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经年不归的一双儿女都在身边,杨夫人心情畅悦,开春后病情大有好转,已经能够拄杖下地行走。颖坤心里打算,等母亲彻底康复了,就跟七哥商量下要不要重回雄州。
雄州远隔千里,距离和时间可以让一切淡化。往前的八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八年。就像他说的,再也不见,再也不念,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知道母亲卧病希望儿女在侧陪伴,宫里太后也很少召见她,常派女官内侍来赏赐问候。偶尔召入宫一次,颖坤尽量推辞,让嫂嫂们和萱儿去见驾。
嫂嫂们觐见完归家,萱儿却没有一同回来,说是这姑娘格外讨太后喜欢,留她在宫中住些时日。
萱儿在宫里一住就住了半个月,回府时脸颊都丰润了一圈,还带回来许多珍奇玩物,宫中派出十余名宫人送她。大娘看那些宫人捧着珍玩器皿鱼贯而入,问萱儿:“这是……”
萱儿道:“这些都是太后和表哥送给我的。”
大娘疑惑道:“表哥?”
“就是陛下。”萱儿脸蛋上浮起一丝红晕,“他说我可以叫他表哥,这样亲近,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敬称陛下。”
颖坤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大娘更是心思玲珑之人,嘴上没说,脸色却微微变了:“你这段时间不是在陪伴太后吗?”
萱儿道:“是呀,但表哥每天都去给太后请安,也会见到。他还夸我武艺很好,有爷爷的风范呢!”
这时一名宫人举着一尊金丝鸟笼从旁经过,笼中是一只雪衣鹦鹉,大概是路上颠簸受了惊,在笼子里扑扇翅膀跳来跳去。萱儿道:“哎哎,别动我的雪媚娘,给我给我!”
鹦鹉和她熟悉,萱儿拿过来哄了哄便安静下来。萱儿道:“娘,这个鹦鹉可聪明了,会说人话,我让它说给你听。”她撮唇为哨逗弄鹦鹉:“来,给我娘亲请个安,说‘母亲金安’。”
鹦鹉学着她说:“太后金安!太后金安!”
萱儿笑道:“没学过的句子它不会,等过几天我让它练熟了,再让它说给娘听。”
鹦鹉却又不知得了什么提示,更卖力地叫道:“不想起床!让朕再睡一会儿嘛!让朕再睡一会儿嘛!”
萱儿大窘,见母亲面色突变,急忙红着脸解释:“娘,你别误会,这是表哥故意教给它闹着玩儿的,不是那个……”
大娘的脸色仍不好看:“都拿下去吧。你已经十七岁了,又不是七岁小孩,别成天就知道玩闹。”
萱儿嘟着嘴道:“十七岁怎么了,表哥都二十五了呢,我看他比我还会玩……”
颖坤不想再听,转身悄悄走了。
先帝曾有一只和这相似的雪衣鹦鹉,聪明伶俐得白贵妃欢心,教了它很多吉祥话,还会背古诗。她和兆言趁先帝不注意偷走鹦鹉,故意教它恶作剧的语句。先帝在宫中宴飨群臣,席上拿出鹦鹉炫耀,让它背诗,结果它开口来了一句:“不想起床!让朕再睡一会儿嘛!”惹得群臣哄堂大笑。先帝还以为是自己和白贵妃的闺房私语不慎被鹦鹉听到学去,始终不知是他们俩搞的鬼。
但是现在,这已不再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萱儿回到将军府,家里只有长辈和下人,与宫中的日子相比无趣太多,她过了两天就有点耐不住,偷偷换装从侧门溜出府去,想往集市上去游玩。
一出西侧门,看到不远处围墙下停了一辆油壁车,车前骏马安静地驻足啃食地下新草,已经啃掉一大片,显是停在那里很久了。她瞧那辕上车夫和车旁卫士眼熟,走过去冲他们摆手示意别出声,悄无声息地绕到车后,猛一把掀开车厢垂帘:“表哥!”
