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想了想说:“这也算私奔吧?聘为妻奔为妾,我是不是只能当你的小妾?你舍得吗?”
他的手抚过我腮边:“不舍得。”
我想堂堂正正地嫁给他,但是如果实在不能,我也不会在乎世俗的看法。
“我还在守孝呢,现在可不行……”我故意长叹了口气,重又埋首在他怀中,“等孝期满了,家里若还是不答应,我就私奔来你家,你可要等着我。”
他收拢双臂说:“多久都等你。”
我听着这句,问他:“上回我在马车里对你说的话,你是不是看懂了?”
“还说,”他嗔怪道,“不是叫你先走吗,怎么又不听话,回去自投罗网?”
我无言以对,就囫囵蒙混:“那不是我叔公找上门了嘛,我也没办法……之前祖父找到你家去,就算你是宰相,也抵不过祖孙纲常、家门伦理呀。”
“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圈在我肩上的手臂倏然收紧,“上月竟又重演了一遍。我原以为以国公府之势、彭国公的舐犊之情,比我更能护住你,谁知……”
我玩笑道:“既然后悔,你身边七八个卫士,披甲执刃,怎么不上来把我抢回去?”
“若是陛下没有……”他顿了一顿,“就抢了。”
原来抢人的场景不止我想过,他也有过同样的念头呀。
他的手放在我肩胛处,问:“回去之后这一个月里,在家可是受委屈了?瘦了这么多。”
我摸摸自己的脸:“哪有。因为腿伤不能走动,天天窝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我还觉得长胖了呢。”
虞重锐捏起我的脸来,手指在颊边按了按:“脸颊都凹进去了,还说没瘦?”
“那就是……脸瘦了,身上胖着呢!”
他挑眉道:“你身上是胖了还是瘦了,我不知道?”
这么一抱就比较出来了吗?仲春时节,我穿的衣服不薄呢。
不过仔细一想,他从真定府回来时穿着冬衣,我抱了一下就觉得他瘦了。我只在河清县驿那次匆匆看过一眼,他可是从清河苑回瑞园一路上都……
那天车上的情形我记不清了,但他是清醒的呀……
我不禁有些脸红,隔着衣服也觉得肩胛上的手掌心很热。当时他把手搓热了放哪儿的来着……
哎呀,不要想了,成亲之前怎么可以想这些呢?
我一边心猿意马一边抬起头,虞重锐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说漏了嘴,耳根有点红,垂下眼睑看向另外一侧。
他是怎么做到克制自己不去想的呢?像我现在越逼着自己不要想,越是忍不住脑子里一个劲儿地冒不该有的念头。
不行不行,我得想点儿严肃正经的事情。我接着方才的话对他说:“这些天在家确实受委屈了。原本祖父指望我入主中宫、光耀门楣的,半路全打了水漂,人情冷暖,连看着我不许出门的仆役都变少了,都怪你。”
虞重锐无奈地看着我,不知该说我这委屈受得好还是不好。
我问他:“虞重锐,你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又支持信王了?”
他回答说:“三皇子年幼,将来朝政必定被太师、彭国公等人把持,他们首先想做的恐怕就是废除京畿试行之法。信王支持新法,允诺待他登基、试行见效后推而广之至全国十三道施行。”
理是这个理,但谁要听这个。“还有呢?”
“工部所兴黄河河工,总计分作三步,历时十载方成,人力物力耗资甚巨。若没有皇帝高瞻远瞩、力排众议推行支持,单凭工部难以成事。”
“所以这件事信王也是想做成的。还有吗?”
他抿起唇不说话了。
“这些都是公事,”我抬头望着他,“难道你就没有私心?”
他的目光闪了闪,过了许久才说:“有。”
“什么私心?”
他又耳根泛红把视线转开了:“明知故问。”
我当然知道,但我就是想逗他,想听他亲口说出来。我大概是没法严肃正经得起来了。
第94章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明明觉得才相依相偎说了没几句话, 邓子射就在外头敲窗格了:“你们俩磨叽完了吗?离席一小会儿我还能替你扯谎编个理由圆一圆, 人家都要告辞走了, 你再不出现就说不过去了吧?赶紧的!”
