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后院库房找到一件好东西,一张小床似的摇椅,摆在书斋里,把虞重锐的大被子往上一铺,然后我躺上去裹着被子,比睡在榻上还要舒服。
虞重锐在案牍后挑灯批阅公文,我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软乎乎的被子围到下巴,有点不舍得睡过去。反正白日里他不在家时我也没事做,可以尽情睡懒觉补眠。
我发现他想事情的时候喜欢一只手在案上轻敲,要么就摇笔杆子,有时不小心摇得重了,墨点甩到衣服上都浑然不觉。我把摇椅挪到书案旁,靠背头枕伸在他手边,正好让他给我摇摇椅。
虞重锐哭笑不得。我躺下来看不见他,摇椅被他手敲着轻轻摇晃,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四天是旬休日,虞重锐没有去台省,但一大早就起来了。我看到他在写一个很长很长的折子,已经写了好几天,写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想好一阵,似乎颇是费神。
午间我跟他一起用饭,凤鸢可嫉妒坏了:“凭什么呀,同样都是下人,为什么你就可以和少爷一起吃?我真羡慕你,识字多会看书文,在书斋里伺候,每天那么多时间跟少爷腻在一块儿,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不喜欢也要看出喜欢来了!”
什么叫腻在一块儿,还日久生情,说得好像我跟虞重锐两个人在书斋里怎么怎么地似的。我刚从灶间取了茶水,听她这么说就放下道:“谁喜欢成天伺候人呀,下午没事我要歇着了,这茶你去给他送吧。”
凤鸢欢天喜地地端起茶盘,脚底生风一溜烟跑去后院。
其实我歇着也无聊得很,凤鸢去了书斋,我又不好再凑过去。
我坐在前院石阶上,百无聊赖地一根一根拔花坛里的草茎。
我会用草叶子编蚂蚱、编小鸟、编笼子、编各种各样的玩意儿。一开始是长御教我,后来我就青出于蓝,琢磨出更多花样来。元愍太子和信王都比我大几岁,他们却编不出来,只好厚着脸皮问我讨要。还有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自幼长在掖庭,都可喜欢这些东西了,我还因此成了他们之中的红人。
但是今天我完全没有编的兴致。我把那些草叶子撕成一条一条的,再团成团揉烂了,扔在花丛里。
送个茶而已,凤鸢怎么还没回来,我都撕烂二十八条叶子了!
我爬起来贴着墙根摸回后院去,看看凤鸢和虞重锐在搞什么名堂。
午后的书斋寂静无声,只有树上的知了聒噪吵得人心烦。我摸到窗户边往里头一看,原来虞重锐在躺椅上午睡,凤鸢没有叫醒他,就在一旁候着。
她立在虞重锐两三尺远的地方,轻轻给他打着扇子,一声不响,姿态像极一个尽心尽职恭谨谦逊的忠仆。
但她心里就活泼躁动多了。她一会儿捧着心口,作心疼痛惜状:「少爷一向精勤不倦,这几天怎么累成这样,定是齐瑶那小贱蹄子伺候得不好!困了也不去卧房榻上好好睡,是不是怕自己睡过头耽误正事,就在这躺椅上凑合眯一会儿,好心疼呀嘤嘤嘤!」
一会儿她又蹲在躺椅旁,双手捧脸发花痴:「少爷睡着的模样真好看,看这眉眼,看这睫毛,还有这鼻梁下巴,哎呀简直太好看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夸!尤其是这嘴唇,红红润润的,像树上刚摘下来带着露水儿的樱桃,真想咬一口尝尝嘻嘻嘻……」
她在自己的臆想中撅起嘴,凌空“啵”地一声亲了虞重锐一口。
啊!她怎么能这样!不要脸!虽然没有真的亲到但还是让人好生气!
