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讲,此刻的沈独有些狼狈。
原本威仪的衣袍上,宽阔的袖摆已被顾昭蟾宫剑绞碎了小半,右手手腕上更有一道血痕。但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衣襟上喷溅的暗色血迹,以及此刻鬼魅一般苍白的面色!
裴无寂扶住他的瞬间,只觉得他整个人都似要站立不住。
沈独是想要推开他的。
但裴无寂多了解他?几乎是在察觉到他状况的瞬间便做出了反应,一则扶稳了他的手,却又偏做出不很用力的样子,就好像沈独其实并不需要他扶着一般。
这场景落入旁人眼底,便看不出沈独深浅来。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面上看似平静,体内劲气早已经乱成了一团,被这两股水火不容的内力搅动得天翻地覆。
更甚于六合神诀反噬之时。
不同的不过是没有六合神诀反噬发作时那抓心挠肺、欲求不得的羞耻之感罢了。
“我没事。”
他没回头看裴无寂一眼,只像是告诉他也借机告诉旁人一般,竟然还淡淡笑了一笑,随即才轻蔑地看向顾昭。
“不愧是顾少山,倒见机得快,如此,本道主便承让了。”
“呸!”
“真他娘不要脸!”
下面自然立刻有人骂他,当然也有人猜着一点什么。毕竟沈独与顾昭打得好好的,半路忽然吐血,那模样看着分明是出了一点岔子。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岔子……
场中的气氛一时微妙极了。
陆帆等人是死也不愿承认竟然输了,又觉得顾昭这般光风霁月反倒衬出他们的阴暗与不择手段来。
可又怎么办?
赌约是当众立下的,也是他们当众答应的。
此刻顾昭已经坦坦荡荡地认了输,身为立下赌约另一方的沈独也发话了。
就是他们再不想认,那也得认下来!
更何况,沈独从来不是会跟正道这些人虚与委蛇的人,当下是半点面子也不给,半点时间也不留,直接道:“既然你们已经输了,那银月钩该先交给本道主了吧?”
“自该交予道主。”
顾昭多的戏都已经演完了,何妨再演一出?当下便自自己袖中摸出了那一枚银月钩,指力一送,已向沈独飞去。
但沈独没接。
他甚至动都没动上一下。
不用他吩咐什么,旁边的裴无寂已如能领会他心神一般,在那一枚银月钩袭来之时,将其截在了手中,然后递到沈独眼前一看。
弯钩似月。
不管形制还是花纹,都与顾昭昔日与他所看一样,也与他昔日在陆飞婵处所见一样。
沈独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
裴无寂于是将此物收入怀中。
沈独苍白的面容上,不曾露出半点已在强弩之末的端倪,眉目间凶戾嚣张之气甚而更重,足以打消一切怀疑他功法有变的人的怀疑。
当下还笑:“如今人有了,信物也齐了。想来你们正道都是正人君子,更有顾少山这等光明磊落之名流,该不会轻易毁约。便劳动你们,回头清点人数,三日之后,随本道主一道拜上不空山天机禅院,为武圣后人领回三卷佛藏。”
没有人接话。
除了妖魔道上人之外,其余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只有顾昭好似半点没感觉到场中诡异的气氛,郑重应道:“沈道主放心,我正道自当如约而行。”
“那便好。”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赌约也已经赢了下来,沈独自然没有在这斜风山庄再待下去的意思,此刻的身体也已经不允许了。
他看似欣然地赞了一声,便在众人簇拥之下自擂台走下。
无巧不巧,方才被他那悍然的一掌击落在台下的顾昭,正在他往外走的那一条道上。
擦肩过的瞬间,两人对视了一眼。
那眼神里,只有着彼此才了然的嘲讽与笑意,随即便自然地垂眸敛目,无一人看出端倪来。
只是在沈独走过的时候,顾昭依然听见了一道模糊的骂声。当时没反应过来,待他走出去之后一阵细想,才意识到,那一句是——
装你麻痹装。
他不禁转过身,看向沈独那为众人所簇拥的背影,当真是威风赫赫,不可一世。
而在他看不到、众人也看不到的正面,沈独自己骂完了之后,却是奇怪地一弯唇角,笑了起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光明磊落?
呸!


