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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继续往后看:“……真定民居屋舍盖以圆木为柱,方榫直梁,夯土填充成墙,遇震即梁斜屋毁。余授其斜撑复梁圆榫造法,附图见末……”
她翻到最后一页,信纸上果然画了几幅图,不由大皱眉头:“这是什么玩意儿?”
“给我看看。”我把那页图拿过来,只见上面画了方榫直梁与圆榫复梁两种梁柱框架的对比,接头处还有放大的细节图,十分清晰。从图上看,复梁的工艺确实要复杂一些,但柱撑纤细,用料可能反而更节省,不需要太粗太重的木材。
公主摇头叹气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虞相看着像个闻情识意的妙人儿,写起信来却这般无聊。他说自己寡情冷性不识男女之趣,诚不我欺,对自己倒是认识得很清楚!非我佳偶非我佳偶,幸好我悬崖勒马没有嫁他!”
“哪有,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真聪明呀,为什么没有早点推而广之呢?”我举起那张图纸,“公主你看……”
“我不看!”公主把脸一撇,“你们两个倒是臭味相投,这张图就送给你吧。”
别说虞重锐画了这么详细的图纸,他就算只给我寄张白纸上面画个圈,我也会觉得那是天上明月、团圆美满,有意思极了。
我依依不舍地把信纸折起来还给公主:“虞相写给公主的信,还是公主收着吧,我已经看过记住了。”
图上有注字,如果被人知道我收藏了留有虞重锐笔迹的图纸,就解释不清了。
公主讶道:“才看了这几眼,你就记住了?”
“对啊,画得简单清楚,一看就明白了呀。”我指了指头上的屋顶,“其实我们天天都看见的,就像这顶上的榫卯……”
“打住打住,”公主止住我道,“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对造房子没有兴趣。”
说到造房子,将作监最近在宫里大兴土木修缮,兴许我可以去观摩一下。
信里说了地震防疫和屋梁结构几件事就结尾了,末了还有几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顺颂冬绥”之类的套话,公主显然十分失望。
公主问我:“要不要给虞相回信?”
“按理是应该要回一封……”
“他写的这些事,叫我怎么回?我十二岁就出嫁到北地蛮荒,字也写得不好,可别让他笑话我。”公主道,“瑶瑶,你帮我写一封回信吧。”
“我?”我支吾道,“公主给虞相回信,我来代笔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看好得很,这信就该你来写。”公主二话不说,命女使取来纸笔铺在案上,要我马上就写。
我坐到案后,提笔润墨,问公主:“是称呼‘虞公’,还是宰相之名?”
“什么‘虞公’,你都把人叫老了!”公主嫌弃道,“当然是叫‘虞郎’,哦不,‘锐郎’。”
我被她说得脸上发热,犹豫再三下不去手。公主和虞重锐也算有私交了,不如直接称呼表字,不亲不远,正自合宜。
“信里要回他些什么?”
“这还用我告诉你?问问他:冷不冷呀,累不累呀,想不想我呀,什么时候回来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这都三十几年没见啦!总之你心里想什么,你就写出来呗!”公主道,“总不能去问太医要几个治流疾的方子,找将作监要屋顶卯榫的图样还给他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要我写亲密的话语,我确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跟虞重锐说,但假如他没认出我的笔迹,当真以为这是公主写的呢?或者他认出来了,知道是我写的,那我……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他呀!
我模仿公主的口吻,端端正正回了一封信,除了问候安康、叮嘱珍重,把甘露殿大梁崩裂的事也说了。沅州潮热多雨,那边的屋梁造法拿到真定来未必适应当地水土气候。
写完呈给公主,她看了“啧啧”摇头,提笔在空白处又加了几句:“纸短情长,不胜依依。祈愿早归,面诉相思!”
这加得也太刻意了,字迹都不一样……
公主把信收起来,看着我嗔道:“小姑娘家,脸皮子太薄!照你这样,几时才能擒得如意郎君?”
