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修知道这件事:“说来也奇怪,今日早晨,从淮安府那边来的六百里加急,小臣也看了。”
他顿了顿,“盐城知县竟然联合着县内的乡绅富贾,弄来了赈灾银钱粮食,开了粥棚医肆,稳住了灾民。可算是为朝廷解决了一场大患,听闻这陈渊还要给县内的乡绅富贾们表功。您是觉得皇上不想搭理?”
“父皇如今不是无心这件事,而是无心政事。”
朱翊钧依旧盯着那块匾额,却知道李敬修不会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于是换了话题。
“盐城县这件事也很奇怪,上下乡绅竟然齐心协力救灾,这陈渊的本事不可小觑。过不久就要大计,各地官员来京朝觐,这陈渊要计大功一件,升官当在意料之中。”
“朝廷若能多几个陈渊这样的官员,也就不用京官们操这么多心了。”
李敬修是挺欣赏这样有本事的人的。
朱翊钧似乎终于看够了,背着手踱了回来:“提起淮安府的水灾,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听说张大学士府的义募,后来又有了变故?”
“哎哟,您可说到点子上了!”
李敬修的眼睛一下就被点亮了。
其实他今日进宫来,就是要跟朱翊钧说这件事的:“小臣正想说呢,外头都已经闹翻天了。张离珠现在服软,竟然真的叫人把画送到了谢二姑娘的府上,还退还了两个半的铜板。您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儿?”
“退还了两枚半?那还算聪明。”
朱翊钧闻言,也没有多少惊讶,只觉得这张离珠也算是个能屈能伸的,张居正教出来的孙女也不很差劲。
可李敬修觉得不对:“这哪里聪明了?她胆子也忒小了吧?您不知道,现在市井都给她起了新别号,叫‘半文居士’。这脸啊,可丢大发了。”
张离珠师从徐渭的时候,曾号“玉昭居士”,现在却被人改了个“半文”,找谁说理去?
朱翊钧笑:“那照你这么说,当年大伴该如何自处?”
大伴?冯保?
李敬修一听,眼神就变得古怪了起来,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把朱翊钧给看了个仔仔细细。
“怎么这般看我?”朱翊钧看看自己上下,也没觉得哪里有不妥。
李敬修摇摇头,眼神怪异极了。
“上次您跟我说了冯公公得了一枚铜钱的事,我一直好奇后头怎么样了,便着意找人打听了一下。我倒是没想到,冯公公竟然……”
“你打听到了?”朱翊钧挑眉。
☆、第009章 不让
李敬修嘿嘿笑道:“听说谢二姑娘把铜钱拍桌上之后,冯公公就面色一变,皮笑肉不笑跟谢二姑娘说:小姑娘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糖岂是一文钱能买到的?”
朱翊钧闻言,唇边挂了一抹笑,已经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了。
那时候御花园各处都上了灯,四处亮堂堂的,整个皇宫看上去都很喜庆。
谢馥就坐在高胡子的身边,一手捏着小荷包,一手还放在那个铜板上,对着朱翊钧的大伴冯保说:“给你买糖吃。”
她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冯保。
冯保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当今柴米油盐,闺阁小姐难免不知,街面上的糖,可不是一文钱能买到的。”
在冯保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高胡子面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谢馥愣了半晌,瘪了嘴:“果然外公说得对,长得漂亮的人就会说瞎话。我外公可早就告诉过我,京城的糖一文钱就能买到,这钱就是给我买糖吃的。”
转过头,谢馥眨巴眨巴眼睛看高拱。
“外公,是吧?”
高胡子嘴角一抽,顶着众人诡异的目光,不由得老脸一红。
冯保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
漂亮的人,这该是夸他,可说瞎话的是谁,就不清楚了。
座上都是朝廷命官,在听完谢馥的话之后,都不由得一怔,接着用一种极端诡异的眼神看着高胡子。
朱翊钧那个时候想,兴许大家都在奇怪,高胡子怎么能这样欺骗小姑娘?
小谢馥毕竟还算聪明,感觉到情况不对,外祖父也半天没有说话,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于是,她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这会儿竟然两手往脸上一捂,稀里哗啦哭了起来。
“外公骗我,外公骗我,呜呜呜……”
高胡子当即就没辙了,手忙脚乱地去安慰,说什么外公以后再也不骗你了,下次带你出去玩啊什么的。
众人听着觉得不对劲,隆庆帝一指自己面前的一盘梅花酥,叫冯保端过去哄孩子,然后开口问:“到底怎么回事?”