第63章 端倪┃“可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串佛珠里的功法有问题。
沈独终于还是意识到了。
原本这法门深奥, 他自己死马当活马医, 心里其实也没当一回事, 更不觉得自己会从千佛殿里盗出什么比六合神诀更邪的功法。可没想到,这功法是不邪,但跟六合神诀撞在一起, 反倒真的更邪出数倍。
天下会已经结束,江湖上也已经传言满布。
以沈独为首的妖魔道与以陆帆、顾昭为首的正道进行了一场豪赌,自然震惊了天下人, 而沈独与顾昭之间那精彩纷呈的一斗, 自然也为人津津乐道。
只是更多人好奇的也不是这个。
更多人好奇的,还是这一斗之中频频出现的意外:其一自然是顾昭在关键时候做出的选择, 自然是光风霁月了,可对整个正道来说, 到底是好是坏,输给了妖魔道还要因为赌约为虎作伥, 实在让人意难平;其二当然是沈独在与顾昭过招半道上毫无征兆忽然吐血的事情,当时就有人猜测这魔头练邪功出了什么岔子,但接下来又没任何消息传出, 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作为亲历者的沈独, 自然清楚这里面问题所在。
虽已经过去了近两日,可当日那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冲撞所带来的痛苦却还记忆犹新。尤其是那种瞬间失去了所有自己所依凭的武学内力的无力感,只让人后怕不已。
若非顾昭关键时刻留手,他的确可能会死。
白骨药医倪千千先被裴无寂放走,自以为好不容易得了自由, 谁料不久后又被裴无寂带人抓走,气得差点骂娘。
现在被带来庄子里给沈独看病,也没好脸色。
略略注入一点内力进行查探之后,她眉头便皱得死紧:“成日里练这些乱七八糟的邪门功夫,好好活着不好吗?”
这是妖魔道在斜风山庄附近置下的庄子,环境还算得上清幽,此刻就沈独一个人在屋里,并无他人旁听。
他从来如此,也不想被人知道。
听见倪千千这话,他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看了几上搁着的已经被凤箫重新穿好的佛珠一眼,淡淡一笑,也不恼怒:“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吗?”
“不知道。”
倪千千干脆地翻了个白眼,只是她生得也算好看,即便这样不雅的动作做出来,也颇有几分风韵。
“你这两种功法,从根子上就不一样,有冲撞几乎是肯定的。可你怎么还敢修炼?练到后面,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若说是要去掉六合神诀的影响,以此法压制,却也必须保证二者在你体内均衡。这是武学的道理,你该比我懂很多。具体的我是说不清,顶多能开一副药给你吃着,把眼下身上的伤情治好。但这功法你既也不知道来历,最好还是别练了。”
沈独没对此做出回应,只问:“两种功法之间的冲撞没办法压制吗?若如此,其发作可有什么规律?”
“这就要看你自己了。”倪千千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秉承着医者之心为他解答,“依你如今体内伤势来看,该是你修炼六合神诀已经成为习惯,这邪功在你经脉之中的运行是根深蒂固,非你刻意停止便一直在体内运转。所以在你全力用那不知根底的功法时,才会冲撞。只要不同时出现,便该相安无事。”
“那就好。”
沈独低眉敛目,唇角一弯,便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一副已经了然的模样。
可他这般反应,却是让倪千千心头一惊:“难道你还要继续同时练这两门功法?”
“为什么不练?”沈独神情都没什么变化,只起了身来,站在窗边向园子里看去,“明日便要启程去天机禅院。那禅院里有个叫善哉的秃驴,十分厉害。若仅有六合神诀,我怕是打不过的。为防万一,当然该有两手准备。”
“可……”
倪千千完全不敢相信沈独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
“可你若继续修炼下去,只怕死得比原来还快,就算治好了六合神诀的反噬,待这两门功法皆走向大成的时候,就不是你能压得住的了。二者之间势必水火不容,你就这么想死?”
“我不想死,但在活着了无意趣的时候,用无聊地活着去换一些有趣的事情,不也是很新奇的体验吗?”
沈独摆了摆手,已经不想同倪千千讲什么了。
事实上他也知道,在这一位白骨药医的眼中,他从来不是什么合格的病人,也从来不听从医嘱,眼下也不必假意说自己要听从她的建议。
倪千千当然被气走了。
她以为自己被叫过来,怎么说也该派上点用场,没想到不过就是开了一副谁都能开的疗伤的药罢了。
离开后自又把沈独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沈独没放在心上。
他只是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将那一串佛珠拿在手上,静默无言良久,脑海中想起的不过是那一幅画罢了。
小半个时辰后,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当真不愧是妖魔道的道主,要见你沈独一面,真比登天还难。且这还是在有正事的情况下。要没正事,怕是连我这样的身份,都要被拒之门外了。”
一声笑,藏着几许风流云散跌宕气。
手中拿了长长一沓名册的顾昭,自门外踏了进来,看向了临窗而立的沈独。
沈独转身看他:“折腾了两日,终是把人给定下来了?”
