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重锐的耳根又红了:“你先把药喝了。”
“那我喝完了,你就亲亲奖励我吗?”
他垂下视线,轻轻应了一声:“嗯。”
“说话算话,不许抵赖。”
“你以为我是你?”他把那勺放凉的药放回碗里搅了搅,重新舀了一勺出来,“快喝,不然凉了。”
“你要是抵赖,就罚……这碗药喝下去没有用,还会适得其反,加重病情。”
虞重锐无奈道:“谁会这么咒自己?”
对哦,他抵赖,我为什么要咒自己病情加重?我应该快点好起来呀,自己动手,他就是想赖也赖不了。
如此想着,我非常爽快地把那碗药喝光光,然后把眼睛闭闭好:“这回我一定不睁了!”
我听见衣袂簌簌响动,闻到熟悉的气息扫过鼻间,额头上忽然一暖——他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好了,可以睁眼了。”
这就完了呀?我……
虽然不能说他耍赖,但还是觉得有点失望……
他的手从我鬓边滑下去,在我鼓起的腮帮子上点了点:“有些事,要等成了亲,才可以。”
亲亲也不行吗?刚才他不还……
我勉为其难地退而求其次:“那你能不能抱抱我?”都抱过那么多次了,这个应该不要紧吧?
他无奈地瞥了我一眼,侧坐到我身边来,将我揽过去靠在他怀里。
我倚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虞重锐,明年九月,还有一年半,我的孝期就满了,到时候你就……”
我想了想,又改了说法:“到时候如果我们都还活着,都是自由身,你就娶我好不好?”
过了许久,头顶上方传来低沉的声音:“好。”
我多希望这一刻能一直延续下去,不要停歇,不要有外事外物来纷扰打搅我们。但是才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门上又响起叩击声。
常三在门外道:“郎君,清河苑递来消息。”
听到“清河苑”这三个字,我也不禁抬起头。
虞重锐让我躺回隐囊上,自己起身去开门。常三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纸卷,虞重锐展开看了一眼。
虽然背对着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我能觉察他的语气顿时不一样了:“常三,你在沙河帮的那条线,今日能联络上吗?”
常三微微一愣,回道:“此刻进城,大约午间能办妥。”
虞重锐道:“去把邓大夫请来。”
常三领命而去。虞重锐回到榻边,眉头深蹙,告诉我说:“陛下……找到了。”
是“找到”,不是“驾崩”。
我心口一紧:“那边现在……如何了?”
“龙武军禁卫找到的,只说堕马受伤,正送回宫召集太医署会诊,具体情形旁人暂时都无法获知。”
有点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
既然我能化险为夷捡回一命,陛下当然也可以。一命换一命,天道就是如此公正无私。何况他还是天子,他的命比我金贵。
常三很快把邓子射叫了过来,他还在打哈欠:“又怎么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虞重锐把他俩让进屋内,问他:“天黑之前,你能让齐瑶下地行动吗?”
“今天?”邓子射眉头一皱,“我尽量试试吧。”
虞重锐坐回榻边来,对我说:“我得现在进宫去,里头什么情况、后面如何进展,都为未可知。以酉初为限,如果申时结束之前我还没有送回确切的消息,”他转向常三,“你就护送齐瑶离开洛阳,按我们之前拟定的路线走,沿途不要留任何痕迹,等我跟你联络。”
常三犹豫道:“可那是……”
虞重锐看了他一眼,他低下头应道:“属下遵命。”
虽然我没有告诉虞重锐我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但他大概已经猜到了。陛下那句“你想干什么”,让我去找人求救我却丢下他跑了,以陛下的疑心,等他康复之后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如果我就此逃走,陛下会不会迁怒我的家人,还有虞重锐?
