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芸娘的容貌与手艺都是一绝,如今年纪大了,难免色衰,年纪倒跟谢馥她娘相仿,三十好几也还没许配人家。
听人说,芸娘对佛祖发下宏愿,此生不会嫁人。
芸娘站在屋里,微微点了头:“二姑娘上次请我绣衣裳,都是去岁的事情了。今年花开得迟,法源寺庙会开始那一日,只怕也是香雪海最好看的时候。芸娘为您绣一身湖绿底子的丁香吧?”
“去年没逢上好时候,法源寺的花,说谢就谢了。这一次却可趁着机会好好看看。”
芸娘是制衣绣衣的行家,谢馥自然不会反驳,朝着她和善一笑。
“那就有劳芸娘了。”
满月端来了要量身用的软尺,听见自家小姐笑眯眯说的这一句,只觉得无奈。
芸娘的绣品,在京城达官贵人家里,可基本不是用来穿的,那是要做成绣幅挂起来,嵌在屏风上的。
可自家小姐呢?
说做衣服就做衣服,偏生芸娘竟然还会答应。
芸娘自己说,那是谢二姑娘天生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好衣裳给她做了穿了,才算是不浪费。
幸好这话没传出去,不然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满月可清楚,当年芸娘私底下说,再好的衣裳给宫里那些人穿了,都是玷污,这才出宫来的。
满月是打心底里佩服这一位绣娘。
她把东西一放,道:“咱家小姐最近一年身条可拔了不少,还请芸娘先给量上一量。”
芸娘眯了眼,笑得很是和蔼。
谢馥瞧着芸娘的笑脸,温柔宛然,半点看不出是能说出那般话的人来。
兴许,每个看上去性子温和的人,都有一颗很烈、很硬的心吧?
比如,高氏。
谢馥起了身,任由芸娘摆弄,两手一抬,身量纤纤,看得满月这个有点微胖的丫头羡慕无比。
芸娘说自家姑娘是衣架子,果真半分也不作伪啊。
满月正自出神,“笃笃”,外头小丫鬟敲了敲窗棂,满月看了还在跟芸娘说话的谢馥一眼,没出声,悄悄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满月回来了。
芸娘收好了量出的尺寸:“新衣裳十四便给您送来,芸娘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谢馥点头,亲自送她到了屋门口,又一招手,门边的小丫鬟上去对着芸娘一摆手,自引着芸娘离开。
远远望着芸娘的背影消失,谢馥才收回目光,朝屋里走。
“有消息了?”
满月将袖子里藏着的两封书信拿出来,呈给谢馥:“盐城那边来的信。”
谢馥接过来,两封信外头都只盖了个大大的墨点,拆开来看,里面还有两个信封。
这是为了防止旁人看见,作的遮掩。
新起出来的两封信,一封上写着:盐城知县陈渊拜小姐安;另一封上写着:二姑娘亲启,霍小南。
信来了,应当是事情已经办妥。
谢馥唇边终于染上了几分笑意,走到窗下拆了信来看。
“陈渊也是个机灵鬼,盐城的乡绅盐商员外郎们,这一回要被他往死里坑了。”
“您之前不还说这人愚不可及,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吗?”满月奇怪。
谢馥道:“人总会变。”
至于这陈渊,是变得更好了。
霍小南是她当年行善,收养在身边的长随,出身戏班子,一身武艺还算过得去,所以被谢馥派出去跑腿儿。
如今信到了人没到,想必是先送信回来叫自己安个心。
谢馥心里思量,打开霍小南的那封信,果然全是俏皮话:什么拜二姑娘安,盐城的小泼皮可厉害的了,哎哟那个谁吃的脑满肠肥,屁股墩儿都成了八瓣……
谢馥乐不可支。
满月一看谢馥表情就知道,“定是小南又开始叽歪嘴。唉,您也是,好端端的,平白兴起救了个小南,现在又拿自家私房钱去做那劳什子的事,要奴婢说,多买两件漂亮衣裳不好吗?”
