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归巢歇息了,晚霞躲进云层,黄昏的街道氤氲着阳光煦暖的气息,马车里熏着薄荷香,味着清淡,丝丝缕缕似远又极其近,像身边傅望舒的味儿,清冷着,却又炙热如火。
沈梅君端端正正坐着,竭力忽视身边如魑魅在侧的傅望舒。
晚上一般没有客人,但骆展鹏勤快,还没关门,沈梅君进门时他一眼看到,欣喜若狂扑过来,抓住沈梅君说个不停。
“梅君姐姐,你怎么这么多天没来,我想死你了,你的脸好了……”
“姐姐不得空。”沈梅君微笑,定睛看骆展鹏,才几日不见,骆展鹏似乎长大不少,簇新的粉蓝长衫,腰间系着翠色丝绦,身如秀树,神清骨秀气度不凡,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梅君姐姐,晚上不回去好吗?今日有客人委托要一幅《玉堂富贵图》,约定要一百零一朵形态各异的牡丹,你留下来帮着我一起画好不好?”骆展鹏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沈梅君,像是要把她粘住不放。
绘一百零一朵形态各异的牡丹可不是易事,沈梅君转身问询的眼光看向傅望舒。
“明日你还要向太太夺权,哪有精力绘画。”傅望舒皱眉,“说一会儿话,说完话就走。”
“梅君姐姐你有事就算了。”骆展鹏有些失望,复又高兴起来,“姐姐,听我姐姐说你喜欢吃山楂糕,这几日我让我娘每天都做了些,你来的正好,跟我来,尝一尝。”拉起沈梅君就往后院走,百忙中转头对傅望舒道:“傅公子请随便坐。”
傅望舒在商圈里行走,从未受过如此冷落,心里却气不起来。
纯真质朴刚毅强韧,骆展鹏在逆境中没有变了性情很不错,若他不是见了沈梅君就要去摸她的脸拉她的手,他很乐意培养带契教导他。
画廊后面院落不大,小巧玲珑,骆太太拾掇得甚是齐整,院里芭蕉碧绿,墙角粉紫黄白花儿烂漫,屋内布置虽不是精巧绝伦,却极是简洁舒适,引枕靠背看起来松软干净,透着一股温馨的气息。
厅里没人,灶房里有砧板杯盘的响声,想来骆太太在灶房里,骆展鹏没开口喊她,也没进灶房端山楂糕,把沈梅君按坐到椅子上,半蹲到她脚边,看着她,小声问道:“梅君姐姐,傅大公子怎么肯带你过来?没要你答应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吧?”
小孩子心眼还真不少,沈梅君失笑,摸了摸骆展鹏的头。
傅望舒不喜欢她见骆展鹏,她心中知道,今晚为何带她来找骆展鹏,她隐约也猜到,傅望舒是见她发脾气了,想哄哄她。
这种别扭的感觉不便和骆展鹏说,亦说不清。沈梅君笑着摇头,压低声音道:“那府里的太太是大少爷的后娘,一直暗里使绊害大少爷,大少爷要我帮他管内宅。”
“你帮他管内宅?”骆展鹏惊叫,又急忙压低声音,紧张兮兮道:“梅君姐姐,你一个外人管傅家内宅会很辛苦的,而且,往后让人听着,还以为你和傅大公子不清不白呢,梅君姐姐,后日《玉堂富贵》图交了以后能得三十两银子,你那时进傅府签的不是死契又没要卖身银子,赎身应该不难,你先赎身出来吧。”
真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沈梅君眼底有些濡湿,低叹了一声,道:“卖画儿得撞巧有人要,有时十天半月一个月卖不出一幅,咱们这是还没付租帮着老掌柜卖,若是付租,所剩无几了,先积攒着,尽快把你姐姐赎出来。”
“那你呢?”骆展鹏有些难过,眼里满满的不甘和担忧。
“不需担心,大少爷不会强人所难的。”沈梅君读懂他的忧虑,笑着安慰他。刚想让他带路去灶房和骆太太见礼,傅望舒推了院门进来了。
打眼看到骆展鹏半跪在沈梅君膝前,傅望舒幽深的眸子一道闪电滑过,浑身冷洌的气息像轰隆一声惊雷炸开,沈梅君吓得一震,下意识就去推骆展鹏。
