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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鸢都告诉你了?”虞重锐给我夹了一块肉,“有什么想问的你就直说,免得从旁人那里辗转听来,多生曲解误会。”
我想问他:我跟那何娘子经历相似,她长得也挺好看的,遇到你还在我之前,你为什么就喜欢我呀?
这么问好像太过直接,要虞重锐对我直抒胸臆也有点为难他,我还是换个问法好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呀?”
他不答反问:“不喜欢还需要理由吗?”
说得也是,喜欢都不一定需要理由,何况不喜欢呢?但是……“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喜欢的缺点、原因吧?比如我不喜欢信王是因为他小时候太胖,又烦人,不喜欢状元郎是觉得他那时候心术不正,不喜欢仲舒哥哥则是因为当他作嫡亲兄长。”
虞重锐吃完了,放下碗筷看我:“你的感情羁绊还挺多。”
“哪里多,而且我又不喜欢他们。”我咂摸着他这话里有点隐隐的醋味,腻腻歪歪地凑过去,“我就只喜欢你。”
“骗人,”他在我脸颊上捏了捏,“你还喜欢长御。”
“长御那是小时候嘛,喜欢他跟喜欢你不一样的,而且他是……”等等,我们不是在说他的事吗,怎么转到我身上来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一定要挑缺点找理由,”他随口应道,“可能是她太娇弱了吧。”
何娘子看着确实柔弱堪怜,但是……我也很娇弱啊!
虞重锐垂下眼睑看我:“你那是伤病未愈身体虚弱,不叫娇弱。”
虚弱,娇弱,不都一回事吗?我觉着我比她还弱呢,难道是我不够娇?
“下午还要上山,我得走了。”他用罢午食,起身准备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来叮嘱我,“记得练剑。”
我就知道他回家用饭只是借口。剑我已经练了一年多,剑术却没看到任何进步,虞重锐拿根树枝都能赢我,照这架势我得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闯荡江湖?
凤鸢对何娘子比我还上心,过了几天又跑来,压低了声音偷偷摸摸地对我说:“娘子知道吗?我帮你去打听了,那个何家小娘子,她也在找人打听你呢!”
我对她说:“你说得好像绕口令。”
凤鸢话头一滞,不过现在我是她的主母了,她不好再当面对我翻白眼,翻到一半又压下去:“娘子就不想知道,她打听你干什么吗?”
还能干什么,看看我什么来头,配不配得上她的心上人,有没有希望挖墙脚呗?
凤鸢十分热情地将她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全部告诉我:“她还挺精明的,那天见了你一面,看出你身体不好,就去医馆药铺打听,得知你成婚一年,每天都要吃药,已经去找媒婆了……”
等等,我每天都要吃药,为什么要去找媒婆?
“每天吃药,成婚一年也没动静,肯定是不能生孩子呀!身子不好,这伺候夫君、执掌家事都不得力,不得需要人协助?少爷快三十了,不能一直无后吧?她想让媒婆上门游说,让少爷纳她为妾。”
这一整段话简直到处都是破绽,反而让人不知从何反驳起好。
“想得美!”我也学凤鸢的样子翻白眼,“除非我死了,续弦我管不着。”
“娘子的意思是,”凤鸢斜眼别具用意地乜我,“绝不允许少爷纳妾是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搞半天,凤鸢这不是在说何娘子,是说她自己呀!我就说我的病况明明只有邓子射知道,外人单看我生病吃药、成婚一年无子,怎么就推断我不能生孩子,寻常夫妻好端端的新婚一年生不出孩子的也大有人在。
“娘子不会忘了当初我送你去河清县找少爷,路上应承过我什么吧?”凤鸢凉凉地提醒道,“你能嫁给少爷也挺不容易的,新婚恩爱蜜里调油,我不打搅你们,特地等过了一年再说,我够仗义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好像忽然有点理解先帝和信王厚颜无耻不择手段也要反悔收回自己承诺的心情,实在是代价太大心头滴血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跟他们一样。
“我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我苦着脸对她讪讪道,“不过这事也得你家少爷答应才行,我先问问他,好吧?”
“只要你同意,少爷有什么好不答应的?我又不是外人。”凤鸢放下心来,“腊月是我生辰,再不嫁人我都要熬成老姑娘了!”
我虽然答应了凤鸢,但是夜间虞重锐回来,我犹豫了好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开口。
还是他先问我:“怎么了这是?欲言又止的。”
我斟酌了一番,期期艾艾地问他:“我要是一直好不彻底、不能生孩子,要怎么办呀?你家不就无后了……”
“不是还有大哥吗?他身强体壮,让他多生几个。”
这……
我只好再换一个问题:“我们成亲都快一年了,还没圆房。我是你的妻子,却不能尽夫妇之责侍奉枕席,你介不介意呀?”