亲完她还不罢休,得寸进尺色胆更肥。眼下天气热了,虞重锐在家里穿得单薄,衣领微敞,凤鸢的眼睛就贼溜溜地往他领口里头瞄:「少爷身上可真白,肌肤看着比我还细嫩呢,不知衣服盖着的地方是不是更白更嫩,摸起来滑不滑?少爷都不让我伺候他沐浴更衣,不然我就可以大饱眼福直接上手了!上回看《玉郎传》里说那貌美肤白的小郎君胸口茱萸都是粉红色的,少爷是不是……嘿嘿嘿……」
她一边猥琐地笑,一边用指尖拈起虞重锐的衣领,探头往里面偷瞧。
《玉郎传》是个什么玩意儿?虞重锐身上还有茱萸?那不是重阳节登高才佩戴的吗,现在还没结果子吧?
我可不想眼看着凤鸢在我面前脱虞重锐的衣服,保不准接下来她还要做更不要脸的事。我从花圃里捡了一块土坷垃,从窗户里丢进去砸在凤鸢头上,她“哎呀”一声捂住头,止住了幻想。
一出声虞重锐就醒了,问:“凤鸢,怎么是你在这儿?齐瑶呢?”
凤鸢摸着后脑勺气哼哼地回过头来找是谁砸她。我往窗台底下一缩,猫着腰沿墙根开溜。
刚跑出后院门就被凤鸢追上了。她从后头一把揪住我的辫子,另一只手抓了一捧草屑泥土抹在我头上:“我就知道是你这小贱蹄子背后使的阴招!我叫你拿土块砸我,弄我一头渣,让我在少爷面前出丑!”
我被她揪住头发挣脱不得,土屑撒了我一头一脸,末了凤鸢还把剩下的灰渣塞进我脖子里。我尖叫着跳开去抖脖子里的土,越抖越往下掉,一直落进后背衣服里,又刺又痒。
我气得骂她:“你不要脸!”
凤鸢叉着腰柳眉倒竖:“我好好地给少爷打着扇子,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先撩者贱懂不懂,还说我不要脸?”
“你、你是那种不要脸!”
“什么那种不要脸?”
“就是……很不要脸的那种不要脸!”我实在说不出口,想想都替她脸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里偷偷想对虞……对少爷动手动脚来着?”
凤鸢一愣,还想狡辩:“我哪有动手动脚?”
“你虽然表面上没有,但你心里想了!你还想亲他!”
抹了那么厚的粉,凤鸢的脸也渐渐红了,但是她嘴巴可不饶人:“我就想了怎么的?本来我就是给少爷做通房的,跟他睡觉都是天经地义,亲一下又怎么样?”
我除了“不要脸”想不出别的话骂她了。
“比起不要脸,我哪比得过你呀,还不都是跟你学的!你来第一天就哎哟哟‘我要跟你睡’——”凤鸢嗲着嗓子娇滴滴地学腔,“然后少爷就答应了!你很能嘛!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招呢,不然我早就得偿所愿了!我为什么不能也不要脸?”
她还把过错全甩在我头上!我说话哪有那么娇嗲做作,再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总之就是好气!好气呀!
我骂不过她,又不能像她那样撒泼去揪她的头发,而且估计打架我也不是她的对手。我只能握着拳头,气鼓鼓地瞪她,脚底下忿忿地踩地上的草。
凤鸢骂架占了上风,拍了拍手上的灰,嘲讽道:“少爷又不是你的,我想亲他,关你什么事?”
虞重锐虽然不是我的,但……就是不可以亲!谁都不许亲!
我越生气,凤鸢就越气定神闲。她双手环在胸前,似笑非笑地打量我:“瞧你这模样,气得像条河豚,想吃了我呀?我就是喜欢少爷,哪怕当着他的面我也敢直说,我心里坦坦荡荡不惧人言,你凭什么骂我不要脸?难不成你对他也有非分之想,自己敢做不敢当,倒反过来羞辱踩压我?”
