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拉拉……
风急雨骤!
众人杂乱的脚步踩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刻意扰乱着沈独所有的感知,剑能斩诸般暗器,却防不住脚下突来的暗袭!
“呼啦”一,伴着金铁相撞时的沉重声响,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一道铁索在数十道暗器同时向沈独打去的瞬间,将他绊倒在地!
“砰!”
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一下摔进了泥水中,想要以剑撑地起身,可接下来一道又一道铁索已迅速跟上,彻底将他压得半跪了下来,再也直不起身!
陆帆眼底顿时闪过了几分喜色。
这一次带出来的诸般好手也完全把握得准时机,眼见得如此良机,更不迟疑,竟是暗器齐出!
寒光连闪间,一场残酷的围杀似乎便成定局。
这一刻,陆帆甚至已经想象出这昔日趾高气昂格外惹人厌恶的妖魔道道主沈独跪在自己脚底下求饶,为了活命不得不乖乖向自己献上那三卷佛藏时卑微又可怜的模样。
可下一刻,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眼见着那已经淬毒的暗器便要尽数落在毫无反抗之力的沈独身上时,一道雪白的身影竟然从天而降!
宽大的僧袖在风雨里一卷!
那十数枚凌厉的暗器便已经被兜入袖中,再轻轻抖落在地时,已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
“阿弥陀佛!”
一声慈悲的佛号,伴随着那僧人竖掌合十的一礼而起,一身雪白的僧袍在这凄冷的荒城里有一种不可侵的凛然,他撑着伞,潇潇风雨仿佛无法沾湿他任何一片衣角。
慧眼低垂,是一派安然平和。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为这和尚突然之间的出现,二为他方才那一手所展露的神鬼莫测的修为,三为他本高高在上不该插手此事的身份!
天机禅院,慧僧善哉!
他怎会出现在此处?!
陆帆霎时色变,看着僧人那不动而平和的眉眼,心底生出了万般的骇然,但转瞬又化作了无尽的恼怒,一时竟没忍住厉喝出声:“我正邪两道的争端,善哉法师忽然插手,是何用意?!”
“天机禅院方圆百里,干戈不能动,刀兵不可起。”
善哉那清明的目光,落在陆帆的脸上,看了一眼,但却并未将他此刻的愤怒看进眼底。
“此处正在百里之内,贫僧自该插手。”
方圆百里不得动干戈?
江湖上向来只传天机禅院有止戈碑,见止戈碑则必须止戈,可那也不过是只是在不空山山门前罢了!
陆帆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狗屁的规矩!
他陡然阴森冷沉下来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善哉,嘿地冷笑了一声,含着无尽的恼怒质问道:“真是好霸道的规矩!可恕陆某孤陋寡闻,今日之前竟是从未听闻!不知这规矩是贵院何时定下,又是何人所定?”
善哉此时却只想起山门前的对答。
“此一去,便是妄动凡心,破出空门,往昔修行皆付诸流水。善哉,你可想好了?”
但有什么可想的呢?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僧人只返身将手中青色的油纸伞轻轻放在了那满身泥泞与狼狈的邪魔身旁,恰为他遮挡去所有的风雨。
目光相触时,浅浅勾了唇。
但并未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回转了身,替他面对了前方无数手举刀剑的面孔,轻执佛珠,一笑答道:“刚才,我定的。”


第85章 答案┃秃驴,你现在觉得你喜欢我吗?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终究是他。
……
在那晃动的油纸伞落下来, 遮挡了那坠落的风雨, 也遮挡了他视线的刹那, 沈独心底百转千回,但最终什么也没留下,不过那样简单的两个字——
是他。
如此而已。
满世界的喧嚣都在这一刻去远了, 冰冷而潮湿的空气里原本混杂着的烟呛味儿与土腥气都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那在他旧梦里萦绕已久的旃檀香息。
抬起眼,只能看见他雪白的袍角。
还有周遭远远站着的那许多面色难看的正道中人。
分明是一种堪与天下为敌的姿态, 可为什么, 他心底竟生不出一点的担心来,反而满心都是一种奇异的放松。
几滴血沾在眼睫上, 沈独费力地眨了眨眼。
在失去知觉倒在那一片污泥里之前,他脑子里唯一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老子全盛时都打不过他, 凭你们,也配?