他正在脱衣裳,闻言转过身来,看我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别样意味:“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我马上二十了,平日里看的医书、杂七杂八的话本子,还有听别人说起,自然而然就懂了嘛……”其实也不是很懂,但我不能露怯,凑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腰撒娇,“我想到一个权宜之计……”
他伸手环住我肩膀,俯下身来靠近,声音也低了下去:“什么权宜之计?”
“我替你纳一房妾室,好不好?”
他的鼻尖都快碰到我了,倏然停住,环在我身后的手僵了一下,随即松开转身就走:“……睡觉吧。”
我追上去拉住他的袖子:“别生气嘛……”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说这种话我会生气?”
我也不想啊!可是……
他看了我半晌,问:“你想让我纳谁?那天码头遇到的何娘子?”
“当然不是了!你想都别想!”我抬起头瞪他,又觉得底气不足,“是……凤鸢。”
他气得笑了出来:“你是有什么把柄捏在她手里吗?”
要说把柄也勉强算是吧……
“是我从前答应她的……”我垂下头嗫嚅道,“就是我去河清县找你那次,她帮了我,我们说好如果以后我嫁给你,也要助她完成心愿……”
“你就不能许她些金银财宝作为答谢吗?大方把我让出去了?”
“那时候你又不是我的,怎么能算让?”我的头垂得更低,“我以为你不喜欢我,肯定不会娶我的,无本生意稳赚不赔嘛……那天其实也没成呀,我跑了那么远送上门去,豁出脸去主动勾引,你不也没要我吗……”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伤心。”他放软语气,扣住我的肩低声道,“那时候……早就是你的了。”
我抬起头来,迎面就叫他攫住双唇。
这是他头一次夜里在寝居中亲我,与白天、花园里、书房躺椅上似乎都不同。我又腿软站不住了,只能勾住他的脖子借力,感觉到他伸手将我抄起,抱到榻上。
我终于知道……躺着明明方便省力,为什么他总要站着。
松开喘息的间隔,我看到他蒙昧迷离的眼神,眼角微红,似有什么东西要满溢冲出来。那是他从前在我面前一直克制的,如今虽然没有“墨金”,但我依然看懂了那眼神里的欲念和含义。
我也知道了……原来亲亲不只局限于唇齿,还有更多的用武之地。
触到我旧伤的疤痕时,他忽然停了下来,悬宕良久,将我中衣的衣带重又系上。
我问他:“是不是很难看?”
“不难看,”他的指尖隔着衣料点在伤处,“像一朵开在心上的花。”
凤鸢有一次说漏嘴,说她给我脚上伤口缝了只蜈蚣,心口是八脚蜘蛛。伤疤愈合之后撑开,颜色变淡,反倒长成了麦穗和花朵的形状。
“那你为什么……”
他在我身侧躺下,抱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快点好起来吧。”
第116章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 我才想起这事还是没解决呀。
“我才是一家之主, ”虞重锐穿好衣服戴上玉冠,振了振衣袖说,“纳妾之事,还是得我来定夺,你们两个私下说好的不算。”
是谁说过的纳妾要听娘子的意见?
“那你打算怎么办?”
“凤鸢的生辰是在十月?”他回答, “下个月再说。”
我把他的答复转告凤鸢, 凤鸢开心地捧住脸:“莫非少爷想等我过生日的时候,给我个惊喜?”
我觉着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凤鸢安安心心地去等下个月的好消息了, 没过两天,邓子射黑着脸找上门来, 把一捧书往我和虞重锐面前一摔:“你俩都成亲一年了居然还没圆房?赶紧的!”
我俩圆没圆房, 这么多人关心吗?
我往那堆散开的书里看去, 有《灵枢》节选、《医心方》, 看着像正经的医书;《玉房指要》、《**经》, 好像就不那么正经了;《浮世梦》、《**戏》是什么, 话本子吗?——怎么还有《玉郎传》?
我还没正经看过《玉郎传》呢,正好瞧瞧那长在人身上的茱萸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虞重锐问:“你拿这些书来干什么?”
“怕你不会,让你看着学学!”
我瞧见他耳根子有点红:“……不需要。”
“难道你会?”邓子射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你会还一年都没圆成?”
虞重锐忍着脸红正色说:“齐瑶的血症还没好透, 我不能让她冒险。”
“就知道你不会。”邓子射嗤道, “世事不是非黑即白, 圆房也不是非此即彼。身子好有好的圆法, 没好透有没好透的圆法, 何况她现在已经好一半了,怎么就不能圆!”
我瞧他那架势,恨不得当场就把我们俩摁地上给圆了。
我觉得他努力的方向不对。我跟虞重锐圆不圆房,并不妨碍凤鸢想嫁给她的少爷做妾,她一早就打算好了跟正头娘子共侍一夫。这事归根结底不还是他自己不给力撬不动墙角吗?
