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沈独弑父杀母,用的便是此刀。
裴无寂一开始以为,他给自己这把刀,只不过是承认他,奖赏他。后来又觉得沈独其实是害怕看见这把刀,害怕面对当年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
但现在想来,好像都不是。
他握着无伤刀,夜里微冷的温度从刀背上慢慢地传递到他的指尖,让他用一种格外清醒的眼神看着沈独。
沈独便笑起来,反过来注视着裴无寂的目光,竟退去了那无数的冷光,反添上几许难得的软和。
然后才道:
“炎铸剑,都要杀生开刃。但当年铸无伤刀,不曾杀生。这是他自建剑庐以来唯一一把出剑庐时没见血的刀。刀名无伤,愿如瑰玉,并人无伤。只可惜这世间事,都是事与愿违吧……”
当年那个得了无伤刀的怯懦少年,最终被自己父母所看重着的师兄推下了悬崖,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地练了六合神诀。
从此以后,刀光血影,无伤终伤。
他辜负了黎炎的一切期待,甚至也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害怕的人,所以见了无伤刀,便总想起这弄人的世事来。
言语叙说时,他神情带了几分恍惚,可平日那些见了总让人害怕的森然戾气,却在这恍惚之间慢慢地褪尽了,隐约有几分苍白的脸上是难得的平和。
这一张脸,好看得惊人。
他望着裴无寂,就像望着昔日的自己,笑:“那时,我心里便想,你到底是无辜的。只是你心性要强,并不与当初的我一样。你说得很对,是我的过错,不该把你养成这般模样,此时还要赶你走。”
分明一句一句,都那般柔软,可为什么在他听来,却像是一把又一把的钝刀子,在他心上划?
裴无寂几乎站不住了。
他对他的爱与恨从未有一日的消减,一直势均力敌。可这一刻他竟想将一切一切复仇和痛恨都放下,去抱紧他,然后告诉他:你没有错,是我甘之如饴。
可终究没有。
因为沈独看他的眼神,实在太感伤了。
再没有昔日的严厉,甚至是嘲讽,就连那防备和忌惮都悄无声息地放下了,那眼眸抬起来微微仰着头看他,让他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心。
沈独道:“回去想吧,总有想清楚的一天的。”
裴无寂无法回应他任何一句。
在他这样看似柔和实则坚决的态度下,他只能离开。只是没有了来时的镇定,反添上一种突如其来的惘然。
还有,孤独。
——沈独不要他了。
这一夜,沈独并没有再继续想这件事,而是在那窗下坐了一整夜。眼睁睁地看着那月从东边起来,又缓缓从墨色的天空里移过,最终看那皎洁的光辉被喷薄的朝霞所吞没、所覆盖,才起了身来。
今日,是启程去往天机禅院的日子。
从妖魔道到正道十门八派全都已经在过去的三天里准备妥当,一大早晨雾还未散尽,就已经聚集在了斜风山庄外面,等待着。
沈独到的时候,看见了人群里的裴无寂。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走上了前去,眉目间一如既往携裹几分凶煞戾气,假笑着同顾昭、陆帆等人见礼,当然也看到了站得稍后一些的池饮、陆飞婵等人。
那娄璋与倪千千,则在末尾的车驾中。
要做什么事,去什么地方,各自都是清楚的,所以寒暄了几句,便直接开拔,一群人浩浩荡荡往不空山的方向去。
三日的路程。
一开始,越接近,沈独的心情便越好;可真到了已经能隐隐看见不空山轮廓的时候,便化作了一种奇异的忐忑。
他想,那和尚会不会怪罪自己呢?
毕竟他辜负了他满怀的慈悲,还闯了千佛殿盗走了那佛珠,若他师门知道是他救了自己,多半还要被连累受罚……
罢了。
也不要紧,抢他走,或者跟天机禅院讲个条件换他走,待往后再好好哄他也就是了。
沈独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行在前面一些,抬首远望那仅余下几个时辰路程的不空山,忽然便弯唇笑了起来。
这时,旁边的裴无寂看了他一眼。
然后才慢慢道:“沈独,我之所以留下来,便是不甘心。就算要走,我也得看看,你喜欢的这个人到底什么样。”


第66章 问答┃“邪魔外道,为祸苍生;一念已错,今者自当醒而除之。”
是什么样?