沈独很久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倒在泥地里酣眠。
那曾享誉天下的白衣僧人便挡在他的身前, 庄严的宝相里带着几分微微的冷然,但无论动手激烈到何种程度,都不曾让那乱飞的刀剑, 惊扰他清梦半点。
这是一个染血的夜晚。
也是一个传奇的夜晚。
在今后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种种附会的闲聊中, 它被渲染了太多奇幻不可思议的色彩,可唯有今时今日在场与那僧人交过手的人才知道,一切一切奇丽的渲染在那僧人雪白的僧袍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分明是低眉垂眼的一片慈悲,可竟无一人能在他掌下翻覆, 更无法越过他伤到那本已强弩之末的邪魔半点。
言语不能动,刀剑不能损!
他就像是长夜里那长明的莲盏上高伫的神祇,让人生不出半分的冒犯与亵渎。
“刷拉拉……”
骤雨倾盆。
在那僧人隔山一掌印在陆帆身旁之后,所有人对望了一眼,终于是骇然又忌惮地退走了。
雨声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
怎样来,便怎样去。
除了满地狼藉的鲜血与背后那客栈已经冷却的废墟,什么也没留下。
姚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根本不知道这僧人与自家道主有什么关系,可在见识过他刚才以一人之力逼退所有人的恐怖修为之后,竟有些不敢上前。
于是只能怔怔站在雨里看着。
看那一身雪白僧袍终于被雨水打湿了的僧人,弯下腰去,将他们那不知是重伤昏迷还是累极睡着的道主打横抱了起来,也没跟他们这些妖魔道的人说一句话,便往这五风口荒城的另一头走远了。
分明才三五步,可人影却一下没了。
直到足足半刻过去,姚青才一下反应了过来,瞪大了双眼,发现了这个让她不敢相信的事实:她竟然眼睁睁看着一个天机禅院的和尚,带走了他们道主!
“姚、姚右使,我们、我们怎么办?”
有人还有些恍惚,只觉得人在梦中,悄悄凑上来,小声地发问。
姚青立刻就炸了,大叫起来:“什么怎么办!干你娘!道主都丢了!还不赶紧追上去找啊!”
然而哪里还找得到?
早没了影子了。
对沈独来说,这一夜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一个绵长的梦境。梦里他杀了东方戟,东方戟杀了他父母,然后他忽然又化作当初那个恶意初长的少年,发着抖,却格外冷漠地看着那两个本该与自己最亲密的人流干了血,在痛苦中咽气……
梦忽然就成了噩梦。
到处是血腥的杀戮,滔天的火光,他一会儿拿着刀,一会儿持着剑,在尸山血海里奔走,像是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无论怎么走也找不到方向。
万般的惶恐与迷茫中,只有一道模糊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可他竭尽全力也无法听清,那声音说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疯了一样追着那声音去。
一会儿觉得那像是寺庙里的钟声,一会儿又换成了哭喊声,一会儿又好似僧人吟诵经文的梵呗……
他走了好久好久,也听了好久好久,终于到了那迷宫的边缘,也终于将那声音听清了。
万般的幻象都消失一空。
梦境里只有一间竹舍,是那僧人含笑坐在台阶上,问他:“沈独,你还觉得,我喜欢你吗?”
不是贫僧。
是我。
沈独一下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的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初落难逃至不空山的时候,仔细一看才发现环境虽然似极,却不是昔日那竹舍。
也是山林里的小屋。
只是要更破败、陈旧一些,像是山间打猎的猎人偶然歇脚之处,漏风的墙上还挂着一张破了的兽皮。
他只穿着已烘干的中衣,身上盖着的却是一件雪白的僧袍,而他自己那深紫的鹤氅却被挂在墙角的竹竿上,没被人穿着的时候,那十六天魔图纹似乎也消减下昔日的戾气,变得平和下来。
旃檀香息围绕着他。
沈独眨了眨眼,慢慢地坐了起来,轻而易举便感觉到了后心传来的痛楚,反手一摸时才想起,是东方戟那银钩留下的伤。
只是此刻那银钩不见了,伤也包扎好了,隐约有几分清苦的药味儿混入这满屋的旃檀香息里。
他莫名便笑了起来。
大约是东方戟那百舌奇毒真的太狠,他竟觉得四肢痛痒,起身都觉困难。
于是半点也不客气地叫喊起来:“和尚,秃驴!”
片刻后,破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接着是刺耳的“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一道颀长昂藏的身影走了进来。
一如他所料,是善哉。
他听了那一声“秃驴”倒也没什么反应,眉眼轮廓如旧,好看得让沈独手痒,只走到了他身旁来坐下,然后拉了他的手出来,温热的指腹按在他腕间,为他把脉。
沈独眼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他。
待那僧人按过脉要撤回手时,他却反手来一把抓住了,微微仰脸看他:“老子有话想问你。”
善哉撩了眼帘看他。
沈独心里立刻就颤了一下,可不知哪根筋抽了贼心不死,就是抓住了不松手,反而挑眉,颇有一点作死的挑衅味道。
“秃驴,你现在觉得你喜欢我吗?”