傅望舒也不说话,用力扯起沈梅君往外走。
骆展鹏半蹲着腿麻,被沈梅君推开时跌倒地上,等他站了起来追出门外,画廊外面已空无一物一人,只有沉暗的青石板泛着寒光。
“展鹏,我听着有别的人的声音,怎么?不是你姐姐回来了。”骆太太在灶下忙碌着,听得声音寻出来。
“不是,是梅君姐姐来了。”说完了,惆怅之余,骆展鹏还不忘补了一句:“梅君姐姐要去和你见礼的,傅大公子有急事找她,才急忙走了。”
骆太太嗯了一声,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想说什么,看看儿子,把到唇边的话吞了回去。
儿子还小,只是懵懂着,此时劝他放弃还不如不要挑开。
那沈梅君再好,在少爷身边服侍的人,哪有清白可言,骆家如今虽穷苦,也得娶个清白人家的女儿。
第二十七回
傅望舒拉了沈梅君上马车,沈梅君以为要回府了,不料他却对车夫道:“到漪澜园去。”
漪澜园虽是清雅的所在,可出入的男人那么多,白天去也罢了,晚上自己一个女孩儿去哪行,沈梅君启口欲反对,傅望舒没给她机会说话。
“内宅妇人粘粘软软,行事细腻有余刚勇不足,你如今的境遇当抛开束缚大刀阔斧而为,不然,别谈什么杀回去报仇雪恨。”
好像有道理,然则,行事果敢狠厉和到龙蛇混杂的地方没关系吧?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傅望舒接着道:“首先要从心里不把自己当弱质闺阁女儿,无拘无束敢作敢为什么地方都敢闯,若一味守着女儿家的规矩,哪来的英风爽朗豪气万千。”
沈梅君沉默了。
以前在侯府时,所受的教导这不准那不许的,被赶出侯府后,她若是守着那些规矩,和她娘母女俩早饿死了。
晚间的漪澜园灯火闪烁碎光点点,没有日间人多,还是上回那个包厢,进了包厢后,傅望舒一言不发歪靠到软榻上,似是很疲倦。
打理着诺大的商号,傅望超还经常给他找事,想必很累吧。
沈梅君迟疑了一下,坐到傅望舒身边,伸了手轻轻给他揉按额头。
傅望舒唔了一声闭上眼,似乎很享受,沈梅君于是默不作声继续按。
“唱唱小调儿。”傅望舒突然道。
见过他上戏台甩水袖,沈梅君不会再认为他让自己唱曲是侮辱自己,略微犹豫后,没唱小调,低低地唱起戏曲《中山狼》。
“……恰遇这暮秋天,来到的荒野外,热心儿招祸灾,无端小鹿心头揣。”
不是常唱练过腔的,沈梅君唱了一会嗓子有些哑,便停了下来。
傅望舒睁开眸子看了她一眼,坐直起来,身体侧让,把她按歪到软榻靠背上,换他给沈梅君按额头,口中接唱起沈梅君刚才唱的曲子。
“看疏疏柳叶飘,听嘹嘹雁影排排,最凄凉暮云残霭……”
沈梅君上次给他的的目光乱了心神,没有细听,这时虽也心头小鹿乱撞,神智清了些,不觉暗里赞个不绝,傅望舒唱腔珠圆玉润气息绵长,便是真正的戏子,也未必有他的修为。
傅望舒唱完了整部中山狼,起身泡茶,端起一杯轻吹了几下,凑到沈梅君唇边。
大抵习惯是慢慢养成的,沈梅君迷糊间竟也没觉得不妥,就着傅望舒的手扶了杯子喝茶。
“我唱的好不好?”傅望舒问道。
上一回他说他还有更厉害的,原来便是唱曲,那日他唱过戏后,还没夸他呢!沈梅君真心实意赞道:“唱的很好,很厉害,像是戏剧名师授的徒儿。”
“不是名师授的徒儿,不过,却可算是戏曲之家的后代。”
戏曲之家的后代?沈梅君不解。
傅望舒站了起来,端起案上茶杯大口喝茶,喝完了随手掷出茶杯,洁白的瓷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后,一声脆响落到地上。
“我娘是戏子。”他漠然道,声音遥遥像从天际传来的一般,苍茫寂灭。
沈梅君愣住。
一个好色的富家公子,一个名伶,当年是怎么成就姻缘的?既然娶了,应该是爱的,傅老爷为何会放任妾室打死正室夫人?