“不行,我不能走。”我想起清河苑拦住我们的守将,“守门的那个人,是不是跟你不对付?若追究起来,他一定会揭发你。”
虞重锐对那人说我是内眷,但他既未成婚,随驾时也没带家眷,这只要一查就戳穿了。不必陛下生疑,有的是他的政敌借机大做文章。
“洛阳这边,我自有办法应对,你不必担心。”虞重锐安抚道,“那人你祖父能压得住。”
原来是祖父的人,所以才故意刁难他。虞重锐以为,如果陛下要拿我问罪,祖父会帮忙遮掩救我吗?
不,他不会的。他一定会及时与我撇清干系,弃车保帅。如果他知道是虞重锐带走了我,说不定还会趁机推到他身上。
“我是宰相,弹劾我的折子从来没有停过,就算被人抓到一点过失把柄,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但是你……”虞重锐在锦被底下握住我的手,“记住你跟我的约定,明年九月,说话算话,不许反悔。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
明年九月……我被他的眼睛一望,喉间便塞住了,默默点了点头。
他又转过去叮嘱常三和邓子射,在他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要放进桃园,若有应付不来的意外,便提前行动将我送走。
“等我消息。”他最后按了一下我的手,携常三一同离去。
邓子射逼我吃了满满一碗水煮羊肉,喝了两剂苦出汁来的浓黑汤药,然后又硬逼我睡觉:“眼下你最要紧的是休息,恢复!”
话是没错,但我满腹心事忐忑不宁,哪里睡得着。他在我头上扎了几针,我才昏昏沉沉勉强睡去。
这一觉睡得也不安稳,我梦见陛下雷霆震怒,不但要杀我的头、诛灭九族,所有和我相关的人,虞重锐、永嘉公主、信王、邓子射、凤鸢、常三,甚至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李将军、听个名头面都没见过的沙河帮众,一个都不放过;又梦见虞重锐带着我亡命天涯,到处都贴着通缉榜文,身后追兵嚣声震天,我拼命想跑,手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最后还是邓子射把我叫醒:“起来,该走了。”
我看了一眼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色透着一股阴天特有的冷冽刺眼。“外头还这么亮,酉时到了吗?”
“没有,才过申时。”
“那为什么……”我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你家的人找上门来了,”邓子射道,“带了许多家丁围在门口,领头的老丈自称贺铨,说是来找虞相要人。守卫暂时拦住了,看他们的架势,恐怕会硬闯。”
贺铨,二叔公,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一定是祖父的意思。他让二叔公带人来抓我,是想大义灭亲绑我去请罪,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我问邓子射:“宫里有消息吗?”
“还没有。”
二叔公此时已经上门,祖父的命令肯定更早,他的消息会比虞重锐更灵通,提前这么多吗?
常三在门外催促道:“齐瑶姑娘,请速随小人从侧门离开。”
邓子射对我说:“下来走走试试看。”
我动了动脚,竟然发现伤口不太疼了,身上也恢复了些许力气,起身下地踮着脚尖能勉力行走,只是多走几步还是有点疲累。
“这可不是真的好了,”邓子射解释道,“只是用了止痛药,让你暂时可以行动。若疼痛加剧,或伤口流血、体力不支,便要立即停止,不可勉强。”
他又指了指桌上打好的包袱:“这是七日份的药剂,汤药一日三服,外敷伤药一天两换,每次先用药粉兑水清洗患处。七日之后应当长合了,若有意外,药方我也放在里头了,你再找药铺照着方子配。半月后缝线可拆,如果那时还见不着我,把镊子、剪刀在开水中煮透,烧酒洗手,尽量别用手碰伤口。拆线如有出血,继续用药至愈合为止。”
他把我送到门口,包袱交给常三,把告诉我的话又依样嘱咐常三一遍。门外停了一辆单马狭辕的小车,可以在园内行走。
此处离大门不远,隐隐能听见门外人声攒动。我上了车往西北而去,路上问常三:“桃园一共有几个门?”
常三回答:“就南门和西门两处。”
只有两处门,那二叔公会不会也知道,提前派人看着?
