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也悄然退出,还细心将门带上了。
这时候,沈独盯着翻开的书页,只觉得原本条理清晰的一字一句都在纸页上跳了起来,半点看不进去。
心里烦躁。
那一股奇异的邪火冒上来,让他心里憋着。
在回来的这些天里面,他都在刻意地遗忘,偏这一封来自天机禅院的、由慧僧善哉所写的信,打破了一切的假相,搅乱了他虚假的平静。
“哗啦”地一声,沈独终是不耐烦地将手中的书册扔了出去,砸到前面的书格上,倒落了一片的真本古籍。
也倒落了那一卷已经被他收起来的画轴。
自千佛殿中盗来的檀香佛珠就在手边,他在书案后面坐了很久,才克制住了走过去将那画轴捡起来打开的冲动,反将这一串佛珠抓了起来。
幽微的旃檀香息,一时又沁入心神。
沈独竟奇异地觉得自己平静了些许。
他眨了眨眼,目光几经闪烁,终于还是用力一扯,竟将穿着这一串佛珠的细绳扯断,“啪嗒嗒”所有浑圆的佛珠顿时散落一桌,还有少数几颗滚到了边缘。
早在千佛殿时,这佛珠里暗藏的秘密便已经被他发现,只是明明也曾对这三卷佛藏万般垂涎,渴盼无比,希冀着它或许能解六合神诀的反噬;可真到了带着这东西回到间天崖上的时候,又怎么都提不起去看、去钻研的兴致。
以至于有那么刹那——
沈独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丢了魂,换了人,还是忽然不怕死了?
“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嗤。”
“人话都不会说!我倒要看看,这传说中的三卷佛藏,到底是不是有那么厉害。”
第49章 旧竹林┃那竹海深处的竹舍,却是再也未曾踏足了。
“混沌初开, 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 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 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
声如冰泉, 低沉清润。
距不空山十余里处这一座小村落茅屋里,着一身雪白僧衣的僧人口中吟诵,如玉般清隽的面容上, 却隐隐透出几许苍白。
这实在是一间简陋极了的茅屋。
屋顶上盖的是茅草, 屋里面的桌椅也都高矮不一,但全部似模似样地摆上了装订成册的书卷, 七八个五到十二岁不等的小孩子都坐在桌后,专心致志地听着。
只是在听完之后, 还有些不明白处。
距离僧人最近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小胖子眨了眨眼,忽然把手举起来, 问:“善哉师傅,‘五星’是什么意思啊?”
被人忽然打断,僧人面上也不曾露出半点的愠色, 反而宽容地微微一笑, 答道:“五星者,便是天上的五颗星辰,名曰‘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对应的乃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与喻示阴阳的日月一起, 并称为‘七政’。”
“那‘五行’又是什么?”
小孩子们的好奇心都是很重的,听到不懂的便发问。
于是僧人又将“五行”的诸般来历一一讲解,从头到尾神色间未有半分不耐之色,显得温和宽厚。
如此拓开来讲,不知觉外面已薄暮昏昏。
僧人收了自己的书卷,见着时辰不早,便准备结束了这一堂课回山门去。
临走时候几个小孩子都问他明天还来不来。
他便笑着回,要来的。
村落中的长者估摸着时辰来找他,想请他留下来用一顿斋饭,已答他远来教书的恩情,但被僧人婉言谢绝。
“多谢施主好意,但院中还有晚课,今日便不多留了,贫僧改日再来。”
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
僧人的轮廓在外面昏沉沉的夕照下,被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看着倒越发让人疑心他到底是个真实的人,还是那天上的神佛了。
挽留他用斋饭的老者看着他,一双老迈的眼底是纯然的敬重,也学他模样还了一礼,这才道着“有劳”,一路将人送至了孤村的村口,看人去了。
冬山如睡。
这些天来,天气已经转暖了不少,但不空山这一片山脉到底偏北,所以昨夜料峭风寒,下了一场雪,在这山间盖了薄薄的一片。
唯有不空山上,还是沉凝的苍翠。
一身雪白的僧人也不赶路,只如常人一般在逐渐昏暗的天光之中行走,翻越了几座山岭,才到了不空山后山的方向。
只是没想,还没等他上山去,山上小径倒是下来了一人。
身上穿的是禅院里小沙弥穿的蓝灰色僧衣,也不是很高,十三四岁模样,脚步还急匆匆的,模样挺机灵。
是宏本。
禅院里要矮他一辈的晚辈。
远远看见僧人他便眼前一亮,忙跟他挥手:“善哉师叔,善哉师叔!方丈正派我去找您呢!”