高胡子这才红着一张老脸,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过节之前,他带着谢馥出去玩,却忘了带钱。
谢馥闹着要吃糖,他摸上摸下,只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卡进衣缝里的一文钱。
一文钱哪里能买到糖?
那可是稀罕东西。
高胡子犯了难,左思右想,就拿着那一个铜板,放在小谢馥的手心里,说:一文钱在京城就能买到糖了,以后馥儿自己去买。
谢馥高高兴兴收了一文钱,一直想着去买糖,这一次宫宴上也巴巴带了来。
谁想到……
遇到冯保这件事,就被戳穿了。
当时宫宴上下全笑成一团,小姑娘哭得越发厉害。
冯保听了也是哭笑不得,端着一盘梅花酥走过来,没好意思跟这小丫头片子计较,只说:“小姐别哭了,来尝尝这盘。”
谢馥一双眼睛红红地,擦了擦眼泪,迟疑地看了高拱一眼。
高拱点点头,谢馥便伸手把那一盘梅花酥抱在怀里,抽抽搭搭说:“对不起,以后给你买糖吃。”
小姑娘那时候两手还不很长,抱着宫廷御用的盘子,脸还没那盘子大,看着像个福寿娃娃,叫众人乐不可支。
那个时候的朱翊钧就坐在李贵妃的身边,规规矩矩,眼底透着一种很奇怪的渴望。
冯保则是又好气又好笑,站在那儿竟不知怎么答话才好。
隆庆帝瞥了谢馥一眼,目光有些奇怪,大笑了两声,只道:“冯保,回来吧。”
冯保这才连忙回到皇帝身边伺候。
这件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冯保虽是记仇的性子,可最终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计较。
李敬修的疑问也是这个:“据市井传言,冯公公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啊。”
“大伴那时已是二十多岁,怎能跟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计较?”
朱翊钧淡淡的一句,就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唉……”
李敬修忍不住长叹一声。
“回头想想,离珠小姐未免也太可怜了些。不过她也给谢二姑娘发了白芦馆的请帖,怕也不是个肯善罢甘休的。”
朱翊钧点点头,似乎并不感兴趣。
时辰不早,二人杂七杂八聊了些别的事,便到了去听张居正上课的时候。
李敬修提前过去,朱翊钧则要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去。
他走出寝殿,站在殿门口,瞧见了门口守着的几个小太监。
“慎行是什么时候来的?”
慎行是李敬修的字,太子宫中的人们都知道。
方才跟李敬修说了几句话的小太监略一躬身,回道:“回禀太子殿下,是申时初刻到的。”
“是你说我在里头温书的?”
朱翊钧负手而立,眉眼淡淡,看不出喜怒。
小太监颤声:“是……”
“人进来,你连通传都不会吗?”朱翊钧的声音,不带有任何的起伏,却听得人骨头都寒了。
小太监的身子剧烈抖动了一下,一下跪趴在地上,磕头连连:“太子爷恕罪,太子爷恕罪,小人知罪……”
周围的太监们头埋得更低了。
朱翊钧扫了跪在自己脚边的人一眼,袍角上的云龙纹映着檐边落下来刺目阳光,流光幻彩,沉沉的玄青底色却添之以几分厚重。
他的眉很长,眉梢像是一柄锋锐的刀;眼角却往上挑开一点,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清雅的轮廓之中藏着三分隐藏的冷硬。
“有罪当罚。来人——”
旁边立刻有太监走了过来,将面如死灰的小太监架起来。
“太子爷,太子爷,饶命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太子爷,再给小的一次机会吧,小的绝不再犯……”
小太监想要挣扎,但哪里挣扎得多,睁大了惊慌而惶恐的眼睛望着朱翊钧。
朱翊钧不为所动。
“太子爷——”
小太监一路被拖走。
挣扎时候,帽子掉在地上,晃了几圈,沾上了浅白的灰尘。
朱翊钧没有多看一眼,重新进了殿中。
昂藏之躯渐渐没入殿中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朱翊钧想起了自己的母妃,想起了母妃膝下那个才出生不久的四皇子……
停住脚步,他只觉殿内微凉。
殿外守着的太监们目光转也没转一下,很快就有一个新的小太监过来,战战兢兢地,填上了方才被拖走的那个太监的位置。
毓庆宫里,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风平浪静。
惜薪胡同高府门外,一匹快马远远奔驰过来,四蹄矫健,待得到了门口的时候,马蹄高高扬起。
马上一身劲装的少年郎稳稳的将马一勒,“吁——”
骏马雪白的两蹄朝天蹬了两下,终于“哒”地一声落在地上,整齐无比。
马身纯黑,只有四蹄雪白,是传说中的好马。
它晃了晃马头,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对它而言,似乎是一件值得欢欣的事情。
西角门守着的仆人一眼就看见了,连忙迎上去,高兴的喊了一声:“霍小爷回来了!”