我从虞重锐怀里坐起,看了一眼窗边桌案上的计时刻漏:“哎,都过去快半个时辰了呀……”
我扁着嘴望着虞重锐, 他叹了口气:“就让我聂中丞以为我怠慢无礼、待客不周吧。”
我起身下榻穿上鞋:“我也得随蓁娘他们一同回去了。”
虞重锐问:“你打算回哪儿?”
我想了想:“不是呆在燕宁宫,就是回自己家吧。”
他迟疑了一下,说:“不要留在宫里。”
但是回国公府, 也不是什么好去处。这两个地方对我而言没有太大差别, 一个大笼子,一个小笼子而已。
我抬头望着他, 有点明白他的忧虑。“信王是怎么应承你的?”
“他说……登基之后,就废除你和三皇子的婚约。”
信王现在和三皇子同为亲王, 兄弟平辈, 若无特殊理由,确实无权左右陛下所定的堂弟婚事。但他也答应过我让我恢复自由身, 这其实是拿同一件事允诺了我们两个人。
“子射也在想办法。他跟苗人学了养蛊之术,正在研究蛊虫的习性, 或许能找到‘墨金’的破解之法。”
我玩笑道:“那他得加把劲儿了,不然我就算嫁给你, 也只能做对有名无实的空头夫妻, 那可不行!”
虞重锐果然耳根又红了:“你这小脑瓜里成天都在想什么!”
“想你呀, ”我歪头凑到他脸下方, “难道你不想吗?”
我发现了,每次他耳朵一红,就垂下眼睛不敢看我,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心如止水,还得强行克制一下才能不被我看到心里坏坏的念头。
总有一天我会看见的。
虞重锐先出去,邓子射再过来把我带到前厅,还装模作样地叮嘱我:“县主回去后就跟今日一样,按我开的方子煮水浴足,每次泡够两刻钟以上。”
所以他是对另外三人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泡脚吗……
蓁娘掩着嘴偷偷地笑,聂蒀倒是没怀疑,但是从瑞园告辞出来后,我瞧见他心里冒了一句嘀咕:「虞相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种毛病?难怪至今仍未娶妻……可惜了。」
邓子射!你在客人面前瞎编什么了!
晏少卿与我们一同回城,他住在归仁坊,至洛水河边后往西去,而我们要往东。他向聂蒀辞别:“聂兄那边有任何进展,及时与小弟互通有无。”
聂蒀拱手道:“贤弟也是。”
我在车上对晏少卿说:“你们若查到宁宁的线索,记得也通知我一声。她出生后我……我只见过她一面。”
就是她刚出生的时候,我把她从稳婆手里夺下,小小的人儿包在襁褓里,我都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她。
晏少卿问:“县主居国公府深院高墙内,要如何联络呢?”
这倒是个难题。回去后我肯定一时半会儿又出不来了,家里也没个信得过的心腹可以跑腿传递消息。如果被二叔公家那边的人发现我在帮蓁娘兄妹翻宁宁旧案,说不定还会提前消灭证据。
聂蒀道:“县主不是一直住在宫中吗?外臣求见虽不便利,但若有紧要消息,还是可以通融传达的。”
原来信王没有告诉他,我是临时从国公府召进宫的?祖父把我悄悄接回了家,名义上此刻我确实应该在燕宁宫为姑姑守孝的。
我对晏少卿说:“少卿但与中丞联络,待我觅得机会再出来找你们。”
晏少卿与我们分道而行,回到驿馆,酉正还差一刻多钟。蓁娘带我进驿馆客舍,我发现他们的行装十分简朴,只有两辆车、五六个仆人。
我问蓁娘:“怎不见聂中丞其他家眷?是尚未入京吗?”