“早年路过法源寺,我在度我大师面前发过愿,必得月行一善,为我娘积善功,岂可马虎?”谢馥看完了信,便递给满月,“眼瞧着这月十五也近了,好歹小南办完了这件事,本月的一善也算完了。”
满月收了信,收进了匣子里,用一把小锁锁了起来,钥匙则放在自己贴身的荷包里。
她瘪嘴:“月行一善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谢馥戳她额头:“我看你呀,就是舍不得那些银子。赶紧收拾着吧,十五庙会,我可还约了人。”
“您若会情郎那才是……”
满月知道谢馥约的是法华寺的度我大师,正想说叫女主趁着庙会,好生琢磨琢磨,挑个好夫婿。
没想,眼角余光一瞥,却忽然发现窗下闪过去一道影子。
“谁在外面?!”
满月厉声一喝。
谢馥转过眼眸看了过去,凝眉片刻,走过去轻轻推开窗,朝窗下望了一眼。
一个人也无。
☆、第007章 两枚半
满月皱着眉凑了上来,神情有些凝重:“奴婢找人去查查。”
“查查吧,不过查不到也算了。”
窗外有一片紫竹,是谢馥前不久才养下的,微微湿润的地面上的确有几个泥印。
有人刚刚从这里离开,想必是听了壁角走了。
谢馥把两人刚才说过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便踱步回来。
“回头叫人看好院门,别什么阿猫阿狗都跑进来。”
“是。”
满月应了一声,这一次却没把窗关上,而是大打开。
高府外面的花园小径上。
丫鬟玲玉脚步匆匆,不时回头看一眼,一颗心还怦怦狂跳。
她在园子里绕了一圈,才回了东厢。
东厢里住的是高拱唯一的庶子,高妙珍的房间就在右面次间。
玲玉上前推开门,进了屋,又连忙返身关上门。
高妙珍正把玩着手腕上那一串银铃,想起自己在高拱书房里的那一幕幕,恨意不禁上心头。
忽然听见开门声,她抬眼一看:“玲玉?”
玲玉是高妙珍身边的丫鬟,素来颇得她信任。
这会儿怎么慌慌张张的?
“出什么事了?”
“小姐,刚刚我……”玲玉一时仓促,没顾许多,凑上来就在高妙珍耳边说话,嘀咕了几句。
高妙珍瞪圆了眼睛,长大嘴巴。
“什么,她要会情郎?!”
“小姐,可小点声儿,别让人听去了。”
玲玉不过偶然停留,听见谢馥主仆二人说话,半天没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可说什么法源寺会情郎,却听得一清二楚。
高妙珍站了起来,在屋内踱步,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发出“叮铃”的响声。
高妙珍眼底的神光,渐渐变得险恶起来。
她微微咬着牙:“祖父时时刻刻向着她,她能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现在竟敢做这等败坏门楣的事情,她怎么对得起我们一家上下?”
“奴婢也没想到,表小姐看着检点,私底下竟然这般放荡。回头事情若是传出去,可叫您怎么办?”
毕竟一家子可算是荣辱一体。
玲玉道:“回头可得想个法子好好看住她。”
“看住她?为什么要看住她?”
高妙珍一笑,掐着自己的手腕,站在那边,看上去甜甜的。
玲玉惊讶地抬起头来。
高妙珍道:“我不但不会看住她,还要纵容她。这个家里,她不过一个外人,凭什么踩到我头上来?!这一次,我要叫所有人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谁才是高家的姑娘!区区一个外人,还影响不了我的名声。”
玲玉听明白了,倒抽了一口凉气。
高妙珍素性是个颇为小气的人,可却也没明着跟谢馥闹过,这一次到底是怎么了?