但是我没吱声,因为我也挺想知道,这身子好一半是怎么个圆法……
“这寻常夫妻若家中有事不便,或者孩子已经很多不想再生了,难道他们就因噎废食不同房吗?自然也有避孕的方法。”邓子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再给你调配一副药膏,可以润泽减伤、止血生肌,不会有事的!”
“还有这么厉害的药膏,可以减伤?”那他早点怎么不说?“你给我多配一点,我练剑就不用缠着布条了!”
他们俩都转过来看我,面色微妙。
后来他俩找借口把我支开了。其实我什么都懂,这种闺帏私密之事,自然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说更方便,就像女儿出嫁前,都是母亲传授教导,没听说过父亲兄长叮嘱这些事的。
可我没有母亲,姑姑也过世了,其他年长已婚、与我相熟的女子……难道我要写信去问公主或蓁娘?信里说这种事不太好吧……
公主倒是时常给我写信。她在信里绝少提那些与我有过不快的人,只说她自己,以及洛阳城中的轶事趣闻。她在毓德坊瞧中一处宅子,年后修葺好就搬出宫去,特地离宫城远些。今年的春闱一甲有两名进士与她年纪相当,尚未婚配,她瞧着挺不错的。结果那探花郎听说她要招驸马,竟然跟自己情投意合的客栈老板娘私奔了;另外一个则说自己高中后去庙里还愿,菩萨指点他四十岁之前绝不能娶妻,否则仕途尽毁性命堪忧,如果公主非要逼婚,他只能皈依佛门出家避祸。公主哭笑不得,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我听。
过了两个月,她又写信来,语气激愤地告诉我,原来这两件事都是那虞东亭暗中搞鬼,此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一肚子坏水,蔫坏蔫坏的。他还买下她家隔壁的宅院,跟她比邻而居,三天两头借故骚扰,厚颜无耻,气煞人也。
我头一次见公主骂人,还是在信中,可见有多气急败坏。我听虞重锐说,信王很器重他这个远房堂侄,年纪轻轻官居三品,比他当年升迁还要快。如果不是因为面貌残缺,虞氏再出一个宰相也未必不可能。
据说虞东亭自从受伤眇一目、为祖平反后,性情作风与从前大相径庭,在朝中是个只有人敢骂、实际却没人敢惹的狠辣角色,连柳太守都知道他的恶名。也或许他本性就是如此,只是先前刻意伪装压抑罢了。我瞧着公主大概是很难逃脱他的魔掌了……
不知道邓子射私下里跟虞重锐说了什么,但是我一直等了大半个月,也没见他有任何动静,连邓子射拿来的那堆话本子也不知被他收到那儿去了,只留了两本正儿八经的医书给我看。
我旁敲侧击地问他:“邓大哥说要给我配的药膏,配好了没有?我等着拿它练剑呢。”
他果然又耳朵红了,无奈地看着我:“那个不能用来练剑。”
其实我也觉得不合常理,我要是一剑砍在自己脑门上,提前涂点药膏能管事?又不是铁甲盾牌。
“我知道,只能用来圆房对不对?”我贴上去抱住他腻腻歪歪,“大夫都说不要紧了……”
“要紧的,子射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旁的夫妻就算不想要孩子,万一有了,至多不情不愿地生下来,但是你……”他把我拥进怀里,“我不容许你有任何闪失,一丁点的风险也不行。那种提心吊胆的经历我已经有过三次,不想再来一遍。”
我想了想,为了圆房把命赌上,好像确实不太划算。反正现在晚上也能抱在一起睡觉,白天还能亲一亲,四舍五入就是整天亲亲抱抱,这样已经很好了。
“对了,重阳节又快到了,那个……”
“你别想!”他低下头来瞪我,“快睡觉!”
我还没说完呢,这么凶干嘛……我想说的是《玉郎传》那本书能不能让我看两眼,真人不让我看,我瞧瞧书本上怎么写的都不行啊?
今年的重阳节,我终于能够爬到遥园那座小山顶上登高望远——中间休息了四五次,到后面实在爬不动了,是虞重锐背我上去的。明年重阳,我一定能自己爬上去。
就是我往他衣襟上别茱萸时,他看我的脸色有点古怪,将那支茱萸拿下来改插在我头发上。
重阳后母亲大人从毗陵寄来家书,我拆开一看,折好的纸背面透出红章印,仿佛是银契之类的东西。
“我们的钱不够用吗?你又问家里要了?”