蓁娘叹道:“几年前兄长检举苏州府贪腐案,嫂嫂怕被他连累,与他和离回娘家去了。兄长无意再娶,至今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女儿在老家,养在母亲身边。”
即使正直无惧如聂蒀,也会遇人不淑,他们兄妹俩的姻缘都十分坎坷。好在最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如今聂蒀执掌御史台,有的是洛阳名门显贵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蓁娘有兄长做主,也会再觅得一门好亲事的。
我跟蓁娘说了一会儿话,酉正时分章三全准时来驿馆接我。聂蒀把我送上车辇,执意要护送到宫门前。我看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便没有推辞。
路上聂蒀骑马走在我身侧,问:“听说县主是在宫中为贺贵妃执礼守孝是吗?”
我回道:“正是。”
“那请县主回去后,替聂某在贵妃灵前上一炷香吧。”
我不禁问:“聂中丞认得我姑姑?”
“二十多年前,聂某上京赶考,途中曾与贵妃有过一面之缘。”
二十多年,上京途中,他怎么会遇到姑姑?
我算了算,反应过来:“是不是二十三年前?”
“对。”聂蒀道,“聂某当时少不更事,头一次出远门,路上遇到了贼寇。贵妃当时尚年幼,被贼人绑架略卖,半途巧用智谋,与聂某联手从贼窟逃脱,还一并解救了被绑的数十人。”
我问他:“她身边是不是还有个比她大一点、不会说话、容貌美丽的姑娘?”
“是有一个。那姑娘身手很好,使一柄短剑,贼人追上来两回都被她击退。至于貌不貌美……倒记不太清了。”
那是我娘亲呀。婆婆说娘亲的相貌任谁看过都不会忘记,聂蒀不记得她,倒记住了姑姑。
“后来呢?”
“后来……她跟我说要去苏州寻亲,父亲姓贺。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听她描述便认出来了。我给她画了地图指路,送她走水路去苏州。我想着……等我隔年考取了功名,回到家乡,还有机会再见的……谁知半年后就爆发了永王之乱,山河动荡,音讯断绝,科举崩废。等战乱平定后我辗转回乡,父亲告诉我贺家唯一的女儿救驾有功被册封为贵妃,已经举家搬迁到洛阳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能领会到那背后的曲折和遗憾。如果没有永王之乱,很多人的命运都会与现在完全不同。
聂蒀自嘲地笑了笑:“所以祖父说相中贺珹,想把蓁娘嫁给他,问我这门亲事好不好时,我立马就赞成同意了。”
我歉疚地说:“是我们家……对不起蓁娘。”
“我也是蓁娘回到毗陵、告诉我她的遭遇才知道你家的内情。你不必替别人道歉,贺家的女儿才是受苦难最深的。”聂蒀低声道,“我告诉你这些故旧往事,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做这件事不光是为了蓁娘和宁宁,也为……微澜。”
我抬头看向他:“我也是。”
聂蒀送我到皇城门前,目送我下车走进宫门,才转身掉马离去。
我一边走一边想,如果当初姑姑嫁给了聂蒀而不是陛下,她聪慧机敏、识破人心,而他不畏险阻、追查真相,两人该是一对志同道合、相辅相成的佳偶;聂蒀对家室子息并不看重,应该也不会在意姑姑不能生育;可惜他们相遇得太早了,姑姑只有十三岁,他想等一等,等她再长大些,缘分却稍纵即逝,命运的洪流席卷而来,半点由不得人。
章三全把我带回宣政殿,信王仍在殿内批阅奏折,看到我们说:“这么晚了还到前殿来,送县主回燕宁宫歇息吧。”
我对他说:“殿下召我入宫来见聂中丞,见过之后,臣女理应还归自家。”
信王放下笔,起身绕过御案走到我面前,问:“这段日子瑶妹妹在家里,过得可还自在么?”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信王又道:“孤召见你用的可不是这个缘由,才入宫半天又回去,家里人该怎么想?”
就是继续给我冷眼罢了,这我倒不在乎。
“下午正好见着彭国公,孤对他说起此事,国公也认为此乃陛下的旨意,县主理应留在宫中继续执孝礼。”
祖父这是又把我卖了吗?