戏台上翠裙衫儿飘,艳晶晶簪环宝钿华衣归良家,兰花指半遮面羞花闭月看情郎,转眼间玉廊金粉余残骸,春-色入泥尘愁煞。
“大少爷。”沈梅君低声喊,想安慰傅望舒,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走吧。”傅望舒不再细说,大踏步走了出去。
沈梅君跟着傅望舒上了马车,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明日是一场硬仗,第一次面对众执事时,要拿出威风来。”傅望舒突然道。
啊?沈梅君的思绪还停留在傅望舒的亲娘身上,有些回不过神来。
“不会是什么打算都没有只想着看一步走一步吧?”傅望舒看她,上挑的唇线带着浅淡的笑意,眸波清澈,不经意间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沈梅君没细想他说的话,她脑子里有些乱,谢氏那句傅望舒勾引她的话没来由地突然间浮上脑海。
“怎么啦?”傅望舒低声问,声音低沉悦耳,像莹莹晶露落在初绽的绿叶上,与柔嫩的叶脉亲密依偎,忽上忽下跳荡,缓缓儿滚着,滚着,滚出轻细的酥-麻。
沈梅君被醉了半个身体,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
“沈梅君,你……”傅望舒转过脸,把下半句吞掉。
——沈梅君,你不要这样子看着我。
那是什么眼神,绵绵的软软的,无风也掀起浪,涟漪流转乱人魂魄。
两人各自心乱如麻,一路上不再说话。
下了马车进了流觞轩后,傅望舒想起还没教沈梅君明日怎么处事,才想把沈梅君喊进书房,又蓦地顿住。
谢氏站在厢房门口,廊下闪烁的灯笼光影在她脸下照下幽幽寒意,傅望舒不由自主地往右迈进一步挡到沈梅君面前。
谢氏笑了,那是胜利者的微笑。
傅望舒悄悄攥起拳头,又颓然松开,调回目光大踏步进了正房。
“娘。”沈梅君怯怯地喊道。她不怕谢氏打她,只是,明日要和傅府的管事见面,若是红肿着脸诸般难看。
谢氏扫了她一眼转身回房,沈梅君迟疑了一下跟了进去。
“怎么又出去了?又搞到这么晚回来?”谢氏冷冷问,一面伸手狠狠地拉开沈梅君的上衫。
傅望超弄出来的伤抹了黑玉膏已愈合消退,绫罗下的肌肤洁白如玉,不见半点红淤。
谢氏把衣衫给沈梅君拢了回去,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梅君,你别乱了心,要守得住,咱们只是暂时落难,你爹那么疼你,一时气头上把咱们赶了出来,一定会后悔的,回过神来一定会来接咱们母女俩回去的。”
娘一直神智昏乱,还不知恩平侯府里已有了女主人,也不知在她重病没钱医治期间,自己回侯府求告过许多次,每次都是被啐骂,连大门都不让进。
沈梅君咬了咬唇,不敢实说,怕谢氏受刺激又发病,点头低嗯了一声,夜深了,忙帮谢氏拔出发簪散下头发梳顺溜,又去备水服侍她盥洗。
忙完一切更鼓敲了二更,躺床上后沈梅君方得空去想明日与傅府的一众有头脸执事正式见面的事。
若她是傅望舒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哪怕矮了傅太太一辈,她也有信心轻而易举从傅太太手里夺权,现在的问题是,她无名无份,傅府里的下人心里会想着,她不知何时就会给弄下台,在听她的命令时为了讨好傅太太,都会刁难她的。
当然,也不会十分难为她,毕竟傅老太爷有令,没有她的同意不能支银子。
如果她只是附从傅太太,日子不会很难过。
可是,她的最终目的是把傅太太扳倒,固而,这第一出戏,肯定得出场得很漂亮。
第二十八回
沈梅君翻来覆去没想到好办法,心头万分烦躁,看看另一张床上娘睡得沉,干脆下床穿了衣裳走出去。
书房里亮着灯,一个俊挺的身影映照在窗纱上,沈梅君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怎么还没睡?”傅望舒看到沈梅君微一怔,随后,唇角高高上扬,抛过去一个会心的眼波。
那眼神好像自己睡前没看他一眼睡不着似的,沈梅君有些羞恼,准备要退出去,却又奇怪,傅望舒握着笔,面前书案上有一张写满字的纸,这么晚不睡在写些什么?