到了西边侧门,院门从里头闩住,守卫果然说门外也有贺府家丁,不过仅区区五六人,不像大门口人多势众。
常三说:“五六个家丁,小人应付不在话下,驱车直接冲出去即可。”
冲出去固然可以逃脱,但也坐实了祖父的猜测,我确实在虞重锐家里。
虞重锐说一直有人弹劾针对他,但从未奏效,那是因为陛下信任他,在背后为他撑腰。如果这份信任和支持没有了,陛下反过来惩处他,那么多明枪暗箭,多少人恨不得他死,他还能扛得住躲得过吗?
说到底,我、姑姑和陛下的恩怨,还有我家的事,跟虞重锐并没有关系,他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何况我家还有那么多人,陛下若当真追究,从此我江湖逍遥,他们又往哪里逃?我对祖父、对叔公叔伯们有怨言,但我并不希望他们死。我家也有无辜的人,有仲舒哥哥、嫁到我家来的婶婶嫂嫂、年幼的弟弟侄儿,他们就该替我承受罪责刑罚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逃走,他们或许还有生望。
我吩咐常三:“不要惊动外面的人,你去找个梯子来,我们从东北边翻墙出去。”
守卫门房就有木梯,常三取过来绑在车上,掉头去往东北方向。
我指示他走到东北角与澜园相邻的地方,架上梯子。常三看到墙那边伸过来的槐树枝,迟疑道:“齐瑶姑娘,那边是……”
“那边是我家。”我把包袱里的药方拿出来带在身上,下车对他说,“常三哥,这是我家的事,你也不希望你家郎君被我们贺府连累吧?”
我看到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祖父,但是他没有阻止我。
围墙底下种满了密实的茅草,秋冬枯萎之后也没有收割清理,宛如一层厚厚的绒毯,梯子架在上头都不稳当。从来没见谁家主人命令在园子里种茅草的,这人真是,怕我再翻墙过来摔倒跌伤吗?
明年九月的约定,我记得的。但前提是,我们都还活着,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从前虞重锐可以娶我的时候,他没答应;现在他终于答应了,我却身不由己。
愿不愿意娶我,是他的事;而能不能嫁给他,是我的事。我的事应该我自己来解决。
我把梯子座稳,慢慢爬上去。左脚还不能使力,我只能坐在梯子上,一格一格往上挪。
昨夜一场春雨,遍地绿叶尖尖都冒出来了,近看不分明,爬高了远远望去,整个瑞园似蒙上一层绿隐隐的薄雾,生机盎然。
我曾无数次偷偷翻过澜园的围墙到废园来,这里是我自由的乐土、放飞的秘密花园,现在也依然是。
而另一侧的澜园,我的家,是我一出生就背负的枷锁,无法摆脱的桎梏。
如今,我要回到那边去了。
第90章
我从围墙上翻回澜园。这儿在整个园子的西侧, 十分偏僻, 我踮着脚尖一步一步挪,花了大约两刻多钟才走回大门口。
走到后来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记着邓子射的嘱咐,停下来坐在路边把纱布解开, 伤口没有流血,再重新包上, 捡了根木棍拄着继续走。
一路上都没遇见人, 澜园的人手都被二叔公带去隔壁闹事了,只剩大门外一个家丁留着看门, 伸长了脖子往西面瑞园的方向探望。
我认得他, 上回我来救蓁娘,就是他去通知管家抓我们的。
一回头看见我,他像见了鬼似的往后退,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大大大……”
我对他说:“去把二老爷叫回来吧。”
他爬起来朝西边狂奔而去。
我实在走得累了,把门房里家丁休息用的小胡床拿出来坐着, 又检查了一遍伤口,确认没事才放心。
不一会儿二叔公带着一大群人灰头土脸地从隔壁撤回来,看到我坐在门口, 瞪眼指着我道:“你……几时回的澜园?”