第21章
我被凤鸢问住了。
若是换作四天前她这么质问我,我一定会理直气壮地说:“我才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谁要喜欢他呀!”然后列出一堆虞重锐讨人嫌的缺点理由。
但是现在那些理由都立不住了,反而可以数出好多他的优点来。比如他确实长得还不错,他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他嘴上说话讨人嫌但其实心底里很温柔,他会把丝绵被子让给我,给我买绢布衬里的衣服,怕我磕着头用手背给我垫住尖角,还会给我摇摇椅,最要紧的是他心思澄澈,对我毫无邪念恶意。
——最后这条,我也不知道算优点还是缺点,而那正是他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之处。
才过了四天而已,我已经这么依赖信任他了。除了姑姑和长御,他大概就是我最依赖的人,如今在这世上更是绝无仅有。我甚至不敢回去找祖父,却赖在他身边不走,寻求庇护和片刻的安宁。
我这样算是喜欢他吗?
我沉默许久不说话,凤鸢渐渐瞪圆了眼,眉毛竖起咬牙道:“不是吧,你真的……”
背后忽然跑过来一个人打断她说话,竟是那老眼昏花成天打盹的看门老仆。难得看他红光满面跑得这么利索,边跑边兴奋地招手:“快通知郎君!圣上又、又有圣旨来了!”
凤鸢眼睛一亮:“少爷又要升官了?今年圣旨来得可真勤,这都第几次了?”顾不得我这点小事,转身去书斋找虞重锐。
不一会儿她陪着虞重锐一同从后院出来,虞重锐换了朝服准备接旨。家里人少,所以厨娘杂役丫鬟什么的都跟出来看热闹撑场面。
虞重锐从我面前经过,我傻愣愣地望着他。紫衣乌纱、金鱼玉冠,这一身老气横秋的三品大员朝服,我惯常都只见过祖父那样年纪的人穿戴,总给人感觉累赘又沉闷,没想到穿在他身上竟然……出乎意料地好看。
他一见我就忍不住笑:“你是钻到草堆里打滚了吗,怎么弄得这一脑袋灰头土脸?”
嘴上笑话我,他却又伸手拿掉我头上的草叶子,不着痕迹地抚平乱发,低声嘱咐我说:“中使来宣旨,你就留在后头别出去了。”
我知道,陛下派来的宫中宦官,说不定会认得我。
他这样对我,我……我真的受不住。
凤鸢却以为虞重锐嫌我仪容不整,不让我出去见人,挑衅地冲我翻了个白眼,跟在他身边仪态万方地出去接旨。她动作真快,不但服侍虞重锐换了衣服,自己头发也重新梳过,钗环花钿一丝不苟,不知道的人真会以为她是家眷主母。
我看着他俩并行而去的背影,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有点嫉妒凤鸢。
原本我的身份是足以匹配和他并肩的,姑姑也打算过招他做我的夫婿。
但是他拒绝了。
贵妃的侄女、彭国公府的孙小姐他都看不上,如今我落魄了,他更没有理由喜欢我。我甚至还比不上凤鸢,起码她精明能干,把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继续蹲在院子角落里拔草叶子。
过了约半刻多钟,凤鸢和厨娘从前厅退下来,去灶间为中使奉茶点。我听到她俩笑呵呵地喜不自胜,厨娘说:“郎君又高升了!这回升了几级,‘平章’是个什么官?”
凤鸢道:“什么平章,瞧你断句都不会断,是‘中书门下平章事’。”
厨娘惊诧道:“这么长!那‘中书门下平章事’又是个什么官?”
凤鸢顿了一顿,说:“我也不晓得,总之肯定比原来的职位高!少爷已经是三品尚书,那这‘中书门下平章事’不是一品便是二品了。”
厨娘道:“哎哟喂,你可嫁得一个好郎君!这一品二品官的家眷,以后是不是也得封个诰命?”
凤鸢娇羞嗔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诰命那是明媒正娶的娘子才有的,哪轮得到我!”两人说说笑笑穿过走廊去了厨下。
我把嘴里的草叶子呸呸吐在树底下,拔脚去前厅找虞重锐。
陛下居然拜虞重锐为相了!