自然是很好、很好、很好的模样。
沈独回头看了裴无寂一眼, 心里这般答道, 可看着他的神情时, 又不知怎么将到了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只浅淡地一笑,照旧坐在马上, 松松地牵着缰绳,任马向前。
墨染似的青山,在暮色里隐约。
约莫又走了一个多时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顾昭与陆帆带人走在另一侧, 此刻便打量打量天色,勒马在一道深谷前, 扬声问沈独:“这时辰,若趁夜去今晚便能到禅院。不知依沈道主之见, 我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停下来略作修整?”
继续往前, 当然很快就能到禅院,且以和尚们的慈悲为怀,多半能让他们借宿于禅院之中, 免得还要露宿山野。
若以沈独以前的性情而论, 当然是要往前的。
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了。
眼下他虽然的确带着正道群英同自己一起来,但毕竟是曾闯千佛殿还杀过不少人的邪魔,深夜再拜禅院,难免让人觉得咄咄逼人。
他不在乎禅院里其他秃驴怎么想,可里头还有那和尚呢。
所以略一沉吟, 沈独便直接回顾昭道:“不必再前进了,怎么说也是古刹名门,深夜叨扰多有失礼。今夜便在这里暂停,先找个地方歇下,明日再拜上禅院为好。”
说话竟这样客气。
旁人不了解沈独,怕还觉得没什么,可对他稍有了解的几个人,如顾昭、姚青等人,全都有些诧异。
但此行全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即便有所微辞,可谁也不会说出来,反全都依言勒马止步,就在附近寻觅张罗了起来。
他们一直在山道上行进,对周遭的环境都还算熟悉,很快便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山谷。
夜里依旧有正邪两道的人交班望风。
沈独他们这一边妖魔道出来的,即便是停下来休息,也与正道那些人泾渭分明,大家各占了一边。
连着几日赶路下来,妖魔道这边众人早已经知道沈独是什么习惯,也早知道该怎么伺候这一位金贵的道主。
才找着地方,就有人往四面去忙碌。
一小队人往山野间去打野味,到溪水的下游去打理;几个人则带了水囊去溪水的上游打水,将那干净的清水带回来给众人喝。
夜里篝火架了起来。
沈独就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垂虹、雪鹿两剑便被他随意地搁在脚边,花纹翻覆的剑鞘映着火光,竟与让的面容一般,有一种难得的温柔。
裴无寂跟在他身边多年,哪里见过他露出这般的神情?
当下拎着两只已经打理干净的野兔走过来,穿在刚削的木棍上往火上架,便莫名地嗤笑了一声。
沈独抬头来看他,他也不说话。
夜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沈独自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身边有人的时候,吃饭穿衣从不自己动手,便是身边没人的时候自己尝试过做,也总做得一塌糊涂,所以此刻半点没有插手要帮裴无寂的意思。
他只是坐旁边看着。
扒光了皮的野兔子身上还带着点血,但在火焰的渐渐舔舐之下,到底还是弥漫出了浓郁的油香,闻着便让人流口水。
妖魔道中人对这样的情形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正道那边却还处于看一次新鲜一次的状态,这赶路来的几日虽都见着裴无寂为沈独烤东西,可每一次见了都忍不住要在心里感叹一番。
毕竟裴无寂是间天崖左使啊。
正道这边对他的来历与出身又不是不知道,江湖上也一直将他传得很厉害,可眼下伺候沈独那叫一个低眉顺眼,事无巨细都给照顾了个到位。
于是对这两人的关系,也无端端多了更多的遐想与传言。
但沈独是不搭理这些的。
裴无寂把东西烤好了,又将上头烤得最好的部分撕了递给他,他便自然地接过来吃。