现在家中的财政大权归我掌管。我明明记得账上还有四位数的余钱,柳太守每月都会奉上酬金,我们那一千顷广袤的土地上也辟出了——两百多亩可以耕种的梯田,日常花销还是够的。
“不是。”虞重锐将那张陈旧发黄的纸契展开,原来是凤鸢当年签给他家的卖身契。我看了那契约才知道,凤鸢原本姓纪,母亲大人买下她,只花了三十两银。
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崭新的房契,和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把凤鸢叫过来,对她说:“凤鸢,你跟随娘亲和我已有十五年,当年的恩情早就还清了。以你的聪明能干,本不该只做一个端茶倒水伺候人的婢女,只是我这些年无暇顾家,贪图省心,一直委屈你大材小用。现在我把这卖身契还给你,放为良家子,以后你不再是奴婢贱籍,出入行走、置业婚配,都随你自由。”
凤鸢看看他,又看看我,目露惊疑:“什么意思?少爷这是要赶我走吗?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要赶你走。”虞重锐把房契和银票推到她面前,“去年仲舒在时,我看你跟他都痴迷酿酒,想以此为营生。这是沅州城里临街商铺的地契,前后三间,还有这些本钱,够你开一家小铺子,慢慢做起来。如果你觉得卖酒做生意辛苦,等子射的医馆开起来,你帮他治伤拿药、医病救人,也是一桩好事。你可愿意?”
凤鸢又把嘴张得像吞了整颗鸡蛋咽不下去似的:“少、少爷的意思是要帮我开酒肆吗?我、我自己当老板娘?”
虞重锐点头。
凤鸢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极了,一会儿喜出望外两眼放光,一会儿又皱起眉头犹豫不决。一边是少爷,一边是酒,选哪个好呢?
她当场拿不定主意,回去慎重考虑了三天,最后还是决定开酒肆当老板娘。
原来酒才是凤鸢的毕生真爱,为了酒连少爷也可以不要了……
说起来,凤鸢最近很少说错成语,也要归功于仲舒哥哥去苏州后,两人经常书信往来交流心得技艺。一开始凤鸢让我给她念信代笔,后来仲舒哥哥寄了好多酒方和书籍过来,她为了看懂也开始自己习字。虞重锐劝她读书劝了这么多年都没奏效,果然不如酒有魅力……
凤鸢精明能干,学什么都快,酿酒又是她最喜欢的事,干得特别带劲。不到一个月店铺就开张了,先卖市面上已有的酒,慢慢再加进去自酿的。
邓子射把医馆开在凤鸢的酒肆隔壁,有时遇到外伤急救的病人,凤鸢还会过去帮忙缝个人。
凤鸢给她自酿的第一批酒取名“凤春”。十几年后,凤春酒成为沅州最知名的特产之一,风靡荆楚等地,连仲舒哥哥都在苏州为她开店分销。凤鸢竟然成了我们几个之中最有钱的人,虞重锐投给她的那笔本钱每年都带给我们丰厚的分红,我在家里美滋滋地躺着收钱,当然这是后话了。
总之虞重锐忙着开山修渠,凤鸢忙着开店酿酒,邓子射忙着开药治病外加追凤鸢,而我忙着开……开心一点,好吃好睡,四处逛逛,练剑养伤。每个人的日子都忙碌而又充实。
这样又过去了半年。
那天只是个寻常的春日,天气热了起来,该换轻薄的夏装了。我去城中绸缎庄买了两块布料,到邓子射的店里取了我的药,从凤鸢柜台上顺走一小壶新酒,回到家想亲自下厨给虞重锐做两个菜,结果一个夹生一个烧糊了,只好让厨娘重新做过,虞重锐到家时夕食还没准备好。
我殷勤地把从凤鸢那里顺来的酒斟上:“夫君渴不渴?先尝尝凤鸢的新酒吧。”
虞重锐忽然抓住我的手:“你手腕上怎么了?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翻过来一看,手腕内侧有一条寸余长的伤痕,大概是下厨时手忙脚乱,不知道在哪里蹭的,我都没注意。
但最重要的是——它已经愈合了。
细细的,深紫色,像一条凸起的硬线。
我愣了一下,然后用指甲去抠那血痂。
“你干什么?”虞重锐阻止不及,我已经把伤口抠破了,血珠渗了出来。
是……暗红色的。
他立刻拿出帕子按住伤处,一边吩咐家仆:“去请邓大夫来!”
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紧张,一直压着伤口,我的手都叫他握麻了。直到邓子射赶来,他才敢松开。
“城门都快关了,急吼吼地把我叫过来,我还以为又出什么大事了呢!”邓子射见我没事抱怨道,待看清我腕上伤口更是气愤,“就这点小伤你也叫我?都自己止……”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按了这半天,新渗出的血也止住了,丝帕上只沾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小块干涸的血迹。
邓子射连忙掏出他的百宝箱,在我身上叮叮咣咣一顿查,又刺破指尖取了一点血观察,末了对我跟虞重锐说:“恭喜你们,终于可以圆房了。”
——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吗?