玲玉还待再劝,觉得这样对高妙珍自己不好。
外头忽然传来吵闹声。
“怎么回事?”高妙珍皱了眉。
前院里,下人们齐齐迎了出去。
管家高福站在正屋门口,远远看了看,只觉得奇怪。
仆役上来禀报:“张大学士府派了人来,说有件东西要面呈表小姐。”
“张大学士府?”
乖乖,没听错吧?
高福有些不敢相信,他略一思索:“派个人去请下小姐。”
“是。”
下人小跑着去了,高福皱眉朝着前面去。
谢馥屋里也听见外面吵闹,正打算叫人去打听打听,没想到小丫鬟喜儿就跑了进来。
“姑娘,姑娘,方才管家那边叫人来通禀,说是张大学士府有派人来,有东西要呈给您。”
“哪个府?”
谢馥疑心自己听错了,与诧异的满月对望了一眼。
喜儿歪着头:“张大学士府啊。”
那不就是张离珠他们一家子吗?
有东西要呈给自己,这倒是稀奇。
满月扶着她起身,给她理了理袖上的褶皱:“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几分好心。”
“无妨,先看看去。”
谢馥倒不介意那边到底要做什么,请自己出去,自己去就是了。
大张旗鼓,又是在高府的地盘上,慢说是张离珠手段一般,便是她本事再大,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谢馥放心地带着丫鬟朝前厅去。
张大学士府派来的是两名管事婆子,此刻正在前厅之中静候着。
外头家丁一声通禀:“小姐来了。”
管家高福连忙直了直身子,打起精神,瞧见谢馥走进门了,便一躬身:“给小姐请安。”
“高管家客气了,起来吧。”
厅里照旧两排椅子一溜儿排开,谢馥走过去,挑了右手第一把坐下。
侍女奉茶的速度也很快,那叫一个利落干净又落落大方。
两名婆子见了,更不敢怠慢了。
原本她们被派过来,就有些忐忑,这一下知道谢馥在高府的地位果真如传言中那般,便连忙上前行礼。
两人一道福了个身。
“老奴们给表小姐请安。”
话说完,管家高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下对这两个婆子已经不喜。
好生生叫个“小姐”能死吗?
没眼力见儿的。
谢馥掀了眼皮打量一眼,一个胖些,穿红;一个瘦些,穿绿,手里抱了个紫檀木的长匣子。
一胖一瘦,一红一绿,倒是好搭配。
两个人看着都有些惶惶然,想来今天这一趟不是什么好差事。
她没说话。
张大学士府穿红的那个管事婆子上前了一步,低垂着头道明了来意。
“表小姐昨日去了我们府上小姐办的生辰宴,曾在义募上出价。不过您走得匆忙,却没带走购得的画卷。我们家小姐今儿想起来,特遣老奴等来给小姐送上。”
说着,从身旁婆子的手里接过了长匣,双手举上。
出价?
谢馥在张离珠的生辰宴上,可就出过一次价。
她眉头一挑,已经算出来了。
那件事,张离珠未免知道得太快了,约莫有明白人跟她说过,她今日才如此利索把东西送过来。
谢馥端起茶来,指头一点,满月便得了信儿,走上前去,将东西接过。
“难为张家小姐有心,还记挂着我家姑娘。”
满月说着,侧过身子来,自然地将匣子掀开,里面躺着一幅已经卷起来的画轴。
打开来一看,正是昨日在宴上看的那一幅。
满月看向谢馥,等着她指示。
管家高福已经在旁边瞪眼。
昨日谢馥只肯给张离珠的画出价三枚铜板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京城,叫张离珠颜面无存。
眼下可有不少人等着这两位主儿掐起来,巴不得看她们在白芦馆斗画。
没想到,这不过才过了一个晚上,张离珠竟然就把画给送了回来。
老天爷,这可不是什么银子不银子的事儿了。
这可关系到脸面啊!
更何况,当日出价的绝不止谢馥一个,规矩是价高者得,若这一幅画最终给了谢馥,要怎么跟别人解释?