“你来了正好,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傅望舒极快地运笔,少时,搁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汁,把纸张递给沈梅君。“给你,明日我要到肃州去,一早就要走,本来想让秋梦交给你的。”
傅望舒纸上写的是教沈梅君如何一出手就治下傅太太的。
擒贼先擒王!夺帅巧折翼!
他明日一早就要离京外出,半夜里还记挂着自己的事,沈梅君喉间百味混杂,不及朝傅望舒施礼告退,转身急奔出书房。
回到房中将傅望舒教的看了几遍熟记,沈梅君烧掉了那张纸。
无声的战斗打响,翌日,沈梅君认真地打扮了一番,平静地往议事厅而去。
她进府那时傅望舒和傅望超为她争风吃醋,傅府上下管事都是知道的,都知沈梅君姿容绝美,如今见了,还是不由自主怔住。
沈梅君这日穿着月白罩粉纱套衣,系一条嫩黄流仙裙,头上乌云叠鬓盘了望仙髻,水光亮泽,别无钗环,只髻边簪了一朵刚摘下来的浅粉桃花,一席白面浅妆薄施,粉压黛娇,端得是佳人如玉,绝色不需金玉堆砌。
众管事像高升媳妇早先见过沈梅君的还好,其他人则看直了眼。
傅太太把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更恨傅望舒。
这个天仙似的可人儿是她儿子先看中并出手骗进府里来的。
恨过傅望舒后,傅太太又恨起沈梅君。
沈梅君,你与我作对,我让你尸骨无存。
沈梅君和傅望舒想着要利剑出鞘让人胆寒,傅太太也没想示弱,她要给沈梅君一个下马威。
傅太太也不用费心,只身份她就能压住沈梅君一头。
沈梅君进议事厅时,傅太太端端正正坐着,两侧立了两排管事。
她做出这个架式,却是要沈梅君向她下跪。
依规矩,家下人见主子太太是要下跪的,但日常回话什么的非重大典仪,没谁家认真要下跪见礼,都只是裣衽行礼。
沈梅君昨晚早料到傅太太会来这一招了,她也没打算与傅太太争这虚假的面子,进了议事厅后,目不斜视,走到傅太太跟前,端端正正跪了下去,柳腰轻折,优雅地朝傅太太磕了个响头。
“沈梅君参见太太,太太洪福。”
傅太太僵住,沈梅君不止朝她下跪,还行了磕头重礼,如此恭敬周到,她接下来怎么向沈梅君发难?
这个礼受得当真委屈极了。
再恼火再委屈,沈梅君是傅老太爷发话来协理庶务的,傅太太也只能道:“免礼,起来吧。”
“谢太太。”沈梅君道谢,起身后微微折腰,朝两侧管事浅施礼,“梅君年轻,奉老太爷之命协同太太管家,有不周之处,请大家不吝指出。”
“沈姑娘多礼了。”众管事心下向着傅太太的,都认为沈梅君没名没份管得几日家事就得下台,沈梅君礼节周到,她们不便摆架子,只得更谦恭地回礼。
管家就是高升,负责了外宅诸事,内宅总管事是高升媳妇,亦即傅太太的执行人,另有灶房、浆洗房、针工房、执礼房、仓储房等五个管事,外宅有帐房、护院是独立的,另有六个买办,买办辖下有小厮给使唤。
一一厮见完毕,傅太太命高升媳妇把对牌交给沈梅君,沈梅君按住,道:“太太,梅君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需得一个人做左右臂,高大娘熟知府里各项事务,不知能否把高大娘拔给梅君?”
傅太太愣住,搞不清沈梅君葫芦里卖什么药。
高升夫妇是自己从娘家带过来的人,沈梅君身边执行命令的,自当是她自己的心腹方可,怎么开口要高升媳妇呢?
