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九凤朝阳的裙摆拖曳在台阶上,随着她的移动,一点一点朝着凤座上爬。
这慈庆宫虽然简单,可有这凤座和案上的凤印在,就还是六宫之主。
殿中的气氛,忽然变得冷寂下来,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
兴许是感觉到了这样的压迫,陈望的呼吸快了几分。
他也说不清这种奇妙的感觉从何而来,转过头一看,父亲的神情似乎带了几分恍惚。
“爹,姐姐,这件事也不是没可能啊。”
陈皇后已经重新落座在殿上,闻言将眼眸转向他:“哦?难道还有什么转机?”
陈家在没出皇后之前,不过是个普通人家,也没多大的权势,全靠着陈皇后成为了皇后,陈景行才封了固安伯。
高拱家往上数个三两代,是要比陈家风光,更不用说现在了。若她是高拱,也不会同意这一门亲事。
陈景行也没想到陈望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他第一个想法,竟然不是“为什么”,而是心里咯噔的一下,他这儿子,约莫真是陷得深了。
什么狗屁的一见钟情?
真是叫人伤透了脑筋!
陈景行正自烦恼,可陈望的目光却明亮无比,他比出一根手指头来。
“第一,我们真算是门当户对;第二,若是我娶她,必定保证不拈花惹草不纳妾不养同房!”
“……”
殿中忽然一片寂静。
陈景行嘴巴也张开,转头看向自己这儿子:疯了不成?
再说了,现在不拈花惹草有什么用?早几百年混迹在烟花柳巷,你干什么去了?谁信你?
可陈望不管,继续说。
“第三,前段时间在法源寺,我惹了她不高兴,这才是她拒绝我的原因所在。想必连着高大学士都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跟那些流氓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娘娘,我跟他们不一样的!”
陈望脸上带了几分愤愤,三根手指在空中挥舞着,显得有几分喜感。
陈皇后瞥了陈景行一眼,终于头疼地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这一系列的理由,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地相信两个人还有可能罢了。
至于陈皇后……
相信?
半点也不相信。
只是这孩子瞧着实在是痴心一片,那眼睛底下的光,叫人看着有一种奇怪的不忍心。
能开口说不拈花惹草不纳妾,还能有几个?
想想现在隆庆帝在做的那一档子事儿……
陈皇后的心思恍惚了片刻,接着却醒悟过来,眼神一转,已经对上了陈望期待的目光。
“本宫……”
“娘娘?”
陈望听见陈皇后终于要发话,眼神又亮了几分。
陈皇后开了口,却很久没有说话。
她瞧着陈望的模样,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下来,眼角眉梢都带了一点长姐的温柔。
“好吧。本宫想想,你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再说了,以我固安伯府的家世,也未必真的配不上那谢二姑娘。你既然痴心一片,求到我跟前儿来,我也不好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高大学士贵为当朝首辅,我一介后宫妇道人家,断断不能有赐婚之举。不如,请那谢二姑娘入宫来,让本宫瞧个真切,也找个机会,让皇上拿拿主意。”
“太好了!”
陈望顿时一喜,接着又想到什么,脸一垮,哭丧起来。
“她怎么进宫呀?到时候我又怎么能看见她?再说了,皇上怎么可能赐婚?”
“本宫只能做到这里了。”陈皇后语气平静,“剩下的,只能看你自己。若你二人不成,那也只能叹有缘无分,正好也就顺其自然。”
陈景行听着皇后的口气不大对了,连忙拽了陈望一把,威胁地使了个眼色。
臭小子还不知足,不知道要请大臣们的女儿进宫也是很难的吗?
还不知皇后要寻找怎样的理由呢。
如今宫中的情势微妙,陈景行只担心出事,他瞪完陈望之后,只道:“你出去,我与娘娘说上两句话。”
要说什么?
又不让他听?
