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邢窑白瓷的小碗沾着药水,碎片四溅。
夏恒昭惊得退了一步,抬眼向屋子里看去。
夏临渊坐在那榻边,表情一点也没有变化,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场景。
那个传说中的大先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阮尽欢就坐倚在榻上,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他摔了碗,就像小孩子玩着一个有趣的游戏,可是那笑,却看得人胆寒。
“阮尽欢,你还没厌烦这种无聊地游戏吗?”夏临渊眉目如画,很平静地看着阮尽欢,挥了挥手。
后面站着的王府管家夏三天会意地点头,走出去的时候看到诧异的夏恒昭,略略低头行了个礼,便进了偏房,重新端了一碗药进来。
“我不是在玩游戏。”阮尽欢直视着他,定定地道,“你若是告诉我他的消息,什么交易我都能跟你做。”
“只可惜夏某人不喜欢做这样的交易,如果不能完全为我所用,我宁愿全部毁掉。”夏临渊的笑容永远那么温雅华贵,似乎从来没有惊慌失措,永远都是那么自信自负,一切尽在掌握。
阮尽欢闭上眼,不想理会他。
那一晚,夏临渊带着李守新下属的官兵,将寨子里的人都清扫干净,颜沉沙早就跟他达成了协议,自然不会有什么阻拦,寨子里的山贼们看着还能在阮尽欢的刻意搞笑之下笑出来,可是真正的危险到了的时候,每个人都选择接受宿命。
夏临渊见他这样回避自己,也不恼怒,只是接过了夏三天手里捧着的白瓷碗,“你若是不吃药,我转身就能让人割了三喜的舌头。”
“你!”阮尽欢一下坐直了身子怒视他,卑鄙无耻!
雁流水说,这人既是君子,也是小人,既是英雄,也是枭雄,果然不假。
三喜……岂止三喜?财神寨那么多人,现在都是阶下囚,只有他能够在镇南王府的后园里,受着不一样地囚徒待遇。“夏临渊,我宁愿你把我也丢进大狱里。”
“若遂了你的意,我便不是夏临渊了。”他笑意清浅,用素白的匙乘了温热的药递到阮尽欢的唇边,“喝药吧,你若是病好了,我就让三喜来见你。”
不得不说,夏临渊很会抓人软肋。
阮尽欢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乖乖喝药?他伸手推开夏临渊的手,从他手里接过来药碗,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部灌茶似的全部倒进了肚子,喝完了却苦得皱眉,不住咳嗽。
他那晚之后就染上了风寒,后来竟然高烧不退,也不愿意吃药,夏三天拿来的药他是来多少就倒掉多少,病情反而越拖越重,那个时候夏临渊才回到镇南王府,要处理的事情多到让人头皮发麻,只是知道他这边的情况,却挪不出时间来理会他,现在夏临渊处理完了手上积压的事务,自然有时间慢慢收拾他。
他身上还有阳春三月的剧毒,现在又是个病人,财神寨也许还有几十条人命握在他手里,雁流水的情况到底如何他更是半分不知,至于薛忘音的音信更是什么也不知晓,他现在跟盲人没什么区别,两眼一抓瞎罢了。
夏临渊端来盘子里放着的甜糕,递到他身前来,“苦的话,就吃一块儿。”
三喜现在怎么样呢?