傅太太没有即时回绝,拒绝了,由沈梅君提升上来的,对沈梅君就是死心塌地她使唤不动的。
若是把高升媳妇给沈梅君,则沈梅君的一举一动,便尽在自己掌握中。
可是,自己使惯的人给了沈梅君,那自己能提升谁做左右手呢?
傅太太犹豫不决,沈梅君也不催,静静等着。
“有些儿头晕,你们等着,翠色,扶我一下。”傅太太搭着丫鬟的手走了出去。
她这是要去向傅望超问计,沈梅君暗暗好笑。
傅太太其实可以采用拖字诀的,这是傅望舒教她的,跟傅太太索要高升媳妇,傅太太就会落入二选一的陷阱,要么把她高升媳妇给她使唤,要么给她提升自己人做管事。
沈梅君的目的是要高升媳妇,上次用妙娘作跳板化解高升媳妇的敌意时沈梅君和傅望舒看出来,高升媳妇不是那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要高升媳妇的目的,一来高升媳妇在府里本来就是管事,她吩咐下去的事,各分管事都会听,等于沈梅君的命令得到执行。二来也折了傅太太一个羽翼,使傅太太用起人来不顺当。
傅望舒说,傅望超的奸滑不容小觑,傅太太若是去请教傅望超,傅望超定会反对,他今日一早会让向南诚来请傅望超去接傅望声和傅望平回家。
兄弟情义摆在那里,傅望超不愿意离开也没办法。
傅太太去了许久回来,她的决定是把高升媳妇给沈梅君使唤。
“谢太太体恤。”沈梅君有礼地道谢。
对牌沈梅君让高升媳妇收着,接下来是帐务。
傅老太爷说过,帐务一式两份,傅太太却不想让沈梅君插手帐本。
“太太不愿意给梅君接手帐本,皆因帐目不合常理,对吗?”沈梅君微微一笑,背出一串数字,道是针工房用了多少银子,灶房用了多少银子……
“你胡说,哪有这么多。”傅太太尖叫,脸皮抖颤,妆容精致的脸微有扭曲。
“梅君在胡说吗?那太太何不拿出帐目来,给众位管事看看梅君有没有胡说。”
“你……沈梅君……”傅太太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分外精采。
沈梅君从容不迫看她:“请太太拿了帐本出来,证实梅君是胡说,梅君甘愿认罪。”
傅太太左右为难,她的帐本与实际开销出入很大,底下一众管事在场,虽然自己是主子,她们只是奴才,可人言可畏,她也怕沈梅君再生事端。
“太太不拿出来,这么说来,梅君并没说错。”沈梅君又逼进一步,念出又一串数字。
“哪有这么多。”傅太太忍不住了,两手紧掐着袖口,半晌,道:“沈梅君,若是我拿出帐本来证明你胡说,我也不要你认什么罪,你自己去和老太爷说你无力打理庶务,如何?”
“但凭太太吩咐。”沈梅君笑道。议事厅一角就有笔墨纸砚,她走了过去,执笔写字,写完了,反转过去。“太太,我把我刚才说的数都记下做凭据了。”
如此甚好,第一天就能赶走沈梅君,傅太太微有兴奋,使翠色到她房中拿帐本过来。
第二十九回
帐簿不多时拿来,傅太太得意地翻开指给沈梅君看:“你自己看看你多报了多少?”
“梅君并没有多报。”沈梅君指着帐簿道:“针工房一月用了二百二十一两银子,二月用了一百四十五两,三月月用了二百一十四百两,合计五百八十两……”
沈梅君一一念完,又过去拿自己写下的纸念了起来,一毫不差。
“你……你刚才说的是三个月的?”傅太太又气又急。
“就是今年以后的费用啊。”沈梅君讶异道:“太太以为说的是什么时候的?”