陈望真想说,你们别把我当小孩子了。
可转念一想,罢了。
反正他现在高兴,皇后娘娘虽没打包票,可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对自己来说也算是难得。
于是,陈望高高兴兴地躬身一礼,从殿内退了出去。
一直望着他的陈景行从殿门口收回目光,长长叹一口气。
坐在上首的陈皇后低下了头,浅浅的阴影覆盖了脸上并不明显的表情。
她道:“真是孽缘啊……”
“娘娘为何答应?”
照陈景行想,提亲已经是满足了这小子,怎么还能得寸进尺,求到皇后这边来?最近可是多事之秋。
陈皇后低声一笑:“终归是我最疼的弟弟,他有求于我,我又怎能拒绝?更何况,父亲是否太杞人忧天了?”
“娘娘此话……”陈景行怔然。
陈皇后淡淡道:“前几日在法源寺门口的事情,本宫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那谢二姑娘对毫无恩怨之人,向来冷冷淡淡,不得罪也不讨好。那张离珠早年对她颇不客气,二人才这般针锋相对。可弟弟何曾得罪过她?”
这样一说,陈景行的心就悬了起来。
他颇为迟疑,上前一步,下巴上的肥肉都跟着抖了抖。
“难不成,是……”
即将要出口的话,被陈皇后陡然转过来的一个眼神给阻止。
陈景行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虽曾考虑过当年的那件事,却没想到那谢二姑娘竟也有可能有所怀疑。
那陈望那臭小子还如此痴情,他日岂不为此女所害?
一想起来,陈景行不由心惊不已。
陈皇后仿佛早已经将这些事情料在心中,脸上神情波动并不明显。
“不过也不用过于忧心。皇上不会同意的,高拱也不会同意的,那谢二姑娘又怎么可能愿意?于少年人而言,兴许他会摔一跟头,可未必不能变得更好。”
最后的这一个“他”指的,就是陈望了。
陈景行的目光,落在陈皇后波澜不惊的脸孔上,想要说什么,嘴唇分合,分合,最终又闭上了。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当日,陈皇后便借口说时将夏至,宫中御花园之中的花们也都开到了尾巴上,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不如请王公贵女们进宫一叙,避避今年才出来的暑气,也显示皇上的恩德。
隆庆帝早已经疏懒政事有些时日,一听陈皇后说“王公贵女”,当即眼珠子转了几圈,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奇异的神色来,竟直接同意了陈皇后的提议。
陈皇后当时领命便要离去,准备请帖等事。
没想到,隆庆帝竟然手一招,叫住了她:“皇后留步。”
枯瘦的隆庆帝脸颊两边有些凹陷,越发显出那一双无神的眼睛。
明显,纵欲过度了。
他的手指伸出来,像是干柴一样,见皇后停下了脚步,就缩回来,似是无意地抠了抠手臂上某个位置。
“皇上还有何事?”
陈皇后只记得,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已经寡淡到了极致,她也算是色衰爱弛。
隆庆帝要说的当然不是那风花雪月之事,陈皇后在心里猜测着。
可等隆庆帝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却终究让她猝不及防。
“朕记得,高胡子那外孙女谢二姑娘,虽是她远嫁去绍兴的女儿所出,不是亲孙女,可高胡子疼她。你请人的时候,莫要忘了她。”
竟是谢二姑娘,谢馥!
天底下这么多的勋贵之女,隆庆帝怎会独独记得这一个?
陈皇后两手交扣在身前,手指一用力,指甲便陷入了掌心肉中,痛得她清醒了几分。
陈皇后佯作无事,恭敬地俯身一礼:“谢二姑娘的大名,京中之人都有耳闻,臣妾又怎敢忘了她?”
