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蓬山与妖魔道的人还剩下一些。
妖魔道那边陆飞婵了解不到,只知道在沈独之后继任妖魔道道主的竟然是个叫凤箫的丫头,半点武功不会;蓬山这边还能留下几个人,当然是因为有顾昭在。
事后江湖上流传最广泛的议论,是“计中计”。
说是妖魔道一开始就用沈独的行踪作为诱饵,专门引正道这些想要除魔卫道或者别有用心之辈去不空山前守株待兔,而妖魔道这边早就请了那位亦正亦邪的八阵图楼主玄鹤生帮忙,在前面几天设下了阵法与埋伏。
所以真打起来之后,结果才会如此惨烈。
便是厉害如顾昭,也身受重伤,被砍了好几剑,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如此妖魔道虽实力受损却也算大获全胜,斜风山庄与天水盟精锐全军覆没,却都失去了极为重要的高位掌权者,其余小宗门在一路追杀沈独的过程中也发生了巨大的损耗,所以这几个月来江湖上的势力发生了迅速的洗牌。
蓬山有顾昭,自超然依旧。
斜风山庄遭受重创,陆飞婵又是刚接任庄主之位,难免有些事情还不能操持得很好,所以难以与昔日相比;天水盟就不用说了,这一役之后彻底缩回了蜀中;倒是传言中布下了此局的妖魔道新道主凤箫与随便帮了个忙的八阵图楼主玄鹤生,大大出了一回风头,在江湖上声名无两。
陆帆殒身,陆飞婵其实并不怎么伤心。
混在这江湖上,不管站在正道这一方还是邪道那一方,最不该惊讶的便是生死之事。人随时都会死,但凡江湖人都应该有这样的觉悟。
只是某些事情她还想不明白。
如果妖魔道那边真的有这么强,以顾昭那与沈独不死不休之仇的架势,原本对沈独忠心耿耿的新任道主凤箫,又怎会轻易放过他?
她父亲和池饮都没逃过一劫,顾昭的运气便这样好?
这是怀疑之一。
在过去的几次交手里,顾昭总是要差上沈独一线的,平日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可不空山这一次却让陆飞婵想到当初的永嘉关一役。也是这样跟沈独有关,也是这样其他人都全军覆没,也是这样只留下顾昭一张嘴随意道明黑白。
短期内发生两次,也是巧合吗?
这是怀疑之二。
且事情发生后不久,有关于什么雪鹿剑和方晓的事情本无任何消息传出,足足一个多月后妖魔道那边才称他们上一任道主沈独幡然悔悟将雪鹿剑给了方晓,让对方或者是其他人想要找他报仇的时候带剑去找他,偏偏方晓失踪了。
妖魔道倾尽全力也未能寻得他的踪迹,所以想要发动江湖上所有的力量,死马当作活马医。
但直到今日,也没人知道这方晓身在何处。
事情便变得有意思了,若妖魔道放出来的消息是真,事发之时顾昭也绝对在场,为何没有对外声张此事?
这是怀疑之三。
一身素净的衣裙站在台阶上凭栏远眺,陆飞婵凉凉笑了一声:“之前都是在宴席上虚情假意,眼下好不容易见一面,该要当面贺喜你,终掌蓬山大权了。”
“师尊葬礼方过不久,便是真执掌蓬山了,也没什么值得恭喜之处。”顾昭今日依旧是一袭青衫,声音也淡淡,“你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本以为斜风山庄如今事情很多,赴宴之后你就会赶回,没料想还留了下来,是有什么事情?”
“确是有事相求。”陆飞婵不是拖泥带水的忸怩性子,当下直言不讳道,“我听说前不久天目山红莲开过,得了四瓶红莲子,都落到了你蓬山手中。不知现在还留下多少?若还有的话,想要求取两瓶,拿去救人。”
救人?
顾昭都不需再问别的,只需听见这两个字,便知道陆飞婵想要救的人是谁了。
只是,他到底给不了对方希冀的答案。
当下只摇首道:“天目山的红莲子在治疗阴毒之伤上颇有奇效,统共也就出了四瓶红莲,都因要治我身上之伤入药用掉了。你若早两个月来,或恐还有。如今迟了。”
“迟了?”
这一瞬间,陆飞婵脑子里都“嗡”了一声,整个人恍惚了一下,一时竟有些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反应。
她这一次来蓬山,大半便是为了这药的。
可此刻顾昭竟然告诉她,红莲子,已经没了?
