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对一笑。太后对兆言道:“可惜你散朝晚了,本来还想叫你先去茉香那边看一看。上午太医过来回报说她又有点不太好,我叫她卧床休养,不用每天过来请安了。”
茉香是吟芳的妹妹,七郎不禁问:“杜贵妃怎么了?是否玉体抱恙?”
太后道:“没什么,是喜事。那孩子上月诊出有了身孕,但有滑胎迹象,头几个月得好好养着保胎。她娘家人已经去白巧庙里为她做法事求福了。”
原来吟芳去庙里是为了这个。太后现今只有已故贞顺苏皇后生下的一名孙子,杜贵妃再为皇家添丁,的确是喜事。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兆言也将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颖坤转过头去对兆言道:“恭喜陛下、贵妃。”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与她视线一对就把眼光转开,面向太后:“朕是该去瞧瞧她。”
太后道:“那你去吧。那孩子一直胃口不好,吃什么都吐,也就你陪着她能让她多吃几口。这边反正就我们姊妹三个吃顿便饭,我跟他们说说话就行了,你不必非得作陪。”
兆言低头道:“那……孩儿就去了。”向七郎、颖坤作别。
七郎默然不语,颖坤也没有挽留。太后故意支开兆言,也许是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想单独和他们兄妹俩说?
但是直到午膳用完,太后又留他们闲话了片刻,说的都是家中琐事,问母亲病情、赏赐珍贵药材、说两人这些年在雄州的近况,涉及军政之事全都一语带过,看不出哪里不能让皇帝听见。
未时过后二人辞别太后出宫回府,走在路上颖坤忍不住小声问七郎:“七哥,你在朝中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陛下和太后的说法?”
“什么说法?”
颖坤看了他一眼。
七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我才回来一天,跟你一样消息不灵光,过段时间慢慢再看。今日朝上倒是有好几个人上奏时以太后几年前的政令为范,想必她在朝中余威犹存。怎么这么问?”
颖坤道:“方才见他们母子似乎有些龃龉别扭,希望是我多想了。”天家无父子,骨肉相残的先例史册上比比皆是,何况太后还不是皇帝的亲娘。
七郎笑道:“这确实是你多心,他们可不是因为朝事别扭。”
颖坤道:“哦?那是为什么?”
七郎却不回答了,反问道:“末儿,假如太后和陛下真成对立,你会帮哪一边?”
颖坤道:“爹爹从小的教导不敢忘,杨家儿女当以忠字为先。”
七郎道:“你的意思是会大义灭亲,偏帮陛下?”
“不,”她抬头望着自己兄长,“陛下是君,太后是亲,但爹爹教导我们的‘忠’,却是忠于国家、为生民社稷。如果太后和陛下政见不一,哪边利国利民,我就偏帮哪一边;如果只是为了争权夺势互相倾轧,那只好两不相帮。”
七郎愣了片刻,慨叹道:“爹爹以前常说你年纪虽小却十分有主见,果然所言非虚,你想得倒比哥哥我还透彻。”
几句话一岔,先前她问的问题就略过去了。
走出寿康宫没多久,迎面撞见了齐进,往他身后不远处一看,玉阶下立着的可不就是兆言。他换了一身弁服劲装,头发也用发带束紧,脚蹬皂靴,显得身姿修韧挺拔,爽飒利落,笑吟吟地对他俩道:“太后可算放你们出来了。”
七郎对他行礼:“陛下是在等我们?”
兆言展开双臂道:“一看到你们我就忍不住技痒,提前都把衣服换好了,专等着你们和太后叙完旧,来陪我活动活动拳脚。宫里那些侍卫们,从来不敢放开手脚和我比试。今日好不容易盼来两位故人,一定要好好地比划两场。”
七郎和颖坤都觉错愕,皇帝陛下等在这儿就为了跟他们比武。七郎问:“现在?”
兆言道:“时辰还早,你们急着回家么?”