本朝历来只有左右两名宰相,提拔了新宰相,旧宰相自然要退一个下来;右相宋公是前朝元老、先帝的太傅,称得上托孤重臣,德高望重根基深厚,官职座次也是以右为尊,陛下不太可能罢免他,那就只能是祖父腾出位子。
前两天虞重锐问我如果他即将做的事对祖父不利怎么办,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只是我万没想到他居然会抢走祖父的宰相之位。
我闷头走到半路又停下,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掉头折回后院。
我凭什么去质问他呢?擢升罢免、朝局更替,那都是陛下的决定,不是我们两家的私怨。再说他本来就是祖父的死对头,祖父那么痛恨咒骂他,自然是因为朝中立场权位之争。
一直有人说祖父能当上宰相、爵封国公,全都是靠的椒房之亲、贵妃裙带庇荫。我一向是不屑这种说法的,觉得他们都是眼红嫉妒我们家的富贵尊荣,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但是姑姑刚去世四天,尸骨未寒,凶手也没找到,祖父就被罢相了。
许多事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陛下为姑姑悲痛辍朝、无心理事,但他转头就把祖父罢免,提拔虞重锐上位。他甚至等不及明天上朝,休沐日就下了诏书。
还有祖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不知道我心目中那个慈爱威严、人人景仰的祖父,是不是祖父真正的样子。也有人说祖父为相这些年政绩平平、尸位素餐,以前我听到别人说祖父坏话,定是气得要去与他争论的。但现在祖父不做宰相了,若真要我列举他为相期间做出了什么功绩,好像除了门生众多,我也说不上来其他。
说起来,我离家这么多天了,祖父有没有担心、派人找我呢?还是他自己也焦头烂额为朝事所累,根本无暇顾及我?
他现在一定更加恨死虞重锐了。
我抱膝坐在书斋门口东边的台阶上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有半个时辰,虞重锐送走了中使回到后院。他摘下冠帽准备回寝居去换掉朝服,看到我坐在角落里,又把门关上折过来。
他在我面前蹲下,叹了口气:“别坐地上,石板上凉。”
我抬起头来看他。高两级台阶,我将将能与他平视,他的脸离我只有咫尺之远。我从未这么近地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黑如深潭,潭中又有幽深的漩涡,我不敢凝望太久,望久了便要泥足深陷,挣脱不出来。
我把视线转开,看到他手里拿着装上谕诏书的漆盒。
他发现了我在看那盒子,似乎想解释:“其实陛下一早就运筹帷幄有此打算,所以才把我从沅州征召入京……”
祖父想必也觉察到了,他对虞重锐的敌意,不仅仅是因为当年被他放逐的少年人又回到了京城、朝廷权力的中心,让他颜面尽失。
“虞重锐,”我打断他说,“在你眼里,我祖父是不是靠贵妃的关系才有如今地位,实际上并没有为相的才能?”
他沉默片刻,委婉地说:“才能……也分很多种。贺相在位这些年,起码为朝廷遴选招揽了大批人才,功劳还是有的。”
但是他也遗漏弹压了很多,比如你。
我重又低下头去抱住膝盖:“那我祖父现在……”
“迁太子少保,国公尊荣依旧。”
太子少保,我听元愍太子说过,只是个名声好听的虚衔,何况东宫现在还没有太子。陛下愿意给祖父一个体面的头衔隐退,说明他还是念旧的,我们家也不算人走茶凉。
“祖父已年近古稀,是该致仕颐养天年了,他的三个儿女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未能尽孝……”
爹爹、三叔、姑姑都走在长辈前头,二叔远在扬州,只有小周娘子生的小叔叔养在家中;孙辈则仅我一个,而我现在也不在祖父跟前。
“对了,说到贵妃,”虞重锐话锋一转,“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查到了一些重要的线索。”
没有哪件事比这个更要紧了。我立刻抬头问:“知道凶手是谁了吗?抓住没有?”