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最有可能见到的人竟然是三喜这个小子。
阮尽欢终于笑了一下,不带复杂的感情,只是单纯的微笑,他不喜欢夏临渊,不喜欢镇南王府,不喜欢这个院子,不喜欢这里所有的人,不喜欢背负太多沉重的东西,可是等他一觉醒来,却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背负了这么多了,要甩开已经太迟,他还记得自己对颜沉沙说愿意做一只快乐的过街老鼠,可是转眼,这只不快乐的过街老鼠就开始违背自己的意愿了。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其实一直懒得隐藏自己,你是明目张胆地告诉我们所有人,你就是夏临渊,可是刚刚开始的时候,恐怕除了雁流水,谁没有往那边想,连我也是后来才猜到的。”
夏临渊化名于羡,恐怕只是一时的念头,他的目的大约是去会会雁流水,也就是晏行云,可是意外在路上遇见他这个倒霉鬼,问得了他的名字,顿时就改了主意,反而潜伏下来,而夏临渊与雁流水之间的较量一直在暗中进行,从未被人知晓,若不是那一夜雁流水负伤,他或许永远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已经斗到什么程度。
夏临渊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也知道雁流水是谁,甚至他后来还知道了颜沉沙的身份,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慢慢地算计,精密地织网,这种耐心与胆识,让他不负自己名动天下的夏临渊之名。
“你现在倒是想得很明白了。”可惜在阴风十岭一字峰上,在财神寨里,他从来都是糊糊涂涂,其实若不是雁流水敢跟他来那一场豪赌,他不一定就能完美地完成自己的计划,成功拔除财神寨,解决晏氏的后患,甚至得到他早已经慕名许久的阮大先生,雁流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但他注定只是个英雄,却不会成为王者。
“现在想明白还不迟。”阮尽欢还不想死,更不能死。
他拿起一块儿甜糕,抬眼看到门口的夏恒昭,话已经说开了,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能问的都问了吧。“他当初上明月峡,是你指使的?”
夏临渊看了站在门口表情呆滞的夏恒昭一眼,淡淡摇头:“他擅自行动,出了事后被我写信骂了一通。不过现在看来他所做的未必是无用功,至少让我敢肯定,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大先生。”
传说中的?
多讽刺啊。
阮尽欢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为了传说中的人物了,他看了那么多年的小黄书,摸出一个定理来,凡是传说中的人物一般都很惊采绝艳,最后一般也会死得很惊艳。夏临渊这是准备吓死他么?
夏恒昭脑子有些不够用,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情况。
怎么可能!他一定是幻视了!
夏临渊这么高傲的人竟然被人摔了碗还能不动声色,还要亲手给人盛药甚至又被拒绝,还犯贱地端了甜糕上去?!
夏三天原名只是“三天”,成了管家之后冠上了“夏”姓,作为王府里的老人,几乎是看着这两位公子长大的管家,他比夏恒昭要镇定得多,很快就适应了夏临渊的这种反常的行为,不过……也许说是麻木更合适一些。即便不明白自家世子为什么要对这个半分风情也不解的穷山贼百依百顺,可是夏临渊始终是主子,他的命令自己只能听从。
甜糕入口即化,做得是很好吃的。
阮尽欢是个吃货,逢此大变早已是食不知味很久,他突然笑说道:“这厨艺定是比大师傅还好的。”
“我家白露的厨艺自然是最好的,你是有口福了。”夏恒昭本来还反应不过来,但是一听厨艺双眼立刻就亮了,也没注意到自家兄长那突然之间紧皱的眉头以及眼中闪烁的寒光。
“我跟你说,白露的厨艺在整个东朝绝对是一流的——嘿嘿,他可是我从沈恙那个吝啬鬼那里挖了好久才挖来的,你听说过醉虾跟糖醋活鱼吗?那段时间爷我被你给削了一顿,郁闷得吃不下,我家白露就给我做了这些,那个刺激啊……”夏恒昭说的兴高采烈,眉开眼笑,似乎这个叫做白露的厨师对他来说就像开心果。
阮尽欢手里捏着的另一半来不及啃下去的甜糕突然就被捏变形了,他淡笑了一下,原来那一天山阳城君再来酒楼,跟个疯子一样问了他菜的做法给他磕头就走了的那个男人是夏恒昭的厨师?还跟沈恙有关?
白露,这个名字倒真是女气。
他将那半块甜糕扔进夏临渊的盘子里,一点也不介意这位贵公子那略微皱紧的眉头,“三喜呢?”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白露跟吃货夏恒昭可以凑一对啊……点击这里:
☆、第三十五章 旧事
夏临渊坐在书房,手里捏着一张折子,他看着局促地坐在自己下首的李守新,沉吟了很久,最后却朝着坐在最后头悠闲喝茶的卢千里说话了:“千里,秦家,满门抄斩,人头——给那个人送过去。”
卢千里放下茶,为夏临渊这句话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看着夏临渊的眼,觉得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主子在想什么。可是他知道,夏临渊这样做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个颜沉沙,到底有什么本事值得用秦家满门的人头去换取他的效力?