僧人在山道上停下了脚步。
生长着青苔的旧石阶缝隙里还淌着刚化不久的雪水,浸得苔痕深绿,阶边的野春兰则向着石阶另一侧张开了自己的花萼。
他问:“方丈寻我何事?”
“您白日都去村子里教他们读书写字了,怕是不知道,江湖上可出了一件大事,还关系到咱们禅院。”
宏本虽在禅院中修行,可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一说起江湖上那些个腥风血雨来,眼睛里都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向往和兴奋。
“听善明师叔说,有一个蓬山的很厉害的人,叫顾什么的,找到了武圣的后人。可师叔你猜怎么着?这个武圣后人竟然在半路被妖魔道上那个大魔头沈独劫走了!现在江湖上传得一阵风一阵雨,方丈传了人在他屋里议事,也让我来找师叔你,请你过去。”
武圣后人。
还有大魔头沈独。
僧人听得这些名字,面上忽多了几分怔忡,接着才念了一声:“是吗……”
宏本才入禅院不久,但对这一位善哉师叔从来都是敬仰有加,当下也没觉出他有什么不对来,只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师叔,你说那魔头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呀?难道真连传说中的蓬山第一仙也打不过他吗?他劫走了武圣后人,又到底是要干什么呀?前阵子他不才从千佛殿……”
话说到这里,宏本忽然心头一跳。
千佛殿那件事累得善哉师叔为方丈他们责罚,不仅在戒律院受过了惩,还在思过崖下面壁了整整三日,昨日才回来。
对整个天机禅院的弟子而言,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大部分人眼底的善哉,不管性情为人还是佛法武学,都是千中无一万里挑一的好。可以说,在他们印象里,他与惩戒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可那一回……
方丈的话,说得却是难得地重。
更要紧的是千佛殿这件事,不仅被人闯入了,而且是被人二次闯入。
至于有没有拿走什么,宏本便不知了。
他只知道,有关于千佛殿内到底是不是有东西失窃这件事,只有天机禅院少数人才清楚。
其实大家伙儿都暗中猜测,千佛殿里能藏什么?无非就是那三卷佛藏罢了。
若有东西失窃,必非此物莫属。
但偏偏此物干系重大,任由众人如何怀疑,也没透出半点确切的风声来。
包括江湖上都有不少人觉得是他们禅院承担不起佛藏失窃的后果,故意在此事上隐瞒,未将真相告知所有人。
可这话是万不该在善哉师叔面前说的。
宏本心里后悔极了,原本心里装了一箩筐的话想要问,现在却都问不出口了。
好在僧人并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般轻易生气,甚至就连方才那一点点异样都收了起来。
他朝宏本淡淡地笑了一下,便往前走去。
“既然方丈还等着,还是赶紧过去,才能知道事情到底如何。”
“是是是。”
宏本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走在他身后一些,但见微寒的冷风吹拂下,这一身雪白的僧衣在暗下来的天幕里干净得纤尘不染,袖角衣袂轻轻浮荡,不由心向往之。
他好像记得,院中有哪一位师伯提过,说善哉师叔这一身雪白的僧袍,也是有些说头的。
但具体是什么说头,他又忘了。
宏本生出几分挫败的感觉来,但心里却还惦记着这一回出的事,颇带了几分小心地,又开了口:“善哉师叔,您说那大魔头也是人生父母养,下手怎么这么狠毒?听说护送那娄公子的人,除了那蓬山第一仙都死光了,实在是太可怜了……”
可怜?
僧人抬眸向这一片幽深茂密的古林间忘了一眼,又瞥见不远处山下那一片浪涛细卷的竹海,想起自己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来,还有有关于那蓬山第一仙的传闻,只轻一摇首。
“无辜之人,确是可怜。”
“诶?”