“你身上的蛊毒已经基本没有了,但身体还是比一般人虚弱,好生将养慢慢会恢复的。来日方长,别太着急,悠着点儿。”
谁着急了呀!
被他这么一说,反倒弄得我有点尴尬忐忑,夜里沐浴磨蹭了很久,回到卧房见虞重锐只着单衣坐在灯下看书,不禁问:“你怎么还没睡?”
他放下书抬起头来,眼波流转:“等你。”
我觉得他好像跟平时很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只是无端地让人不敢直视,脸上发热。
“等我可以去被窝里等,干嘛坐这儿,多容易着凉……”
“这里亮堂。”他站起身,解开腰间的衣带,“你不是一直想看么?现在可以让你看个清楚了。”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很多原本不了解、或者我想错了的事。
比如,我心心念念一直想看的、长在他身上的茱萸,其实在河清县驿那次我就惊鸿一瞥见过了。
又比如,邓子射配的药膏,的确是可以减伤的。
再比如,虞重锐之前说他在我面前有意克制、不让我看他心里的念头是怕吓着我,并非虚言,他确实有点吓着我了,只是和我理解的惊吓不同而已。
我认识他四年,嫁给他也有一年半,直到今日才发现,我对自己夫君的了解,还是太过片面和浅薄了一些。
我躺在他怀里,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我。
“虞重锐,”我仰起脸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大概是从,”他半眯着眼低头看我,语声低沉,“那年的上巳节独处一室,你抱着我说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情话开始吧。”
“啊!我抱的是……”我睁大眼望着他,“那我……那枚玉佩,也是我给你的吗?”
“当然。你说是你爹爹留给你的,长大遇到心仪的人,便送给他做定情信物,”他似乎仍对这事耿耿于怀,“结果转头就翻脸不认人要回去了。”
“我那是……”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算了,亲两口安抚一下吧。
原来一开始,竟然是我对他始乱终弃呀。
第117章 尾声
沅州的日子清静如水, 但又别具滋味, 白驹过隙一般就流淌过去好些年。
册立新皇后的皇榜贴到沅州城门口,我才知道岚月只在位一年就被废了。祖父也告老致仕,去年过世,家里没有人通知我。
或许他们都以为我早就活不成了。
我小心翼翼地活着,不知道“墨金”吞噬掉了我多少年的寿数。我不舍得太早死, 我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 我想和他白头偕老。
虞重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天天逼我去爬山。一开始是爬遥园后山, 后来他觉得那山太矮太平缓了,没有效果, 带我去爬江边野山。百丈高的山头, 半个时辰就要爬到山顶, 我差点没被他折磨死。
到了山顶我瘫在地上想, 要不算了吧, 不能白头偕老就不能吧, 等我死了让他娶凤鸢做续弦,也算我没有失信于人。
但是等虞重锐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让我倚在他怀里,我们一起坐在山顶石台上看流云聚散、听竹林风起, 他从背后抱着我, 亲亲我的面颊, 我就又后悔了。
我还真舍不得把他让给凤鸢。当然, 邓子射也不会答应。
“这里的风景真好, 绿草如茵,也没有旁人来打扰,天地间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
所以你要干嘛?!