车上的人正是兆言,他正掀起帘子从侧方围墙的窗孔往院子里看,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车窗帘:“是你呀。”
萱儿笑得灿烂:“表哥,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兆言“嗯”了一声。
萱儿扁嘴道:“还是皇帝权力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像我根本没法去找表哥,只能自己溜出去玩了。不过当皇帝不是应该日理万机忙得很,这么有空,还能经常出宫?”
兆言一滞:“偶尔……也能抽出一点空闲,要看出来干什么。”
萱儿展颜:“你来我就不用往外跑了,跟我进去吧!”
兆言指了指窗外:“去你家里?”
萱儿道:“你是皇帝,出宫身边就这么几个人,我可不敢带你去集市上玩,我家里好歹能保安全。你别担心,我娘和四婶五婶去城外找佃农了,二婶在庙里和六婶一块儿念经,七叔和同僚有约,家里只有小姑姑一个人在照顾祖母,所以我才敢溜出来的。”
兆言心下一动:“好,就去你家。”
侍卫们在侧门外等候,萱儿领着兆言溜进将军府。兆言问:“你祖母现在住在哪里?”
萱儿道:“还在老地方,后院西北的角轩。你放心,我不会带你去那儿的。我们去东院,那里是以前叔叔们练武的地方,现在很少有人去。”
兆言沉默了片刻:“……好吧,先去东院。”
两人鬼鬼祟祟地躲过家仆绕到东院,院子里有一片开阔的场地,场中立有箭靶木桩兵器架,供家中男儿射箭练武。萱儿道:“上次比试输给了表哥,那是因为我不善于用长枪。这回我们比短兵,我一定不会再输了!”
兆言心不在焉:“好,随你挑。”
走近武场不远,听到那边传来呼呼破空风声,竟是有人在场中练枪。萱儿拉兆言躲在树后,皱起眉头:“小姑姑现在怎么在这里,她应该陪着祖母的呀。要不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兆言按住她道:“可能是你祖母睡了,她暂时在这儿呆一会儿。我们先等一等,说不定她很快就走了呢。”
萱儿想了想:“好吧。”
两人躲在树后偷看。颖坤的枪法行云流水,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修韧的身姿既不伐力道,又有一种流畅圆融之美,比美人舞姿更赏心悦目,他无法把眼光从她身上挪开。
萱儿着急,看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转过头去对兆言道:“表哥,我们还是先去别处好了,过会儿再回来比武不迟。”
兆言专心致志盯着场中,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萱儿推了他一下:“表哥!”
兆言才回过神来:“怎么?”
萱儿拧眉道:“你看得也太入迷了,有这么好看吗?”
兆言道:“你姑姑的梅花枪法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使得多精彩,令人受益匪浅,当然要看得仔细些。”
萱儿问:“你不是说诸般兵器中长枪使得最差,还这么有兴趣?”
“就是因为使得差才更要向高手学习。别说话好好看,用心体会,知道吗?”
萱儿撇了撇嘴。皇帝陛下还真是个武痴,躲在一边看人耍枪都能看得目不转睛两眼放光,就差没啧啧赞叹了。
两人说话声音没压住,颖坤觉察有异,收势回枪看向二人藏身处,喝问:“谁?!”
萱儿见被她察觉,刚要从树后出来承认,兆言却一把拉住她拖着向另一边跑,一路狂奔七拐八弯绕过好几进院子,确认后面没人追上来才停下放开她。
萱儿双手撑腰歇了一会儿就缓过劲来,抬头发现兆言后背贴紧墙壁站着,脸色绯红,一手按在心口,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她跟他比过武,知道他体力比自己好,今天怎么跑了这一点路就喘成这样。她嘲笑道:“表哥,你也太胆小了吧,干吗要跑?你可是皇帝,就算被小姑姑发现,她还能骂你一顿吗?”
兆言心头跳得厉害,又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说:“萱儿,我宫里还有事,得先走了。今天我来过的事,别跟任何人提起。”
萱儿道:“那当然。不过这么快就要走吗?还说要跟我比剑的。”语气很是失望。
“比剑以后有的是机会。”他露出笑意,“下回你家里人少的时候给我传个信,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第四章 章 台柳2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将军府里众人都不是吃干饭的,偶尔一次两次被外人不知不觉地溜进来也就罢了,三番五次出这样的事,杨家先祖大吴铁盾的名号还要不要了?