张离珠不该这么糊涂呀。
高福能想到的,谢馥也能想到。
她没动声色,对着二人微微颔首:“替我谢过你们家小姐了。”
满月于是明白,姑娘这是接受了,她把画卷起来,重新放回匣子里。
两名婆子却没走,方才说话的那个摸出了一个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些东西来。
“我家小姐还有话要带给小姐。她说自己画作拙劣,当不起您的赏识,三枚铜板太看得起,也太贵重。小姐着老奴等退回两枚半。”
说完,婆子掌心朝上,两手举到前面去。
在她掌心里,躺着两枚隆庆通宝,另一枚却被人斩断,只留了半个。
铜钱两枚半,要退给谢馥的。
“……”
所有人都懵了。
前面还说三枚铜板实在是欺人太甚,转眼又说谢馥给三枚铜板是抬举了。
就这还不算完,竟然还要退回来两枚半。
这意思像是说:其实我张离珠的画,只值半枚铜板!
张家姑娘昨晚上中风吃错药了不成?
前厅里早被这一个闷雷给炸得安安静静,大家一时都没了话。
就连谢馥也没想到,张离珠竟然能把姿态压得这么低。
她略怔了片刻,很快反应了过来。
唇边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谢馥说出口的话还算暖和:“离珠姐姐亦是个妙人,有心了。满月,收下。”
满月也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嘴角抽搐了一下,上前从婆子手里接过了那两枚半铜板。
两婆子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去一半。
昨日张府中可好一阵的闹腾,离珠小姐为谢馥出价的事情老大不高兴。
可后来老大人回了府,听说了消息,就把离珠小姐叫了过去,说了一会儿话。
出来时候,离珠小姐整个人就跟蔫了一样,恨恨地拿剪子把园子里所有花木剪了个精光。
张离珠是气得发疯的。
她怎么会想到谢馥还挖了个坑等着自己跳呢?
三枚铜板,说起来轻巧,当初冯保可才得了一个铜板!
现如今内宫之中,冯保说是第二把交椅,可张离珠知道张居正与冯保颇有几分渊源,这冯保强势的时候还要压过掌印太监猛冲一头。
自己若真敢硬挺着受了谢馥出的三枚铜板,不用说,以冯保那种古怪阴沉又难以捉摸的性子,回头不定惹出什么事来。
更不用说,祖父把自己叫进书房,说道了好一阵。
张离珠不傻,所以才安排了今天这一出。
谢馥想着,张离珠做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
第一先把画送来了,这是向谢馥低了个头,承认她的出价才是全场最“高”的。冯保画作的三倍,岂能不高?
第二又退回了两枚半的铜板,这是遥遥告诉冯保:小女才华不足,不敢妄与冯公公相提并论,小女只觉得自己的画值半文钱。至于那三枚铜板,又不是我出价,你找谢馥去。
头尾都做全了,只是得罪了其他出价的富家子弟淑女名媛们,还丢了面子。
若谢馥是张离珠,做完前头那两件事,还得再做一件,好歹挽回面子。
想起来复杂,说念头,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弹指的功夫。
谢馥看向那两名婆子,笑着道:“如今先送了画,后还了两文半。你们家小姐一定还安排了第三件事吧?不如一起说了。”
两名婆子大惊,瞪大了眼睛。
一个脱口而出:“还有一件事,您是怎么知道?”
难道谢馥在张府有耳目,竟这般料事如神?
谢馥波澜不惊,微微一笑:“有吗?”
“有。”
那婆子强压下心里的震惊,硬着头皮应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白底描蓝绘着几支芦苇的烫金请帖来,上前一步,恭敬地一弯身,呈给谢馥。
“小小姐吩咐,第三件事,便是将这请帖送到您手上,请表小姐收下。”
谢馥垂眸一扫,帖子上明晃晃写着三个大字:
白芦馆。
☆、第008章 太子朱翊钧
看来,她所料不错。
白芦馆的帖子,张离珠有心了。
这不是请帖,而是战帖。
张离珠可以不给当日出价的所有人面子,低头把画送给谢馥,可她不能丢了自己的面子。
当日离开张府花厅的时候,张离珠就邀她白芦馆斗画,如今更把请帖送到她门上。
这是准备死磕到底,不死不休了?