尽管不解,卢千里还是认命地离开去传达命令。
“李大人此次剿匪辛苦了,劳苦功高,升官在望啊。”仿佛刚刚自己什么血腥的话也没有说,夏临渊笑得温和,跟李守新攀谈了起来。
李守新感念夏临渊知遇之恩,又哪里还贪望着官名?他摇头惶恐:“临渊公子说笑了。”
“是不是说笑改日就知,既然千里迢迢来到了天都,那便住下来好了。”从山阳县丞到天都当京官,这种几乎一步登天的好事谁又能不接受?夏临渊对于权谋之术的运用早已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李守新连连告谢,然后夏临渊端茶示意,送客了。
夏三天上前引路,整个房间里就留下夏临渊的谋士张莫问,二公子夏恒昭,还有他自己。
夏临渊端着茶,轻饮了几口,回看时夏三天已经回来了,“三天,百叶青峰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三喜已经去了。”夏三天嘴里恭敬地说着,心里却念叨着三天三喜,这个财神寨的山贼的名字倒是极对他胃口的。
拇指上套着玉扳指,夏临渊的手指缓缓地转动着,似乎还在思考什么,“赵二怎么样?”
“很好。”没有别的形容,也不知怎么形容。
夏临渊弯唇一笑,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如此地能算计。那一日雁流水挑人去关隘处阻杀要离开的人,为的是除去阮尽欢的隐患,假如他还有回来的机会的话,之后的事情会好办很多。
可是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无巧不成书,离开的赵二遇到了三喜,三喜恰好在他身边。
三喜放走了赵二,所以那天黎明时分才缩成一团在阮尽欢的院子前面哭。
赵二没有死,三喜现在也无事。
可是有的事情是瞒不了的,假如真的要阮尽欢甘心为他效命,很多秘密都必须告诉他,只有当阮尽欢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之后做出的决定才是真实可靠的,他从来不想为自己留下隐患。
他知道阮尽欢对很多秘密的事情有自己的猜测,可是他不问,他也就不会说。
以阮尽欢的性格与能耐,必定会自己慢慢打探出那些事情。他也就顺其自然好了……
“莫问,沈恙那边谈得怎么样了?”他现在要商谈的是大事。
张莫问是个青年文士,却长得白白胖胖,娃娃脸一张,看上去很不严肃,可是他好使的是那脑子,闻言他只是用那长满了肥肉的手摸了摸自己明显又厚了的下巴,暗想自己不能再去白露的厨房蹭吃蹭喝了,这英俊的身材全毁了啊……“沈恙的面没见着,周诚倒是见着了,世子您跟沈恙合作了那么多年,现在他们不可能抽身,也舍不得抽身。自然是答应了。”
“周诚是沈恙的智囊,他的意思也就是沈恙的意思。无恙商号的情报网遍布天下,万万不可小觑了。”夏临渊想起了一些旧事,忍不住眯了眯眼。
“兄长的意思是——无恙商号可以搜寻那个嚣张的江洋大盗薛忘音跟……晏行云的下落?”夏恒昭是坐不住的人,这里坐着的几个人里就他坐姿最是不雅,可是他是镇南王二公子,谁敢说他?天都的姑娘们爱极了他这落拓不羁的模样,也是不会嫌弃他半分的。
“其实有的人的人生信条跟我们不一样,雁流水就是这样一个人。”明知道会败,却还要设下那一场豪赌,他是在为这个天下谋划吗?雁流水大概只是想知道,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王者吧?
夏临渊没有称他为“晏行云”,只是称他“雁流水”。这个细微之处被谋士张莫问察觉,皱着眉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夏临渊的意思,索性也不去想,反而问道:“那颜沉沙怎么处理?”