唉,我就知道,他喜欢光天化日。我对自己夫君的了解真是越来越深刻而全面了。
总之这样苦练了一年多,我的脚程越来越快,到后来只要一刻半钟就能登顶,脸不红气不喘,虞重锐都被我甩在后头。
成婚后的第五年,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虞重锐很是懊恼,说这是他的失误。慈幼院里那么多女童,男童也有,想要孩子可以去过继领养,我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险。
慈幼院是我创办的,专门收养被遗弃的婴孩,其中大部分都是女童。沅州政令严格还好些,但是周边的邵州、平州等地,杀女弃女依然屡见不鲜。不知贺家人是否还笃信风水洗女恶俗,但我知道这样的事一直都会有,再过几百年也未必会断绝。
我反复问过邓子射,确认我身上的余毒已经拔清不会祸及胎儿,身子骨能够经得起生养。邓子射检查完说:你现在比隔壁孙伯家的母猪还壮,生一窝都没问题。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能跟母猪比吗?不对,母猪能跟我比吗?也不对……总之我不是母猪,我才不要生一窝呢,有一个就已经很好了。
得益于我每天爬山练出来的体力,这个孩子出生得很顺利,是个女孩。
虞氏下一辈女儿正巧行“辛”,我问过当地人,苗人是没有避讳之说的,名字还会父子相承,于是给她起名“辛澜”。
认识了苗人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名字叫法和我们不一样,名在前,姓在后。所以我娘亲的苗名应该叫做“辛久冉”。
之后四年,虞重锐都很仔细,没再失误过。
短命的人不止我一个。信王终究也未能逃脱年不过四十的魔咒,三十三岁便英年早逝,在位仅十载。
这十年里,虞重锐的新法得到更大范围的推广,但很少有人知道,后世习惯称为“治平新政”、归功于信王的这场变革,其实在延兴年末就已经开始了。
信王膝下只有三位公主,未能生育皇子,只得又传位给堂弟——先帝的七皇子。他蹭嘲讽先帝言而无信为人作嫁,结果自己亦重蹈覆辙,也算应了他发下的誓言。
七皇子登基后还寄信来,言辞恳切地邀请虞重锐出山。虞重锐上表辞谢,说什么内子体弱多病,只适应沅州气候水土,不能远行云云。
其实他写这些的时候,我正兴致勃勃地翻看與图,盘算接下来先去哪里好。信王驾崩,新皇帝看起来还算友善,那我们就不必夹着尾巴一直窝在沅州了。天下那么大,我得出去看看,还要闯荡江湖呢。
虞重锐也没驳新帝面子,向他举荐了沅州别驾陈禺。陈禺后来官至右仆射。
我们坐船沿江一路往东,到了大镇再换车马,走遍了江南各道。我去苏州看望四叔公和仲舒哥哥,回毗陵见过父母大人——虞重锐果然长得像爹爹。
仲舒哥哥在苏州成了家,是四叔公为他做的媒。聚宴时我特地看了,嫂子细眉细眼,是江南水乡女子的温婉长相,但听说性子爽利,精明能干,家里的事都听她的,和我完全不同。我悄悄放下心来。
在梁溪途径太湖边上时,我望着湖面问虞重锐:“我们要不要顺道坐船去一趟归安?”
太湖烟波浩渺,一眼望不到对岸,大海也不过如此吧?我太喜欢坐船了,以后还要去海边看看。
虞重锐把我的脸掰过来:“归安不顺路。”
我忍着笑故意说:“十多年没见了,归安郡王今年好像有廿四岁了吧?不知现在长成什么模样,娶了王妃没有?褚昭仪那么美,想来他相貌也不差吧?”
他捏着我的脸说:“十几岁时喜欢年轻英俊的少年郎,现在也一样,你的喜好倒是一成不变。”
“对呀,我的喜好一成不变,”我腆着脸对他说,“一直就喜欢你。”
旅途期间,可能是舟车劳顿,也可能是水土不服,抑或是风景太美,虞重锐又失误了两次,于是我们又添了二儿和三女。
我们在岭南见到了四丈多高的大水车,在沿海的船坞里观摩远洋帆船建造的全过程。虞重锐很受启发,回沅州后又跟柳太守商量出新的灌溉方案。
我终于发现自己比虞重锐强的地方,那就是我看这些木工图纸比他快,画得也比他好,后来这些事他就都交给我去办。
我还学会了修桥造房子。模仿船坞制船的龙骨结构,我造出一种新的竹楼,既适应沅州的多雨气候,又坚固耐用防震,还很节约材料。当地人叫它“齐楼”,我很是得意。
我比自己预期的活得更久。四十九岁那年,我的第一个外孙女出生了,而我依然健步如飞,每天都要翻好几座山头去巡视那些滴灌渠道。
六十八岁时,虞重锐离开了我。他比我年长十岁,我们成婚相伴整整五十载,我已经十分感激上苍垂怜。
我曾经说过他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我又食言了。失去他以后,我又独自多活了十几年,因为他有太多未竟之事做到一半,临终仍念念不舍,我得继续为他做下去,不让他泉下留憾。
八十岁时,我还能下地行走,但需要拄着拐杖了。我听说淮阴出了一位奇人,能借助风帆流水之力,让渠水自行从低处往高处流。若有这等巧技,梯田就再不用担心旱涝年景,我必须去向这位奇人讨教,亲眼看一看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已经受不了车马颠簸了,孙儿陪着我坐船缓行,到扬州再取道运河北上淮阴。
途径洪州,孙儿执意要去看赣水支流上的水坝。“那是祖父亲自督建的!已经用了七十年了!”孙儿激动地说。
我也很激动。我的夫君二十岁就已做下这等壮举,我真为他骄傲。
水坝底下来了一队官兵,在坝口布告栏上贴上告示。我凑过去眯眼细看,在我们坐船出行的这段日子里,朝中又风云突变,大行皇帝驾崩,太子即位。