公主是不知道我干过的那些没皮没脸的事,不还是没擒到吗……
洛阳到真定,寻常信件一来一回需十余日。过了半月,虞重锐又有回信来,公主再把我召到昭阳宫去,叫我读信回书。
如此鸿雁尺素往来,我在宫中的日子仿佛也有了祈盼和新意。他用纸笔带我去看太行山的峻岭高峰,井陉的曲折险阻,河东河北的一望无际,告诉我洛阳没有的山川风貌、民生百态。
漫长的等待间隔中,无事我便会仰头观察宫殿的廊檐屋顶。宫城建于前朝初期,多次修缮扩建,不同时期、不同的工匠各有其特色,看得多了,光凭外观我就能猜出这座殿宇、那段廊庑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我也会去旁观将作监施工。如今负责内作的司丞是从百工署升上来的,专管采伐,说起木材头头是道。他告诉我甘露殿大梁用的是黔州出产的千年楠木,树干通直,纹理细密,不宣不燥,用上几百年也不会腐坏。上回大梁崩裂,实属意外,这新梁他特地选的已经运到洛阳陈放风干了十多年的陈木,表面涂桕籽油,反复多次渗入木材肌理,绝不会再坏了。
我问他楠木贵重,产地路远,寻常百姓家用不起怎么办。他说黄松木、榉木、杉木等皆可替代,还一一列举了每种木材的产地、优缺点、处理方法、适用场合等等。
我把这些都附在信中寄给虞重锐,他回信说身边也有当地的能工巧匠辅助,但不如此人知识广博。他们找了太行山最常见的杉木,用将作丞的方法处理,能获得堪比榉木的硬度,同时又轻巧抗震、耐腐耐虫、造价低廉,准备推广使用。
倘若我此时还在家里,即便祖父反对、不认我这个孙女,我也早就飞奔到他身边去了。但是如今,我只能束足于这宫墙之内,借公主的手和他互传只言片语。
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出去,渴望自由自在、遨游天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极端,冬季也比往年来得早、寒意更酷烈。腊月连下了三场大雪,听说城里好多旧屋子都压塌了,甘露殿的修缮也只能暂停延后。
真定府比洛阳更冷,虞重锐来信说尚有数千灾民无家可归,他得多延半月才能回来,赶不上新年了。
他不回来,新年在我眼里似乎也失去了欢喜团圆的意义。
年底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意外变故。
腊月天寒,陛下久居宣政殿中,觉得烦躁憋闷,执意要出去透气。到了殿外骤然遇冷,陛下突发眩晕,门口石阶又滑,不慎摔了一跤,短暂昏迷了两刻钟,醒来后左手和右腿发麻。太医诊断说是小中风,龙体无碍,麻痹症状施针数日亦可缓解。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是那两刻钟里,三位皇子、公主、妃嫔皆跪于龙榻前,信王和群臣闻讯匆匆赶往宫中,唯恐宣政殿传出一点动静,朝中即刻风云变色。
陛下一向自诩年富力强、春秋正盛,忌讳别人提起本朝皇帝四十大限的传言。但是经过这次变故,他也开始害怕了。那短短两刻钟,不仅掐断了他头颈中的某几根经脉,也抽走了他身上原本蓬勃的生气。
陛下额前长出了白发,伺候的宫人不敢提醒,被年少天真、恃宠生骄的妃嫔发现,玩笑着要去拔,陛下直接把她的手腕折断了。
陛下手足未康复的那段日子里,宣政殿每天都有人受罚,甚至殒命。太医要他多走动复健,陛下拄着拐杖在殿前广场上来回踱步,那模样远远看去,十足像一位不良于行的老人了。
好在太医妙手回春,针灸推拿了半个多月,到新年时陛下已康复如初,行动无碍。只是和去年相比,他明显衰老了许多。
去岁灾沴频发,民生多艰,宫中也噩讯多于喜事。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陛下特命府库出资,兴灯庆、停宵禁,自己则携皇子公主等登上端门城楼,与民同乐,同时也向天下人证明自己身骨健朗、春秋鼎盛,洗清天子龙体不豫的传言。
城楼拥挤,我站在后排,看到陛下转头问梁禄:“待会儿的上元佳宴,虞相赶得上吗?”