谢馥不动声色,很给面子地亲手接了请帖过来,打开一看。
大凡这种帖子,措辞总是很文雅,不过笔墨间透出来的意思,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看完了,谢馥随手把帖子往茶几上一扔。
“啪。”
帖子落在茶几上。
俩婆子面色一变,脸皮都跟着抽了一下。
谢馥淡淡道:“如今这帖子我已经收下了,想必你家小姐也没事交代了。来人,送客。”
“小姐你……”
一个婆子愤愤不平,觉得谢馥这态度未免太不客气、太过敷衍。
可另一个婆子立刻伸手拉了她一把,一起对谢馥行礼:“我们家小姐还说了,他日姑娘有空,可以多去府上坐坐。老奴等还有事在身,不敢多耽搁姑娘,这就告退了。”
谢馥颔首,也没看这两人,伸手端了茶埋头喝两口,再抬头的时候,张大学士府派来的人已经消失在眼前了。
满月手里抱着那装画的匣子,眨巴眨巴眼看她,眼底冒星星。
“怎么了?”谢馥没明白她怎么这样看自己。
满月简直想双手捧心,一脸的陶醉样:“姑娘,马上街头巷尾就要传颂你的大名,要出名啦!”
“……”
谢馥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满月说得一点也没错。
谢馥真出名了。
昨日,她的名字就因义募出价之事,在北京城的老百姓嘴里转悠了一圈。
张大学士府的两名婆子一离开高府,不多时,街头巷尾便全都知道了。
张大学士府的离珠小姐,在被高府表小姐谢二姑娘用三枚铜板扔了一脸之后,不仅没生气,竟然还好声好气派人把画送上门,甚至还还了两文半出去!
好家伙,敢情离珠姑娘觉得自己的画只值半文钱哪!
市井之中升斗小民,并不知下面有更深的因由,一时全看扁了张离珠。
可怜张离珠一番辛苦算计,好不容易敷衍出一个七面玲珑来,结果到了老百姓的嘴里,就成了认怂服软,自愧不如。
张离珠听到的时候,险些没气得背过气去。
可又能怎样?
难不成一个个把这些人抓起来?
好在她已经送出了白芦馆的帖子,即便现在损了面子,他日也必定能收回来。
张离珠已经磨刀霍霍,开始抓紧了练画工,只等着白芦馆斗画那一日了。
皇宫,东宫。
“这日头也是越来越大了。”
偏殿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忍不住心里诅咒了一声,左右瞅瞅没人,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哎哟,热吧?”
调笑声忽然传来,险些惊得小太监蹦起来。
他带着惊惧的眼神朝前面望去,只见太子爷的伴读李敬修一身苍青交领道袍,两手袖在一起,半弯着身子看他。
小太监苦了脸:“是……是挺热的。”
李敬修毫不犹豫一巴掌给他拍到脑门儿上,“热热热,热也得好好守着。太子爷可在里头?”
小太监委屈地抱着头,却又不敢不屈服。
李敬修都算是好说话的了,若碰上冯公公,回头能被拖下去打没半条命。
他赶忙道:“太子爷在里面温书呢。”
李敬修点点头,“嗯”了一声,也没让人通传,便走了进去。
外头天气已经见热了,可殿内却要阴凉一些。
地面上的金砖,倒映着李敬修的身影,他抬头就看见一块“宵衣旰食”的匾额,不禁笑了一声。
这一块还是太子爷小时候贪玩,被贵妃娘娘拎着去求皇上给挂的,意在警醒朱翊钧自己太子的身份。
现在朱翊钧就坐在那匾额下,一身玄色云龙纹长袍,华贵无匹。面前是一张花梨木雕云龙纹书案,案上摆着御用的文房四宝,一卷《孙子》摊开躺在书案上。
朱翊钧一手掐着一块镇纸,目光落在书页上,似在看书,可仔细看,他的眼珠子动也没动一下。
显然,太子爷在走神。
李敬修觉得自己是见到了奇观,虽说打扰太子不礼貌,可现在自己人已经在这里了,难不成还退出去?