颖坤觉得最近府里有些古怪,仿佛暗中有人窥视着她。她怕说出来家中女眷惶恐,暗地留了个心。但她尚未查清,比她更机敏的嫂嫂们就把罪魁祸首揪出来了。
大娘心思缜密,自从萱儿从宫里回来就对她格外留意,最近这丫头鬼鬼祟祟的,忽然就对家中田地租赋的事关心起来,老是借故催她外出。小姑娘那点小心思哪瞒得过大娘,故意带着妯娌们出门,然后一个回马枪杀回来,当场抓个正着。
颖坤刚服侍母亲睡下,家中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小姐,不好了,前面出大事了。七老爷又不在家,你快去看看。”
颖坤问:“出什么大事?”
丫鬟道:“我也不清楚,但是看大娘二娘她们都在厅里跪着,就立刻过来知会小姐。”
颖坤随她走向前厅,边走边疑惑地想:母亲在房里好好睡着,大娘她们在家中对谁下跪?
她万万没想到那人会是皇帝,隔着人群远远的一眼,他就看见她了,离开主位站起身来。他这么一站,面前跪着的人都随他视线回头,这下她没法装作不知道转身避开了,只得也进厅去跪下拜见:“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兆言道:“都起来吧,是朕微服出访不请自来,非众卿之过。”
大娘仍跪在地下不动,其他人也都跟着不动。萱儿被四娘五娘一边一个半劝半按着跪在一边,气鼓鼓地不服:“表哥是来找我的!”
大娘面色凌厉,一眼瞪过去:“目无尊卑,叫陛下!”
颖坤自从清河苑回来就没见过兆言,这两个月心头一直来来回回绕着他说的那些话,不料重逢却是如此情形。看这架势不难猜出,兆言私下来找萱儿被大娘撞破,大娘恼怒女儿与男子私相授受,却又不能对皇帝发作。
她心中一股凉气蹿上,继而觉得十分荒唐可笑。他的母亲是杨氏三女,宫中有孕妃子是六嫂的妹妹,不久前刚对她诉说十余年的深情,现在又来招惹大哥的女儿。他怎么做得出来?
心里愤怒难平,面上却还是淡淡的:“这么说来,最近时常出入将军府的生人,就是陛下了?”
兆言讪讪不语。萱儿道:“表哥……陛下是我带进府中的。陛下还是燕王时就跟咱们家关系亲善,经常来访,我记得小时候见过他很多次,怎么能算生人?”
颖坤笑了笑:“上一回陛下这么勤快地往将军府跑,似乎还是杜贵妃为了陪伴六嫂住在咱们家的时候。”
此话一出,不仅兆言面上挂不住,萱儿也变了脸色。
大娘叩首拜道:“陛下龙体安危等同社稷,微服简从驾临,妾等惶恐之至。陛下也看到了,我们家中都是孤寡妇孺女流之辈,既不便接待男客,也无法保证陛下安全。求陛下怜悯妾等惶遽忐忑之心,速速起驾回宫,陛下安然则妾心安然。”
兆言只得起来告辞,大娘和颖坤恭送他出门上车。他跨上车时回头看了一眼,颖坤低头躬身,恭恭敬敬地举手额前,完全看不见她的脸。他只好回身坐上车走了。
送走了皇帝回到厅中,自己家里人说话就没那么拘谨了。萱儿心里正难过,不依不挠道:“娘,皇帝也是人,也是咱们家亲戚,我们去宫里拜见,他不都客客气气的吗?你干嘛那么对他?”
大娘板着脸道:“你只当他是表哥、是亲戚吗?走亲访友大可堂堂正正地上门,何必一声不响溜进来?男女私会还潜进家里来,他可有考虑过你的名声?”
萱儿脸上一红:“娘,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回事……表兄妹一起玩有什么不行?”