“你是想要救沈独吧?”顾昭的目光落在了她原本明艳不可方物、此刻却有些苍白的脸上,“听说前不久倪千千去你庄上做客,似乎是有了点眉目,能治沈独的病了。想来这红莲子,该是药方里一味紧要的药材了。”
陆飞婵忽然就转过眼来回视着顾昭,此药是想拿去救沈独不假,只是倪千千到斜风山庄的消息极为隐秘,她曾下过严令不可泄露出去。
可顾昭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漂亮的瞳孔微微缩紧,不由冷笑了一声:“真不愧是蓬山第一仙,神通广大,我斜风山庄在你眼底只怕跟你自家后院没区别吧?”
“……偶然得知罢了。”
因为沈独,陆飞婵与他之间素来有些嫌隙,所以对于对方这骤然冰冷的语气,顾昭也并未计较。
“可到底是得知迟了,否则知道你要,红莲子我必要为你留下的。”
“知道我要便会为我留下?”陆飞婵真觉得半句话也不敢相信了,“怕是正因为知道我要救他,你此刻才会告诉我自己手中已经没有此药才对吧?”
“陆庄主这便是误解顾某了。”
顾昭话中的称呼,忽然就变得生疏客气了起来,只是面上笑意依旧,看不出有半点变化。
“顾某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且沈独已经避入天机禅院,再不会回到江湖,便是往日我与他有诸多恩怨,也再无追究的必要了。所以顾某手中若还有红莲子,断无必要藏私。区区一味药罢了,若能给了,救一个魔头,换回陆庄主这样的一个朋友,才是顾某心中所愿。”
蓬山第一仙顾昭,总是从容而镇定的,不管面临的是诽谤还是危难,是责斥还是暗算,少有人能看见他失态和慌乱的时候。
陆飞婵也不例外。
甚至更多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么一个人很诚恳,总是坦然地对待着眼前的事情,有自己的原则与好恶,却又不会太让人不舒服。
包括他此刻说的一番话。
陆飞婵就算心里觉得不是很喜欢他,可听他这一番言语,竟是真的入情入理,反倒是自己确有太多不该的偏见。
这一时间,心底便复杂起来。
檐下的浓荫,覆盖了蓬山的大半,她就站在这高处向着另一头的天越楼远望,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顾昭,其实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想要问你,沈独能顺利逃入天机禅院,当真不是你放进去的吗?”
顾昭笑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
陆飞婵也笑了一声,似乎也是在笑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荒谬的想法来。
可既然提都提了,自然不妨更荒谬一些。
“因为我总觉得,旁人看到的并不是真的你。你既有‘蓬山第一仙’这雅号,且面不改色顶了这许多年,便该是个有野心的人。天机禅院的地位太超然了,连我这等没什么野心的人都想过,若有一日它要卷进江湖争端之中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你足智多谋、卓诡不伦,不该毫无想法。所以,一个曾罪孽深重、杀人如麻的妖魔道道主沈独,进了禅院,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顾昭听着,没接话。
陆飞婵也不看他,只用那种渺茫又怅然的神情看着更远方,轻飘飘呓语一般道:“鸡蛋要敲出一条缝来才好动。沈独就是天机禅院的缝隙,破绽,只要存在一天,便可成为有心人要对付禅院的借口。若我是个野心勃勃之心,必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放弃过往的仇恨,也要让这样一个人先进了禅院的。那个大傻子……”
“大傻子”指的当然是沈独,只是顾昭听后却失笑:“沈独可一点也不傻。”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呢?
只是他有恃无恐,半点不怕出事罢了。
一切都是无根由也无证据的猜测,陆飞婵说是说出来了,可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也不会当真:“天色不早,诚如你所言,如今的斜风山庄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料理,今天便要告辞了。改日天下会再聚。”
话说完,便别了顾昭,往台阶下走去。
只是走出去没两步,她又停下来,返身看向顾昭,对他道:“顾少山,你手眼通天,若他日再得红莲子的消息,还请一定遣人告知我一声。毕竟沈独这样的破绽,还是活着更有用吧?”
“……好。”
顾昭平静地应了下来,然后看陆飞婵慢慢地走远。
日已西斜,有了点黄昏的暮气。
顾昭绕过了回廊,推开了自己的屋门。
屋内一应摆设如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般整肃严谨,又透着几分淡泊的雅致。
书案上摊放着昨夜没看完的书卷,砚台内的笔墨已然干涸了大半,只留下一点水迹,一柄连鞘的雪蓝长剑便随意地搁在案头上,并未完全入鞘,剑柄与剑鞘之间泄露出几分澄净的寒光。
剑自然是雪鹿剑。
自打妖魔道寻觅方晓不成将沈独当日许下的“死诺”公之于江湖之后,无数人都在找方晓,也找这把剑,好像找到了方晓,得到了这把,就能真的主宰沈独的性命,将这一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妖魔道道主斩于剑下一般。
顾昭修长的手指从剑鞘精致的铸纹上一点一点擦过去,染着山水墨痕般的眼底,却出现了几分本不该有的惘然。
其实,陆飞婵并没有想错。
似天机禅院这般的存在,江湖上的巨擘们又有几个不忌惮?他更是忌惮很久了。
凡有野心的,都想要动它一动。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蓬山第一仙,是这江湖上人人称赞的正道,又怎么能无缘无故针对天机禅院?