“恩,那就好,你去吧。”
仿佛是觉得这样交代好就好了,隆庆帝终于打了个呵欠,摆摆手。
陈皇后重新退下,一路出了乾清宫,可原本镇定的脚步,很快就乱了。
她止不住自己浑身的颤抖,甚至快要维持不住那六宫之主的平静。
宫女们都离得很远,没有人敢走在她身边。
陈皇后喃喃自语:“也好,也好……这般名正言顺,正好把人请进宫里来……正好,正好……”
晴空下,几只燕子飞了过去,留下几个小小的黑点。
高府,谢馥的院子廊下。
这一回换了霍小南去教那一只蠢鹦鹉说话,已经不知道叫了那蠢材多少声“小爷”,偏偏蠢鹦鹉说出来的都是“二姑娘好”。
霍小南气得,直接一把把手里的东西都扔了。
“这小畜生,就适合炖了吃!”
谢馥书房的窗开着,隐约可以看见一道清丽的身影站在书格边,纤纤素手从那一摞摞书上拂过。
一排,两排,三排……
最终,透明的指甲盖一点,手指停在了绣着双鱼纹的一个书格上。
这上面排着不少的书,不过都没有名字。
谢馥手指在最中间那一本书的书脊上一敲,便把那一本取了下来,拿在手里。
是个蓝皮小簿子,不管是书脊还是封皮上,都干干净净的,一个字也看不见。
只有簿子书页的边缘,有些轻微的起毛,显然是曾经被人翻阅过。
如果从侧面看,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本书被分成新旧两个部分。
谢馥走回了书桌前,轻而易举地翻开了这一本簿子。
娟秀的小楷稀疏地排在纸页上,每一页上仅有两三个字。
谢馥翻的速度太快,写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
她提起了笔,嘴里咕哝了两句,默默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
陈望。
有仇记仇,有恩记恩。
满月虽从没擅自动过谢馥的“小本子”,可却知道这上面到底写的什么东西。
见她朝上面记了个名字,忍不住叹气:“您写上了,回头还不是要划掉的。”
“写上是规矩,划掉也是规矩。”
有仇报仇,有恩记恩。
谢馥从来不含糊。
旁人若得罪了她,仇不隔夜,不能放太久,放太久她人懒,记性也实在不很好,说不准就会忘记。
有小小仇小怨,先报了再说。
谢馥想想,自己还是个非常耿直的人呢。
她眯起眼睛来笑了:“陈望这人不算很坏,也算不得什么大仇。”
若有什么大仇,约莫也是跟他爹。
仔仔细细盯着笔尖半晌,谢馥的思绪渐渐飘远了。
她现在还不知道,宫中已经传出了要办宫宴的消息,现下请帖已经很快送到了各淑女名媛的府上。从张离珠到葛秀,无人不有。
很快,也会到她这里。

☆、第024章 等你下锅

近暮时分,沉沉的落日洒下浅浅金辉,照在胡同口上,一行太监脚步匆匆,很快毕恭毕敬地停在了高大学士府门口。
外头守门的一眼就看出这是宫里来人,一个连忙上来迎,一个连忙赶去通传。
陈皇后的速度无疑很快,只怕迟则生变,不如趁李贵妃还什么都不知道,直接把事情给办下来。
说句大不敬的话,隆庆帝是个好色的皇帝,宫里新进来一个奴儿花花还不够,偏生还想看些新鲜的。若他没这个心思,只怕不会同意。
陈皇后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生气还是恼怒,或者庆幸,失望。
总之,事情向着她打算的那样发展着。
高拱没在府里,宫里的来人惊动了谢馥的外祖父,也没让谢馥出面,高老夫人将这一封请帖给接了下来,便叫人传给了谢馥。
早上才有人来提亲,下午就有宫宴的请帖下来。
这时机,未免颇为微妙了。
谢馥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请帖,沉默了半晌没说话。
十日之后,宫中宴饮。
来的诡异。
外头响起了稀疏的脚步声,同时有哼歌儿的声音出来,渐渐接近了。
谢馥恍惚之间抬起头来,就瞧见一身利落打扮的霍小南,手里甩着马鞭子,似乎才回来不久,脸上洋溢着大大的微笑,站在庭院之中一棵老树下,嘴角勾起来。
“姑娘,事儿办好了!那刘一刀,果真有些本事。”
桌上的请帖躺着,谢馥起身走到门口,看他:“如何?”