“静观其变。”夏临渊相信颜沉沙的能力,这是一个很深藏不露的人,整个寨子里的四位当家里,他是最后一个被他发现身份的。昔年的状元郎,旧日的绿林汉,而今又会成为什么人呢?或许在人头送到他桌案前之后不久,他就能等来颜沉沙的登门拜访。
“今天便到这里吧,三天,父王那边可有什么情况?”
“没有,一切如常。”也就是说依旧昏睡。
夏临渊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就往后园走去,夏恒昭在他身后看着,又是好奇又是畏惧,很想知道阮尽欢看了那三喜会是什么情景,可是很明显,自家兄长很是痛恨自己这围观者。
正自苦恼间,却见谋士大人张莫问优哉游哉地负手而来,他凑过去问道:“莫问啊,你说我这是跟上去好还是不跟上去好?”
张莫问笑睨了他一眼,“那个人那里你恐怕还是少去的好,唉,我就不明白了,不过是一个大先生,世子也太看重了吧?”
“话可不能这样说。”夏恒昭想起那日在明月峡的场面还头皮发麻,“你知不知道那晏行云为何两次败于兄长之手?”
“略知一二,不过二公子既然这样说,定然是有我不知道的情况了。”张莫问还真是很好奇,他这谋士级别的人,一般也就在后方坐着,前线的事向来都是世子亲力亲为,所以不是很了解。
“这两次,几乎都是归功于阮尽欢,只可惜……现在还不敢告诉他。”夏恒昭神神秘秘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示意张莫问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一番细说。
张莫问听完愕然,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若是他知道,恐怕怎么也不会为世子效力的。总算是知道世子在烦恼什么了……”
“有这么肯定吗?”夏恒昭挑起眉毛笑了笑,“我倒是觉得,兄长的手段向来与常人不同。”
“索性我们,也静观其变吧。”
“也好。”
百叶青峰。
夏临渊站在圆门口,一时顿住了脚步。
园子里阮尽欢坐在长长的太师椅上,就在梨树下面,三喜抱住他的小腿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他没有想到来到这里会看到这样不同寻常的场面,他一时踟蹰,也不知是不是要走进去。
可是他还未做决定,阮尽欢却先看到了他,唇边不带笑,表情却是难得温和的。
他的眼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内心的想法就无限地强烈起来,其实阮尽欢是很明白的吧?那些成王败寇的故事,逐鹿天下的残酷……阮尽欢明白,只是心里从来鄙弃,不愿接受。
也许,他可以说服他?
然而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夏临渊掐灭,不能冒险。
他缓慢地一步一步走进去,站到他身边去,阮尽欢给他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已经睡着的三喜。于是夏临渊真的没有开口说话,看了阮尽欢半晌,却伸手挑起他背后散着的颜色不那么健康的一缕头发。
有很多的话想要说,可是阮尽欢不让他说。
阮尽欢自觉跟阶下囚没有区别,只是待遇比别人更好而已。他现在的心情不算糟,可是也算不得好,对于夏临渊,他已经决定奉行爱理不理政策。
这一棵梨树已经不是一字峰的梨树,这里的人,也不再是阮尽欢与于羡,而是阮尽欢与夏临渊。
夏临渊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心理,看着阮尽欢坐在这里,有时候他竟然觉得曾经努力想要得到的天下不那么重要了。
现今的东朝已是镇南王府一家独大,镇南王虽昏迷不醒,可是夏临渊之名早已经传遍朝野,谁人又敢落井下石?
四皇子不过黄口小儿,生性顽劣,根本无心也无力处理政事,镇南王府一向揽摄政之名,王府跟皇宫又有什么区别?夏临渊苦恼的只是用什么方法来取得这天下。
阮尽欢厌恶权谋,却也了解权谋,尤其是在被软禁的这段日子里,他分析了很多,镇南王府唯一的疑点,在昏迷的镇南王身上,阮尽欢不明白,为什么夏临渊对自己的父王似乎从不关心。
天下归谁与他无关,他宁愿永远只是一个穷山贼。
只是……他又岂会看不出?