“你看。”
这周围没别人,顾昭对他的态度也不像是在人前那般有一种隐隐的针锋相对的生疏,反倒透着一种老友似的熟稔。
他把手中那名册扔在几上,“啪”一声重响。
沈独微微挑眉,捡起来翻看。
顾昭道:“十门八派,都依着你的要求派了人,名单争了好几日才拟好,就怕你有什么阴谋在后面等着,所以也没几个人能看。陆帆的意思是让你看看,若觉得有什么问题只管说。”
“我说了就能改?”
沈独的目光落在名册“天水盟”那一页上,看着“池饮”两个字,不禁缩了缩瞳孔。
顾昭嗤笑:“你他妈做白日梦呢。”
正道对这一次赌输了心里还不爽着呢,本就视妖魔道为眼中钉肉中刺,面上说得好听让沈独看看这名册罢了。可沈独真要提出改几个名字,那就是得寸进尺了,正道才懒得搭理。
沈独自己一想也觉得是这道理。
这名册是过了顾昭的手的,所以他一想,便又将其合上了,随手扔回桌上,然后问了一句:“我记得你提过,这池饮与你不对盘,还颇有几分野心?”
“岂止是不对盘?”顾昭眸光微微一闪,“说起来,前阵子剑庐黎老生辰,你好像同池饮坐在一起,还谈了些什么。”
“不愧是蓬山第一假仙,知道得真多。”沈独不轻不重地讽刺他一句,但并未对此事有什么隐瞒,反而似笑非笑起来,“当时我问池饮,要不要跟我合作,一起先把你弄死。”
“……”
还真像是沈独的风格。顾昭忽然觉得有些牙痒,他就说那阵子怎么老是心神不宁,没想到背后是这牲口算计自己呢。
“他怎么说?”
“还没答应。”沈独摇了摇头,又问,“不过一路去天机禅院,途中多的是机会。回头帮你骗骗,看他上钩不上钩。”
“只可怜那池饮,得你邀请,说不准还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除去我的好机会。”
顾昭不禁慨叹,一副为池饮惋惜的模样。
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池饮会不中计,也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沈独与池饮会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沈独坐下来,又与他聊了点别的。
包括最近江湖上发生的一些事情,还有到了八阵图之后与玄鹤生之间的较量,当然也听顾昭说了斜风山庄里众人的反应。
约莫半个时辰后,顾昭便起身告辞。
沈独没有要送他的意思。
顾昭抬步,才走出去五步,便不由停下,回眸看他:“那一日擂台上千钧一发,我没杀你,更没有趁人之危。你沈独就这么理所当然,连个‘谢’字都没有?”
“你需要这玩意儿?”
沈独精致的眉梢微微一挑,真就一脸理所当然地看他。
顾昭于是气笑了,但说话的语气还挺认真:“沈独,我是真想操i你。”
这一刻,他眼底是有温度的。
只是沈独心底的温度并不来自于他,当下只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声,回他道:“可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第64章 仁者┃心动。
可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你麻痹。
当时顾昭就想问候沈独他祖宗十八代, 但最后看他那神情, 又觉得他说这话时又格外地温柔, 于是不知怎么,不想骂他,反而把这人往死里操了。
直到最后从妖魔道暂驻的庄中离开, 他也没有说出别的什么话来。一路回了斜风山庄,半道上碰到了笑嘻嘻的陆飞婵,他才弯了嘴唇, 挂出最完美的笑意, 同她说过了几句话,回了自己所住的客房。
屋门外站着通伯。
顾昭看了他一眼, 被他递了个眼神,便知道屋里是有人在等待了, 于是跨进门。
“可算是回来了,池某等顾少山多时了。”
若是沈独在此, 听见这声音必定是要狠狠吃上一惊的。因为这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先前还想要哄骗的天水盟少盟主池饮!
此刻他随意坐在棋桌旁,喝着茶。
顾昭看见他今日穿着一身新换的玄黑色锦袍, 左耳上那三枚银环闲散不羁地挂着, 五官英俊,看人时却是乜斜着眼,透出几许狂气。
便是他进来,对方动作也没变得尊重几分。
反而还笑着问他:“看来是名册已经送给沈独了?你说以他如今的地位,还折腾什么呢?非要上那天机禅院。表面上说是为了三卷佛藏, 可我觉着这同他的性情并不符合。”
这话听着莫名让人不舒服。
顾昭想,他还是更喜欢同沈独说话。虽然今天的沈独也能把人噎个半死。
但总好过这个人。
顾昭走进来,在他对面自己的座上落座,看了棋桌上池饮随手下的一盘残棋,又看了他一眼,道:“沈独有什么打算我不清楚,但你戴着的这张假脸看着是真让人不习惯。”
“嗯?”