或许我不该总把他往坏处想。这确实是陛下的旨意,祖父现在也没了非要把我留在家中不可的理由,于是就顺水推舟没有拒绝。
我对信王说:“从前在家与嫂嫂整日相伴,亲密无间,今次只见得半日就又匆匆分别了,我在宫中想再见她太不容易。”
我这么说本是指望信王会同意我把蓁娘召进宫来,这样我们便可时不时见个面、互通消息,谁知他却转头对章三全说:“把你那进出宫门的令牌拿一枚来给梁溪县主。”
章三全立即从腰间解下一块金牌,双手递给我:“县主请先用这枚。”
我接过来拿在手里,金令沉甸甸的压手。
“瑶妹妹拿着这块令牌,日间自可随意出入端门及春明门,不必额外请示。”信王凑近我低声道,“孤答应瑶妹妹的事,自当做到。只是眼下孤也有诸多顾忌,不能任意而为,暂且先给瑶妹妹这一半的自由吧。”
第95章
聂蒀和蓁娘在皇城东南角的承福坊租赁了一座小院子安顿下来。那里离春明门非常近, 也不用穿过前朝皇城, 往来便利, 他们搬家时我还去过一趟。
虽然有了出宫令牌,但每次出入宫城所为何事、去往何地、多久回还都需登记在册, 我也不好三天两头没事就往外跑。我跟蓁娘约定,以后每旬去找她一次。
蓁娘告诉我,聂蒀安排了两个人盯着孔六包氏夫妇, 但是他们俩平日都在国公府中当差,鲜少受派出门;五里庄的乡亲说孔六家境贫寒, 家里只有两间土坯茅草屋,贪恋国公府富贵安逸, 整年也不爱回来, 所以线索很难找。
我在姑姑灵前把聂蒀的事告诉她。原本靠我一个人, 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能力与祖父、与全家对抗,但现在有了聂蒀, 他还是姑姑的旧识, 我又觉得看到了希望。
“姑姑,你知道吗, ”我点燃香对她说, “原本他有可能成为我姑父的。”
姑父, 这个词在我脑中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映像。幼时我想象的姑父,大概就是聂蒀这样, 年长, 慈爱, 呵护姑姑,又有魄力担当,与她夫妇恩爱,对我友善温和。
而不是一见他就要下跪,每句话都战战兢兢,唯恐说错了半个字便要连累许多人。
我实际上的姑父如今躺在清宁殿里,回宫数日,我都没有勇气去拜见他。
在家时一直听不到永嘉公主的消息,不知她是否安好。我去了昭阳宫两次,她居然都不在。
宫人说这个月里公主经常出宫,有时还在外面留宿。我问她知不知道公主去了哪里,她说好像是兴艺坊的邵府。
邵府?邵东亭?公主怎么会去他家,还留宿?
第三次去终于见着了公主,她刚从宫外回来,面有倦色,我忍不住问她:“公主这是……”
“去看了邵郎中,”公主对我并不避讳,直言道,“他在清河苑为救我受了点伤,今日终于痊愈,以后不必再去了。”
公主营帐在半山,邻近山火火源,而邵东亭住在山脚,他怎么会去救公主,还受伤了?不会是想趁机英雄救美,结果反而弄巧成拙吧?