七郎道:“臣今日在殿上遇到许多旧日同僚,约定今晚相聚洗尘,臣得先把舍妹送回家中再去赴宴,不如改日……”
兆言道:“既然七郎有约,那你自去赴宴吧,留颖坤陪我比试即可。朕这几年武艺荒疏,只怕不是七郎的对手,与颖坤或可一比。”
七郎脸色沉肃,眼光在他俩身上绕了一绕,忽然问:“陛下来这儿找我们比武,不用陪伴杜贵妃了么?贵妃见着陛下,好一点了没有?”
兆言面上笑意渐收:“她得卧床静养,午后就歇下了。对了,回去看到茉香的姐姐,记得替她转告一声,叫姐姐不必太过担忧。”
七郎一听到他提起吟芳,眉尖立刻蹙起。颖坤站在一边,看他俩无声对峙,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七郎以前跟兆言要好不输她,怎么阔别多年一见面,反倒像存了敌意似的。她对七郎道:“七哥有事就去忙你的,我不用你送,自己能回去。”
七郎不语,兆言先道:“二位身在军中,舞枪弄剑是家常便饭;朕长处深宫,想找个同道中人实在太难。七郎也是好武之人,将心比心,应当能理解朕这份迫切苦心吧?”
颖坤不知他们打得什么哑谜,说完这句话,七郎紧蹙的眉头松开,思量了片刻道:“臣先行告退。比武点到即止,颖坤,你下手掌握好轻重,别伤了陛下。”
颖坤点头,兆言笑道:“你这么有把握她一定能赢我?”
七郎道:“陛下从小就不是颖坤的对手,现在就更不是了。”
“那可不一定。”
两人笑得古里古怪,七郎告退先走一步。兆言侧身向北一指:“走,去演武堂吧,你再熟不过了。”
演武堂是以前六郎教授兆言习武的地方,在宫城东北,六郎不在的时候,当然就是他们俩胡天胡地的场所。
颖坤迟疑道:“臣如此装束,怎能比武?”她穿的是曳地长裙,头发也只用发簪松松挽着,一个跟斗一翻就得全散下来。
兆言道:“这你不用担心。你跟齐进身量相仿,将就穿一下他的,不介意罢?”
到了演武堂,齐进领她到旁边休息用的配殿更衣。齐进虽是太监,个子也不高,但身形毕竟与女子不同。颖坤换上他的衣服,竟然十分合身。那衣裳料子簇新,看似还没上过身。颖坤道:“大官的新衣倒叫我先穿过一回。”
齐进道:“您不嫌弃就是小人的荣幸了。”
墙角摆着盥洗的手巾铜盆,颖坤换过衣裳束起长发,脸上却还黏腻腻地糊了一层脂粉,她顺手洗了把脸全擦了。
回到演武堂中,兆言负手立在兵器架前,听见响动回过身来,目光从上到下在她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颖坤被他看得颇不自如,抱拳问道:“陛下想比什么兵器?”
兆言道:“刀剑无眼,要不就比拳脚吧,免得你怕伤了我束手束脚反而施展不开。你不是最擅长近身格斗么?”
“陛下多虑了,臣自有分寸,既然要比试就会全力以赴,不会因为陛下是至尊就手下留情,那样才是对陛下不敬。”她走到兵器架旁,“臣这些年在军中操练,习的都是行军打仗马上骑射的武艺,兵器一寸短一寸险,近身格斗练得更少。如今臣最擅长的,是我杨家祖上传下来的梅花枪法,陛下可愿与臣比试?”