约莫吃个七分饱左右便罢,又饮了一些清水,这才靠避风的石岩下面歇下。
出门在外,且又是和正道同行,即便是睡,其实也都睡得很浅,毕竟也得防备着对方夜里下手。
只是这一夜,约莫是距离天机禅院太近的缘故,沈独眼睛闭上快一个时辰,竟也毫无睡意。相反,功力深厚的他五感极为敏锐,连山间的风吹草动都能听个清晰。
如此辗转折腾,三个时辰过去,都还醒着。
沈独心底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夜怕是根本难以入睡了,于是干脆睁开了眼。
天山一轮霜白的弯月,顿时落入了他的眼底。
深谷上方的山壁上倒挂着古松杂草,湿润的云雾气都隐隐从其间淌过。
偶有虫声鸟鸣,越衬得此地静寂。
有夜里的凉风吹过,竟是一片沙沙摇曳的声响。
沈独顺着那声音的来处看去,便看见了月色下那一片绵延数十里的竹海。
白日是碧翠,夜里是墨绿。
就这么浓稠的一片颜色伏在那山间,可每一枝每一叶都有一种拔俗的意态,仿佛在低语诉说。
周遭妖魔道和不远处正道的人似乎都睡熟了,只有双方留来驻守巡逻的人还在远处走动,相互戒备提防,也听着周围的动静。
沈独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但再多再多理智的念头冒出来,在触着他目所之见、心之所念的这一片竹海时,便全都被打得没了影儿。
他就睁着眼睛,这么一动不动坐了足足有三刻,终于还是没忍住,随手捡了身旁两剑,轻身功法一提,竟是半点声音都没发出,化作一道鬼魅之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
不空山后山脚下,竹林茂密,残叶堆了满地。
风过竹林,林间那一间简单甚而简陋的竹舍里便发出了呜呜的空响之声。
屋内没有半点亮光,黑漆漆的一片。
“吱呀”一声,那一扇门被人推开,终发出了生涩又令人牙酸的一阵轻响。
一段月光从外倾洒进门里。
来人因为一路的疾奔,胸膛里尚蕴蓄着几分不规律的喘息,颀长的身形在月光里埋下一段阴影,倏忽变得静止。
空气里浮动着微尘,在月光下有一种惨白颜色。
原本总氤氲在这竹舍中的那旃檀香息,不知何时竟已变得幽微,似乎是被流淌的时间稀释,都不大能闻得见了。
唯有那一股药香,还残余着清苦的痕迹。
只是……
没有人。
更没有那和尚。
沈独来时那无端端滚烫起来的心,终于还是在怀着渺茫希望推开门的一瞬间,冷落了下去。
在门口站了有好久,他才走了进来。
冬日用的炉子里只剩下冰冷的炭灰,书案上没了笔墨纸砚,书架上也没了佛说经卷。甚至,屋内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伸手轻轻在书架上一摸,便沾了满手。
整个屋子都变得空空荡荡,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人居住过,而曾发生在这小小一间竹舍里的一切情与爱,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摸不到,寻不着。
沈独一下变得有些失落:那和尚,终于还是从这里搬回了禅院吗?
孤窗外,月生寒,竹影摇。
深夜里不空山顶的天机禅院,灯火已经渐渐暗了下去,满院恢弘的建筑都沉眠在了黑暗之中,唯有藏经阁之内还有薄薄的一片弱火从窗内透出亮来。
缘灭方丈便站在窗前,向外面的黑暗看去。
在他背后,是一尊丈高的佛像,佛前供奉着香火,那一身雪白僧袍的僧人则背对着窗站在佛前,抬眸注视着佛祖那一双悲悯天下的含情之目。
昏黄的烛火照不见他脸。
只有那为宽大僧袍所遮盖的身形,在不远处的蒲团上投下一道摇曳的暗影。
“妖魔道狼子野心,竟逼得正道为虎作伥,为他们强夺武圣所留之武学精要张目。方才山下弟子来报,他们一行人夜里驻在了六里之外的山谷里,怕是明日天一亮便要逼上禅院。”
缘灭看着,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出家人慈悲为怀,可你一念之差,救下的却是祸害苍生的邪魔。如今此獠卷土重来,佛藏若落其手,又不知该掀起怎样一场腥风血雨。届时,你又当如何处之?”