梁禄回道:“今日城内城外道路拥堵,虞相自昨日传讯已至河清县驿下榻,再无消息,恐怕是被堵在路上,赶不及了。”
陛下道:“那真是可惜。重锐在外奔忙数月,除夕新岁都未能归家,上元竟也没赶上,实在辛苦,回头朕得重重嘉奖弥补才是。”
三皇子悄悄挤到我身边来说:“等酉时亮了灯点了烟花,就可以自行下楼去坊间玩耍了,你等着我一起啊!”
往年陛下都是携信王一同点灯,今年改成了三皇子,信王听说一早就陪王妃去城中游玩了。酉初上灯,城楼上每隔半个时辰放一次烟花,为佳节助兴。
陛下一侧身,三皇子连忙溜回他身边去,立直站正。
上元节是宫人唯一能够自由出入宫城、上街游玩的机会,据说每年都有不少宫嫔出去后就不回来了,甘愿冒着无籍黑户的风险滞留民间。
我站在城楼边角,看到城下有一队傩戏艺人边舞边走,向东南方向而去,大约目标是南市。去年上元节,我也在南市看过傩戏,艺人向围观百姓兜售面具,把众人都拉进来,一齐围着火把舞蹈,热闹极了。
我看周围并无人注意我,悄悄下了城楼,追上那队艺人。
队尾果然有人在售卖面具。我买了一张和去年一样的龙女面具,戴在脸上,随他们一同前往南市。
还未到南市门,福善、思顺两坊的道路就挤得水泄不通了,傩戏艺人也只能停下来原地旋舞,跟着人群缓慢向前移动。
路中有两辆马车,前车坐人,后车运行李,占了小半的道路,行人纷纷指责埋怨。车夫只好下车来,试图逆行把车倒回去,改走其他宽敞人少的道路。
我瞧见那前车的车夫,身穿灰衣,络腮胡子,脸上有道疤,竟是常三?
那车上的是……
我踮起脚尖张望,正看到虞重锐从车上下来。他对常三吩咐了几句,常三顾车,他和随后下车的凤鸢、邓子射随人群步行。
我隔着人群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快要没入人潮瞧不见了才回过神来,忙对身边卖面具的小贩说:“再给我一个。”
小贩问:“姑娘扮的龙女,要不要再买一个柳毅凑做一对?”
“随便随便,”我盯着虞重锐的背影催促道,“快点!”
小贩递过来一只面具,我随手丢了一把钱给他,从人缝里挤过去。
虞重锐和邓子射个头都高,中间夹着一个凤鸢,十分显眼。我嘴里喊着“借过借过”,接连撞了好几个人,终于挤到他们身后。
我正要去抓虞重锐的袖子,他忽然转过身,和我四目相对。
这情形恍惚有些熟悉。去年上元夜,我似乎也是这样路遇一位白衣公子,拉着他一同加入傩舞队中,只不过那位公子戴着面具。
柳毅的面具。
我把手里的面具递过去:“公子,要面具吗?”
凤鸢闻声回过头,挥手道:“不要不要!一个面具也来兜售,莫不是二道贩子?”
虞重锐却笑了起来:“怎么卖?”