宏本一愣,只觉得善哉师叔这话好似藏着什么深意,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话半点旁的意思都没有。
那些死了的人的确无辜啊。
他有些纳闷于自己心里怎么会冒出觉得善哉师叔这话不对的念头,有心要深究,但前面僧人的脚步已经有些远了。
于是连忙追了上去。
这山道正好在前面转过了一个弯,道一旁是高高的山崖,道另一旁便是山下那绵延的竹海。
叶落满地,久已无人踏足。
从高处往下看去时,是一片的静谧。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其枝叶交覆掩映处,隐约能瞧得见一座竹舍的轮廓。
但脚步再动,便看不见了。
宏本忽然想起来,好像很久没看见善哉师叔往那竹舍中走了。以前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里面,因不用来回上山,更方便去往不空山周遭的村落。可自打千佛殿出事之后,便再也不曾见他往那竹舍中住过一夜,即便是很多次路过也不曾有要进去的意思。
此刻从这竹林前路过,他不由向前面僧人看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得在行至此处时他脚步略顿了一顿,向那竹海看了一眼,一双温厚宽容的眸底,倒映着这即将降临的、寂寂然的黑夜。
最终还是没去。
僧人淡淡的目光收回,只依旧向山上去了。
不空山顶,禅院巍巍。
间天崖上,星月渐明。
沈独还是坐在那书案后面,屋子里亮堂堂的,点的却不是一盏灯,而是一颗大大的夜明珠。
那佛珠内藏机窍,他已然知晓。
只是自己研究来实在是费神又缓慢,自己折腾了半个下午,终究还是犯懒,便将凤箫叫了进来帮忙。
这哭包不会半点武功,有时候比他这道主还任性,但在五行八卦与算学上却颇有独到之处。
此刻他便坐一旁看书,凤箫在那边摆弄佛珠。
这是多年前已经失传的机关术,乾坤皆在小小一枚珠子里面。木质的佛珠内雕有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之图,各有标记,只要以透镜、明珠照之,则能成像。另配有一本密字册,以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之间的组合与排列在册中定字,经过繁琐的组合,便能解出珠中所藏之文字。
其术本身,沈独是不知道的。
但巧的是间天崖上偏偏就有这么一本密字册,所以他才敢大摇大摆一点也不犹豫地将这佛珠带回来。
至于让凤箫来做解字之事,他也半点没担心。
那头忙碌,他自己却是无聊。
手中的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他随手将其合上,游移的目光随意在桌案上晃了一圈,便落到了之前凤箫放在旁边的信封上。
那一封来自天机禅院的信。
信封的封口上是一枚佛莲形状的火漆印,但表面上没写一个字,该是防止为人半路所截,做得也算谨慎。
内容他是已经清楚了。
只是这信本身,好像还没看过。
慧僧善哉……
这秃驴是他所不喜至极的,一则忌惮其实力,二则与其有当日交手之恨,且兴许是因为他喜欢的那和尚不肯跟他走的缘故,让他对整个天机禅院其他的和尚都充满了厌恶。
但这人写的信,该是什么样?
沈独心思一转,心念一动,盯了那信封半天,终是将手伸了过去,就要拿那一封信过来看。
却没料想,外头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他眉梢一挑,便向凤箫打了个眼色:“先收起来吧,一会儿再解。”
凤箫一怔,回头一看,便见沈独已经收回了那取信的手,转将目光投向了冬灰阁那紧闭着的两扇门上。
于是这才知道是有人来了。
她吐了吐舌头,也知道道主吩咐自己做的这件事极不一般,忙把眼前诸多的东西一兜,藏到了一旁去。
片刻后,那脚步声便到了门外,是姚青的声音:“道主,先才崖前送来了天下会的请帖,是蓬山那个顾昭叫人送的,说道主既然声称自己无心于佛藏,便请道主十日后斜风山庄天下会一聚。”
第50章 新功法┃这天下,从不该有他看上了却得不到的东西。
顾昭的请帖?
沈独一听就微微笑了起来, 眸底明灭的光华间隐隐已有几分算计之色划过, 只稳坐在那书案后面, 叫姚青将那请帖拿了进来。
帖子烫金平平无奇,内容却有些特殊。
众所周知,天下会从武圣娄东望的时候起, 便渐渐在整个江湖拥有了非同一般的影响力。近些年来,更因有财力雄厚且在黑白两道都能说得上话的斜风山庄操持,一年一度的天下会已然成为了所有武林人士都不得不投以关注的盛会。
即便是臭名昭著如妖魔道也一样。
沈独以前去过斜风山庄, 但从没有正式参加过天下会。原因无他, 毕竟他是武林里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私底下与斜风山庄少庄主陆飞婵交好也就罢了, 光明正大参加天下会却是万万不会有的。
一则陆飞婵还没那本事;
二则他自己也得掂量掂量,去了之后会不会被武林正道人士围攻而死。
所以对于天下会, 他从来都是远观。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在益阳城的时候他就已经与顾昭约定好了如今的行事计划,顾昭果然也依计行事。
在永嘉关一场血腥屠杀之后, 妖魔道凶名再次远播,同时武圣后人落入他沈独之手的消息也传遍了江湖;
随后他假惺惺回复顾昭及正道诸人,声称:劫走武圣后人也不过是为了武圣后人好, 想要让倪千千为他治病罢了。难道正道要将人从他这里抢走, 然后让这体弱多病的娄公子直接病死?