僧人的身影一动不动,只依旧注视着高处的佛眼,似想知道这天上的神佛以这一双悲悯的眼看的到底是什么,又好像是要从这一双真正的慧眼之中得到某一谜题的答案。
但佛不语,佛不言。
他于是也沉默了良久,才道:“邪魔外道,为祸苍生;一念已错,今者自当醒而除之。”


第67章 逼上禅院┃山水,山水,山水。
一夜过去, 沈独没了踪影。
妖魔道上所有人都有些傻眼。
正道那边听说了这一趟最紧要的“沈道主”不见了的事情, 也不由面面相觑, 议论纷纷起来。
陆帆的目光从妖魔道那一边扫了一眼,看了看才从马车里下来的那面色苍白的娄璋。
这是他外甥,可如今只能看着。
他虽是斜风山庄的庄主, 可眼下这情况也是不能上去与这孩子说什么话的,因而面上看着平和,心底未必不记恨沈独霸道阴险。
瞧见妖魔道那边有些骚动, 他便向旁边问了一句:“沈独那厮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昨儿半夜, 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顾昭与池饮都在旁边。
表面上身为正道里数一数二的年轻一辈,顾昭又是个假模假样、长袖善舞之人, 这些天来自然与池饮说了不少话,在众人眼中算是关系很好了。
陆帆一问, 两人都相互看了一眼。
池饮道:“连日赶路,我都没睡好, 昨夜困极了,却是没听见什么声音。”
顾昭也摇了摇头。
陆帆便皱了眉:“那厮说今日便要上山,眼下又不见人, 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暗地里计算什么阴谋诡计。”
阴谋诡计?
那倒不会有的。
顾昭拔了水囊的塞子,仰头喝了一口水,那天光从高处照落在他眼底,便成了一片高邈的透彻。
山谷里有溪水,雾气也很重。
清晨的日头才刚刚爬出地平线, 却还升得不够高,不能越过那连绵的群山照过来,所以谷中还有些昏暗。
约莫到辰时,远处才忽传来了掠空之声。
“道主回来了!”
妖魔道那边,姚青等人第一反应是警惕,但起身后循声一望,一下就辨认清楚了山林间腾跃的那一道身影,颇带着几分惊喜地喊了出声。
确是沈独。
只是看上去,神情与前些日不大一样。
兴许是这山间的晨雾打湿了他的外袍,又或许是林间的冷风吹凉了他的眉目,眼底未见有多少疲惫,却显出一种隐约冷漠的冰寒。
沈独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夜里忽然没了人,天亮回来,又是这一副表情,难免让人怀疑是发生了什么。
可谁也不敢问。
“都收拾停当了吗?”