大娘道:“你要是今年才七岁我就相信你们只是表兄妹一起玩不是那回事。”
萱儿脸色涨红,四娘过来替她圆场:“大嫂,你别对萱儿这么凶,她又不是跟不明不白的人来往。陛下是天子,多少人求他眷顾都求不来。这表兄妹亲上加亲,多好的事。当年贞顺皇后过世,太后不是也想过把萱儿接入宫中,要不是因为她当时年纪太小,现在这贵妃乃至中宫之位,说不定都是她的。眼下萱儿长成了大姑娘,太后怕是又起了这个心思。正好陛下看着也挺喜欢她的,何不成全了一段良缘?”
大娘道:“别人家或许觉得女儿进宫能光耀门楣,但我就这么一个独女,萱儿是我的心头肉。后宫是个火坑,我不能把自己心尖尖上的女儿往里推。”
当娘的这么说,四娘自然不好再劝。萱儿却还不服气:“娘,你说得也太严重了,宫里怎么就成了火坑?”
“佳丽三千粉黛如云,那么多人争一个丈夫,尔虞我诈利害交关,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还不是火坑?萱儿,你是我的女儿,你的脾气性情我最清楚,你根本不适合在那种地方生活。”
“可是陛下的后宫不是这样的,”萱儿争辩道,“表哥和以前那些皇帝不一样,他对贞顺皇后一片痴情有目共睹,这么多年后宫一直清寡。”
“那是因为贞顺皇后死了,如果她一直活着试试看呢?再说他不也有杜贵妃了吗?听见你小姑姑说没,当初他对杜贵妃的殷勤比你现在更甚。你如果再进宫,是想成全你表哥的痴情呢,还是去跟你六婶的妹妹斗艳争宠?”
萱儿被母亲问得语塞:“皇帝有两个妃子还多吗?娘,你是运气好遇到了爹爹,我可不见得也能跟你一样。就算我嫁给一般的贵胄子弟,难保他不会三心二意妻妾成群,到时我还不是要跟别人争?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相信表哥,至少他明明可以坐拥后宫三千却没有这么做。”
大娘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不会。鲜卑的皇帝宇文敩,年轻时英名远播,与皇后伉俪情深独宠专房,现在呢?荒淫昏聩至极,还不如那些一开始就好色骄奢的,皇后发妻都被他白绫赐死!”
萱儿强自辩驳道:“你拿宇文敩和表哥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娘叹了口气,软语劝解道:“萱儿,娘亲三十岁才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不指望你富贵荣华,但求你一生平安如意。你现在还小,你还不懂,婚姻一事并非只有郎情妾意。娘为你挑选的那些良家儿郎,除了家世人品信得过,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你爹爹敬服,只要有你爹爹、叔叔和姑姑在,他们就算偶尔有一点花花肠子,也不敢怠慢亏待你。娘把你嫁过去,嫁得也有底气。但是皇帝,天子至尊,他如果辜负你不喜欢你了,我们一个字都不敢说,还要低头谢罪没有教好女儿。你把一生都寄托在男人的一句空口承诺上,君王薄幸,娘亲实在无法放心。”
大娘一人操持偌大家业,里外井井有条,为人处事自有其见解,萱儿对她既亲热又崇敬。听母亲这一番肺腑之言,她心中也无法不感怀,但又舍不得少女情衷:“娘为我选的人,我都没见过他们,也不喜欢……”
大娘道:“你和陛下素无往来,在宫里住了半个月,他带你玩乐嬉戏,你就觉得喜欢上他、非君不嫁了?”
萱儿面露困惑,既说不出来非君不嫁的重话,又不甘心就此作罢。
颖坤忽然开口问道:“陛下承诺过你什么吗?”
萱儿抬头疑惑地看她,她又问了一遍:“你娘说莫把一生都寄托在男人的空口承诺上,那他对你有过承诺吗?”