所以要师出有名。
沈独就是这个“名”。
这些陆飞婵都猜到了,或恐也以为他这一位蓬山第一仙顾昭,就是幕后的真凶,是从头到尾操纵这一切的人。
只是她该猜不到——
任他有多“足智多谋”“卓诡不伦”,也不过就是这局中一只“螳螂”罢了。
“天机禅院,慧僧善哉……”
微微闭了眼,顾昭再一次默念了这个名字,只有一种无端端的压抑涌上心头,让他心底的戾气慢慢滋长。
那能救沈独性命的杀生佛舍利,被这个和尚直接从天机禅院送到了蓬山,且指名道姓要交给他!看似只是要救沈独性命,从此待在业塔,再也不理会外面的事情。
可事实上,外人当时根本不知道沈独就在蓬山!
这一位慧僧,不仅知道,还直接让人将舍利送来了……
他分明是笃定沈独知道了会不顾一切去禅院找他,也分明是看穿了他的野心,故意将沈独这个破绽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头是追逐了半生的野心,一头是还未明细的感情,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所以即便他气得发疯,也只能择其一。
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沈独活着进了天机禅院,就是破绽,他的野心逼迫着他放弃沈独,还要力保他进入禅院……
沈独说,你心里一定把“情”这个字,看得很重吧?
沈独说,若把你衣服扒下来,能看到几道疤?
沈独还说,你赢不了他。
顾昭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只因为当初不服,现在却毫无反驳之力。只是他并没有输在任何才智与洞见上,输只输在——
在喜欢沈独之外,他还有野心。
除开沈独,善哉无欲无求,可他还有所欲有所求。
“啪嗒”一声轻响,他轻轻掀开了书案上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里头立着两只剔透的琉璃瓶,隐约能看见瓶中所盛的一粒粒红莲子。这本是能放下四只琉璃瓶的小匣子,只是此刻右侧原本该放着另外两只瓶的位置除却两个浅浅的圆形凹痕之外,空空如也。
顾昭忽然就觉出了那种寂寞。
一种江湖上终于没了沈独的寂寞。
野心之外,沈独第一。
私底下的时候,这人总是骂他虚伪狡诈,比邪魔更邪魔,笑江湖上的人都瞎了眼,竟把他这样一个人称为“蓬山第一仙”,若有一天他面具掉了,众人醒过来,怕才精彩万分。
可顾昭并不这样想。
有时候江湖上的人不是看不明白,只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久了,反倒会对某些美好的东西生出希冀,便是有一日像陆飞婵一样察觉了它不堪的端倪,也只会轻描淡写地略过,为心里某一处留下余地。
正?
邪?
顾昭轻轻地一松手,任由那匣盖落下,重新合拢,只想起那被他关在地牢里的方晓之前问他的那句话来。
“我到底是谁……”
他谁也不是,不过这江湖武林、好梦一场罢了。


第101章 裴无寂:夜尽间天崖
最近的妖魔道,颇不平静。
按理说不空山前那一役之后死伤之人甚众, 道内精锐几乎都交代在了那边, 又正值江湖上争端不多都在休养生息的时候, 日子应该很好过才是。
可事实,偏偏截然相反。
自打那一位三脚猫功夫的凤道主上任之后,妖魔道上上下下, 不管是管辖着堂口的堂主护法,还是间天崖上负责巡逻的小喽啰,突然就深切领会了“水深火热”这个词的真谛。
如果说,当年的沈独是靠超绝的武力与残忍的杀戮征服了整个妖魔道,那么凤箫靠的……
大约是,天马行空?
昨天把人马按照地域进行划分, 今天就下令开始开地下钱庄,后天还给他们请了据说很有名气的大儒讲课……
一群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大汉,小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坐在夫子的课堂上听课听到睡着, 然后被戒尺敲醒……
那叫一酸爽!
简直让人提都不想提!丢人!
反正谁也闹不明白这一位新任的凤道主要干什么, 偏偏她背后有姚右使撑腰,据说还有八阵图那人嫌狗憎的玄楼主外援, 早在不空山一役的时候就搞死了正道那么多人, 他们便是心中有十万分的愤怒也不敢表示出一分来。
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感觉出来——
谁他妈当年眼瞎说沈道主是魔鬼的?这个才是真正的魔鬼啊!