他在心里破口大骂:「一个奴婢下人, 也敢蹬鼻子上脸让我难堪, 反了天了!怎么当上的宰相, 家里一点规矩都没有!这要是在我家, 直接拉下去杖毙!——这丫头片子也跟外人学野了, 仗着自己有封号、跟皇家定了亲,见着长辈都摆架子不站起来回话了?你还没嫁出去呢!」
能让二叔公吃瘪的奴婢,也只有凤鸢了。
我把脚伸出去,给他看足踝上的纱布:“昨夜清河苑起火,仓促之间还受了伤,幸好捡到一匹马连夜赶回澜园来,自己包扎上了,恕我无法起身给二叔公请安。”
二叔公话语一滞:“你昨夜就回来了?澜园的奴婢怎么没人知道?”
“这些奴婢疏懒不尽心,主人来了都无人接应,二叔公该去责问他们呀,怎来问我?”
二叔公又问:“方才我也进了澜园,怎么没见你?你在何处?”
“昨夜我从清河苑赶回,由西北角门入,门口竟无人看守,亦未上锁闩牢。我脚上有伤走不远,就近在西北角那座院子里歇了一宿。”我瞥向他道,“就是蓁娘生孩子住过的地方,现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叔公也不会去那边吧?”
二叔公听到蓁娘的名字只是面色微微一变,他身后一名体壮家丁的反应却叫我瞧见了:「婆娘贪财误我!就说这种损阴德的腌臜事不要沾,害我隔三岔五做噩梦、晦气缠身不说,还被主人家惦记上了!大小姐可是将来要当皇后的人,她动不了老爷夫人,难道还动不了我们这些下人?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人碾死!」
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和宁宁之死有关的下人。从他脑海里,我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矮胖妇人身影,穿的是我家奴仆的制式赭衣。听他话中的意思,夫妇俩都在国公府为仆。
我恨不得立时把他抓过来拷问,但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我说的理由二叔公当然不信,但他也没法反驳我,只好说:“既然受了伤,还是赶紧回去找人来医治吧。”命家丁去驾马车来,带我回国公府。
我瞧见他心里嘀咕:「大哥果然料事如神,叫我和大郎分头去堵虞剡家的门,还真把人找着了!哼,女大不中留,竟然自己跑到别人家去!幸好及时找回来了,要是被人发现她跟姓虞的不清不楚,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名节蒙污,三皇子还会要她?大哥也不说清楚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急吼吼地去找孙女,只说我们家未来的荣华富贵都在她身上,不会是要变天了吧?」
原来祖父并不是想把我抓回去请罪,宫中情形尚不明朗。我心里寻思了一番,既然祖父觉得我理应为国公府换来荣华富贵,那我遇到麻烦,他也得帮我想想办法。
我坐上车回城,二叔公和两名带头的管事在前面骑马,其余人步行。大雨从昨夜一直下到午后才停,路面泥泞不堪,车马很不好走。
车轮时不时碾上石块,一会儿又落进洼坑里,颠簸异常。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虽然今春与去夏景物不同,但我还是认出来了,这里就是我跟虞重锐遇刺的地方,刺客扔在路上的石头未清理干净,没在泥中,一下雨又都露了出来。
那时我也是即将离开他被送回家去,却叫半路冒出的刺客打断。现在想来,他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在意我的吧?
如果挨一刀受点伤就能继续留在他身边,我倒是很乐意多挨几次。
脚踝上的伤口因为颠簸震动又疼了起来。这次的机会,好像已经用掉了。昨夜和今晨他说的那些话,为我做的那些事,我不该再贪心了。
我想弯下腰去揉揉脚踝,冷不防车身突然一震,向我坐的反向歪斜,我险些一头栽下去。
我双手抓紧座椅边角才勉强稳住,车身也卡住停下,外头有人喊道:“先别动,车后轮陷进了坭坑里了!”