“自打您让我把那老伯护送去衙门之后,老伯把事情来龙去脉给刘一刀说了一遍。那刘一刀一开始还不相信,后来一查,真不是这老伯。钱通当铺的掌柜主动去衙门报案,说看见了一个家伙拿东西来当,无巧不巧,就是刘一刀丢的东西。”
说到这里,霍小南嘿嘿笑了两声,竟透出几分奸诈狡猾来。
谢馥哪里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当初这小子在市井里晃悠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刘一刀他们这些在衙门里吃饭的,现在刘一刀知道自己断错了案,只怕当堂窘迫不已。
霍小南一个原本害怕刘一刀的,现在能抄着手看他笑话,心里能不高兴吗?
“你呀,也别太得意忘形。最后老伯放了吗?”
“早就放了回去了,刘一刀还算仗义,怕那贼闹事,派了人看着,生怕出事。不过真正的贼还没抓到。”
霍小南挠了挠头,今天打探到的消息就是这样了。
谢馥闻言点头:“那剩下的也就是衙门里的公案了。”
这样算算,今月的一桩善事也算是行完了。
只是不知,高氏的在天之灵,是不是把这一切看在眼中?
又是不是会拽着她,大声地叱骂她:人死不能复生,行善作恶,又有什么大不了?
谢馥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轻轻动了动,最后勾起一抹笑来。
“可还打听到外面有什么别的消息没?”
“别的消息没有,倒是旧消息有不少。”霍小南想起这件事,嘴角一瘪,“这几日,京城里又在谈您呢。”
今日才有固安伯府的人来提亲,没想到竟然连高拱的面儿都没见着一次,现在传得沸沸扬扬也是应该。
谢馥只以为事情是这样,也没在意。
“等改日有了新的事情出来,也就不聊了。”
“不是……”霍小南犹豫了一下,一抬头,看见谢馥已经望了过来,终于还是老老实实说了,“他们说的不止这个。”
“还有什么?”谢馥微微讶异。
霍小南脖子一梗,硬生生道:“白芦馆。”
白芦馆……
这词儿听上去有些耳熟。
谢馥脑海之中霎时间划过一个画面:“啪”一声,自己把一封请帖扔在了桌上,面前是两个婆子险险压不住的表情。
“张离珠?”
谢馥一副早已经忘记这件事的表情,忽然想起来,有些恍然的惊讶。
霍小南陡然开始在内心怜悯那一位贵小姐,挑衅谁不好,偏偏来挑衅谢馥。
谢馥出了名的眼底没人不记事,有事都记在小本本上……
好吧,作为谢二姑娘最忠心的狗腿子,霍小南不该这样想。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谢馥:“当初她要约您白芦馆斗画……”
结果被您给摆了一道。
哦。
谢馥想说,我早就记起来了。
不过想想说了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没反驳什么,只道:“在她生日宴上斗一场已经是丢脸,还要白芦馆再斗。她争强好胜,我却懒得再奉陪了。”
“张小姐从来是万事都要分个高低,生日宴都要好生做一场名堂出来,只怕您不去的话……”
霍小南纠结半晌,嗫嚅半天,真不知应当说什么了。
谢馥的目光,在霍小南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渐渐转向院墙去,青青绿树,蓝蓝的天,洁白的云,原本是个好天气。
可在她目光落到月洞门前的时候,细细的眉一挑,眼底原有的几分闲适,忽然消失无踪。
霍小南诧异,随着她目光一转头,便看见了站在跃东门口的谢蓉。
方才外面有宫里的人来,府里上下虽然没敢出去看热闹,可消息已经传到了大家的耳朵里,自然也传到了谢蓉的耳朵里。
怎么算,谢馥也不过是高拱的外孙女,凭什么有进宫的资格?