里头有人立刻掉头跑去通知谢馥那边。
霍小南扶着马鞍下马,高高瘦瘦,身手利落,小麦色的皮肤,看着很是健康。他一张脸上已是风尘仆仆,不过眸子雪亮,颇有精气神。
“哈哈,好久不见了。小李,小王,小顺子!”
他看见人,一声声打招呼上去,大家伙儿都围了上来。
“这趟出门得急,没给大家带东西,不好意思啊!”
“哈哈,小爷您说这话干什么,咱们谁跟谁啊。方才已经叫人帮您去小姐那边通传了,估摸着小姐也知道您回来了。”
“好,那咱们回头再聚啊。”
霍小南摆了摆手,告别了门口众人,三五步从角门进去,一路上了回廊,远远就看见谢馥屋外廊檐下的鹦鹉架了。
此刻那鹦鹉架下,站了一名窈窕少女,身穿藕荷色交领右衽刺百蝶穿花纹春衫,下着雪青云水纹马面裙,如青莲出水,丽质难弃。
此刻,她正用纤细袖长的手指,逗弄着鹦鹉。
“来英俊乖,跟我叫: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谢馥十分耐心,手指点点鹦鹉的嘴壳。
英俊别过头去:“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谢馥顿时气得咬牙,朝着坐在廊下绣花的满月道:“这蠢材,半句也学不会,回头就拿去厨房给我炖喽!”
“噗嗤。”
一声笑。
谢馥听见了,满月也听见了。
放下手里的绷子,满月转头看去,看见紫藤萝开满的花架下满站了个人,不是被谢馥派去办事许久未回的霍小南又是谁?
她惊喜地站起来:“小南!”
霍小南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的头,走上来,朝着站在台阶上的谢馥,来了个夸张的一揖到底:“小南远赴江南,千山万水,刀山火海,终算是幸不辱命!”
话出口,竟是一口戏台子上的腔调。
谢馥手里摩挲着喂鹦鹉的几颗谷粒,歪着头看他:“下一句呢?”
霍小南直了身,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忘词儿了。”
“呸!”满月抱着绷子在旁边笑,“就你这样子,当初还是戏班子里混过的,这都编不出来。”
“我原也没学什么东西呀。”
霍小南委屈,这满月,就知道欺负自己。
满月见他愤愤不平,不由甩了个白眼。
谢馥知道霍小南还有事,在这外头不方便说出来,便道:“一路赶回来也累了,满月,去叫喜儿端盏茶进来。”
说完,她自己先进了屋。
霍小南跟了进去,满月吩咐完事儿也进来,不过没关门。
待喜儿把茶端上来之后,谢馥才开口:“你走时候,事情都做妥当了?”
“妥了。”
霍小南嬉皮笑脸的神情不见了,这十三岁的小子看上去竟显得有些老成起来。
“陈渊在收了您的银钱过后,就假称这些都是县内士绅们捐赠的银钱,开始赈灾。我走的时候,陈渊已经在准备赴京大计,提前写了一封加急奏报上京,为那些个乡绅表功。”
听到这里,谢馥微微一笑。
“果真聪明了。”
霍小南心知谢馥这般说,是她已经猜到陈渊的做法了,于是也一笑。
“那些个乡绅平日是铁公鸡,一毛不会拔。这一次陈渊若一给他们表功,有皇上的旨意压着,他们就算是貔貅,也得好生吐口血出来。陈渊还让小南带话给您,您的钱,回头他给您收回来。”
抠门的满月这才满意了,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两个小酒窝。
“哼。正该这样,还算是这陈渊识相。拿了咱小姐的钱,解了燃眉之急,还知道还回来。若他不还,看姑奶奶我不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锦!”