对面的“池饮”发出一个微微上扬的声调,抬手摸了摸自己这一张“脸”,却是慢慢笑了起来,调转了眼眸,颇有几分戏谑地问顾昭。
“我这一张脸有什么好奇怪的?反倒是你们挺奇怪,好端端的,放着柔柔软软的女儿家不喜欢,怎么一个一个净都喜欢上又臭又硬的男人?先是沈独,后是你。”
“干你屁事。”
顾昭的面色略略冷了几分,若换了是沈独在他面前,他还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但池饮就没那么简单了。
“来找我何事?”
“当然是谈合作。”池饮放下了手掌,平静地说了一句,接着便道,“我记得你曾对我说想要联合我手一道除去沈独。现在我考虑好了。这武林里,比起你,我当然更想除掉他。只是不知顾少山如今是否改主意了?”
“怎会?”顾昭敛眸一笑,“池少盟主愿意合作,至少可为昭拔去一心腹大患,何乐而不为?”
“哈哈哈……”
约莫是觉得自己也算顾昭的心腹大患,也知道他们这一次合作怕是个不会有第二次的一锤子买卖,所以池饮大笑了起来,笑够了后才道出自己计划。
“那下不空山时,绝对是个极好的机会了。”
届时沈独已经在不空山上因讨要佛藏之事,触怒了天机禅院,且因为得到佛藏,必有怀璧之罪,江湖群英必定不能容他。
随便找个理由,便能在山下围而歼之。
若再有蓬山与天水盟这样的两只庞然大物,沈独绝对插翅难逃。
不需池饮多言,顾昭也明白这时机有多妙,便也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
倒是池饮,目中反多几分惆怅。
他端起茶来饮,放下时才有些慨叹:“若当年有人告诉我,沈独会变成这样,我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
顾昭没有说话。
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相对而坐也不用担心旁人看了怀疑,毕竟都算是正道上的厉害人物,喝个茶说个话完全正常。
只是谁的心思都不在眼前。
“池饮”想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些事,还有那个运气很好、大难不死的沈独;顾昭想的也是沈独,只不过他对以往的沈独并不了解,现在也不过是在想,那天机禅院中,除了佛藏之外,是否还藏有什么让他不得不去的理由……
天已近暮。
这些天来春气渐暖,虫声慢起,去冬飞离的鸟雀又自南方飞回,为周遭世界添上几许盈满生气的嘈杂。
日将落,月将升,不空山上一片安宁。
恢弘的禅院里,庙宇禅房连成一片,一眼望去,只有那一座老旧、孤冷的业塔高耸而突兀地立在其中。
今年的无忧花,开得格外晚。
这是佛门的圣花。颇有些瘦骨嶙峋的花树立在佛塔外面,只发出了许多碧绿的叶片,淡黄的蓓蕾还小小的,缩卷成一团,还未有半点要开的迹象。
一阵和风吹来。
白衣的僧人便站在树下,抬了那一双不染尘俗的慧眼去看。
形容枯槁的老僧难得盘坐在了塔外的台阶上,正一点一点掐着那长长的一串挂珠,感受到这一点风的气息时,便也随之抬头。
满树碧叶摇动。
老僧于是想起了禅门中另一段很有名的公案:“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不是风动,不是幡动。”
这一段,僧人自是通晓的。
他静立良久,开口时,声音里才透出一点别样的意味来:“仁者……”
后面的二字,却悄然隐没。


第65章 启程┃待往后再好好哄哄他也就是了。
“这个池饮, 我总觉得不很对, 派人仔细查查他。”
顾昭走后, 沈独一人独坐了许久,似乎陷入了沉思,直到外面天光敛尽, 钩月爬上,才回过神来。
他叫来了裴无寂与姚青,但没叫崔红, 然后翻开了那名册, 指着上头“天水盟池饮”五个字,向他们吩咐。
这一段日子以来, 崔红虽失去了间天崖左右使的位置,但沈独有什么事情基本都是带着他, 也让他知晓的。
可这一次,偏偏缺了他。
姚青与裴无寂都是很敏感的那种人, 或者说在沈独身边做事,没办法不敏感,所以几乎在沈独说话时就隐隐感觉到了一种不对劲。
姚青迟疑了片刻, 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道主您觉得此人哪里不对?”