算起来,这应该是延兴皇帝的曾孙了。加上信王,我一生共经历过五位皇帝在位。
我又回头去看虞重锐在洪州做太守时造的这座水坝。七十年过去,它依旧岿然屹立在江上,滋养一方土地、庇护沿江百姓,以后还会继续延用下去,而江山已不知改换了多少次主人。
第118章 番外
虞重锐会拿起那个柳毅面具戴在脸上, 纯粹是因为他在人群里看见了邵东亭, 不想被他认出来。21GGD 21
邵东亭站在小贩摊位后面不起眼的小曲中,和两个行迹孟浪、身着短打扮的人说话。那二人对他态度恭敬谄媚,应当不是遇到麻烦了。他一边说一边警觉地向街上人群扫视,虞重锐背过身,顺手抓了身边小摊上的傩戏面具往脸上一扣, 装作挑选试戴的样子。
这个远房堂侄行事作风与他相似, 又不尽相同。比如他们都只在意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那么要紧, 有时用些手段加速走捷径也未为不可,只是他们对于“手段”的定义不太一致。
他借着面具遮挡, 一直等到那厢三人说完散了, 邵东亭转身从小曲内绕道离开。卖面具的小贩却不乐意了:“公子,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
他正想摘下面具还回去, 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这位公子, 我觉得你应该买下这个面具。”
娇娇柔柔, 软软糯糯,像……六月里初熟的水蜜桃,还带着一点脆生生的青稚气息。
他转过身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个头只到他下巴, 却戴了一张夸张的哭脸面具。那面具尺寸显然与她的脸型不合, 上下都伸出去, 将发髻和脖子挡住了, 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手停在面具边缘,问:“为什么?”
“因为……”哭脸面具下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浮光流转,“这里有一个落难的龙女,等着你的柳毅前来搭救。”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拒绝,任她拉着自己结队加入游戏队伍中。
其实就是戏班招揽客人的把戏,有文有武。中间有一关梅花桩,桩子离地只有三四寸高,对他来说如履平地,轻松过关夺得第一。
“你好厉害呀,是不是会轻功?”面具下的眼睛里星芒攒动。
他勉为其难地回夸了一句:“你也很厉害,那么多灯谜全都猜对了。”
“我平时在家闲着无事,就看字谜帖猜着玩,班主出的那些题都是灯谜帖子上的,大部分我都见过,算不得厉害。”她老老实实地说,“不过里面有一道九宫算图,我是算得最快的!其他人都卡在这上头,才让我拿了第一!”
她说这些的时候,他并没有仔细留意听,因为他看到小曲里跟邵东亭说话的那两个浮浪子出现在左近人群里,行迹鬼祟,目标指向正是面前这个小姑娘。
看她的衣着妆扮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上元夜出来游玩与家人走散了。东亭为什么要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下手?
果然,她去领完奖励回来,那二人见她落单,便一左一右包抄上去。他悄悄跟在其中一人身后,趁那人伸手,从后面抢上去一把扣住。
腕力虚浮,不像练过的,只是一般的街头小混混罢了。他赶紧松开手,免得下手太重伤了人。
即便如此,那人仍旧疼得脸都白了。他还算有见识,旁边的同伴回过头来发狠想要动手,被他连忙拉住使个眼色,握住自己受伤的手腕逃走了。
小姑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捂住自己刚拿到手的荷包袋:“那两个人是不是想偷我的钱?头奖有八百钱呢!他们肯定一早就盯上我了!”
一早就盯上是真的,但恐怕不是为了区区八百钱的奖赏。
她学着江湖人的架势对他抱拳致谢,又想起自己还蒙着脸,抬手先将面具摘下来。
皎月似的一张面庞,乍然破开乌云的遮蔽,满街亮如星辰的花灯烟火都瞬间失了颜色。
虞重锐恍然明白过来。东亭找了两个不会功夫的浮浪子,或许并不是想对她不利,只是自导自演一场英雄救美的偶遇罢了,但似乎被他抢先搅黄了。
很久很久以后,在外头行走久了、遇到的人多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其实是很惹人注目的。
“婆婆说我娘亲是难得的美人,任何人见过一次都不会忘记,而我又很像她,”她笑嘻嘻地凑过来,用她那水蜜桃似的嗓音嗲声嗲气地问他,“那我是不是也长得很好看呀?”
蜜桃已经长熟了,脱去了生涩稚气,娇柔软糯之中还带上了一丝沙沙的蜜意。他最受不了夜里她双臂挂在他脖子上,用这声音低低地叫他“夫君”,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捏了捏她桃子似的脸:“你也是。”
“什么也是?”她不满地鼓起腮,更像一颗桃子了,“问你我长得好不好看呢!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不对,上元节你就见过我,到上巳节才开始喜欢,难道是被我用甜言蜜语厚脸皮拐来的吗?原来夫君吃这套呀!”
那样的一张脸,谁见过之后会忘记呢?