无数人被折腾得哭爹喊娘,梦里都是新任凤道主那扑闪扑闪的长睫毛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于是又吓得醒过来。
裴无寂倒是不知道这些。
自打那一日出了天机禅院、下了不空山,被沈独赶走之后,他便真的没再出现在他面前过, 更没有再去插足过江湖上那些是是非非。
信马由缰,他去过了很多地方。
沈独告诉他,外面的天地很广大,也有着很多很多有趣的人,也许能让他拥有新的心境。
他去了,也看过了。
然后才知道:他的沈道主是个骗子。外面的天地的确很广大,也有很多很有趣的人,只是再没有一个地方有间天崖孤月亭那样好看的风景,也再没有一个他喜欢的、叫做“沈独”的人。
所以走过半片山河,裴无寂还是回到了这里,拎着酒坛子,坐在间天崖最险峻的地方喝酒。
山风凛冽,衣袍暗红。
酒的味道很厚,只是喝再多,心里也没半点醉意。
凤箫和姚青知道他回来了,但严格算起来他当初走的时候,沈独并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更没提拔过别人顶替他的位置成为间天崖左使,所以他其实还算是妖魔道的人,当然不能赶他走。
事实上,她们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只是闲了有空便过去看看他,姚青一般是陪着凤箫去,冷僻的性子不很爱说话,都是凤箫满嘴抱怨叽叽喳喳个不停,裴无寂基本不搭理。
今天,她们也来了。
人还没到声音就先传过来了。
“写了那么多信过去,道主怎么总是不回啊?姚右使,你说是不是禅院那些老秃驴把信扣下来了,没给我们道主看呀?真是太坏了!”
“……可能吧。”
“对了,听说那个姓顾的现在成为蓬山的老大了,没什么动静吧?”
“没有。”
“那咱们这边呢?那个什么方晓,找了那么久了,消息也都放出去了,可总是见不着人。”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对哦,毕竟江湖上有那么多恨我们道主想让他死的好人,可不想让他死的坏人也不少。道主嘛,当然是好端端活在天机禅院才叫破绽,死了就不好算计了。”
“当心脚下。”
“摔不着,都走多少回了。不过吧,姓顾的到底还是太狠了,那个陆帆虽然让人讨厌,但怎么也算他同道吧?居然一掌就给拍死了……你说,他们真不是有仇吗?”
“可能吧。”
……
要随时接上凤箫的话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路从寒绝顶走过来,姚青耳朵都要长茧了,陡然生出一种“干脆一巴掌把新道主拍死在悬崖上”的冲动。
凤箫却似半点没有察觉。
她今日穿着一身绣了十六天魔图纹的紫袍,只是走起路来还是小女孩一样地轻盈,一面走还一面说话。
“说起来我昨晚去你房里找你,但没看见人,那么晚你干什么去了?”
姚青脚步顿时僵了一下,但片刻后就恢复了正常:“下面堂口临时有几位堂主要议事,所以去处理了一下。”
“是吗?”凤箫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模样,“我还以为是因为道中重新划了派系,所以收拣了崔先生的遗物,要你去处理呢。”
“……不是。”
姚青的神情少见地有几分不自然,隐隐透出一点怅然来,迟疑了一下,还是否认了。
前面已经能看见裴无寂的身影了。
凤箫的脚步便忽然一停。
她好像是一下想起了什么,“哎呀”了一声,一拍自己额头:“糟了,不提这个我都忘了。之前周堂主从斜风山庄回来好像探到了点跟倪姐姐有关的消息,好像过一会儿就到。”
“倪千千?”姚青那英气的眉眼立刻挑了起来,心底忽然燃起了几分忐忑的希望,“那说不准是有药方的消息了。周堂主的为人处世你好像不喜欢,还是我赶紧下去候着吧。”
“哼,姓周的可不待见我!”凤箫琼鼻一皱,哼了一声,向她摆手,“但还是道主性命事大,你先去吧,但一会儿一定记得来接我,这里这么高,我怕摔。”
“是。”
姚青嘴角一抽,应了一声,连忙回身去了,没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凤箫就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险峻的山道上,方才任性可爱的表情也跟着消失,变得平静下来。只是在她重新转过身,朝裴无寂走过去的时候,又成了那个让人熟悉的少女。
裴无寂还在喝酒。
凤箫背着手走过去,停在他面前:“喂,我之前跟你提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已经有了姚右使,还要我做什么?”