雁流水竟然……竟然是认同这个人去夺取天下的……
这些人都太复杂,他忽然很想薛忘音了,薛二爷,现在又在哪里呢?
管家夏三天站在圆门里,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是察觉到园里一片安静之后就噤了声,夏临渊自然是看到了他,他放下手中把玩着的阮尽欢的头发,转身出去,夏三天对园里的阮尽欢俯身行了礼然后才跟着自己的主子出去。
阮尽欢看着这主仆二人的背影,想着那夏三天给他行的那礼,顿生了一种荒谬之感,老天爷,不要跟他开玩笑,夏临渊似乎是真的铁了心要他效力啊……
只可惜,他只想回财神寨,坐在飞来石上,什么也不想,过混吃等死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大先生这种玩意儿,慢慢会介绍……还没扒完呢。点击这里:
☆、第三十六章 谈判
阮尽欢忽然变乖了,他开始乖乖喝药,有心情了也在园子里踱来踱去,胃口大开,跟镇南王府大厨白露成为了莫逆之交,顺便把夏恒昭修理得服服帖帖,三喜成了他的跟班,每天总有一个张胖子自称自己是世子夏临渊的谋士要跟他攀交情,不过还有个叫做卢千里的小鬼,现在也没来见他。
“鱼嘛……辣子酸菜鱼,红烧鱼唇,清蒸鱼肉狮子头,剁椒鱼头,豆豉蒸鱼,豆腐鱼丸汤,三色鱼头汤,苹果炖鱼,干烧腊鱼,酥炸鱼皮花生,花生丁香鱼干,番茄酱烧鱼块,炝锅鱼,香菇鱼片粥,松子鱼球,多味糟鱼,焦炒鱼片,茄汁脆皮鱼条,酱爆鱼片……太多了,说也说不完的,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不过糖醋活鱼不用端给我,端给你家二公子吧,我是吃不下的。”
毫无疑问,这是正在跟大厨白露交流“吃”。
白露果然是他跟颜沉沙去山阳城在君再来时遇到的那个青年,与他诗意的名字不相符合的是他的……纯洁。
阮尽欢觉得不好形容,也许“痴”字更适合这个人,这人对厨艺的追求简直就是吹毛求疵,容不得半分差错,在镇南王府的传言之中,厨房是三大危险之地之中排名首位的。
白露生得一张很是敦厚老实的面孔,只是眼神却很灵动,似乎时刻都在思考。
此时阮尽欢的桌上摆着的是蟹粉狮子头,配着清粥小菜,不算太奢侈,在镇南王府看来已经是很简单了。只不过因为做菜的人是白露,所以这些菜在阮尽欢看上去就像是镀了一层金一般。
吃饱喝足,阮尽欢看着窗下那一口大箱子,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过去。
用钥匙打开锁,里面的东西依旧是原封不动的放着。
夏临渊真是好手段,若是普通人有他这个待遇,现在只怕立刻就要向他夏临渊投诚,并且发誓效力……只可惜,他阮尽欢虽不是什么天才,却也不是普通人。
像是嫌弃那箱子里的东西一般,他随意地松开手,那重重的盖子重新落回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开始发脾气了。”夏临渊刚刚走到门前就看到这一幕,原以为这人又开始闹腾,却不想只是在关上箱子。
“我听三喜说,赵二没死。夏大公子真是能耐极了。”其实这个“夏大公子”喊来着实拗口,他竟然有些想念他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的化名——于羡。
“赵二死不死,不影响大局的。”那个时候赵二的利用价值已经很稀少了,“难道你很希望他死吗?”
阮尽欢坐到那口大箱子上面,一脸的漫不经心,“那倒不是。话说,我们两个之间,应该好好谈谈了吧?”