正道果然偃旗息鼓。
明摆着沈独劫走娄璋必定是为了天机禅院中的三卷佛藏,如今却道貌岸然声称要给娄璋治病,偏偏正道所有人还不大敢反驳。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正道,是正人君子,即便是对三卷佛藏有不小的想法, 可也不敢光明正大说不顾娄璋的死活。更不用说顾昭已经告诉过他们娄璋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有一个高风亮节、光风霁月的蓬山第一仙在,人家都还没说什么,忍辱负重地与妖魔道那边联系,他们能说个屁!
如此一来,悠悠众口也堵住了。
现在顾昭更放低了自己的姿态,联系了斜风山庄,想请沈独参加天下会,商量清楚娄璋的事情。
请帖里写得是冠冕堂皇:
“予尝闻苦海回头,迷途知返者,自古有之。沈道主既有仁善之心肠,肯救孤弱之娄公子于水火,昭铭感五内。然道主既无觊觎佛藏之心,昭则心怀旧日设宴使道主遇险之疚,诚请道主见此帖后于二月二斜风山庄天下会一聚,昭与陆庄主当设酒赔礼,扫榻相迎。”
“道主,只怕这又是一场鸿门宴。您,不会是想去吧?”大约是看沈独看这请帖的时间太长,姚青心底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沈独瞧她一眼,笑:“为什么去不得?”
“鸿门宴啊!”
这还用问为什么?
姚青不理解,她算是看出来了:“合着您还真打算去啊?可去了天下会也是正道的人多,一旦出了点什么事,咱们就算带再多人过去也无济于事,且您都在顾昭身上栽过一回了……”
“怎么说话的呢?”
沈独听着这一句“在顾昭身上栽过一回了”,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声音有些发凉,但主意已定半点没打算改。
“他有本事算计我一次,也要有本事算计我第二次。且斜风山庄有什么去不得的?他顾昭认识陆帆,可陆飞婵与我也有不错的交情。你也知道,我们只有娄璋在手中,要想得到佛藏,还要看天机禅院同意不同意。可若我能算计一把顾昭,让他先承认了我,再与我一道上天机禅院,那即便那群秃驴本事再大,也总不好跟天下的正道对着干吧?届时,佛藏还不手到擒来?”
富贵险中求。
沈独从来是个不按常理出牌,喜欢兵行险招的人。
姚青听了他这番话,两只眼皮都一起跳了起来,简直有种倒吸一口凉气的冲动:还想要算计顾昭,光明正大带娄璋去天机禅院拿三卷佛藏!是当人禅院的和尚茹素多年拿不动刀了吗?!
“道主……”
她嘴唇微微颤抖,想要再劝。
沈独却直接一摆手,将她要说的话打断,随手将请帖放在了书案上:“我意已决,你可以下去准备着了。距离天下会还有小半月,但斜风山庄地处东南,估摸着我们要提前出发。另一则马上就是黎老六十大寿,当年我的无伤刀到底是他所赠,让人紧着心备一份好礼。过两天我们提前出发,先去剑庐贺寿,再去斜风山庄赴会。”
“……是。”
这一声答应,少见地有些发蔫。
姚青简直觉得沈独的想法不可理喻,又觉得他对那三卷佛藏的执念未免太深。
毕竟已经有了六合神诀这等逆天的魔功在身,何必还要觊觎武圣留下的东西?
得了能学吗?
学了又能有收获吗?
武学的事情,其实从来都是贵精不贵多。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都明白,沈独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所以越是如此,姚青越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得令退出的时候,只能在心里强行安慰自己:也许是即便自己用不上,也决不能让旁人得到吧?
她一走,另一头默不作声的凤箫才松了一口气。
对沈独与姚青商议的事情她是没多少兴趣,只是嘟嘴咕哝了一句:“哼,姚右使真是,来也不叫人提前打声招呼,吓得我差点没藏好东西。就差几个字便要解完了,真出事了她担待得起吗?”
“要解完了?”
前面的话沈独都还没在意,听到这里却是微有讶异,不由起身来,走到了凤箫身边。
凤箫连忙道:“是啊,就差一点点了,您等一下,我补上几个字。”
说着她忙提笔,在薄绢上落字。
的确就只剩下短短的一句,很快就写完了。
接着她便搁笔,吹干了那一点墨迹,献宝一般将写满字的薄绢递给了沈独,两只眼睛眨巴眨巴,亮晶晶地,像是在等待主人夸赞的小狗。
沈独便笑着摸了摸她头。
“很厉害了。”
若换了是他这样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只怕还没解出一半就扔到一旁去了。可以说,当年他坠下崖去,那六合神诀如果不是刻在墙上,不需要怎么折腾就能看到,他或许已经死在了下头。
沈独定睛看这薄绢。
凤箫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好,虽透着一点未习武之人的软绵绵味道,可却有一种独属于女子的清雅秀气之感。
只是上面的内容……
“道主,怎么了,解得不对?”