“……”
就是这样肆无忌惮的姿态,给一点颜色便能开他一条街的染坊,哪里还能见着当日千佛殿上与昨夜五风口那煽情的可怜模样?
善哉静默地注视了他良久。
沈独被他这目光看着,一开始还好,没过一会儿心里便开始发毛,求生欲起来,心想做人还是不要太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的好,于是开口就想说“当老子没问”。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清隽的面容已忽然靠近。
微微干燥的嘴唇上像是坠落了一片鸿羽,一触即离,然后便听得耳旁那和尚轻轻“嗯”了一声,退开些许,笑看着他。
炸了……
全炸了!
沈独毕生的理智都在这一刻抛去九天喂了二郎神家的狗,脑子里顿时乱炖成一锅粥,咕嘟咕嘟地瞎响也瞎想,连带着那没几分血色的耳廓都红了起来。
下意识一嘴贱,脱口而出:“和、和尚你脑子什么时候被门夹了?”


第86章 诳语真言┃干枯的春兰,安静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心。
“……”
片刻的静默。
沈独话一出口, 反应过来, 便想给自己两巴掌, 想也不想便改口道:“不不,是我脑子被门夹了!”
僧人看他的目光,深了些许。
但他毕竟不是在这些细碎的言语上纠缠的人, 所以也并没有接什么话,只是平静地把沈独抓着自己的不放的手拿开,放回原位去, 然后才起了身。
“我去端药。”
沈独就坐在那破床上, 身上还盖着和尚的僧袍,眼见着他走出去有好半晌了, 才后知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微烫的温度。
这一瞬间便觉得自己是真被门夹过。
更激烈的事情都做过了,亲一口算个屁!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只是心里虽这样告诫自己, 可急速运转的脑袋一旦停下来,就会回忆起刚才那轻得好像是梦境的一吻, 还有和尚那低沉醇厚的声音……
操了你大爷。
他抬手按住自己薄薄的唇瓣,才发觉自己手竟有些发抖,心跳也快得惊人。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之后, 那和尚从外面端了一碗熬好的药进来, 他才算是勉强平复了下来,但却莫名不敢跟和尚说话了。
那药一递,他便接过来自己喝。
分明是能苦掉人舌头的药,若是往日他喝了必定要皱眉嫌弃,甚至干脆放一旁就不喝了, 可今天也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心有所属,恍恍惚惚一会儿就喝了个干净。
善哉并不是多话的人。
所以他只是在旁边看沈独喝完了药,又从他手中将那有些残破的药碗接了过来,才重新走出门去。
沈独于是觉得,现在真是像极了当初。
那时候他也是被人围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一路不甘心就那么窝囊地死了,所以拼了命地要逃到天机禅院止戈碑前。
再醒来就在和尚的竹舍里。
也是伤重到几乎不能动,也是和尚在一旁捣药端药,还他妈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想到这里,沈独不禁有些生气:这秃驴分明好端端地是个正常人也能正常说话,怎么他那时候问“你是不会说话吗”,他居然承认了!
还有那个什么“不言”的牌子……
到底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开始皱眉思考了起来,望着那破窗外的天光与山水出神,直到脚步声再传来,才回头看去。
这一回不是药,是粥。
最普通的白粥,只是里头加了些青菜香菇炖着,所以带着几分有温度的香气。
这时候,沈独已经喝过了药,只觉得四肢之间那酸麻痒痛之感消减下去不少,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了,便自己小心地起了身来。
腰背处的伤口有些疼,但于他还算不上什么。
只是站起来后被透进来的风一吹,有些发冷,于是便把落在破床上的僧袍捡了起来,自然地披在自己身上,才朝和尚走了过去。
屋角处有一张木墩子做的小桌,另有两把看起来破破的矮凳,僧人粥端进来便放在了那桌上,粥碗边靠着干净的木勺。
粥只一碗,勺只一个。
沈独自觉坐下来,拿了勺,自己盛了一口吃了,才一口便止不住地笑,眨眼问他:“你煮的吗?”