傅太太气结,她以为说的是一个月的,她不可能去把三个月的费用加在一起,固沈梅君报出的数字她只知不合理,却不知是三个月的合计。
傅望舒那里有内宅粗帐,他把开春三个月的帐务加在一起写给沈梅君,正是要利用这一点。这一步棋除了将得傅太太交帐本出来,还要使傅太太在管事里遭质疑。
不出意外的,帐本一拿出来证实沈梅君说的是对的,虽然是三个月加在一起的数目,也高得骇人,底下一众管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她们是下人,主子贪墨了多少银子去不关她们的事,只傅太太做出这般私德有亏的事,未免让人不齿。
傅太太听得耳边窃窃私语,一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沈梅君也不与她对质,吩咐众管事帮忙抄帐她要留存。
她语毕,众管事极快地接过她派发下的帐本走到案前去抄写,人人都对傅太太能弄出那么高的费用很好奇,想借着抄帐的机会了解一二。
沈梅君第一日管家下达的命令毫无阻碍地让众人都执行了。
这也是傅望舒计算好的,听令是一个习惯性的行为,凭沈梅君的聪明,只需得让众管事不驳她的命令十天,她的威权就立起来了。
傅太太只愣了片刻便回神,朝众管事喝道:“抄什么帐册,还办事不?把帐册拿来给我,沈梅君,我让人誉录了再送过去给你。”
众管事不甘不愿交上帐本,沈梅君也没坚持,目前她不能和傅太太死较劲。
帐本之后,就是物品的清点核对,沈梅君没亲自过目,吩咐高升媳妇带两个婆子到库房去清点,自己留在议事厅和傅太太一起听管事回话请示事务领对牌。
上午很快上去,午膳时,傅太太吩咐在议事厅摆饭。
她又要摆太太的架子了,沈梅君浑不在意,傅太太用膳时,她就立一边侍候。
傅太太拿定主意要挑刺给沈梅君没脸的,奈何沈梅君态度谦恭,服侍时不论做什么都滴水不漏,她挑不出半点毛病。
若横挑鼻子竖瞪眼强挑刺,给众下人看着,还觉得沈梅君做得那么好,她却还刁难,委实尖酸刻薄没风度。
傅太太给噎得要吐血,午膳用毕,实在忍不住,宣布要歇午觉,让丫鬟扶着她回房。
傅太太离开,沈梅君却没离开,来回话及请示的管事们和婆子们看傅太太不在,也没敢向沈梅君禀报。
沈梅君连姨娘都不算,谁知什么时候就下台了。
沈梅君也不急,只闲坐着,脑子里默想着,怎么把骆青意提为管事?
各处都已有管事,暂时空缺出来的只有傅太太身边的高升媳妇原来的空缺,可这个空缺必是傅太太自己决定的,傅太太提拔谁也不可能提拔骆青意。
傅望平和傅望声很快就回来了,怎么办呢?
沈梅君想得额角有些抽痛,正苦恼着,有婆子进来禀报,外院的买办钱茂有急事求见。
“请进来吧。”沈梅君道。
内外有别,外院的买办都是向高升请示的,然后由高升向内宅汇报,钱茂说,急着禀报,是高升出府办事,他找不着人,事儿又非得马上办的。
跟傅府交好的阎家少爷阎石开在离傅府不远处纵马撞伤了人,那人道腿骨折了,要扯阎石开见官,不然就赔银子,阎石开身上带的有二十两银子,被撞伤那人嫌少,那人让阎石开借银子,阎石开看傅府就在附近,于是背了那被他撞伤的人过来,如今就在府门口,要向傅府借一百两银子赔偿给那人。
“阎家家境不比咱家差,老太爷和阎老太爷交情极好,阎少爷要借一百两银子自是要借的,只是高大爷不在,请沈姑娘发话。”
银子急着要又非借不可,沈梅君微蹙眉,她即便准了,到帐房支银子要持有她和傅太太两人发下的对牌方能支银子,傅太太此时正在歇午觉,不便骚扰,亦且她不在自己就什么事办不成,忒失面子。
然而,也不能简单的下命令让帐房给支银子,帐房肯支也不能这么做,一次乱了,往后怎么坚持两份对牌一起持着方能领银子的规矩?
若是她自己有私房银子,拿出一百两借了便可,阎家与傅家一样富贵的人家,回头来还银子时,还得奉上谢礼,她就在机缘巧合中与阎家结下善缘了。
可惜她别说一百两,连十两的积蓄都没有。
这个时候傅老太太和傅老太爷都在歇午觉,不能去打扰他们问他们要个人私房钱,便是能,也不能去,那会显得自己太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