看沈独神情忽然有些不很对劲,凤箫顿时忐忑了起来,担心是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可沈独看着竟没说话。
他那两道深藏几分乖戾的长眉微微皱得紧了,像是一片深翠的柳叶在湖面上划出一点细细的波纹,陡然浮现出来的是几许困惑与凝重。
总觉得,这东西似乎不是很对。
武圣娄东望临死之前留下的三卷武学精要都藏于千佛殿中,这是武林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可三卷佛藏到底什么样,无人知晓。
但在沈独的认知中,所谓的“三卷”,怎么说也该记载了武圣毕生所学,有不少吧?
眼下这薄薄的一页绢……
三卷?
沈独从头看到尾,也不过就是三章,且每一章的字数都不很多,起首一句还是“法眼攒眉休借问,观莲池和没弦琴”。
法眼法眼,怎么看这东西怎么像天机禅院佛经里头的词啊。
但这话的意思他却不明白。
又仔细思索这一句偈语后的三小章,一点一点琢磨,才琢磨出些许的门道来。
像是……
某种内功心法?
沈独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已猛地一跳,只将这薄绢捏在手中,转头却对凤箫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没什么差错,放心,你先回去歇着吧,过两天也要收拾随我一道出去。”
“啊,我也可以跟着一起出去吗!”
凤箫刚才是听见沈独跟姚青的对话的,也知道道主这一次是要出远门了,但没想到这一回有自己的份儿,一时兴奋地脸都红了,像是怕沈独反悔一般连忙应了下来。
“多谢道主!那凤箫先下去准备了!”
话说完,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沈独张嘴都还想交代点什么呢,哪里想到她跑这么快?一时只好又看着那被关上的门无奈。
但左右也不是大事,便想回头交代也来得及。
至于眼下……
目光重新落到这一张薄绢上,沈独心思已起,一时顾不得其他,干脆往窗下榻上盘坐下来,将这上头三章内容摊在膝上细看。
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才摸着点眉目。
武圣留下的武学精要是什么样,没人知道。但若以他看遍天下八成武功秘籍的经验判断。
这一页怎么着也不是特别平庸的功法……
甚而,深奥得让他都有为之心惊之感。
还好,天下的武功秘籍不一定都需要完全理解了再修炼,更多的人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练了,其成就也未必就输给那些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人。
沈独觉得自己摸着了一点边,便开始尝试。
静心屏息,双掌平摊,缓缓从胸口压至双膝,也将体内运转不停的六合神诀暂时压下,意定神汇,猛一口气吸入肺腑,转入丹田。
这一个刹那,周身经脉的运转,已彻底变幻……
沈独在房内尝试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他才一下睁开了眼睛。
幽深的黑眸下是一片聚而不散的精光,显得神采奕奕,虽因为他眉目间那一点戾气而更添压抑与压迫,可竟没显出半点修炼了一夜的疲态!
这一门功法,与他原本修炼的六合神诀截然不同。若说六合神诀属阴属险,那这一门功法便是中正平和,颇有阳刚之气。
沈独习武多年,内力深厚。
若换了个新学之辈或许感觉不到个中好处,可沈独这一夜内功练下来是进境神速,只觉体内多了一股雄浑正阳之气,行走于经脉之中,竟使素日为六合神诀阴寒之气所侵袭的经脉都好受了不少。
上天这是终于眷顾了他一回?
要知道,自打熬过了上次不空山那一劫之后,他固然是逃脱了反噬而死的下场,可六合神诀的修炼也彻底迈过了一道重要的坎,即便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不修炼,神诀也会自然地趋近于大成之境。
而大成,就是他的死期。
原以为必死,谁想绝境里忽然有抓住了一点微弱的希望?虽然还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可眼下的他毕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沈独的心,忽然就多了那么一分滚烫。
他抬眸看向那扇门,稍稍平复下自己的心绪,只道:“进来。”
敢在这个时辰过来敲门的,也就一个裴无寂。
只是自打上次永嘉关一役后,他已经许久没主动来找过他了。
沈独盘坐在那铺了绒毯的榻上,打量了入内的裴无寂一眼,看清了他薄唇紧抿的线条,还要眼底藏着的寒霜,只问:“有事?”
“你要赴顾昭天下会之约?”
没行礼,也没喊“道主”,裴无寂腰间佩着他送的那一把无伤刀,声音冻得厉害,像是寒冬腊月,几近于质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