所以在上巳宴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她了。
而且他发现,悄悄看她的人不止自己一个,有男有女,目的也并不单纯。邵东亭买通浮浪子或许只为营造一场看似意外、无伤大雅的邂逅,赢得美人芳心,在她酒里下药的人就没那么有耐心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出门去又遇到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丫鬟,帕子上的迷香隔着老远都让他不禁掩鼻。
他从背后把那假冒的丫鬟打晕放倒,帕子盖在脸上,够睡上好一阵了。
身边换了两次人,她也没觉察出来,昏昏沉沉地靠在他身上。他把她带到最偏僻的一间库房里,从外头关上门,前脚刚想走,后脚她就自己开门跑了出来,身上的外裳也不见了。五石散的效力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半天才会消退,他只能在这里守着。
走不了还有一个原因——服过五石散的人神智不清,举止无常,有些难缠。
“这是谁家的少年郎呀,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她抱住他的腰不撒手,仰起头媚眼如丝地睨着他,“我瞧着你有点像一个人。”
他以为她认出了自己,推她的手微微一顿:“谁?”
“我未来的夫君。”
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肉麻情话?
一直到成亲后过了很久,虞重锐才明白,那天她能抱着他说了整整两个时辰,并不是五石散的效力,只是她的正常发挥而已。
她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对“墨金”不再顾忌后怕,邓子射养的蛊虫还会好奇又谨慎地凑过去偷偷瞄两眼,有时甚至会主动提起往事。
“刚中蛊那会儿,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觉得所有人都想害我。”
“看我也想害你吗?”
她把脸皱成一团:“对,你害得最凶!”
他略一回想,自己那时应该克制得很好才对:“我害你什么了?”
“害我得了相思病。”
他希望能和她在一起更久一点,所以每天盯着她练剑爬山,她却总是见缝插针地偷懒。在桃林里舞剑,舞着舞着就爬到树上去摘桃子,还用她爹娘留下的宝剑削皮。
是的,遥园现在有桃树了,他在山脚下种了一大片,春日里花叶灼灼,秋风起时硕果累累。
爬山爬到一半,她开始“哎哟哎哟”地喊累,捂着心口说:“不行不行,我心口疼,闷得慌。”
他连忙把她扶到路边坐下休息,她一边抚心口一边说:“我总觉得这儿还是有东西。”
“蛊虫不是已经出来了吗?”他也有点紧张,“要不要叫子射来仔细查查?”
“不用查,我知道为什么,”她依偎在他怀里说,“是你在我心里出不来了。”
过了几天,夜间听见她照镜子时咕哝说:“每天这么吃怎么还不长胖呢?”
她跑到他面前来,勾住他的脖子:“夫君,你抱抱我,有没有变重?”
他抱起来掂了掂,还是那么轻飘飘的,但不忍叫她失望,便说:“好像是重了一些。”
她捧着心口眨巴眨巴眼睛:“因为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啦!”
又过了几天,他第一次留她一个人在家,出门去为柳太守办事。晚上到家时,她在厅堂门口等着,看见他立即迎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捏来捏去:“夫君今天累不累呀?”
回家一看到她,再多的疲惫也烟消云散。“不累。”
“可是你一整天都在我脑海里转个不停,怎么会不累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夫君今天有没有想我?我是不是也一整天都在你脑海里转个不停?”
他忍笑回答:“对。”
“难怪我觉得浑身酸痛,原来是转累了!”她装模作样地捶自己胳膊和腿,“那今天是不是可以……”
又想偷懒。
“趁热打铁,再接再厉,剑还是要练的。”
他最后悔的是当初因为一念之差,没有留她在身边好好护着。但是随着时间流逝,看她一天天地好起来,变得比原来更康健,元气十足地跑来跑去忙这忙那,他又觉得或许她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他也只是陪伴她走过生命里的一段旅程而已。
他一直担心她无法陪自己过完一生,但是到头来,却是自己先舍她而去。
他在山上晕倒了。送回来后过了两天才醒,三娘说是积劳成疾、病入膏肓,加上年事已高,金石罔救。
三娘是邓子射从慈幼院领回来的养女。他的两个儿子都随凤鸢,只爱黄白之物,反倒是这个养女继承了他的衣钵。
他已经七十八岁了,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起码不必缠绵病榻,遭受经年累月的痛苦,只是对身边的人来说有些突然,怕他们难以接受。
醒来时她守在榻边,眼睛红红的,看见他清醒立即绽开笑颜。他恍然又忆起那年上元初见,皎月驱散乌云,照亮他这么多年孤寂而清冷的生命。
她还是那么美,一如当年。
“这是谁家的少年郎呀,长得这么好看,”她握着他的手说,“我瞧着你有点像一个人。”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眼神望着她问:谁?
“我下辈子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