裴无寂往日与凤箫素来不很对盘,如今或恐是因为沈独已经不在这里,所以反而能说上一两句话了。
“不怕他日,我跟当初一样转过头来暗算你吗?”
“我不怕,那反正是以后的事情。”凤箫腮帮子鼓起来,两眼底下顿时有些泪汪汪的,又生气又可怜,“你都不知道,我莫名其妙就被他们推举为道主,过得可惨了,觉都睡不好。而且,姚右使她还老揍我!我都是道主了,她怎么还能随便揍我?!”
姚青为什么揍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裴无寂喝了一口酒,转过眼眸来看了她片刻,忽然道:“那么晚了,你去她房里找她干什么?”
他竟然听见了。
凤箫顿时变得更气愤了:“你太过分了,武功高就可以为所欲为,偷听别人讲话吗?”
裴无寂很想说,武功高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只道:“他说过,让我带着刀,永远不要回来……”
该是道主说过的。
裴无寂走的那一天凤箫不在场,但能让他用这样的神情与这样的语气称一声“他”的,除了道主也不可能有别人了。
凤箫只看着他,一针见血道:“可你没有地方可去了不是吗?”
“……”
裴无寂一下沉默了很久。
凤箫便道:“留下来吧,妖魔道还是挺好玩的,你都不知道我给他们找先生教他们这些大老粗读书的时候有多逗!再说了,道主原来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妖魔道吗?你就不想一起改一改?真的,你回来,还是原来的裴左使。这样多好啊,我也就能知道一左一右两大金刚站我旁边该是种什么感觉了……”
呃,好像有点说漏嘴了。
“咳,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她望了望天,又看裴无寂,“大不了哪天你不想干了又走嘛,我又不拦着你。”
“姚右使知道这事吗?”
裴无寂离开妖魔道有一段时日,可眼光与脑子都还在,隐约看出点凤箫的打算。
凤箫却道:“我是道主,等事情定下来自然会跟她讲的,不用你担心。”
“但你似乎对崔先生耿耿于怀?”裴无寂又问了一句。
这一次凤箫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好看的杏仁眼眨了眨,竟是似笑非笑道:“我可不是你。”
喜欢一个人最终也没得到好结果。
姚青与崔红是一道长起来的,要说彼此间半点特殊的感觉没有那是假的,但毕竟崔红已经死了,且就算他活着也顶多是个蓬山第一仙,当不了天机禅院的慧僧。
很多话凤箫并没有说明白,只是裴无寂竟觉自己是听懂了,一时失笑:能被当年毫无安全感的沈独看中提拔成间天崖大总管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是个半点本事没有、遇事只知道哭的哭包?
酒坛里,最后一口酒已干。
他沉默着看了有一会儿,才慢慢松了手,让这酒坛跌入了下方的云雾中,然后道:“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便让人把我收进后山那口金丝楠棺材里,悬到这间天崖上吧。”
一切都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可以看到最早的日出,最晚的日落,过最长的昼,度最短的夜。
裴无寂这话的意思,其实是答应了。
凤箫听得出来。
只是她一下有些不明白:“为什么?”
裴无寂站起来,腰间还挂着那一柄插在刀鞘里的无伤刀,只看了一眼天边沉落的余晖,笑一声道:“我怕黑。”


第102章 污泥总是莲花国
风从竹林里吹过,阳光从细密的空隙间倾泻下来, 在竹舍的台阶前撒下一片碎金。沈独就坐在窗前, 看着面前摆着的那一只已经打开的小匣子, 里面立着的是两只不大的琉璃瓶,质地很好,剔透极了, 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盛着的一粒又一粒红莲子。
他看了很久,才忽然笑了一声。
但并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拿起来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便又搁了回去,将匣子合上,随手置在了角落里的木柜上。
简单的木柜上, 连花纹都没雕刻多少,但朴素间透着一种活泛的烟火气。除了刚放下的匣子之外,上面还堆着一沓又一沓厚厚的信纸, 码着几摞不知哪里淘来的古籍, 旁边斜靠着一柄卷了刃的垂虹剑,还有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一盒糖。
沈独拿了那盒糖便走出了门去。
下了台阶, 穿过婆娑的竹海, 顺着后山那一天爬满青苔的长道往山上去。
只是才入得禅院没两步,便看见前面千佛殿的台阶下头坐了个垂头丧气的小沙弥,看着才八九岁模样,隔得虽然不近,可依然能听见他在嘟囔什么。
沈独便一挑眉, 停下了脚步。
这小沙弥他认得,是眼下禅院中最小的一辈,法号“宏心”,性子天真活泼,现在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被人打了?”