“不卖,送给你。”
他接过面具覆到脸上,绳子在脑后系成结。
凤鸢柳眉倒竖:「原来不是二道贩子,是来勾搭少爷的狂蜂浪蝶!脸皮可真厚啊!」一边就准备撸袖子跟我理论。
我一把拉起虞重锐转身就跑。凤鸢在后面跳脚大喊,被邓子射拉住了。
我的面具不卖,不过,接了我的东西,人就得跟我走。
第84章
我拉着虞重锐避开人群, 一路往南跑去。
我们逆着人潮, 穿过里坊大大小小的街巷。我想就这样牵着他, 一直跑到天涯海角, 到没有纷扰、没有争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
但这里是洛阳,洛阳城是有尽头的, 尽头的城门已经关闭。
终于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 我认出路边那棵一抱来粗的老桃树——就是我尾随虞重锐讨要玉佩、他跟樊增在树下打了一架的那株。
桃花早就谢了,秋实也已摘尽, 冬日里只剩疏疏落落的枝干。
“你慢一点,莫伤着……”
我把他拉到树下暗影里, 然后回身抱住了他, 他的后半句话就说不出来了。
我跑累了,喉咙里有血气,心跳得飞快;贴着心口, 我听到他的心跳声, 有一点快,但是节律平稳, 气息绵长。
我觉察到他身子微微一僵, 举起了双手。
“别推开我,”我将手臂箍得更紧,双手在他腰后交握绞住, “我就抱一下下。”
那双手慢慢放了下来, 落在我肩上。
冬衣厚实, 但我依然能感觉到, 臂弯里的身躯比我在河清县驿馆抱的那次单薄清减了。方才乍一见他,只觉得似乎与脑海中的形象略有出入,原来是瘦了。
“你瘦了好多,”我在他怀里嗅了嗅,“身上还有药味,又受伤了吗?”
“没有,是为了防疫病流疾,每日喝的预防汤药,久而久之身上就一股药味。”他回答道,“不信你去问子射。”
“问他也不可信,你们俩总是联合起来蒙我。”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到我肋下,将我举起来转了个圈。
“这样信了吗?”
他他他怎么……
若不是有面具挡着,天色又暗,我的脸定然红透了。
落地后我犹站不稳,扶着他的手臂,只觉得心如擂鼓,轻飘飘晕乎乎地站不住。
天空中“砰”的一声巨响,北面的天幕瞬间被照亮。我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火树银花,漫天星雨,隔着疏落的树梢,犹如枝头繁花复绽、灼灼夭夭。
光影明灭之间,他掀开了我的面具。
“还说我瘦了,”他的手指从我腮边滑过,最后停在下颌尖尖,轻轻扣住,“你不也是?”
他还戴着面具,背光低头隐于暗处。我心中一动,伸手去解他脑后的绳结:“让我也看看你。”
他却偏过头躲开了。
我不满地撅起嘴。这么久没见了,看看都不让啊!方才匆忙碰面,周围全是人,我都没看仔细……
虞重锐忽然叹了口气,重又把面具覆在我脸上。我不想戴,故意把脑袋扭来扭去,被他硬是按住将绳子系上了。
“为什么还要戴这个?”
“免得被人认出来。”
“这里又没什么人……”
“以防万一。”
傩戏面具笔触夸张,还有几分滑稽可笑,对着它我……我有些想做的事做不了,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会是猜出我想趁机轻薄他,故意拿面具挡着吧……
烟花放过了一轮,渐渐归于沉寂,不远处人群的喧闹喝彩声却更热烈了。酉正过了,距离戌时的宫宴,还有半个时辰。
我问虞重锐:“待会儿陛下的上元佳宴,你还去吗?”
他刚刚赶了远路回来,风尘仆仆,进宫赴宴必先回去沐浴更衣,半个时辰有些紧张。
他说:“恐怕赶不及。”
陛下预料他赶不上,不会责怪,我却不能缺席。
“我得走了……路上人多,别又遇上拥堵耽误了。”
我实在舍不得走,舍不得离开他,但是为了将来长远之计,我只能先忍一忍。
虞重锐拉住我:“等等。”
我满怀希冀地回过头去,他却问:“你现在,还有在帮信王吗?”