这句话直击要害,终于击溃了小丫头的心防。萱儿沉默片刻,一边摇头一边眼泪就下来了,对母亲娇声泣道:“娘,可是我……”
大娘搂住她拍抚:“好了好了,乖孩子,娘知道你懂事,娘不逼你了,不管怎么样娘都希望你高兴。你在家好好休整一阵,别胡思乱想,顺其自然。等这股新鲜劲儿过去了,说不定不用娘劝,你自己就想通了。”
安抚了一阵,大娘让五娘送萱儿回房休息,其他人也相继散去。颖坤被今天这摊事搅得心中更郁,打算去武场练一番刀枪出出闷气。大娘却叫住她道:“末儿,你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其他人都退出正厅。大娘道:“末儿,明日我打算进宫见驾,你可否陪我同去?”
颖坤听说要见驾就心头打突,问:“陛下想必不会再来了,只要管束住萱儿不让她和陛下见面,这事也成不了,何必进宫?”
大娘叹道:“小丫头只能怀柔安抚,不能强迫。本来没多大的事,如果强加干涉阻止,她反而觉得自己是祝英台情比金坚,不肯忘怀。此事还得从太后和陛下那里着手,劝说他们放弃让萱儿入宫才是根上的解决之道。”
颖坤迟疑道:“一定要……我去吗?”
大娘道:“太后那里我有把握能劝动,但是陛下……我真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更无信心说服他。末儿,你能不能帮我去劝说陛下?”
颖坤当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大嫂都不能说服陛下,我更无法……”
大娘握住她的手:“末儿,陛下对你……你们交情匪浅,这事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答应的。”
颖坤听她言中之意便明白了。兆言以前常来将军府缠她,连七郎都知道了,心细如发的大嫂怎么会看不出来?
大娘又道:“末儿,我知道我这个不情之请让你为难,但是为了萱儿,当大嫂求你。我没法眼睁睁看着萱儿埋没深宫,她从小被我宠惯了,脾气直率性子好动,和你以前很像,要你们在后宫里等着皇帝垂怜还不如不嫁,你一定也能体会是不是?再说陛下对她哪有真情实意,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为此搭上萱儿的终身,我这个做娘的真是……末儿,你说一句别人十句也顶不来,大嫂从来没求过你,你就帮我这一次行不行?”
颖坤心知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如果因此连累萱儿,她真是无颜见大哥大嫂。虽然极不愿见兆言,但一时难堪哪能与萱儿的终身大事相比,遂点头答应:“大嫂对我有哺育之恩,萱儿更是我唯一的亲侄女,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明日我便陪大嫂一同进宫,你去见太后,我去见……陛下。”
第四章 章 台柳3
颖坤陪大娘进宫,准备先送她去寿康宫觐见太后,刚进了皇宫西侧门没两步就与皇帝銮驾遇上。
两人行了叩拜大礼,兆言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朕还以为你不会再进宫来了。”
大娘看了她一眼,悄悄使个眼色,先行告退。颖坤独自留在原地,被他似冷又热的眼光炙烤着,只觉得如芒在背难以启齿。还是兆言先问她:“有事?”
颖坤揖首道:“臣有事单独禀奏,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兆言想了想:“走吧。”引她往御花园方向去。
颖坤松了口气。御花园好歹是户外,视野开阔,又有内侍跟在身后,至少她会觉得自在一些。
一路上他走在前面,内侍紧跟,她也心中七上八下,两人都未开口。走到花园中经过暖阁,兆言忽然吩咐道:“外头风大太冷,去里边避一避。”
内侍立即上前打开阁门,拂尘四下一掸,摆上香炉锦垫等物。御花园中有两处这样的阁楼,外观如亭,阁内丈余见圆,地方不大,置有榻凳桌几,供皇帝和妃嫔们游园时休憩之用。
这种地方,当年自然避免不了被他俩蹂躏的命运,每次玩累了就躲进来挤在一张榻上呼呼大睡,有一回睡忘了一觉到天亮,淑妃亲自找过来把他俩从榻上揪起来。
大概是小孩子个矮身体小,小时候觉得这地方很宽敞,如今走进来却有些狭窄逼仄,几个人一站就活动不开了。屋里还是那张紫檀木榻,以前明明两个人在上面都能睡得四仰八叉,现在看来也不过七尺长、四尺宽,再想睡两个人,就只能一上一下叠起来了。
颖坤把跑远的思绪收回来,心中微窘。她为什么要想起和兆言同榻而眠的事?