沈独落到了近处,看了姚青等人一眼,直接问道。
裴无寂定定看着他眉眼没说话。
崔红也心存疑虑。
但姚青却是没想那么多,虽有疑惑也压下了,只回道:“一应事宜都已经收拾妥了,今早起来倪神医也再次为娄公子诊过了脉,无大碍,可以出发。”
“好。”
沈独其实是在那竹舍中度过了一夜,明明已经是许久都没有人住的样子,可他也不知为什么要留下。
就好像这样能等来什么人一样。
可第二天睁开眼醒来,也还是空空荡荡。
推开门来,几片枯竹叶被风吹得落在阶前,冷清得没半点人味儿。
于是他忍不住想,那和尚为什么不住在这里了?是有事搬了回去,还是受了禅院的责罚?或者干脆是被责斥面壁思过?又或者,其实他已经不在这里,也不在禅院了呢……
来之前想得再好,却也敌不过这一刻的茫然与忐忑。
沈独这才想起:在来这里之前,他既没有让人查探过禅院里这和尚是什么地位又是什么处境,受到了怎样的责罚,更不清楚他此刻是不是还在禅院。
完全是脑子一热,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
昔日的周密算计,在这种时候都抛出去喂了狗。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已经因为这前所未有的冲动走到了眼下这一步,那么不管这和尚还在不在,他总要去天机禅院一趟;若和尚在,那不管他愿不愿,他总要把人抢走。
哪怕仅有一年,甚至是一天。
眸光流转,沈独打量过了妖魔道这边的情况之后,便直接看向了正道那边。
见他回来,陆帆顾昭等人也全都站了起来。
那模样分明还带着几分戒备,显然都觉得他半夜没了人影现在又回来,藏着一点猫腻。
沈独心底嗤笑了一声,却并不在意,只远远地扬声对他们道:“陆庄主,顾少山还有池少盟主,时辰到可以开拔了。”
对于自己昨夜干什么去了,一句不解释。
正道那边的人听了这近乎颐指气使的一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到底本来就是他们输了赌约,还不得不按照他的指示走,一时憋屈到了极点。
陆帆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但妖魔道这边哪里搭理他们?
沈独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只要沈独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几乎都没二话,该上车的上车,该牵马的牵马,不一会儿已经重新如昨日一般聚集在了一起,出了山谷往山道上行去。
正道这边只好跟上。
沈独在妖魔道这一行人的末尾,顾昭等人则正好在正道这一行人的前头,于是正好挨在一起。
顾昭骑的是匹白马,不紧不慢走沈独旁边。
他打量了大量沈独神情,又看了前面娄璋所乘的马车一眼,道:“一会儿上了禅院,有我正道在,沈道主想能得偿所愿,顺利拿到三卷佛藏。届时娄公子该也对道主没了用处。陆庄主心系外甥已久,又担心他安危,不知沈道主看在正道如此配合的面子上,能否在事后放过娄公子?”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本道主自不会再为难他。顾少山乃是蓬山第一仙,当日擂台上可也一展威风。就是看在你亲自开口的面上,本道主也不敢不应。”
话说得是一点也不客气,可面子也给够了顾昭。
“事了下山之时,自当让娄公子与陆庄主亲人团聚。”
“如此便多谢道主了。”
顾昭说这话时,也悄然调转目光看了陆帆一眼,却见这一位本该心系外甥的庄主面色并不大好看,心底于是哂笑一声,但面上未表露分毫。
“陆庄主,如此一来,您也该放心了。虽则不能为娄公子保住三卷佛藏,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活着便好。您说呢?”
陆帆听着这话,也不知怎么,竟听出了一种刺耳的感觉。可转脸来看顾昭时,又觉得这来自蓬山的后辈笑得客客气气,哪里有半点讽刺的意思?
只好当自己是错觉。
旁人问了,他自不好不答,便道:“沈道主答应放人便好,陆某人感激不尽。”
虚伪!
沈独是没看出这陆帆对他这外甥有什么感情,心里也不当是一回事,更不再接什么话,只一意地赶路。
他们昨夜休息的山谷,距离不空山也就六里。即便是山道回环崎岖,多有不便之处,可毕竟有车马,一个时辰也就到了不空山外面的河滩上。
两片高高的山壁耸立,只留下一条狭窄幽深的长道。
人在这山壁前往里看只觉黑暗一片,抬头看时则只留下一线天光。
整个江湖,谁人能不知道此处?