硬着头皮,李敬修把手握成拳,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
“咳咳。”
朱翊钧听见声音,终于抬起了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敬修竟然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他面上倒也没什么不自然,开口问一句:“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通传一声。”
“微臣给太子爷请安。”敬修先规规矩矩行了礼,才起身来回话,“太子爷专心致志温书,门口小太监才说过,我一时没注意,就直接进来了。没打扰到太子爷吧?”
“无妨。”朱翊钧起了身,来到窗边坐下,一摆手,也对李敬修道,“坐吧。今日你怎么提前进宫了?”
往日不是这个时候。
李敬修拱手为礼,而后落座。
人在宫外的时候可以放开一些,可在皇宫里面,他半点也不敢造次。
落座后,李敬修就笑了一声:“心血来潮,所以早来了一些,就先来看看太子爷。看太子爷今日仿佛精神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烦心事?”
“……”
朱翊钧忽然没有说话,他瞥了李敬修一眼,手掌放在桌面上,却没敲动一下。
这很反常。
李敬修不知道缘由,见朱翊钧似乎在思考什么,便没敢说话。
朱翊钧表面上是个没有什么情绪的人,跟他生母慈宁宫李贵妃一样,带着一股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味道。
当今隆庆帝朱载垕有四子,前面两子夭折,后面第三子、第四子皆是李贵妃所出。
李贵妃原本是个宫女,不想隆庆帝还是裕王的时候,酒醉之后偶然宠幸了李贵妃一回,竟再也离不开她。
于是,李贵妃很快有了身孕。只是第一胎却不顺利,产下来是个男婴,死胎。
李贵妃大受打击,好一阵才缓过来。
还好上天待她不薄,没多久,李贵妃再次有了身孕。
然而,这一次却更为诡异。她怀胎足足有十一月,才产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朱翊钧。
据说,当时钦天监都指着李贵妃,说十月不生,怀胎十一月,她腹中的孩子必定是个妖孽。
李贵妃甚至跪在了隆庆帝的面前,哭着哀求说,若生下来的是个妖孽,便请王爷趁着他还小,一把摔死了他。
朱翊钧出生的那一日,是才过了中秋没多久,整个王府戒严,侍卫们守着进出王府的每一条通道,所有丫鬟仆役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里。
京城里未免有些人心惶惶。
当晚,李贵妃在房中惨叫不已,太医束手无策,被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戌时方近,王府各处上了灯。
只听得屋内“哇”地一声响,里面的丫鬟婆子们连声大喊:“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抱出来一看,是个大胖小子,比寻常的孩子要强健很多。
整个北京城都松了一口气。
后来,这个孩子被起名为朱翊钧,也就是当今的太子爷了。
裕王登基后,李贵妃被册封为“贵妃”,同年生下了四皇子朱翊镠,次年,朱翊钧被封为太子。
其实,在李敬修看来,太子爷跟李贵妃的关系一直很奇怪,有些不冷不热。
他曾私心里想过,若是自己的娘亲在自己还未出世的时候,对着人说,这孩子生下来要是个妖孽,就摔死了他。那么,自己长大之后该如何自处?
然而,此问无解。
兴许眼下的北京城里,只有朱翊钧时时刻刻在面临这般的疑惑。
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在李敬修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耳边忽然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李敬修抬起头来,看见朱翊钧已经起了身,站在那块“宵衣旰食”的匾额下面,举头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