“比长枪……”他顿了顿,“也行。”
她从兵器架上取出两杆长枪,卸下枪头:“如此便不怕利刃误伤了。陛下请。”
武学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兆言原本底子就不如她好,这几年在深宫养尊处优,亲政后更少有功夫练武,哪能和军营里成日操练的人相比,梅花枪法更是杨氏家传武学的精髓。三五十招过后,高下已分,那杆卸去枪头的木柄数次点到他面门,他却屡败屡战,愈挫愈勇,过了百招犹不肯认输。
六郎以前说兆言出招有个缺点,逼急了就爱胡来,不按套路自创怪招,偶尔出奇制胜那只是运气好罢了。颖坤侧身避过他向自己心口刺来的一枪,枪杆横在她胸前。一般人下一招要么撤回重新出招,要么就势横扫袭人咽喉面门。她见枪杆贴着她胸口向上,弯腰仰面打算躲开横扫,枪杆到了脖子下方却停住了,枪头下压绞住她手里的长枪,兆言顺势贴到她身后,连带手臂也一同被他反绞压制。
颖坤立时陷入不利境地,左手反剪,右手被两支枪格在中间。因为只是切磋,他的枪杆没有扼住她的咽喉,而是往下沉了几寸压在她胸口,反增了几分尴尬。他两只手各握住枪杆一边,相隔很近,仿佛从后面把她抱在怀里。
颖坤常与将士切磋比武,肢体相触在所难免,比这更暧昧的姿势也发生过,她从未在意。既然想习武从军,就该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但是这回,兴许是环境使然,没了军营的气氛,她竟隐隐觉得有一丝异样。
已过百招,两人都出了汗气喘吁吁,身后男人汗湿的身躯热力蒸腾,紧贴住她后背,她都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心脏跳得又快又急。他呼出的热气扫在她颈后领口中,声音低沉微喘,近在耳畔:“你认不认输?”
她放松力道:“这招是臣落败。”
过了许久仍不见他松手:“那今日比试算我赢了?”
颖坤道:“臣只输此一招而已,之前那么多招都不算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到决胜之局,谁能妄下定论?”他居然耍起赖皮,双臂勒得更紧,“你不肯认输也行,咱们再行比过,只是眼下这等劣势,你要如何反败为胜?”
“陛下如此执着于输赢,莫怪侍卫们都不肯使出全力和你比试。”她冷然道,身子蓦地往下一沉。兆言发觉腹下被她弯腰顶住,惊惶欲撤,右臂却被她扣在手中,双脚已然离地。天旋地转轰然巨响,整个人被她甩起从头顶摔了过去。
这一下摔得狠了,饶是演武堂地上铺了防止跌撞的软木,他还是眼冒金星在地下躺了很久才爬得起来,回头看到她持枪凛然站在身后,不卑不亢。他双手撑地,眼前发黑又跌坐回去,苦笑道:“你下手可真狠。”
“陛下的武艺果然荒疏了。臣在军中与将士比武,只要不伤性命,下手还要比这狠得多。宫中侍卫不敢下重手出全力,是因为太爱护陛下。”她把枪杆插回兵器架上,抱拳于胸,“承让。”
第二章 香山会1
冬季日头短,颖坤与兆言比试完回到家中,天已断黑。一进门却碰见七郎,她问道:“七哥,你不是说今晚有约,现在才出发?”
七郎道:“哦,有人家中突发急事,改天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正要出去接你。”
颖坤笑道:“我在宫里随侍陛下能出什么事?七哥,过完年我就廿七岁了,又有武艺傍身,你别总当我小孩子似的好不好?”
七郎也笑了:“家里除了萱儿就数你最小,活再大年岁也当你是孩子。这么长时间你一直跟陛下在一起?干什么了?”
颖坤回答:“切磋武艺呀。”
“切磋了两个时辰?”
颖坤道:“也没有,前后更衣沐浴花了些时间,到家就晚了。你们不会不等我已经开席吃过晚饭了吧?”
“什么?!”七郎抬高嗓门,“你还在宫里洗澡了?在哪儿洗的?谁伺候你洗的!”
颖坤被他吓了一跳:“演武堂的配殿里就有净房,比完出了汗自得盥洗,不然满头大汗**地在宫城里行走,岂不失仪?伺候自有宫女内侍。七哥,你怎么啦?”
七郎忍住怒气,问她:“陛下有没有跟你说什么特别的话?”
她想了想:“陛下叮嘱莫将此事告诉太后,免得太后又要训斥他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七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颖坤又道:“现在我相信太后应当没有和陛下争权之意了,否则何必督促陛下勤勉务政?”
七郎道:“既然太后不喜,以后陛下若再找你比武切磋,你就别答应了。”
颖坤笑道:“这也就是恰好碰到。我难得去一回宫里,陛下就算技痒想切磋,也应当找你们这些武将才是,怎么会来找我?”