虽然就住在不空山下,还经常顶着高僧们的白眼来禅院串门,可沈独半点没被熏陶出点什么慈悲心肠、仁善情怀,开口从来不说人话。
人往宏心面前一站,便笑着问他。
这声音太熟悉了,宏心一听就知道是谁,一时腮帮子鼓鼓地抬起头来看他:“没有,就是跟师叔们出去的时候跟人吵了一架,然后被师父骂了。”
“你师父平时不都夸你的吗?你跟人吵什么了?”
沈独是知道宏心是个什么性子的,只觉这小破孩跟人吵起来的可能不大,一时有些好奇起来,便在他旁边坐下。
一大一小就这么排排坐在台阶前。
宏心变得委屈起来:“我们在镇子里遇到几个人,他们正在说什么江湖上的事情,但是说着说着就开始骂你,说你阴险狡诈、心机深重不是好人,反正说得太难听了。小、小僧就没忍住,跟他们说不是这样,可他们又不听,骂得更难听了不说,还逼问我是不是天机禅院出来的。师父就说小僧心重,不该与人争执,是造了口业,还说小僧也该去修修闭口禅……”
不听还好,一听沈独就笑了起来:“还以为多大点事儿呢,就这有什么好计较的?旁人骂我我都没所谓,你有什么忍不住的?你师父啊,教训你是应该的。”
“可、可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啊。”
宏心微胖的脸还带着点婴儿肥,显然还跟人理论失败又被教训了的郁闷之中,咕哝了一声。
沈独便道:“他们说我是什么样又有什么要紧?第一我听不到,第二我也不会在意,第三便是听到了我也不会改。早两天说你是个小破孩,你还犟,跟人理论,费那劲!你看善哉那么厉害,他会跟人理论吗?”
“好像不会……”
宏心有些茫然,但心里还是觉得那些人不对,他上去纠正他们也没有错啊。
他这副神情,沈独当然看得出来,一下就笑起来:“你啊,还是太傻。这世间呢,最浪费时间的便是同有偏见的人说话。不要试图去讨好或者规劝那些不喜欢你或者早有成见之人,疑邻偷斧的故事总听说过吧?在有偏见的人眼底,你做什么都有错。但也不是有偏见的人都有错,旁人又不是你,不了解你,也不清楚原委,风闻了一些传言,而后对你生出偏见,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天底下没那么多的圣人。当然了,如果将来你遇到能透过偏见认识了你本心的人,那一定得跟这个人做朋友。”
“朋友?”
宏心听得不很懂,尤其不明白只听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就对人生出偏见的人为什么没错,看沈独的眼神越发疑惑。
沈独却想“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跟小破孩没什么大道理可讲,所以只回道:“三人行必有我师,所谓的朋友,一定是能让你变得更好的人。诶,说起来这两天都没见你,跟我打赌的那个谜猜得怎么样了?”
“啊……”
宏心顿时哀叫了一声,忘记了先前那些烦心事,两手把脑袋抱住就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小僧真的猜不出来啊,能给点提示吗?”
前几天也不知是谁给沈独送了一盒糖来,他本来已经戒了一段时间的甜了,但看见糖还是贪吃了几口,结果没想到被宏心看见,就眼巴巴想吃糖。
沈独跟他关系不错,就逗了他一下。
他给他出了个谜面,让他猜这天机禅院里面最坏、最可怕的人是谁,猜中了就给他糖吃。
宏心头一个就猜了沈独,然后被沈独打了一顿;第二个就猜了自己的师父,又被打了一顿;之后又猜了戒律院的缘智大师,达摩院的首座缘行大师……
当然一个也没中。
到了今天他抓破了头都想不到能猜谁了,对糖的兴趣都不大了,只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宏心眼巴巴看着沈独。
沈独懒懒散散地坐在台阶上,浑然是当初坐在间天崖寒绝顶上那目中无人的姿态,想了想,又看了不远处高高的业塔一眼,到底还是发了几分善心,提示了他。
“天底下最坏的人,都是让你选择的人。尤其是明知道你鱼和熊掌都想要,但眼下只有熊掌,且二则一一定会选熊掌,还要把鱼送到你眼前让你来选的人,心特别脏。”
“心特别……脏?”
宏心还是听不懂沈独说的话,只觉得这一位平白无故就住在了他们山脚下的沈施主说话比师父师叔们说话还要高深,只是正是因为听不懂,所以他更关注沈独的表情,几乎一眼就看见了他目光所向之处,那一瞬间立刻懂了,又立刻摇头。
“善哉师叔可是院里武学佛法最精深的人,你说的坏人怎么可能是他?”
“哈……”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秃驴眼底出圣僧”啊,那和尚能操得你腿软下不了床还不坏?