内侍们布置完毕,兆言道:“都下去吧,门窗关好。”
颖坤一想到要和他同处一室就莫名紧张:“陛下,何不在花园中……”
“外面风大,朕怕冷。”他走到榻边坐下,“你不是有事要单独跟我说?”他坐在右半边,手从榻上锦褥的绣纹上慢慢抚过:“站着干什么,过来坐。”
颖坤道:“臣不敢与陛下同席。”
他显然也是想起了往事:“从前一张榻上不知睡过多少次,现在却连坐都不能一起坐了。”
颖坤默不作声。兆言抬头问:“你来找我,是为昨天的事?”
颖坤道:“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我好像还没下什么成命。”
颖坤低头斟酌着言辞:“那敢问陛下对臣的侄女萱儿,到底是如何看待?”
兆言有些讪讪:“只当她是表妹,比较投缘罢了。”
颖坤道:“萱儿却不是这么想的。”
“她要怎么想,我岂能左右?在我眼里她还是十年前头顶丫髻的小丫头而已。”
颖坤听他这么撇清不免有些动气:“陛下如果还是十五岁未经人事说这种话也就罢了,十七岁的妙龄少女,怎么看也不能当作七岁孩童。如果你对她毫无情意不与她亲近,她会平白对你生出情愫?”
“你的意思是,她对我生情,我也难辞其咎?”
“有没有责任,陛下心知肚明。”
“按你这话的道理,我对你这么多年的痴心,你的责任一定更大了。”兆言站起身来逼近她,“你打算怎么承担呢?”
颖坤被他逼得后退,但阁中方圆实在逼仄,她只退了一步就被身后长案抵住。兆言一直走到她面前,不盈半尺的距离,低下头来贴近她:“别说你只是把我当十年前少不更事的玩伴,你也不是未经人事了,二十五岁的青壮男子,怎么看也不能当做十五岁少年。如果你对我毫无情意不与我亲近,我会平白对你如此牵挂难舍?你怎么忍心一句话就把我这么多年的期望全剥夺了?”
颖坤不想反被他套住话头落入彀中,不由语塞。二十五岁的青壮男子,确实不能再当做十五岁少年了,她竟也有一天手足无措地被他逼在角落里,因为他的靠近而心慌意乱。
一慌神她就说了句错话:“那你也不该找我的侄女来替代。”
“替代?”他轻笑了一声,“没错,她确实挺像当年的你,连模样都有几分相似,聊胜于无。”
颖坤急了:“陛下如果当真喜欢萱儿,也不辜负她一番真情。但是如果只是把她当成……未免轻率薄情,叫萱儿情何以堪?”
“当真喜欢?什么叫当真喜欢?”他语气轻蔑,“颖坤,我跟你说个故事。朕的生母刘昭仪,原是郑国公府的歌姬。先帝驾幸郑国公府,酒酣耳热时,郑国公命刘昭仪为他斟酒。先帝醉眼朦胧,见这双为自己斟酒的柔荑嫩如玉葱,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宠幸过后,连她的长相都记不清,还是郑国公从家伎中把刘昭仪找出来送入宫中,后来生了我。你觉得先帝和朕相比,谁更薄情?”
颖坤未答,他又接着道:“我知道,当然是朕更薄情,先帝对白贵妃痴情专一,你还称赞过他呢。”
颖坤无言以对,他接着说:“有人终身为恶,偶尔做一件好事,大家便说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人一生行善,偶尔做一件坏事,就要被斥为沽名钓誉伪君子。那我何必委屈自己行善呢?是不是朕做得太过了,反倒让你们忘了朕是个皇帝,皇帝三宫六院本是寻常,喜欢哪个女子,哪怕只是因为她的手执壶的姿态很美,也可以召纳来宠幸,何况这个女子相貌性情皆合我意?朕想要谁还需要理由吗,需要好声好气求得你们这些家眷同意许嫁吗?是不是朕表现得太平易近人,你们就忘了朕是皇帝,可以随意忤逆圣意抗旨不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