这话就说得太满了。隔了一天,皇宫里又有齐进手下的小黄门来传旨,说陛下口谕召见杨校尉,不甘上回在她手下输了一着,要再与她比试。
四娘五娘听了只当一笑:“陛下这是童心未泯,怀念起当初和末儿一同嬉戏的日子了。以前陛下还是燕王时,不就成天跟末儿玩在一起?”
七郎正好也在家中,颖坤正要去更衣随小黄门入宫,被他拦住:“陛下这么喜欢比武,老跟同一个人比有什么意思,这回就由我去领教一下陛下的武艺好了。”
小黄门错愕地眨眨眼:“可、可是陛下指名说要杨校尉……”
七郎道:“陛下切磋武艺还挑人?”
颖坤还记得前日与兆言比试的尴尬,自己也不太想去,便说:“兄长武艺比我只高不低,与高手过招更有助益,陛下定也乐见。”
小黄门无奈,只得带着七郎进宫,之后便未见兆言再提比武之事,大约是与七郎差距实在太大,在意输赢的皇帝陛下脸面上过不去了。
颖坤等人回到洛阳已是冬月底,没过几天便到腊月,初八这日举行腊祭,祭祀祖先和家宅神灵、击鼓驱疫。腊月也是杨公和诸子入土的忌期,又近新年,家里逐渐忙碌起来。
颖坤除了侍奉母亲,也帮着嫂嫂们料理家事。每次家人齐聚,独缺六嫂,看七郎神情落寞,她就悄悄问起大嫂:“六嫂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赶得及六哥的忌日么?”
大娘道:“赶得及,后天就满四十九日了,我正要派人去接她。”
颖坤心下一动:“不如我去吧。听说六嫂在白巧庙里除了为贵妃祈福,还为娘亲请了愿。我也去拜一拜,祈祝娘亲早日康复。”
大娘看了她几眼,看得她心虚地垂下头。大娘见多识广心思玲珑,什么都瞒不过她,但她也最为体察人意,叹了口气道:“白巧庙在山里,一日不及来回。你明天出发,在庙里住一晚上,后天和吟芳一同回来。”
洛阳郊外有两座最受城中女眷青睐的寺庙,一红一白。红是红竹寺,求姻缘求子十分灵验,自然香火旺盛信女众多;白即白巧庙,相比红竹寺没有那么热闹,但有多家望族向它捐赠香油钱,先帝还曾敕令出资修建庐舍,传闻有宗室女子在此出家修行。
相传白巧是一名普通的民间女子,新婚不久夫君被征召至边关服役,劳苦而死。白巧在家不知噩耗,每天登上山头遥望远方,企盼夫君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中神女悯恤其情,不忍她白头空等,告之实情。白巧悲痛欲绝,痴心不改,企求神女让夫君重回人间,自己甘愿化作崖上岩石,受千百年风吹日晒。后人在白巧化石的地方建起庙宇,为她遮风挡雨,就是现在的白巧庙。
因为白巧的传说,白巧庙成为追忆亡人、为亲人祈福之所,香客犹以丧夫的孤寡妇人为多。白巧庙里有一座代善堂,丧夫女子可在此为亡夫捐一座神位供奉,免其身后地下受苦,祈愿来世再结姻缘。吟芳就在此间供着六郎神位,时常去祭拜,这回做法事也选在白巧庙。
对于已经亡故的亲人,灵不灵验已不重要,更多的是寄托生者追思罢了。希望六郎在地下安稳,来生再续前缘,大约已是吟芳此生惟余的心愿。
颖坤只带一名车夫驾车出城去白巧庙接吟芳,出家门走过两道里坊,车夫突然勒马停车,惊讶道:“咦,七郎。”
颖坤下车发现七郎拦在车前:“我跟你一起去。”
她心中犹疑,七郎解释道:“这几日听说她即将回还,心里越来越没有底气。与其在家中骤然碰面惹出事端让娘亲生气,不如先在外头见一见。有你跟我一起,也能约束着我。”