我从车窗往下看去,地上积起三尺见圆的一滩水洼,半个车轮都陷了进去。
车夫扬鞭催马拉车,但车辕歪了两匹马使力不均,没把车轮从泥坑里拉出去,只在原地转圈。
我往车外一看,那名知晓宁宁内情的家丁就在车尾不远处。我探出头去冲他们喝道:“愣着干什么?不会过来帮忙推一下吗?”
管事连忙招呼他们分散到车厢四周,先把车轮从泥坑抬起来,然后齐力推车。
那名家丁长得腰圆膀宽,首当其冲被安排在最重的地方,就在车窗下离我尺余远处。我寻思着是不是可以趁机套一套他的话,正要开口,忽闻蹄声踏踏,一队人马迎面从我们旁边疾驰而过。
那是……
七八名金甲卫士,护卫着当中一人,紫衣博冠,身姿凛然。越过我们数丈后,他倏然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向我这边看来。
是他呀,我心心念念、只看一掠而过的身影就能认出来的人。
天色还早,他亲自赶回来,是有什么重大的消息要告诉我吗?
酉时将近,他依约而至,而我却失约了。
我张了张嘴,未及开口,马车忽然向上抬高,家丁们合力将车轮从泥坑里抬出,借力向前推动重新跑了起来。
我远远地望着虞重锐,我离他越来越远了。
虽然是阴天,但青冷的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期盼他指挥身边的金甲卫士冲过来把我抢走,我们一起去亡命天涯,把什么洛阳、皇城、国公府都抛到脑后,再也不管了。
但是不行啊,他是宰相,肩负着朝廷社稷、千千万万人的生计身家;而我不管再怎么忤逆,也是祖父的孙女,身上流着贺氏的血,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
我只来得及用口型对虞重锐说:“等我。”隔着这么远,不知他看懂没有。
他的身影渐渐化作道路尽头一团深紫的暗影,再转过一个弯,便彻底看不见了。
我不能太贪心。临别之前还能再见一面,互相知道对方安然无恙,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把撑起车帘的手放下,瞧见那名家丁正走在车后。他抬头与我视线一对,立刻心虚地低下头,故意慢走两步往后缩,藏到被车尾挡住、我看不见的人群中去。
被虞重锐一打断,我都忘了要套他的话。不过这人貌似胆怯警觉得很,我若直接试探,只怕会打草惊蛇。万一他们夫妇怕被追究提前逃窜,这唯一的线索就又断了。
我忽然觉得,虞重锐此时恰好出现,或许就是提醒我凡事三思而行,不要轻举妄动。他听进去了我的话,出城都带着一队卫士随扈左右,我也应该顾好自己这边的事,不让他担心。
回到国公府时天还没黑,祖父不在家。昨日去清河苑祭天祈雨,陛下说体恤祖父年迈,没有让他随驾,今日他大概一得到陛下出事的消息就立刻进宫去了。
小周娘子在大厅里翘首盼望,没盼回祖父,却盼到二叔公带回了我。她倒还沉得住气,按捺住惊讶疑惑,一边命仆妇将我从车上扶下来,一边派人去请治外伤的大夫。
我在厅里坐了一会儿,大夫尚未上门,祖父回来了。
方才在路上我已经想好了,祖父肯定是知道清河苑大火后我也失踪,又听拦路守将透露虞重锐半夜带一女子出禁苑门,猜测是我,所以急命二叔公和堂伯分头到虞重锐的两处宅邸堵我。我正好要挟他让那守将替我作证,就说是去求救途中被捕兽夹困住,守将搜山时找到了我,送回澜园救治。如果陛下还不想舍弃“墨金”之效,或许仍有一丝狡辩求生的机会。
祖父面色沉重,看起来心事重重,但是步履缓慢,似乎并不焦灼紧急。看到我坐在厅中,他也只是冷笑一声,把帽子摘下递给小周娘子,然后在正中主位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小周娘子先问:“宫里怎么样了?陛下可还安好?”