咳咳咳。
算了算了,扯偏了,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小孩子知道的好。
沈独咳嗽了两声,掩饰了一下:“算了算了,这个问题对你这种七八岁的小破孩来说还是太高深了,来来来,糖给你吃,没剩下多少,以后有再给你带啊。”
说着便取出袖中的糖盒打开。
宏心立刻眼底冒光地看他,但没想到沈独手一伸,竟然只从糖盒里捡出了一颗糖,放到他掌心里。
“你骗人,说好——”
“宏心你又溜出来玩!早课做完了吗?!”
他正想要跟沈独理论这糖的数目跟约好的不一致,可没料想话还没说完,左边便传来一声怒喝,不用见人,光听这声音就知道来的人有多愤怒了。
宏心一个激灵。
沈独背脊一寒,想起宏心暗碎碎念个没完能自己说上一天话的可怕师父,当下半点同道情义都没有,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儿。
原地只留下宏心一个,悲惨地站在了师父的口水下。
跑路的沈独远远看了一眼,啧啧可怜了两句,便直接向着业塔的方向走去。
善哉被罚在业塔思过三年,如今才过了几个月。
禅院里的无忧花已经过了花期,一眼看上去只是葱茏的一片绿,业塔下的那一树便像是一朵绿云挂在边上。
那法号缘起的枯槁老僧不在,沈独推门便想直接溜达进去,可没想到进去才上了阶梯,抬头就看到缘灭方丈从上面走了下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
沈独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看了眼前这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僧一眼,但没说话,只往旁边让了一步。
“阿弥陀佛。”
缘灭方丈也不与他寒暄更多,眉头微微皱着,也不知是心里藏着什么事情,所以显得有些沉凝,只宣了一声佛号,便从沈独身边走过,下了楼梯,一路出业塔不见了影踪。
沈独一下有些好奇起来,开始猜测这老秃驴进来是要干什么,是终于对他这种天天串门的行为有了异议?但刚才一个照面打过去他也没提半个字啊。
奇了怪。
他想了一会儿,没想出结果,干脆也不想了,直接往楼上去,到得塔顶第七层便问:“方丈找你说什么事啊?”
“入世与出世之辩罢了。”
沈独进来的时候,善哉并未在抄写经文,只是站在那一方窗前,看着外面,清晨的天光将他笼罩,沉静而平和。
风吹进来,吹动他雪白僧袍,也吹起了案上一页纸,飞到了沈独脚边落下。
沈独低头看了一眼,弯腰捡起来,却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缘灭方丈现在在考虑禅院出世、涉足江湖的事情吧?”
“该来的总会来,与其等刀架在脖子上,不如先握了刀架在人脖子上。世间人,为恶易,为善难。恶欺善者善,善却难制恶者恶。非善者比人强,不能破此局。”
善哉虽被罚业塔,可与往日确无区别。
天机禅院虽然超然,但总归还在世俗之中,便有脱俗之心,其身也无法免俗,更何况乎浊流携裹?
当个好人比当个坏人更难,所以要想当好人既要比坏人更强,也要比坏人更狠。
这道理,沈独是有亲身体会的。
他听着约莫猜到是江湖上有了新的变化,而且变化很可能出在顾昭的身上,但也不很在意了,毕竟眼前这和尚敢放破绽给顾昭,便不会惧怕将来的事情。
手中的纸页很薄,上头墨迹已干,沈独一眼看了点内容,竟然觉出眼熟来,不是自己昔日让凤箫从那佛珠中破解出来的经文,又是什么?
他一下有些讶异。
看了半天之后,又发现还多了后半截,便拿过去问善哉:“我竟都忘了问了,当初我从千佛殿中盗走佛珠,解出了其中之义,可后来一练差点没要了我命。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武圣所留精要之中的一部分。”善哉回头看他,似乎是想起了他昔日的狼狈,淡淡笑了一笑道,“只是这一部分内容并不是很妥当,怕为祸世间,所以单独收入佛珠之中,以期有一日将其修改妥当再使其现世。”
不是很妥当?
善哉说话总是留有余地的,很多很重要的事情都会说得很轻描淡写,好像在他心中大事小事都是一样,可沈独现在已经能判断出来到底什么事大,什么事小了,一时想起自己旧日曾练过这功法,背脊骨都发了寒。
而且,他还想起了某一个故事。
目光闪了闪,沈独道:“所以当年的武圣,果然并非是因要救陆飞仙而杀人,而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吗?”
“即便不是,亦相去不远。”
善哉不知当年更具体的事情,所以也并不确定,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沈独觉得有些复杂:“所以如今你将这功法补齐,该是已经将其修正妥当了吧?”