他知道夏临渊的目的,可是夏临渊迟迟不说,可是他已经厌倦了这种不能出园的束缚感,在寨子里的时候虽然也是如此,可那时候他是很自由的。
“正有此意。”本来就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夏临渊看上去很随性,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他视线里的阮尽欢在吃过半个月的何首乌之后头发似乎也黑了那么一点,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外树叶的缝隙洒落在阮尽欢的身上,看上去很是恬静。
只是……这不是他记忆里嘻嘻哈哈的阮尽欢,看上去总有些违和的感觉。
“当年青岚一役,军器监所制造的雷弹炸药到底去了哪儿?”第一个问题,就从很久之前的事情开始吧。
阮尽欢会永远记得雁流水的那句话——手染二十万鲜血的普通人,可是后来雁流水也说,他信他。
阮尽欢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背叛晏氏,所以对于自己受到的误解,他从来都感到委屈,可是很多时候也只能忍受。
当初青岚一役,足够的炸药被运去青岚前线,最后阮尽欢等来的不是晏氏军队得胜而归,而是全军覆灭。前后的落差何其可怖?之后面临的便是流亡,他根本没有时间想这之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可是现在必须要问个清楚。
“你既已猜到又何必要再问?的确是我,得到消息,半路拦截了军器监运送弹药的军队,雁流水不是不重视那批弹药,可是他被我围困在青岚,派不出军队来保护弹药。就是如此简单……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你研制出的那些东西威力会如此巨大,山势本就不稳,又逢大雨,那些东西炸响的同时,山崩石流,我本意并非狠毒,谁料二十万大军就此被埋在洪流之中……”说起当日之事,夏临渊的表情却不见得有多悲伤,其实他在想自己应该是早已经忘记这些事情的,因为冷血的人不过是忘得比别人快而已,只是他为什么还会记得?
他一说,阮尽欢几乎立时就明白了原委,大雨,疏松的土质,强烈的震动,也许夏临渊口中的洪流就是他早已经听得麻木的泥石流,何其讽刺?这种手法看似无意,又跟他当日装神弄鬼破卢千里那七步烟的做法神似,当世只有他自己会这些手法,用一些别人想不到的方法来引发本来在所有人眼中属于天灾的事。
难怪雁流水会误会他,一者是炸药,二者是巧合,三者是他的流亡逃难——在发生这种大事之后竟然消失无踪,难免惹人怀疑的吧?只是……光有这些还不够……
“战胜之后,你还做了什么?”
“我放出消息,说有神秘人帮助了我。”这个消息若是被雁流水知道,必然会先入为主直接猜测是阮尽欢,那么即使他后来没有找到阮尽欢这位大先生,雁流水与阮尽欢之间也不可能再有深入的合作。既然已经说开了,夏临渊就不想有太多地隐瞒,更何况这些事情是阮尽欢早有猜测的。
能够将阴谋运用到如斯境地,阮尽欢也不知该叹到底是谁运气太好。
“在这世上,若论卑鄙,你已无人能及。”
夏临渊很想接一句“谬赞”,可是思虑下来的确不怎么合时宜,便暂时顿住不说,只道:“成大事者从不拘小节,却要考虑每个细节。”
算计,从来都是很精密的技术活儿,容不得一丝差错。
“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他又是用怎样的手段赢了的呢?阮尽欢想起明月峡,想起雁流水,想起他掌心捏着的被血染红的纸条……
“这一次,是我没有赢,他也未输。”夏临渊忽然笑起来,阮尽欢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有赢,没有输,那是平手吗?
“想必你已经猜测得差不多了,之前的确是我传书青岚,让他们速围晏老将军,消息自然会不可避免地传到雁流水这边,我就使了连环计拖住他,等到他收到晏老将军身死的消息时,必定选择离去,我与他还有一场豪赌,所以他其实别无选择。雁流水是我的对手,所以也许我比你更了解他。只可惜,我回到阴风十岭的时候,没有能够看到他。”其实雁流水与他之间的交手,这一次是没有硝烟,也没有战争,更不见伤亡,东朝已经是治世,之前镇南王府的军队与晏老将军对峙就令江北再生动荡,雁流水不是那种忍见生灵涂炭之人,夏临渊也不想让治世变乱世,不用战争来解决问题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在不分输赢的末尾,夏临渊说,若下次相见,只有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