,伸手帮忙整理着桌上的绘制工具,而秦若岚也将手中的画笔放下,任由灵儿将桌子整理干净。这也是贺泰哲答应她继续绘制图样的唯一要求,每天只能画一个时辰。她自己也严格遵守,毕竟,一切皆是为了肚子中孩子的健康。
前阵子害喜症状渐渐显了出来,两位夫人每天都会过来给她讲一些注意事项,比她还要紧张,就连家中的饮食也注意许多。秦若岚有些挑嘴,倒是因为怀孕的关系越发爱吃酱牛肉,就连贺峰也嘱咐下人,每天不能少了这道菜。经过细心的照顾,原本已经很清瘦的秦若岚圆润了不少。也因为这即将到来的孩子,令贺家有了许久未曾出现的欢笑与温馨。思及此,秦若岚轻覆上已经显怀了的腹部,暖暖一笑。
第二日,上海难得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将万物笼上一层宛若新生的银白。
苏琴和石晓柔陪着贺峰在院中看雪,而秦若岚也觉得这雪来得罕有,确实很美,忍不住步出房间,立于庭院中,欣赏着雪落融融之景。她伸出手去,一片雪花顽皮地落于她掌心,一点寒凉,随即化为无形。
“没想到今年上海会下雪。”
贺泰哲熟悉的声音传来,秦若岚连忙循声看去,他挺拔的身影已然来到面前,微蹙起浓眉望着她,“天冷,回去将皮衣穿上。”
秦若岚心知他是关心她和孩子,也乖顺地回到房中,“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可还要再回铺子里去?”
贺泰哲摇了摇头,从衣柜中拿了件皮大衣披在她身上,“我们出去,今天顾思卿要回北平,我们去送送她。”
“她要回北平,为何不曾提前告诉我?”秦若岚有些惊讶,边急切穿着皮衣边问。
“她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会为她担心。”
贺泰哲将手炉取出,递到她手中,这还是那年他自素姨处要来,赠与她的礼物,但秦若岚总是珍藏着,鲜少使用,今年冬日却被他拿了出来。他顿了顿,复又补充道:“还有,凝羽来信了。”
“真的?她怎样,过得可好?是否还和怀宇在一起?”秦若岚闻言,猛然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慢些,别动了胎气。”贺泰哲忙扶住她,生怕她有个闪失,确认她无事后,这才答道,“是,她和纪怀宇在北平,他们二人离开杜大帅的队伍,在大学堂找到了工作,让大家不要担心,而且二人有意结婚,想必也快回来见父母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
秦若岚面露欣慰,贺凝羽对纪怀宇的一番情意与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纪怀宇也能放开从前,真心和凝羽开始一段新生活,知道他们过得很好,还有何事能比这更令人心安?
寒冬之后,终是暖春,风雨之后,终见彩虹,生活不本就是如此?
贺泰哲帮秦若岚整理了皮衣,又将手炉放在隔袋中,让她拿好,“走吧,我们先去火车站。”
因为下雪,汽车开得有些慢,贺泰哲搂着秦若岚,穿过街巷时,听到报童在卖力地沿街吆喝,声音隐约入耳。贺泰哲像是想到什么,转向秦若岚道:“对了,还有一事,杜大帅结婚了,报纸上并未道明对方身份,只说是老乡。”
“会不会是素姨?”秦若岚打断了贺泰哲的话,“真希望他们二人能够终成眷属。”
“不错,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两人相视一笑,在这车外飞雪的严寒中,因这些温暖的消息,仿佛冬日皆添了几分暖色。心之所至,何处便都不觉凉意。
顾思卿在火车站站台的椅子上静静坐着,一身皮衣,脚边放着一只小巧的行李箱。
一看贺泰哲揽着秦若岚缓缓走来,顾思卿连忙上前相迎,她不满地瞪了贺泰哲一眼,跺脚忧虑道:“若岚你怎么还是来了,就是怕你不方便,本想到了北平给你打封电报的。”
“我们的感情难道就值一封电报?”秦若岚挑眉看去,做出板起脸微怒的模样。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顾思卿连连反驳,握住她的手,焦急辩解,“怎么会?就是因为感情太深,我怕我会哭,怕看到你,便不舍得离开上海了。”
“那你为何要走?”秦若岚听到顾思卿的话颇为动容,眼眶也微红了起来。贺泰哲站在她身旁,紧紧地搂住她,给予她无声安慰。
“其实,我想去北平开拓一下市场,开家泰福的分店,所以这次想先回去看看环境。”
秦若岚心下了然,原来顾思卿此举还是为了泰福。她深知顾思卿是一旦有了计划,便一定要付诸实施之人,于是也不再劝阻她,拍了拍她的手,牵唇微笑,“那等我的孩子出生时,你可要记得回来看我,不可一封电报就打发了。”
“那是自然,我届时一定会回来。”顾思卿重重点头保证。
秦若岚转念一思,缓缓开口,“思卿你回北平,我们刚好有两件事情要麻烦于你,因为得到消息有些突然,我和泰哲也没有准备,你此时回去,正是时机。”
“若岚你直说便是,我们之间何须客套?”顾思卿爽快应道。
“其一,泰哲的妹妹贺凝羽现在在大学堂,你在北平的时候劳烦你帮我照顾她,顺便看她是否还有何需要;其二,杜大帅娶亲,我们也与杜大帅有过些交情,还请你帮忙替我与泰哲送件结婚之礼过去。”
“举手之劳,交给我便是。”
顾思卿的话音才落,那边的检票员已经开了闸门让旅客上车。顾思卿依依不舍地放开秦若岚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直到她身影淹没在人群中,秦若岚隐忍了许久的眼泪才顺着脸颊落下。
“北平与上海之间往来虽远,但交通甚为方便,待你生产之时,思卿她便回来了。况且,以后有很多机会,我们亦可以去北平,你还未曾去过,到时我带你好生玩玩。”贺泰哲低头看着怀中哭泣的爱妻,心中着实不忍,轻声安慰。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不许食言。”秦若岚将头靠近贺泰哲怀中,喃喃道。
“绝不作假,我保证。”
走出火车站大堂,秦若岚看着火车缓缓驶出车站,脸上露出淡淡的恬静笑容。贺泰哲站在身旁,将秦若岚方才递给他的手炉又交还给了她。秦若岚拿起了手炉,紧紧握住,拢住这一份抵挡不住的暖意。雪花飘落在手炉上,瞬间化为雪水随即蒸发。但这手炉作为他们的定情之物,留存在其中的美好回忆,却永远镌刻。
贺泰哲紧紧揽住秦若岚,尽量将飘雪为她挡去,生怕她被凉意所侵袭。两人相依而立,在这覆雪的车站,那亲密的身影成了一抹最幸福的剪影。
“泰哲,若我白发苍苍,容颜迟暮,你会不会依旧这样紧紧拥着我,待我如此时?”
贺泰哲并不言,反而加重了手臂的力道,以行动做出回答。
如此温馨,如此幸运,今生相遇,他们便不会再放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