我对这个人偏见太深,恐怕无法改观,还是不要对他们的事多加置喙了。
我对公主说:“公主奔波劳累,请回昭阳殿歇息,我改日再来拜访。”
公主拉住我道:“不乏,我了却了一桩负累心事,心里头反而松快了。最近因为邵郎中的伤情紧要,对皇兄疏于关切,你陪我一同去看看他吧。”
我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不知公主觉察出来没有。
陛下居住于清宁宫。清宁、坤宁、燕宁乃后宫三大殿,原本清宁与坤宁是帝后居所,但自从武帝开始于宣政殿燕居,后世子孙为表勤政也纷纷效仿,清宁宫便闲置了,只有皇帝大婚才会在此处行礼。
虽然宣政殿不如清宁宫宽敞华美,但那里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权力核心之所在。就像信王与陛下,虽然名义上陛下仍是大吴的皇帝、天子至尊,但其实江山权位已经不属于他了。
仲春天气早已回暖,清宁殿里却依然门窗紧闭,帘幕低垂。陛下罹患风疾,太医嘱咐不能吹风,所以宫人不敢开窗。一走进去,迎面而来一股闷热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腐烂发酵、又被药味和熏香掩盖混杂在一起的奇特气味,让人心头发堵,难以呼吸。
公主说,陛下刚出事时,后宫妃嫔蜂拥至病榻前,哭哭啼啼,她觉得她们吵闹颓丧不利于陛下静养,劝她们都回各自宫里,挨个轮流来清宁宫侍疾。
今日侍疾的妃嫔是罗才人。她才二十余岁,进宫时日不长,也不受宠,未能生下皇子公主。她恹恹地坐在绣墩上,背靠柱子,心里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陛下好不了了,我也没有儿女,迟早是要送到庙里去当姑子的,还不如早点一刀给个爽快。唉,当初我就不该进宫,若是嫁了那崔侍郎的儿子,他们一家追随信王,他都已经当上四品官了……」
看到公主进门,她马上站了起来,先行道:“长公主来了,妾正发愁想去请公主呢。陛下今日不知为什么又不肯喝粥糜,妾喂了两次,陛下都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
她身边的桌案上摆着一碗粥羹,食材都炖煮熬化成糊,看不出本来形状。
公主掀开帷幕走进里间。我跟在她身后,绕过帐帏,看到了龙榻上,被锦茵绣褥裹在其中的,干枯瘦削的陛下。
才卧病一个月,陛下……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额上头发花白相间,两颊和眼窝深深地凹进去,显得眼珠格外突出,但那眼睛又是浑浊而滞涩的,一点一点费劲地转过来,视线所及,又要过很久才能把看见的东西通过破碎的血脉经络传递到头脑中。
他看见了我,昏昧的目光变得凌厉,心中大骂:「贱人,你还有脸来见朕!你跟信王那小狼崽子串通一气,篡夺朕的江山!朕要把你们统统杀了,凌迟,车裂,挫骨扬灰!」
哪怕是他心里想的念头,也是断断续续难成句的,这段话他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旁边公主询问罗才人今日起居事宜都问完了,他才勉强在心里想毕。
罗才人道:“妾都是按照长公主的嘱咐,不知哪里做得不对惹陛下不快,又无法询问得知。”
公主说:“我来试试吧。”
宫人重新端来一碗温热的粥羹,公主取了一只平素吃酥酪甜点的小银勺,舀起一小勺粥,再用手扶着陛下的下巴协助他张开嘴,小心地把粥喂进去。
但是第二勺他又不肯吃了,任凭公主如何劝哄也不张嘴,公主又不好强行灌喂。
我看到他心中怒骂:「朕才病了几天,一个个就敢怠慢僭越,连厨子都懈怠敷衍,煮个肉粥盐都不放!等朕好了,全都治你们的罪!」
我对公主说:“是不是陛下嫌汤粥寡淡,不合口味?”