“你怎么知……”话出口一半我便打住,什么都瞒不过他,“近来没有了,上一回还是千秋节前后。”
“往后别再帮他了。若再有请托,凡事藏七分、说三分,他觉得你提议无用,便不会轻易冒险找你。”虞重锐嘱咐道,“你在宫里以保全自身为要,外头的事交给我。”
他终于还是不能幸免,要卷入储位纷争之中了吗?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摆到台面上来,身为宰相更难以置身事外,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像陛下说的那样,专心于国计民生,不必把精力浪费在这种内耗斗争上。
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人饥寒交迫、居无定所,我从未帮他们做过什么,只能躲在暗处窥伺人心,以立场划分敌友,党同伐异,拉帮结派,挑唆争端。
“墨金”有用吗?我看不但没有益处,反而有害,于我自己、于姑姑更是如此。
我问他:“那你是……”
虞重锐道:“我在真定府时,信王派来过两拨幕僚说客。”
“你答应他了吗?”
想也没有,否则信王就不必两度派人去游说了。
虞重锐却顿了一下,说:“尚未。”
“尚未”的意思是,他也没有断然拒绝,仍在权衡考虑。“为什么?”
“因为,”他隔着面具低头看我,“三皇子亦非良选。”
三皇子对他来说不是未来君主的佳选,理由自然很多。譬如三皇子的支持者们大多恨他忌他,中元宴上对他明枪暗箭,政见立场与他格格不入;再譬如以我这半年来对三皇子的了解,这孩子感情丰沛、爱憎分明,对自己喜欢的、投机的人掏心掏肺,不喜欢的则厌恶疏远,这实在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公允态度,加上年纪尚小,很容易被人操控,偏听偏信。
但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
我从面具底下偷偷觑着虞重锐,可惜除了那张柳毅一本正经的夸张脸谱,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如你所说,还有好几年的时间。”他安抚我道,“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总能想到办法。”
我低下头应道:“嗯……我等得起。”
“还有,不管别人应允过什么,落袋为安才作得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提醒我,信王的话不可尽信。不止信王,也包括陛下、祖父、甚至三皇子,没有践行的承诺,不管是不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终究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我真的得走了。”
虞重锐说:“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街上人这么多,到处都亮着灯,我自己回去就行。”我拒绝道,“免得被人看见。”
他站在树下,默然不语。
我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对他说:“虞重锐,我也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应允的事都不作准。”
面具里依然可见他眼角微弯露出笑意:“反悔不走了吗?”
唉!他这样说,我真的想像那些元夜逃离宫城的宫嫔一样,留在他身边再也不回去了,哪怕明朝洪水滔天、天翻地覆。
我冲过去扑进他怀里抱住他:“我说只抱一下下,这句不算数。”
然后趁他反应过来之前,趁我自己还没有彻底沦陷改变主意之前,飞快地放开他转身飞奔离去。
我一口气跑出去三条街,直到确信就算回头也看不见他了才停下来,唯恐自己中途控制不住一转回去,就又舍不得走了。
南市的灯悉数亮了起来,隔着三四座里坊,街上就挤得走不了路了,远近皆亮如白昼。小贩在街道两边见缝插针地摆上摊位,向路人售卖各种小玩意儿。
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戴着面具,反而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我想把面具摘下来,却发现颈后的绳子被虞重锐打了个死结,只好先把面具掀到头顶上,等找着人帮忙再说。
系这么死干什么呀,他自己都不好解吧……
我一直往西南绕到康俗坊附近,路上才稍微宽松些。本已耽搁了不少时间,再绕这么大一圈,我恐怕要赶不上开宴了。
一辆四马油壁车从我身边越过,我让到路边,那车却停了下来,车上有人掀开帘子唤道:“瑶妹妹,竟在这里碰到你。”
居然是信王。
信王又道:“瑶妹妹可也是往宫中去赴宴?时间怕是来不及了,不如上车让孤王携你一程。”
我站在车下说:“被人看到我与殿下同车而归,恐怕不妥。”
信王道:“南城素来治安不佳,今日上元开宵禁,贼盗宵小更易流窜犯案,本王怎可为避嫌丢下瑶妹妹一人于此?行正坐直,顺其自然,并无不妥。”
我想了想,陛下的宴席我若滞留宫外迟归,恐陛下生疑,于是谢过信王登车。
上车后我发现只有信王一人,便问:“王妃呢?”