他没有回答,只伸手对我说:“起来,下午随我去一趟澜园,那边还有些疑问……需要跟你确认。”
作者有话要说:有读者觉得男女主年龄差太多,像大叔和萝莉。
我已经尽量压缩年龄差了,毕竟不能让男主十几岁就当宰相,也不能让女主二十好几还小猫咪。
女主的议亲对象都是二十出头,男主比男配们稍微大一点,但是两个人在婚姻介绍市场上还是匹配滴。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m..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
第22章
坐车去澜园的路上,我有些忐忑不安。
虞重锐既然来告诉我,还专程带我出门去现场,那必是找到了关键证据,破案有望;但他又闭口不说凶手是谁,我很担心,是不是这案子的真相,是我不愿意见到的。
以前我肯定会觉得,害姑姑的自然是外面的坏人,我们贺家上下一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这个人肯定也是我们贺家的死敌,说不定还会怀疑虞重锐,要么就是邵东亭那样居心叵测但祖父没有识破的奸险恶徒。
但是现在,我忽然不敢确定了。小周娘子想杀四堂嫂的女儿,贺琚想轻薄我,岚月和三婶谋害了她舅舅一家和丫鬟,又想灭我的口,祖父的得意门生其实是来卧底寻仇的,而祖父自己则很可能害了全家的女儿和孙女……那么姑姑,在你争我夺的后宫那么多年都安然无恙,却在自己家的别苑里遇害了,会不会也有人处心积虑对她下手?
我身边的人尚且不能信,家里还有那么多亲戚和下人我不熟悉,谁知道他们都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我心里烦躁,想掀开帘子透透气,又怕外面的人看到我。
虞重锐说:“这次我们从西边绕道出城,不走上林坊了。”
他好像总能明白我心里想什么。我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躲开上林坊的彭国公府。
他这么说我便放心地把车帘掀开。车子刚经过南市门,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这是我遇险后第一次出门,看到路上这么多的陌生人。
只看了一眼我便有些经受不住。
路边蹲着一个瞎眼的老乞丐,旁边两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嬉笑着商量往他破碗里扔污物作弄他,再趁机抢走他攥在手里的好不容易讨来的几个铜板;
贼眉鼠眼的小贼双手拢在袖筒里,挨个观察路上哪个人好下手,若有那落单的老弱病幼,直接抢了就跑更省事;
手里提着一条肉的妇人其实自己家亲戚也是做屠宰生意,竞争不过南市的张屠户,就受命带着一块腐坏的肉去张屠户铺子闹事抹黑他;
刚从南市买了一把栀子花、开开心心边走边闻的漂亮姑娘,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面目猥琐的男子已经跟了她好久,偷听到她家住南边偏僻的里坊,路上正好会经过敦化坊的一条破败陋巷,路过时把她拽进去,神不知鬼不觉,任她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跟在婆母身后唯唯诺诺的儿媳,其实早就受够了婆婆的苛待压榨,心里恨不得拔出包袱里的剪刀,将婆婆扎出一身血洞;
……
这些人的恶念在我眼前活灵活现地上演,一眼望过去简直就像恶鬼横行的人间炼狱。
我感到一阵气闷恶心,甩手把帘子放下隔绝外面的乱象,世界终于清净了。
如果以后我这怪毛病一直不好,岂不是无法跟人接触,只能独自去无人的荒郊野岭隐居?
——除了眼前的这个人,虞重锐。
我好像……更依赖更离不开他了。
虞重锐看了我两眼,转头吩咐前面的车夫:“走慢一点,我们不赶时间。”
其实我没有晕车,但是他的细致体贴还是让我心头微微一动。我不但依赖他,而且越来越觉得……他很好。
我把视线转开不去看他,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事。
刚刚我看到羽林卫正从另一条街巡视过来,那两个浪荡子想必不敢对老乞丐动手,小贼也会闻风束手;
张屠户未必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开门做生意的人总会应付些寻衅滋事之徒;
媳妇心思虽然恶毒可怕,但应该不会当街行凶,倘若真是个狠人,恐怕也不至于被婆婆欺负拿捏这么久;
唯有那个拿栀子花的漂亮姑娘,对即将发生的危机毫无防备,倘若真被尾随到偏僻陋巷叫歹人污辱,这朵鲜花就要折堕在泥尘里,姑娘家一辈子都毁了。
我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安。我明明看到了,却不出言警示那姑娘,岂不相当于我放纵倒帮了歹人?