祖父乜了我一眼,回答小周娘子之问,话却是说给我听的:“陛下受惊从马上跌落,摔断了颈子,过了两个时辰才被人发现,太迟了。”
小周娘子道:“那陛下是……已经……”她不敢轻易说出“驾崩”两个字来。
“没有,陛下吉人天相自有天佑,逃过一劫。”祖父吸了一口侍婢送上来的鼻烟,靠在椅背上仰起头,“但是救治太晚,风邪入脑,太医也回天乏术,恐怕以后再也下不了龙榻,也无法再开口训示臣下。”
后面不敬的话他没有说出来:「陛下,已经是个废人了。」
第91章
陛下……中风瘫痪了?
我准备好与祖父谈判的说辞顿时都落了空, 心头一阵重一阵轻,也不知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到底算喜讯还是噩耗。
我已经打算好了承担一切后果, 结果却又峰回路转, 出乎我的意料。陛下中风失语、瘫痪在床, 是不是意味着, 从此以后他就无法再掌控我了?
虞重锐急着赶回瑞园, 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吧……我不用背负弑君之罪亡命天涯了。
“祖父现在忧虑的是, ”我问道, “该支持信王殿下还是三皇子吗?”
我能想象得出来, 群臣毕集于宫中, 他们最担心最挂怀的不是陛下的龙体能否康复,而是接下来该选哪边站队。
“信王……”祖父哼了一声,心道:「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堪托付!孙女也是半途认回来的,跟家里不贴心, 嫁出去就只知道一心向着夫家!我看信王也不太喜欢她, 要是生下嫡子还好, 否则将来正宫的位子还未必坐得稳呢!」
信王不信任岚月,祖父又说她不向着娘家,岚月反倒里外不是人了。
但是祖父还有别的考虑。同样是孙女婿, 信王年已及冠, 果决善断, 不会轻易被外戚左右, 近来支持者增多, 与祖父的关系还比定亲时疏远了;而三皇子才十一岁,又没有母亲,势必要倚仗亲信大臣,其性也任人唯亲,比信王好控制得多,祖父作为他未来的妻族,定能跻身高位、掌握大权。
所以他一听说我和陛下一起失踪,首要便是安排人手把我找回来。倘若我真的不顾一切跟虞重锐私奔了,他不但断了一条登云梯,还会被三皇子记恨,同时又是信王的岳家,未来自然一片惨淡。
说来奇怪,这些事祖父此刻并没有想,我却自然而然地想通了。没有“墨金”的协助,我似乎也能看透一些别人心里的想法。
我回到自己原来居住的院子。半年多未归家,院里的人手都调去别处了,只留下小捐负责日常洒扫。看到我回来,她高兴极了,觉得自己守这院子没有白守。
“他们都说小姐进了宫,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女儿出嫁了也要回娘家的嘛,万一小姐想家了,想回来看看呢?”
我问她一个人打扫整座院子累不累,她开心地说不累,把地扫一扫、屋内桌椅都擦一遍,一上午就干完了,下午只需剪剪树浇浇花,比在家里下地干活轻松多了,而且不用伺候人。
“我不是说伺候小姐不好!”她惊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连摆手,“就是……就是……唉!我脑子笨,伺候人没有伺候物件做得好。”
这小姑娘还是跟原来一样,把吃亏当福气。
其实,这未必不是一种真福气。我没有问她现在还想不想爹娘,是不是仍旧盼着他们攒够了钱来把自己赎回去。
刚在屋里坐下没多一会儿,络香带了一群丫鬟仆妇过来。她对我赔笑道:“奴婢该死,事先不知道小姐要回来,人手都没安排上。”
“这么多人,”我看了看她身后,林林总总足有十几人,个个身强体壮,“都很能干的样子。”
“小姐在宫里见过大世面,回到家这伺候的人手自然不能短了。”她也是个精明圆滑人,立马把自己摘干净,“这都是娘子特地吩咐、特地挑选的。小姐若是对她们不满意,只管跟我说,我马上把人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