七郎对吟芳用情之深,颖坤这些年全都看在眼里。她也正被往事萦绕于心,看他这副神伤情苦的模样,同病相怜,掀起车帘道:“上来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佛门清净之地,你不许再像以前似的胡来。”说的是七郎在祠堂非礼吟芳一事。
七郎苦笑道:“当时年少冲动,如今想起后悔不迭。倘若我平心静气地跟她和娘亲说,兴许就不会是现在这般结果。”
颖坤也为他和吟芳感到惋惜。叔接寡嫂在民间并不少见,虽然免不了被人议论,但并不算**悖德的丑事。尤其她在鲜卑所见,鲜卑人的习俗不仅弟弟可以接纳兄长的未亡人,儿子还能娶父亲留下无权继承遗产的庶母、抚养年幼弟妹,会被认为是重情义的慷慨善举而受人尊敬。如果七郎没有远赴边关,这么多年陪在吟芳身边,朝夕相处,娘亲也发过话不反对二人之事,或许吟芳早已被他打动成就姻缘。
下午抵达洛阳西郊数十里外的白巧寺,吟芳正在殿中诵经,晚间才会结束。寺里小师父知道今天会有人来接,安排他们在院外的客房住下。
休息了半晌,颖坤问七郎:“时辰还早,要不要到庙里去走一走?庙中供奉地藏菩萨,嫂嫂为娘亲请了愿,你我可同去参拜。”
七郎道:“庙里都是女尼和女居士,我进去走动不方便,还是老实在这儿等着吧,你去就行了。”
他见颖坤面露愧色,笑了笑又说:“末儿,你为我着想、体谅我的苦处,我对你也一样,哥哥自认是你最亲的人。人死如灯灭,恩怨尽了,不仅我,娘亲和嫂嫂们也已放下过去仇怨。伤痛最深的反而是你,我们只忧心如何才能让你好过些。”
原来她的那点心思七哥也看在眼里。她眼眶微热:“谢谢你,七哥。”
七郎如对待幼时的妹妹一般拍了拍她头顶:“你快去吧,听说白巧庙很灵的。”
颖坤先去拜过地藏菩萨,祈求菩萨保佑母亲尽快康复,而后缓步踱往后殿。今天庙里人很少,一路走过去没看到一名香客,只有寺中的师父们来来去去。以白巧庙的声名香火,不应当如此冷清。
最北面的代善堂里灯烛长明,香烟缭绕,三面墙上高低错落摆了上百尊牌位,清一色的先夫某某某字样。她一个个看过去,在高处角落里找到了六郎灵位,署名是吟芳所立。她取了三支香想祭拜,但转念一想这代善堂的牌位有特殊寓意,旁人上香不知会不会扰乱因果,又把香掐了。
门外小师父看她在殿中久久徘徊,进来询问:“施主是来祭拜先人,还是也想为亡者立位?”
颖坤道:“我想为我夫君……”话未出口又想,难道要在洛阳的寺院里立一块牌位,写上鲜卑太子的名字?转而道:“可惜家资难抵,多谢师父。”
小师父道:“白巧也只是乡野女子,重在心意。代善堂后还有一棵合欢树,施主去那边领一块木牌,刻上名字挂于树梢,也有代善堂立位之效。”说罢对她双手合十而去。
颖坤取了木牌刻刀绕到屋后,院中果然有一株巨大的合欢,背靠山壁,枝繁叶茂重荫如盖,树龄逾百年,挂满新旧木牌,随风飘荡。她低头握着刻刀,踌躇良久,缓缓在木牌上刻下文字,结上丝绳往树梢挂去。
刚举起双臂,却有一人从背后伸过手来把木牌夺走。她回头一看,大骇:“陛下!你怎么在这里?”
兆言不语,只将手里的木牌翻过来,看着上头新刻的字迹。
第二章 香山会 2
其实好猜得很。这里是无力在代善堂供奉亡夫灵位的孤寡女子祈愿求祝的地方,她在这儿挂木牌,还能是为谁?