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问虞重锐:“我们会路过敦化坊吗?”
“不会,敦化坊在西南,我们直道向西。”他挑眉回道,“怎么?”
“那我们……能不能从敦化坊绕一下?远不远?”
“远倒是不远,往南一条街便到。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只有一条街!那姑娘恐怕已经快到了!
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释,焦急道:“既然不远,那……那就绕一下吧!你相信我,有很要紧的事,人命关天,快点!”
或许是我的模样真的很紧张焦灼,虞重锐看了我片刻,居然同意了,吩咐车夫绕道而行。
马车走得快,很快便拐进了敦化坊。这里的街道狭窄杂乱,屋舍破落废弃,坊门口也没有里正盘查把守。
“敦化坊是不是有一条小曲,叫……鹿肠巷!车夫大哥您认得吗?就去那儿!”
虞重锐问:“你不认得路?”
南城我只到过南市,再就是虞重锐家,从没来过敦化坊,怎会认得这边的路?
他皱了皱眉,没有多问。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鹿肠巷是一条破破烂烂半废弃的小曲,巷口还被两边人家占用堆放了柴草杂物,不刻意找都发现不了。我们刚停下车,便听到小曲深处传来一声女子求救的惊叫,紧接着就被制住没了声响。
虞重锐面色沉下来,吩咐车夫:“你去看看。”
我曾“看”到府中杂役说车夫大哥武艺高强,他从车上直接飞身跳过草垛跃进小巷里,迅疾如飞,不一会儿就听到女子哭声变成了男子的求饶惨叫,想来那歹徒被修理得颇狠。
我跟虞重锐坐在车上等候,大约只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车夫大哥利落地回来禀报:“贼人已经捆了交给附近羽林卫处置,那姑娘还在近旁,执意要当面对郎君致谢。”
虞重锐朝我努努下巴:“你去应付一下。”
我瞪他道:“为什么要我去?”
“救命大恩,万一她看我相貌端正年龄适当,非要以身相许怎么办?”
这么不要脸的话从他嘴里无比自然地说出来,我……我居然觉得,好像……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戏本子里这样的桥段比比皆是,落难小姐被路过的侠义之士所救,若那侠士恰巧也年轻英俊,便心生仰慕许以终身。人在危急交困之刻突遇援手,确实很容易移情,对恩人生出依恋孺慕之思,尤其……他的相貌可不仅仅只是端正而已。
我忽然想,我对虞重锐,是否也是如此?
我坐着没动,他又说:“要求救人的是你,出手的是常三,我什么都没做,本来就应该你去。”
常三就是车夫大哥。他留着一把络腮胡,脸上还有两道疤,吓哭过隔壁小孩,大约不容易被佳人一见钟情。
我嗫嚅道:“可我这打扮又不像主人家……”
虞重锐在座位底下翻了翻,找出一件披风扔过来:“套上这个。”
我只好依命把披风裹在身上遮住书童短衫,下车去会佳人。
那姑娘看出我是女扮男装,似乎有些失望,端正地行礼道过谢便走了。我让常三哥护送她到人多的大路上。
回到车上我一想,那位姑娘清雅貌美我见犹怜,跟虞重锐可不就是郎才女貌、戏里走出来的活生生的才子佳人?戏本子老那么演,果然是有道理的。幸好我出面打发了,不然……不然凤鸢又多了一个劲敌!
我偷偷觑了虞重锐一眼,发现他也盯着我。我有点心虚:“你、你看我干嘛?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他单手支腮望着我:“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他这样半侧着身、目光如水眼神专注盯着你的样子可太让人受不住了,我愣愣地重复:“解释什么?”
“解释我们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救人。”
我支支吾吾地说:“方才在南市口,我、我看到歹人窥视尾随那位姑娘,面色不善,定是觊觎她美貌、欲行不轨……”
“你只掀了一下帘子,这就看出来了?”
“我、我也是女子,家中长辈从小告诫出门要小心登徒子,自、自然格外警觉,看一眼就知道后面那人色|欲熏心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