“食不言寝不语。”
善哉却不回答他,只是又走出了门去,这一次并未将门带上。于是沈独便看见了外面丛生的杂草,低矮的山坡,也看见了未披外袍的僧人盘坐在了那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垂眸敛目。
这是在打坐。
“嗤。”
装模作样。
心里不很爽的沈独腹诽了一句,知道这粥没喝完和尚怕不会搭理自己,便干脆真不说话了,埋头喝粥。
这时已经是下午。
从昨夜奇袭天水盟到此刻,他几乎可以说是滴米未进,加之受伤损耗严重,所以分明寡淡没什么滋味的粥,竟也很快喝了个干净。
待他放下那勺时,才觉有了几分饱腹感。
喝粥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都没想。
比如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妖魔道上姚青他们怎么样了,最终顾昭有没有到,若到了又是什么样的神情,还有东方戟的百舌奇毒……
只是他抬首重看见僧人时,一起的想法又都烟消云散。
沈独起身走了出去。
视野一下就开阔起来。
此处应该是距离五风口没多远的山岭,看得出山脉的形状没有不空山那一片那样雄奇,也没有禅院附近那绝佳的山光水色,可陋屋一座在这小小的山坡上,却有一种犹带着烟火气的隐逸隔世之感。
僧人还在打坐。
修长的手指慢慢扣着那一串沉香木佛珠,一粒一粒地转动,分明是如此寻常的画面,可沈独偏偏就看出了一种平和的静好。
斗转星移,唯心不改。
“喂,和尚。”
他走过去,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和尚所坐的那块石头的低矮处,然后歪着头看他。
“我还有话想问。”
善哉转动着佛珠的手指略略一顿,侧转眼眸看他,却是约略猜着他要问什么,便道:“你问。”
沈独挑眉:“当初我问你是不是不会说话,你为什么点头?还有身上挂个什么‘不言’的牌子又是干什么?你是看出了我的身份,故意要骗我吗?”
分明是他自己误解,却一副理所当然兴师问罪的口吻,善哉笑了起来:“我修的是‘闭口禅’,‘不言’便是告诉旁人我不说话。众生生死轮回,一切业皆从身、口、意三者而起,修身、闭口、止意,则罪无所生、业无所起。”
闭口禅?
沈独对佛门的东西实在不了解,听他这般说话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还笑问:“那你是已经修成了吗?怎么现在又开口说话了?”
“……”
善哉平直的唇线微抿,在他这一问后看着他,竟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才摇头。
“并未修成。”
“那没修成会有什么影响吗?”
沈独压根儿没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想,这话问出口之后反倒是想起另一桩来,眸光流转间,只将两手手掌交叠在了善哉盘坐的左膝,将下颌搁了上去,从低处看他。
“我记得你还修了不坏身?”
掐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紧了些,善哉垂眸看着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只觉他眼底藏着笑意,一时竟分不清他的得意,还是促狭。
只是那斜挑的眼尾,勾人得像妖孽。
于是也跟着笑出声来,只低低道:“便是千般法门没修成,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我。”
什么叫“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我”?!
这一瞬间沈独差点被这一句话激得从地上跳起来,就要跟这和尚打个三五百回分出高下!
可真要跳起来时,又咬牙忍了。
心里一万句“你麻痹”已经骂了出来,可偏偏他还不得不承认,这和尚说的是对的,这死秃驴实力强得让人想把他两把掐死!
先前的笑容有些僵硬。
沈独才生出没片刻的愧疚全被压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不是‘上我’,也不是‘渡’,而是喜欢。出家人,回答一下?”
“有真话,也有假话,你想听哪个?”
善哉并不介意他此刻的态度,甚至听了他那一句“上我”也没有格外的反应,只是低眉垂眼地看他,这般回答。
沈独顿时皱眉:“你们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怎么还有真话和假话之分?”
善哉却不接话了。
莫名地,沈独竟有些忐忑。
分明问的时候胆子还大得能捅破天,真到要让他选了,又有一种“死秃驴是不是挖了坑等我跳”的怀疑,思虑再三,最终才道:“先听假话。如果假话很中听,我便不听真话了。”
善哉便笑起来。
这一时看着沈独那分明不很平静却还强作镇定的神情,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那一日出山门在山前溪水里救他起来时他满身的血污,跌在浮荡的水里,是妖魔,却也满身狼狈……
那时便想起那句他总也不明白的佛偈。
污泥总是莲花国,甘露倾瓶掌上香。
“假话是:情这一字,起于微末。起时不识,识时难解。救你如救豺狼,好心意你不识还要作贱,而我肉体凡胎非为佛子,所以日复一日耿耿于怀,言不由衷,明知渡你不过白费功夫,或为世间多造一桩杀孽,可终不忍不渡。情起矛盾间,待能分辨,欲得解脱,便为时已晚。”
莲华开落只一刹,凡心妄动弹指间。
僧人垂眸与他对视,只见着他一脸怔然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的神情,心底竟生出几分无奈。
这人是真的心无慧根,榆木疙瘩。
于是怕他听不懂,只好画蛇添足地点化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告你知,我方才所言,皆是诳语。”
和尚说,我说的是假话。
和尚又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方才所言皆是诳语。
沈独愣住了。
这前后两番似乎一样的话忽然来来回回地在他脑海里转悠,最终竟让他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只觉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连话都要不会说了!