信王淡声道:“王妃玉体违和,出来没多久便先行回宫了。”
陪王妃出游本就是个幌子,中途他肯定丢下岚月去见其他人了,我也没再追问。
倒是信王问我:“瑶妹妹为何独自一人在此?是从集贤坊那边过来的么?”
我反问他:“殿下又为何在此?”
“我从南市出来,沿途拥挤,只好从南城绕道而行。”
“我也是从南市出来,沿途拥挤,从此路绕道而行。”
信王笑了笑,视线转到我头顶上:“这是瑶妹妹从南市买的玩具吗?”
我想起头上还顶着个面具,懊恼地想拨下来,绳子又挂在了发髻上。信王道:“别动,我帮你拿。”
他转到我身后去解面具绳结。马车摇晃,绳子又是死结,他解了很久也未能解开,手指在我颈后蹭来蹭去。
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缩起肩道:“算了吧,还是等下了车……”
“好了。”信王终于解开了那个绳结,将面具从我头上拿下来,“瑶妹妹的发钗乱了,我帮你理一理。”
“不必了,”我侧身让到一旁,“到宫中再请尚宫女官帮忙整理仪容吧。”
信王把手里的面具翻过来端详,问:“这女子是什么人物?是不是男女一对?”
我回答说:“我也不认识,买着玩的,其他的都太丑了。”
信王便没有再多言语。
马车走得快,不多一会儿就到了洛水河畔,车夫说桥上往来拥挤,要等一等才能过桥。我向信王辞谢下车,步行过桥,就是皇城大门。
赶回宫城时,亥初还差半刻,总算没有迟到。
因甘露殿修葺尚未完工,今年的上元佳宴改在文华武英两殿举行。陛下和群臣在文华殿,妃嫔、皇亲、内外命妇等在武英殿,由淑妃主持,两殿前后相邻。
我找尚宫理毕仪容,从配殿去往武英殿时,正好看到群臣集结在文华殿门前,次第鱼贯入内。朝中三品以上紫衣者并不多,而能将老气横秋的紫衣穿得这般玉树临风、清颀秀逸的更是绝无仅有,我一眼就看到了虞重锐。
他不是说赶不上了吗,怎么又来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就回家更衣梳洗,再从集贤坊赶到宫城来,凤鸢做事可真够麻利的,当然也少不了“外城一炷香”常三哥的精湛车技。
虞重锐也看到了我,忽然开口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他说什么?是在跟我说吗?可是太突然了,我没来得及看清呀!
我用力皱起眉,对他做了个夸张的迷惑表情。
他绷着脸忍住笑,重新用口型说:我、也……
“你上哪儿去了!”三皇子忽然从背后冒出来,吓得我差点心跳骤停,“不是说好等我一起去玩的吗,点完灯你就不见了!”
我拍着胸口对他翻了个白眼:“谁跟你说好的?我可没答应。”
“我不管!”他开始抓着我的手胡闹撒泼,“我一直到处找你,都没出宫去玩!一年才一次的机会,你得赔我!”
我被他抖得胳膊都要散架了:“你别闹了,那边朝中诸公都看着你呢。”
看看这熊孩子闹腾样儿,怎么当储君,将来还要肩负江山社稷大任?大吴怕不是要完了?
三皇子回头看了一眼,放低声音:“反正你必须赔我。”
我越过他的头顶看向文华殿,虞重锐已经被几名臣僚拥簇着走进大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