最后两句,是满月磨着牙说出来的。
霍小南活生生打了个冷战,与谢馥对望一眼,都会意地没有说话。
满月就是谢馥的管家婆,抠起来不要命。
三个人在屋里敞开门,说了好一阵的话,一齐为盐城那些富得流油的乡绅们默哀了许久,想着陈渊这一刀宰下去,他们可得流许久的血。
一桩大事总算是落了地,谢馥想着陈渊头顶的乌纱帽总算是保住了,心神一松,竟觉得困意上来,干脆去困了个觉。
日子就在教鹦鹉说话,听霍小南说这几日南来北往的趣闻上过去。
到了十四的时候,芸娘做的衣裳如约送来。
待到去法源寺庙会那一日,谢馥往身上一穿,窄袖褙子衬得她腰身纤纤,裙摆上的一枚枚浅紫的丁香花映着光,竟像是要闪光一样。
想必这绣线用的是最好的蚕丝线,才能有这般顺滑的效果。
满月给她挽了个随云髻,点了一朵宝蓝色的珠花,余者粉黛不施,清丽脱俗。
只把两手摊开,略略转一圈,裙裾微微扬起,瞧着竟不像是丁香满群,而是把整个法源寺的香雪海都穿在身上。
“真是嫉妒死我了……”
满月摸着上头的绣纹,眼底闪着星星。
谢馥觉得好笑:“那回头也给你制一身儿。”
“别,别,您还是饶了我吧。”满月连连摇头如拨浪鼓,一掐自己脸蛋,“您看,都怪您整日好吃好喝的养着满月,满月都胖成这样了!”
“噗嗤……”
谢馥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来。
霍小南站在门外,喊了一声:“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二姑娘,我们出发吧?”
“好了,咱们走吧。”
谢馥一拉犹自为自己体重伤心的满月,一起出了门去。
今日是法源寺庙会的日子,天上虽下着蒙蒙细雨,可道上依旧热闹。
可谢馥上了马车,马车一路性趣,悄悄撩开帘子便能瞧见不少的车马轿子,估摸着都是去法源寺的。
出了宣武门,不多时就到了法源寺。
马蹄哒哒,停在了法源寺门口。
霍小南坐在前面赶马,这时候一收马鞭:“咱们到了,二姑娘,下车吧。”
满月满脸的兴奋:“这回终于可以看看香雪海了,上次来的时候花都谢了。小姐,您小心。”
她伸手扶了谢馥,正要下马车。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夹杂着马夫的呼喝。
“前面是谁挡着路,还不速速让开!”
正要跳下马车的霍小南站住了,只见一辆宝盖香车由两匹马拉着,神气十足地到了面前,那马车四面都挂着上好南珠穿成的帘子,窗沿的花纹上都镂了金。
乖乖,这可得要些钱吧?
赶马的车夫马鞭一指:“看什么看?说你呢,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吗?见了咱们固安伯府还不快滚!没见过世面的!”
霍小南眼神古怪,歪着头。
他回头朝马车里一望,帘子挡住了视线,霍小南看不见谢馥的神色,只能问:“二姑娘?”
里面主仆二人原已经准备下车,满月已经要伸手去掀车帘了,却被谢馥一巴掌拍了开。
满月惊诧:“小姐?”
她转过头来,看向谢馥。
谢馥脸上轻松淡漠的神情,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讽刺与冰寒。
肃然萧杀的暗光,在她眸子最深处闪动。
“固安伯府?”
陈景行?
如今的国丈爷府上?
谢馥紧绷的身子陡然一松,稳稳地坐回了马车里,朝靠背上一靠,唇畔溢出一声冷笑,竟轻飘飘甩出一句:
“不让!”
☆、第010章 旧日有恨
法源寺兴建于唐代,乃是历朝古刹,外面有重重的围墙,如今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细雨像是牛毛针一样落下,反而增添了几分意境。
有伞的已经打起了各色的油纸伞,没伞的也都抄着手在路上走,颇为享受。
这寺门口,统共就一条直道,固安伯府的马车一路闯过来,畅行无阻,无人敢出来阻拦。
没想到,眼瞧着已经到了寺门口了,竟然平地里杀出来一辆翠幄青帷的小破马车。
哎哟喂,这胆子够大的啊!
赶马的车夫想也不想,直接开口叫拦路的滚蛋。
依着国舅爷这车的豪华程度,应当没几个不长眼的会跟自己抬杠。
谁曾想,他喊是喊了,却换来对面堵路的那小破马车车夫一通嘲笑的眼神。
“嘿,你们识相不识相?!”
霍小南站在马车上,抱着马鞭子,两手往胸前一抄,年纪虽然小,身条却已经很长,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看着可爽利。
“哎哟,真抱歉。小的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几个大字,还真不认识‘相’这玩意儿。要不,您教教我,看看怎么识相?”
这话里头带着笑意,还有浓烈的嘲讽。
还别说,戏班子里混过的人,嘴皮子就是比寻常人利索一些。
对面固安伯府的马夫听了,险些气得七窍生烟。
端了马鞭子,指着霍小南:“你,你,你……”
“你”了半天,什么玩意儿也没说出来。
霍小南笑了。
周围不少悄悄看热闹的也忍不住偷笑起来。
固安伯府乃是当今中宫陈皇后的娘家,虽说皇后无子,可好歹固安伯陈景行还有个国丈的名头,传说这好几年下来,借着国丈的名头横征暴敛,坑蒙拐骗,也攒了不少家业下来。
现如今的固安伯国丈府,那叫一个富丽堂皇,人说比皇宫都还漂亮。
他们府上的马车在外面横冲直撞,也没几个人敢道几声不满。
谁想到,别看人家这一辆小破马车不起眼,竟然敢跟固安伯府抬杠?