瞧那阵势,还多尊贵一样。
谢蓉正在后院里闲逛,一面想着,一面思索着,就正好走到了谢馥的院子前面,却没想到正好撞到谢馥站在走廊下面,顿时也是一怔。
原本谢蓉打扮起来,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旖旎味道,弯弯的眉眼,甜甜的长相,倒很难让人生出恶感来。
可到了京城这两天,她瞧着京中名媛们的打扮都不一样,毕竟是北京城,带着一种冷肃的大气,北方的姑娘们骨架似乎都要大一些,比之江南女子少一分玲珑,多几分天子脚下的贵气和硬朗。
近日京中流行的都是梨花妆,配上绣金银云纹的褙子,多用金银做头面。
谢蓉于是卸去了原来玲珑温润的玉饰,换上艳丽一些的盘云金簪,强按在头上。
谢馥左右看这打扮,都跟初来京城的谢蓉一样,透着一股子“水土不服”的味道。
不过打扮总归是旁人的事情,谢馥没说什么。
见了人,面子上好歹得过得去。
她微微一笑,下了台阶,就站住了,并没有再往前走:“大姐,真巧。”
“我不过逛园子逛到这里,不想扰了你们说话。”谢蓉见谢馥还算和颜悦色,心里有些讶异。
当日那般不给面子的话是她说的,现在这般云淡风轻的也是她。
越发叫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
谢蓉的眉尖微微蹙起。
谢馥打量她脸上神情,始终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既然是大姐在逛园子,馥儿便不请你进来喝茶叙话了。大姐自便。”
谢蓉一窒,有一瞬间没说出话来,想冲上去撕了她这张假面,可立刻就忍住了。
看来,京城真是个磨炼人的地方。
连当年动不动就捉弄人的丫头片子,都变得如此不动声色。
谢蓉莫名地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从绍兴跟来京城的丫鬟秋月还跟在谢蓉的身边,当年是看见过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的。
初到京城,乍见谢馥,那感觉真跟自己见的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谢蓉虽已经离开,秋月也跟上去了,可偏偏还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
这一看,险些没把秋月的魂儿给吓出来。
谢馥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何时,素白的掌心里已经躺着一只脏兮兮的泥娃娃。
泥娃娃的脸蛋红黑的一片,像是被人糊过一遍一样,整个看上去已经很是陈旧。
这东西!
这东西!
不就是当初被谢蓉一脚踹到泥里的那个泥娃娃吗?
秋月心头震颤之下,脚下也发颤,险些摔了一跤。
另一名丫鬟连忙扶了一把:“秋月姐姐,当心脚下,这里有台阶呢。”
“哦,是,是……”
秋月站定,惊魂甫定。
回过头去一看,谢馥还站在原地,手里放在泥娃娃,一张脸却已经抬了起来。
可这个距离,秋月实在是看不清谢馥脸上的表情。
往日的一幕一幕,都在她心上回放。
谢蓉已经踏上了台阶,准备去亭子里看看,没想到秋月背后出事,还半天没跟上来,不禁有些恼怒:“秋月,你这心神恍惚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秋月好歹跟在谢蓉身边这么多年,忠心是有的。
她倒吸着凉气:“大小姐,您看——”
看?
看什么?