兆言略一思索就回想起来。“万国徕臣,四夷咸服。”他冷哼了一声,“仁怀太子字咸服,你连字都写错了。”
颖坤立即跪下道:“臣有罪。”
“你还知道自己有罪!做了一回鲜卑太子妃,就忘记自己是吴人了?刻这个牌子是什么意思?还想求来生后世、再续前缘?何不留在鲜卑别回来算了!”他说得又急又重,却不是帝王龙颜震怒的威慑,倒似气急攻心的口不择言。木牌被他攥在手里,他看得实在碍眼,手一挥从山崖上扔了出去。
颖坤被皇帝撞见自己在这里缅怀一名邻国异族人士,作为臣下心中确实忐忑有愧,但是看到那块刻着咸福名字的木牌被他扔出崖外,山风一吹霎时没了踪影,她那一点愧疚便被难言的悲郁取代了。如果因为这个皇帝就要怀疑她对国家不忠,那也只有默然领受。她无心为自己开脱辩解,只是更深地跪下去,伏叩于地。
过了许久,头顶上的声音稍显平稳:“你起来吧。”
颖坤跪地不起,叩首点地:“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先帝要她嫁给盟国太子,她不肯,先帝降旨赐婚迫她出嫁;她嫁过去了,夫婿夭亡,做个小关窍聊寄追思,今上又指责她弃国忘本。左右都是她的不对,他们是皇帝,皇帝就算不近人情,为人臣者也只能归罪于自身。
顶上的声音道:“我不会罚你,起来回话。”
颖坤这才站起身来,恭谨地弯腰低头。又过了稍许,皇帝陛下清了清嗓,端正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明明是她先问的,又被原样丢回来。颖坤答道:“家嫂寄居寺中,臣来接她归家。”
兆言道:“哦,朕知道,六郎的遗孀,论理朕还要尊她一声师娘。”
这话未免说得奇怪。论起吟芳和皇帝之间的关系,首要当然杜贵妃这一层更亲近,其次才是过世多年的六郎。颖坤道:“六嫂为贵妃祈愿诵经,七七四十九天已过,明日便可回家了。陛下御驾亲临白巧庙,也是来为贵妃和小皇子祈福求愿的罢?”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颖坤又道:“陛下贵为天子,洪福齐天,有陛下亲自来祷祝祈愿,贵妃和小皇子定能安然无恙。”
兆言似乎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转开问:“你一个人来的?今晚来不及回城了,住在哪间院中?”
“就在东院客房。七哥和臣一起来的,还不知陛下驾临,臣这就去叫他过来拜见。”
“不用不用,”兆言连忙阻止,听见七郎之名还有些发怵,“朕微服至此就是不想劳师动众,别告诉七郎了。”
颖坤道:“不知道也就罢了,明知陛下在此还不来拜见,岂不失礼?陛下请稍候,臣马上去叫七哥。”她自己也正好趁机脱身。
兆言阻止道:“寺院中多有不便,我跟你一道去东院见他吧。”稍后又加了一句:“顺道送你回去。”
颖坤躬身谢道:“臣怎敢劳动陛下……”
话未说完就见他一甩袖子走在了前面,她只好咽下推辞的话,举步跟上。
回程才发现院中各处多了不少便服的侍卫,道路肃清,庙里的师父们也不出来走动了。皇帝驾临,难怪今日一个香客都没有。
快到正门时才遇见几名身穿青灰法袍的女尼从正殿里出来,打头的师父年约六旬,慈眉善目,见到皇帝并未避让,迎着他走过来。趋近可见她禅巾下还蓄着头发,挽在帽中,原来是带发修行的居士。颖坤觉得她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居士走近,倒是兆言先向她行礼:“姑母。”
居士双手合十回礼:“我已皈依佛门,陛下勿再以尘世名称呼了。”
兆言也合十道:“居士六根清净超脱世外,侄儿又来打扰您清修了。”
居士笑道:“心有挂碍六根不净,是以蓄发修行,始终不能放下执念剃度受戒,陛下见笑。”
颖坤听他们对话回想起来了,这名居士是先帝的长姐玉真公主,她与先帝结拜时曾见过一面。玉真公主人生坎坷,相师说她有克夫之相,命带孤星,先后下嫁三位驸马,全都英年早逝,也未能生下子女。四十岁时玉真公主已经三度守寡,先帝欲为她再觅良人,公主看破红尘皈依佛法。先帝曾在禁中为她修筑佛堂,敕令修缮白巧庙应也是为了玉真公主,传言在白巧庙出家的皇室女子原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