罗才人道:“这粥是御厨以鸡汤为底,加了禽蛋、肉糜、鲍翅、人参等等,十二个时辰文火不断,将米粒都熬化成流质,才能给陛下进食。用之前妾也尝过了,鲜香味美,没有问题呀!”她又在心中抱怨:「山珍海味美馔佳肴,御厨是做得出来,陛下能吃得进去吗?」
公主想了想说:“病人沉疴日久,舌上味觉也会渐渐退化。以前我照顾老可汗,他到后来就是越吃越咸。”
她举起两只手,一字一顿对陛下说:“皇帝哥哥,是不是粥太淡了?是,你就看我的左手;不是,就看右手。”
过了片刻,陛下缓缓转动眼珠,看向公主左手。
公主果真聪慧,居然想到这个办法与陛下交流。既然有这法子,陛下想传位给三皇子还是信王,也一样可以问得出来。
但是没有人来问过他。从他失去左右朝政的能力那刻起,他的意见就不再重要了。
公主命宫人取来一碟细盐,往粥里加了半勺,再去喂给陛下,这回他吃了三口;又加了半勺,他才不再抗拒。
罗才人试着尝了一口加盐的粥,没咽下去吐在锦帕里,掩着嘴说:“梁溪县主倒是懂陛下的心意。”
陛下除了眼珠子还能动,其他地方几乎都不听使唤,舌根僵直无法言语,所以他的味觉也渐渐失灵了。
说来讽刺,如今竟只有我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他瞪着我怒吼:「你是专程来看朕如何凄惨落魄的吗?滚!别让朕再看见你!」
从前我憎恶他,一心想反抗摆脱他,甚至想过要和他同归于尽。他想控制我、控制朝臣、控制天下人,现在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看着他躺在病榻上动弹不得的模样,我对他的憎恨似乎都没有了。
我憎恨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为帝王,高高在上,手中对我生杀予夺的权力。
如今那权力被抽走了,他就成了一个身不由己、口不能言、靠别人喂食苟延残喘的寻常人。站得越高的人失去了支撑,跌得也越惨重。
我甚至觉得心底有一丝丝愧疚。如果姑姑知道陛下变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怪我没有救他?公主一向待我赤诚,回护良多,如果她知道是因为我见死不救,她的哥哥才变成这样的,还会像以前一样看我吗?
但如果当时我救了他,陛下若还能开口说话,很多人就要人头落地了。
世上并无那么多如果可以假设,更无法回头重做选择。
公主一小勺一小勺地喂陛下喝粥,这碗粥喝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喝到一半粥都凉了,公主又命宫人重新盛了半碗热的过来。
喂完出来到外间,罗才人小声说:“长公主好耐心。”
“回纥老可汗瘫痪了五年,一直是我在病榻前端茶送药侍奉左右,可汗过世后我拒不改嫁其子,他的臣民们才没有话说。”公主对她道,“这段时间尽心伺候,让人看到你对陛下的忠贞爱护,不会吃亏的。”
罗才人低下头:“是,谢长公主提点。”
离开清宁宫,我问公主:“我在洛阳只知道老可汗去年过世,原来之前五年,公主都在照顾他?”
久病床前无孝子,尤其还是照顾一个瘫痪的病人,其苦累艰难可想而知。罗才人只轮着看护了陛下一个月,就已经懈怠生怨,何况独自支撑五年?公主那时比罗才人还年轻,她在回纥过得实在太苦了。
“也是中风,年纪大了,一跤摔下去就再也起不来。”公主轻轻一笑,“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陛下的运气比他还好些。”
我正疑惑,又听她淡声道:“——不用受那么久的苦。”
我的仇怨似乎是得报了,但我并不觉得高兴。在这座皇城里,没有谁是永恒的赢家,当下的光鲜显赫,或许是用过去长久的隐忍苟且换来的,将来也或许要面对更惨淡孤苦的落幕。
每个人都是罪魁祸首,又身不由己深陷其中。
我不喜欢这里,我要出去。
今天并不是我跟蓁娘约定见面的日子,但是我送公主回昭阳宫后,径直往西出了春明门。
聂蒀租赁的那个小院子,和虞重锐家有点像,前后三进,人不多,主人家两位,七八个仆婢。蓁娘把它打理得很好,窗明几净,绿树成荫。
至今我最怀念的,依然是住在虞重锐家、躺在摇椅上望着窗外四方天空的那段日子。
我赶到聂蒀家,碰见蓁娘正要出门。聂蒀担心她一个人不安全,出去万一再遇到我家的人又是麻烦,平素很少让蓁娘独自外出。我看她头上戴着幂离遮面,身边也没带奴仆,东张西望行迹慌张,不禁扬声问:“蓁娘,你要去哪儿?”
蓁娘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我才放下心,拉我到路边说:“瑶瑶,正好你来了,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问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