故地重临,旁人兴许没有太大的感触,可沈独见了,却轻而易举地回忆起当初被顾昭与裴无寂两方人马一路追杀、奔逃至此时的狼狈。
他所有的生机,都在这一线峡谷的背后。
不甘心,不想死,于是拼了命地让自己清醒,踉跄地从这铺满了乱石的峡谷下走过,跌倒时只在那冬日不冻的河中……
天机禅院,干戈止休。
沈独抬首望着这峡谷,只笑了一声,也不言语,当先打马从峡谷中过,很快眼前幽暗消失,前头天光再亮。
高大的止戈碑,静默地伫立在山前。
初春里更丰盈了一些的河水从山上淌下来,浸着水中一截截短短的兰芽,倒影着那高大的山门、苍翠巍峨的山影。
一条长长的、宽阔的台阶如通天一般,从山下一直铺到山顶,皆由平整整块的条石堆砌而成。
在山脚、山腰、山顶位置,各置一道山门
仔细一看,第一道山门上刻得是“山水”,第二道山门上刻的也是“山水”,第三道山门上刻的还是“山水”。
那恢弘的天机禅院,便在第三道山门的尽头。
晨雾被初升朝阳的金光刺破,轻纱似地缭绕在山间,竟像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一般缥缈。
一重重台阶上,有几个灰衣的小沙弥正在扫地。
昨夜吹过了风,道上有不少的树叶枯枝。
几个小沙弥扫得正认真。
可这一时从那止戈碑后面传来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一下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再转头向山下看去时,便看见了以沈独为首的这浩浩荡荡一大群持刀拿剑之人。
最下头的一个小沙弥,见状吓得立刻扔了手中的扫帚,拔腿飞也似地朝山上跑去,一面跑还一面喊:“方丈,方丈,那魔头来了!”


第68章 善哉┃沈施主,贫僧善哉,有礼了。
山上大雄宝殿外面, 禅院缘灭方丈几乎是一宿没睡, 此刻便站在殿前, 看山巅云外雾气缥缈。待得听见那小沙弥气喘吁吁来报的声音时,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方丈,方丈!”
尽管身子骨还不错, 可从山下一路跑上来,还是要花点力气的,小沙弥停下来时都需要两手撑着膝盖才能站稳。
“那、那山下来了好多人, 都带着刀剑, 看着就像是几位师兄说过的那姓沈的魔头!”
“阿弥陀佛,该来的总会来……”
缘灭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意外, 反有一种事情终于到来了的落定之感,当下只回头向其余几位僧人吩咐。
“去请达摩院、戒律院几位首座并罗汉堂弟子, 随老衲一道出山门迎远客。”
“是。”
几位弟子也都是听说了近日将要发生的事情,面上虽还带着几分不安, 但躬身应答时却也不见几分慌乱。
只是临走时又被缘灭叫住了。
弟子们不解:“方丈,还有别的吩咐吗?”
缘灭长叹了了一声,回首看向藏经阁的方向, 终是道:“另遣个人, 往藏经阁,叫善哉也往山门来吧。”
要请善哉师兄……
众人皆是一怔,隐约觉得方丈主持禅院事务多年,还从未露出过这样凝重又晦涩的神情。
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谁也无法确定。
天机禅院偏踞于不空山,因远离武林, 向被江湖以为是世外之地,出家人既不争那江湖上的名利也不参与江湖的争斗,只止戈碑一座放山门外,来者皆须“止戈”。
但今天来的这些人,显然都并非善类。
江湖上的消息,总是走得很快的,更不用说沈独一路带人来天机禅院,根本就没掩饰过自己的行踪,禅院这边的弟子早在前几天就已经探知了他们的行踪,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一接到缘灭那边传来的消息,达摩院、戒律院并罗汉堂的首座与弟子们,全都猜到要迎的“客”只怕是传说中那曾闯过千佛殿还从善哉手中逃脱了的妖魔道道主沈独。
一群僧人于是浩浩荡荡往山门去。
止戈碑前,沈独已经等得有些久了。
顾昭在旁边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阴阳怪气地笑:“早年只知沈道主杀人如麻,手段残忍,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给谁留面子。未料想,今日到天机禅院,竟是恪守做客之礼,也没说硬闯山门。实在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沈独并不理会他话里藏着的刺,知道那小沙弥该是去通传了,所也不再派自己这边的人上山,只一翻身从马上下来,踩着河滩上浸了水的石头,仰首看着那正刻“天机禅院”背刻“止戈”的石碑。
当下便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