“脸不对。”
沈独想起那一日在剑庐所见, 还是觉得小心一些为好。
“你们只需派人查探天水盟少主池饮左耳那三枚银环,是什么时候打上去的,可曾有摘下来过或者受过伤。前阵子在剑庐,我见他穿环耳孔处发红,不像是穿了很久的。”
姚青顿时一怔。
裴无寂脑子灵光, 瞬间就明白了沈独的猜测与怀疑:“道主觉得,此池饮非彼池饮?”
“查查看才知道。”
那池饮给沈独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没有把话说死,只让他们去查,且还必须要尽快。至于不让崔红知道这一点,不用他说,他们两人也应该知道。
但在两人退下的当口,沈独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抿唇,到底还是开口,道:“裴无寂留下。”
姚青看了裴无寂一眼,显然又在心里嘀咕这两人之间不知道要发生点什么了。但这左右是她管不着的,便悄无声息地先退下,把秘查池饮的事情交代了下去。
裴无寂站住了脚步,抬眼看沈独。
屋内的烛火点得还算明亮,他已渐深、渐硬朗的轮廓在亮光下,被打得明一块,暗一块,眼帘一垂,唇线平直,便透出一种让沈独很熟悉的生人勿近的沉冷。
他笔直地站着,动也没动一下。
沈独是坐着的,这一下反倒还需要抬起头来看他,一时无言,又失笑,道:“你坐下。”
“不坐,道主有话便说。”
裴无寂生硬地回他,是一种冰冷而抗拒的姿态,从里到外都透着几分冷血,但沈独偏看见了一点执拗,甚而执念。
于是无言。
自他从天机禅院回来,已经过了快一个月,期间也发生了不少的事情。裴无寂他没杀,甚至也留在了身边,但两人的关系却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开始便很畸形,沈独也没指望能好。
只是明天便要上天机禅院了,在这样的夜晚他甚至都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晃荡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方才瞧见他,才想要留他下来聊一聊。但他脾气还上来,竟不肯坐。
沈独也不强求。
他对裴无寂,向来都是放任自流,宽容,甚至可以说是放纵,一点也不介意他突然来的无礼。
“是有话要跟你说。”
“可我其实并不想听。”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惧怕于与沈独说话。跟着他的时间太长,对他某些方面的事情太过了解,这些日子以来见到的沈独的变化,也就越让他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
因为他隐隐能感知将会发生什么。
沈独笑:“看来你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了。”
裴无寂的手自然地搭在无伤刀上,可听见这话之后,手指却变得僵直,甚至用力了一些,扣紧了一些。
他没说话。
可在他话音落后,看他的眼神,却多了一种野兽般的凶狠,还有埋藏在凶狠下的某些不为人知的情愫。
“明日启程去不空山,拜天机禅院,要三卷佛藏,未必就真如计划那般地顺利。所以我想着,这一趟你便不要跟随了。”沈独垂下了眼眸,摆弄了一下放在几上的那串佛珠,眸底是带着几分杀意的冷光,“走也好,留也罢,天下之大,总有你能去的地方。”
“你赶我走?”
裴无寂终是冷笑了一声。
沈独默然,良久才重抬眸看他,但并未否认,只道:“你既狠不下心来杀我,又不忍心看我死在你面前,强留不过徒增苦痛。离开我,离开妖魔道,甚至离开武林,去看看江河湖海,山川峰峦,也许便能放下,也许便能看清,也许便能狠得下心来杀我了。”
“养了我十年,已经把我养成了一头心狠手辣的狼,现在却要我放下一切的执念离开。沈独,我真的不是任你呼来喝去的。”裴无寂的眼神已变得嘲讽至极,“你就这么喜欢那个人吗?听你的意思,竟是天机禅院这一行之后,连妖魔道也不想要了。”
“……”
他的确是连妖魔道也不想要了。
沈独知道他从来都是敏锐的,所以在他的面前也没有否认,只是看他站在自己面前,分明高大沉冷的一个人,却忽有一种难言的孤独感,到底觉得心里也跟着不舒服起来。
裴无寂是他一手养出来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给你无伤刀吗?”
裴无寂不知道。
刚得到这一把刀的时候,是他刚练成了沈独给的一门功法的第三层,击败了妖魔道上一名颇厉害的年轻弟子,他随手递给自己,当做奖赏的。
妖魔道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一柄刀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样的过往,又到底有多厉害,或者对沈独来说意味着什么。
后来,崔红才告诉他。
原来这把刀是当年老道主带着沈独与他师兄东方戟一道去剑庐的时候,剑庐的主人黎炎一眼相中,亲自为沈独打造的。
无伤刀,对沈独来说,是唯一一件他有而他师兄没有的东西。
这把刀沾过很多的鲜血,也见证了一名连看着虫鸟被杀都要怜悯的少年如何成为后来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的大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