谢蓉顺着秋月看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谢馥淡淡转过身朝屋里走的背影。
月洞门很窄,远了之后更不好看,转眼就没见了谢馥的影子。
谢蓉什么也没看到,心里一阵窝火,身边这原本还算得力的大丫头,怎么到了高府就连个路都走不好?再想想谢馥身边那个娇俏乖巧,嘴皮子也利索的胖丫头,着实有几分大户人家的作风,那不平衡的感觉,霎时就出现在了谢蓉的心上。
她原本想发火的,可周围都是高府的人,更何况看秋月这般表情,只怕还有什么隐情在。
一时之间,谢蓉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牙忍了气,警告一般看了秋月一眼,没好气道:“看什么?你要想着馥儿妹妹,他日咱们来拜访就是。”
“是。”
秋月自知今日自己被吓得失了方寸,外人面前不敢反驳什么,连忙跟上,只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待回了屋之后再跟谢蓉细说。
月洞门内,书房。
“嗒。”
泥娃娃模糊着一张脸,被谢馥放在了书案上,坐在一堆经史子集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谢馥至今还记得当初它落在地上,溅起来的泥水。
她不喜欢谢蓉,谢蓉当初也不过是落井下石,如今也尝到了踩低捧高的下场。
这样的小角色,谢馥恨不起来。
她手指抚摸着泥娃娃不甚清晰的眉眼,一点一点地描摹。
“张伯伯,张伯伯,我要这个!”
“这个?”
“不是,这个,这个笑得好看的!”
“好,我知道了,来,就给咱们小馥儿这个,很好看的。你看,泥娃娃笑起来跟你一样。”
“才不是,我笑起来比它好看多了。您看!”
年纪小小的谢馥,因为终于偷跑出去,买了自己心爱的泥娃娃,高兴不已,对着卖泥娃娃的张伯伯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小娃娃拿着泥娃娃,小娃娃笑得开心,唇红齿白,泥娃娃也笑得开心,白白的脸蛋上有一团鲜艳的红晕。
可天上下雨。
笑变成了泪,连泥娃娃脸上的笑容都不为老天爷所怜悯,变得一片模糊。
谢馥想起来,忽的一声笑。
细细的手指头伸出去,轻轻一戳。
“当。”
泥娃娃朝后面倒了下去,躺在了随意翻开的《诗经》上。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
后头的字,被泥娃娃的身子挡了个正着。
谢馥的目光凝滞在了虚空某个点上,没动一下。
满月刚刚去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脚步匆匆,皱着眉,从月洞门外面进来。
刚到走廊前面,就看见霍小南跟英俊大眼对小眼。
“来,来,英俊乖,叫小爷。小爷,小爷……”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嘿,你个孙子!”
霍小南气歪了鼻子。
两手往腰上一叉,霍小南已经准备撸袖子抓英俊去炖了,身子一转,恰好看见满月。
“哟,回来啦?”
满月没心思搭理他,头也没回,更没给一个眼神。
“回来了,姑娘呢?”
“在里头呢,我看心情不大好的样子。”所以霍小南就在外面逗鸟,没敢多问。
“你这么急匆匆的,是那边有消息了?”
霍小南可不是戏班子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不仅身手灵活,脑子也很够用。
掰着手指头算算谢馥近来的“正事”,也就盐城陈渊那一件了。
外官们入京朝觐,陈渊今年因为水灾的事情会耽搁几天,可到京城也是难免,一大堆的好事儿等着他呢。
谢馥亲爹谢宗明到了,陈渊也不远了。
满月没多解释,点了点头,说:“正是要跟小姐说这件事。”
说完,她人已经进去了。
谢馥推倒了泥娃娃,就坐在书案后头没动了,背后是一排高高的书架,上面或是稀疏或是密集,堆了一些书,看着像是经常翻阅的样子。
“姑娘。”
满月小声喊了一声。
谢馥早听到她方才在外面时候跟霍小南的对话了,也没问具体情况,只问:“什么时候?”
“说是就明日整个下午都在漱玉斋等您,后天要上朝,他心里摸不准主意,想求姑娘给把把脉。”
“知道了。漱玉斋,我记得里头正好是在排戏吧?他倒是会选地方。”
“陈大人当是仔细思量过的,此地虽人多眼杂,可明日正好有张家小姐约了人一起去听戏,都是大户人家,您也去必定不扎眼。”
对这些事情,满月也是门儿清。
谢馥看了她一眼,嘴角弯弯:“有满月你在,看来要我操心的事情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