再开口,便有一点“死就死了吧”的贪得无厌味道:“那、那真话呢?”
真话……
善哉这一次凝视了他很久,看着他微红的眼角,像是古井里扔了一块石头,一如那一日他离开不空山后他再至竹舍打开那一幅画时……
心潮暗涌,难以平复。
他向雪白的僧袖中探了手,取出一物,不曾言语,一双澄澈的慧眼垂下,只向那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展开了五指,摊开了手掌。
天光很亮,山间有风。
浅绿的花瓣,半开半搭,那一朵已然干枯的春兰,就这样安静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中。


第87章 剖白┃光天化日下,对着一曾守清规戒律的和尚,投怀送抱。
善哉是在禅院中长大的, 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开始, 便总听着年长的师叔师伯们念经参禅。大约是天性聪颖, 真如旁人所言,有一双慧眼,一颗慧心, 一切经文与功法,皆是过目成诵,上手即会。
只是他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于是对于那经文上所写的善恶与是非, 总不很明白, 基本陷于纸上。
直到有一年,年幼不懂事, 顽劣的性情自然地起来,做下了好几桩错事。
他把后山莲池中的游鱼捞到了岸上, 摆在莲池边的石头上,看那灼烫的日光晒在鱼身上, 看那鱼奋力地挣扎,可无论如何也跳不回水中,反而离莲池越来越远。
最终徒劳地张大鱼嘴, 死在滚烫的石头上。
他也把歇在树上的飞鸟抓了, 拿细绳系着它们细长的爪子,让它们只能挂在树上,无法飞走,也就无法捕食,无法充饥。
于是一段时日后便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挂在树上。
还有那些总是满山爬行的蚂蚁。
它们小得像是微尘一样, 任何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都能轻易置它们于死地,更何况是他?
随意地掐死几只,然后将尸体摆放在它们经行的道中,看它们的同类爬行过来,在其尸体旁徘徊……
……
这般的恶行,起源于人性中自有之“恶”,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天真的恶意。
因为强大,他可以任意宰割其他存在;
因为弱小,其他存在无法反抗这般的宰割。
世间“弱肉强食”之理,就在这样天性的恶中轻而易举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即便是后来为禅院师叔师伯们监禁甚至惩罚,他也不曾忘却。
只是后来到底也收敛了。
一是因为禅院有禅院的清规戒律,他虽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却也要遵守规矩;二是因为后来年岁稍大,跟着其他年长的僧人们下山,看那红尘俗世纷纷扰扰,看那芸芸众生困于疾苦,只觉人之于天地与当日游鱼飞鸟蝼蚁等类之于他,并无差别。
于是始知,禅院的上师们亲见他当初所行之事、所伤之类为何痛心震怒,又为何要惩罚于他,也知道了这世间何为“善”,何为“恶”。
也因为知道,所以时时自省。
凡人之天性皆有善恶,而他因生在禅院之中,所见皆是善,心中反而对那甚少触及之“恶”有着难以压抑的想法。
但越是如此,越是自警。
只因蝼蚁为恶,纵使竭尽全力,也无法掀起太大的波澜;而人中强者为恶,只需翻手覆手,便可令同类、令他类陷入浩劫。
任何不加节制的力量,都不该存在。
天下人只道强者总能自由纵横,无物能挡、无人能敌,殊不知越为强者,便越当约束。
尤其是心有恶念偏又十分强横之人。
若不如此,害己倒也罢了,最怕的是不仅害己还要害人。
所以纵使心中有万般烦恼之念,善哉也从不敢放纵自己,一日一日埋首于佛经之中,试图从中得到无上圣解的开悟。
可他从没想过——
会遇到沈独。
一个臭名昭著、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提起来便叫大部分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妖魔道道主。
他更没有想到,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然是强弩之末,拼着那最后的一口气,从峡谷外踉跄地行至止戈碑前,然后颓然地倒下。
那时他便站在第二重山门前面。
眼中所见,不是什么身负重伤的妖魔道道主,只是一种剑走偏锋、一意孤行的恶。
于是他救了他。
既没有被谁看见,也没有告知禅院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为他采药治病送饭,冷眼看他分明看不惯自己还要与自己虚与委蛇时那隐隐带着不耐的神态,还有满口胡言、真真假假不知的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