众人一下就好奇起来,虽不敢明目张胆地指指点点,可人流已经停了下来,转眼寺门口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固安伯府的马车夫拉下了脸,威胁道:“你让是不让?!”
霍小南依旧抱歉地笑:“小的我倒是想让,可我们家主子发了话,不让!”
说着,霍小南两手抱拳,朝着前面拱了拱。
“不好意思,恕难从命喽!”
这动作叫一个英俊潇洒,不少人都看亮了眼。
不过,有人叹息,这样漂亮的翩翩少年郎,怎么就是个马车夫呢?
同时,也有人为这少年郎担心。
固安伯府可不是好惹的啊。
正想着,那豪华的马车里就传来了一声冷哼。
马车帘子一掀,一名华服青年走了出来,手上还戴了一枚黄玉扳指。那扳指通体沉黄,深红的血纹慢慢爬开,依着玉石原有的纹理雕成了五朵祥云模样,首尾相衔,连成一圈。
其余的不看,光这一枚扳指,只怕已价值连城。
有识货的已经倒吸一口凉气。
再看这青年,神情睥睨,桃花眼多情,不过失之轻佻,带几分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味道。
他漫不经心地瞥向霍小南。
“还当是什么大人物呢,原来是个没长眼睛的愣头青。你知道我是谁吗?”
青年用戴了黄玉扳指的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霍小南闻言摇摇头:“不认识。”
“哈!”
那青年顿时大笑起来,四处看了看,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情一样:“京城里竟然还有不认识本大爷的,今儿真是开了眼界了。来来来,你来告诉他,告诉他我是谁!”
青年伸手一指面前的马夫。
马夫明白意思,连忙点头哈腰,接着看向对面,伸手一指,吹捧了起来。
“小子你听好了,这一位就是固安伯府的世子爷,当朝国舅爷,皇后娘娘的弟弟,我们家少爷,陈望公子!听明白的赶紧滚开!”
青年,也就是陈望,倨傲地将下巴抬起来。
他轻轻转动着大拇指上的黄玉扳指,睨着霍小南。
霍小南心底颇为不屑。
他回头看了一眼,车里面没动静,自家小姐想必是不会改主意。
说实话,很少见到谢馥跟人作对,除了一个老是跟她抬杠的张离珠之外,谢馥基本都是与人为善。
这一次这般强硬说了“不让”两个字,只怕里面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霍小南心思电转,看着陈望的目光嘲讽起来,却将两手一抱:“原来是国舅爷,失敬,失敬。”
“算你还有点眼色。既然知道我是谁了,就赶紧滚开吧,恕你无罪。”
陈望看似大度地摆了摆手。
“……这……”霍小南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最后恶劣地一笑,“恕难从命。”
“你!”
陈望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冥顽不灵!
他眼神渐渐变冷:“没想到这天底下竟然还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你们家主人是谁?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东西!”
霍小南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二姑娘,他说您养了我这么个东西,这是骂您眼神儿不好呢。”
坐在里头的谢馥手肘支着扶手,轻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闻言懒懒一笑:“哦?是吗?这可就是瞎说了。”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去。
“我养的可不是个东西。”
众人:“……”
全都傻了!
大家用一种奇异的怜悯眼神看向霍小南,霍小南顿时尴尬,心说怎么还拿自己开涮了。
只是大家看着,他反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看什么看?我们家姑娘这是夸我呢!”
“噗嗤”一声,马车里面的满月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您这也是太损了吧?”
谢馥面上挂笑,唇角弯弯,眼底淡淡。
“开个玩笑,可也是实话嘛。”
“呃……”
满月忽然愣了,好像的确是哈。小南难道是个东西吗?当然不是啦!
哎哟,这压根儿就是个圈呀,小南这是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可怜,可怜,真可怜。
这会儿外面的陈望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没想到,没想到。你家主子还挺有趣儿的啊。我说,你主子都发话了,赶紧滚开,别耽搁了大家伙儿。升斗小民,敢跟我斗?”
这话说得,到底谁耽搁?
原本谢馥眼见着就要下车的,是他们这一队后来的一刻也等不得。
满月只觉得固安伯府未免太霸道太嚣张,她心里气不过,一把掀开帘子钻了出来:“说谁升斗小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