善哉点了点头。
沈独便笑了一声,抬眼看他:“江湖上很久以前就传你有令人‘惊为天人’之才,我当时是不信的。但后来真见了你,又喜欢上你,才知道世间当真有这种让人连嫉妒都生不出来的惊才绝艳之辈,横空出世,照耀一方。和尚,你怎么就这么能耐呢?”
这一番话,感叹之外,是有些调侃意味的。
须知江湖上无数高手,所修功法大多依前人开辟出来的道路走,能自创一门的都是开宗立派的大师,有本事修改旁人功法的更是少之又少,更不必说是这种练了之后就会走火入魔的功法了。
可偏偏善哉做了,还做成了。
沈独是真觉得人跟人之间有那么点差距。
但没想到,他这一番话之后,善哉反倒有些沉默,因侧转身来,所以天光只照着他半边脸,有些奇异的光暗交织之感。
他垂眸,只问道:“可我并不是。”
“不是?”沈独一怔,“不是什么?”
“不是天才,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也不是横空出世,更照耀不了一方。”善哉抬首看着这塔顶八面墙壁上浩繁的陈旧经卷,声音也变得渺茫许多,“世人最爱听传奇的故事,从江湖上一夜练成神功,到市井中天降横财,凡一鸣者最惊人,厚积薄发者则往往被视作平庸。凡有声名者,为人评‘天赋异禀’,不悦,以其有天赋,亦有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卓有付出,才有今日;为人评‘悬梁刺股天不负’,亦不悦,只以词言多用以表世间愚顽无慧根之人。世间或有人天赐其才,可我不是。”
他的一生都在苦行之中,从来没有什么“一蹴而就”,也没有什么“一鸣惊人”,只不过声名未显之时,旁人并没有注意到罢了。
一番话下来,竟有一种难言的通透。
沈独便也想起自己当初练分身神诀之事,以及十年前那一场发生在间天崖上的变故,确有此感。
一时忍不住叹:“你把人看得太透了。”
善恶优劣,愚顽心性,在这和尚眼底,都好像是明摆着的事情一样。
只是静下来一想,又觉得苦。
眼前这个人,该是在这过去的小半生里与自己作对成什么样,才逼自己看得如此清楚?
善哉抬眸看他。
沈独也回望着他,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走了上去,想起来什么,对他道:“你把眼睛闭上。”
善哉不知他要干什么,有些疑惑。
沈独脾气便上来:“叫你闭上眼你就闭上啊。”
“……”
跟沈独基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除非动手,不然争不出什么结果来。但若动手,最终结果又都是他赢,所以没什么意思。
善哉心里叹了一口气,还是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安静极了,只能听见风的声音。站在他面前的人似乎很久没动,也不知是不是在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衣袍摩挲的窸窣声,盖子打开的声音。
然后便觉唇上一凉。
沈独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张嘴。”
善哉还没反应过来,一方糖块便进了口中,微冷的甜意立刻在唇舌之间化开,让他一下皱了眉,也睁开了眼。
面前的沈独正在笑。
他微带冷清的眉眼都弯了起来,眸底像盛着一湖月光似的,好看极了,阴谋得逞一把,还带着点得意地问他:“怎么样,还甜吧?”
甜?
善哉说不出这一刻心中是什么感受,眼见沈独模样,只抿着唇,直接把站在自己近前这张牙舞爪尾巴都要翘起来的人一把捞过来,一手扶着他脑后,竟直接埋头,印上了他双唇。
沈独一下就傻了。
僧人微冷的唇舌触碰着他,他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七荤八素,不知觉间被他撬开了唇舌。
甜味儿立刻随之侵入了他的口腔。
还不等沈独细细品尝一下味道,一小块还未化多少的糖,便被探入他口腔的舌尖一推,滑进了他的口中。
片刻后唇分,善哉的手也从他脑后撤了开,双唇还微微湿润着,只静静看着他。
沈独脑子里还是嗡嗡一片。
可反应过来之后,他便一下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唇,愤怒地炸开了:“死秃驴,你不吃糖就不吃糖!还他妈吐给老子,恶心不恶心?!”
善哉忽然觉得很累,叹气道:“喂。”
“喂什么喂?老子有名有姓的,用什——”
叫嚣到这里时,沈独一下触到了僧人那无奈注视着他的眼神,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是“喂”,剩下那些话几乎立刻忘了个干净,满脑子都回荡着他方才轻轻的那声叹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字来。
脸“噌”一下就红透了。
这时候,他只知道望着他,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简直像是被糖给噎住了。
善哉站在这清风吹透的窗前,依旧不染烟火模样,看他神态却是顿时失笑:“怎么,不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