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酒楼之上,卫起听了新传回来的消息,却是骤然一眯眼:“拜堂的时候吹了?”
这怎么可能?
他可是记得的,那周兼看宋仪的眼神,分明是用情至深,已经刻骨。即便是宋仪那女人眼神总是淡淡,可对周兼总有那么一分两分叫人看着厌恶的情愫。
这样的两个人拜堂成亲,怎么会出意外?
不过,卫起转眼就想到了之前在这里看见迎亲人从下面经过的场景,那时候,周兼的表情不大好。
还坐在那边,已经喝得微醺的陈横,一听见这“吹了”两个字,顿时一挑眉:“果真吹了?”
于是,卫起的目光瞬间转了过来,看向陈横。
陈横连忙举起自己双手来,道:“王爷您请放心,我真是什么也没做。”
没做?
那这亲事怎会吹掉?
卫起念头一转,便问那来报消息的人:“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来人细细将拜堂时候的种种情状说出,甚至包括周兼说账册一事。
“……所以,听着像是周宋两家之事,都是宋五姑娘背后算计的。宋五姑娘才是罪魁祸首,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罢了。”
说完,这人便小心翼翼抬头起来看卫起。
王爷一向很少关心这些事情,这一次怎么问得这么详细?
还没等这人脑子里念头转过去,旁边站着的陶德就道:“若依着周兼所言,宋五姑娘这心机也实在是太深沉了。为了不让人发现笔迹方面的差池,还故意换了手写字,练了一手能看的左手字,加之她右手上有伤,不说是不是有人能怀疑到她头上去,即便是有人怀疑过去,也不能证实就是她。”
只可惜,周兼那边竟然有宋仪昔日没变化过的字迹。
由此一来,宋仪就露了最大的破绽。
真是个一环扣一环,少了哪一环都不行。
卫起听了,神情却渐渐沉了下来。
账册之事,无人比他更清楚了。
就是说这话的陶德,也是清楚无比的。
只是陶德毕竟只是他的属下,是个下人,眼皮子浅一些,看得远不如卫起深。
此刻,卫起只是扭头看陈横:“是你在背后作鬼?”
陈横顿时大呼冤枉:“王爷,账册之事我等一清二楚,您在这里头也是有份儿的。宋五姑娘给您递上来账册的时候,您可也叫人做了一笔两笔的假账。如今这件事,除了您这边我们知道,也就宋五姑娘自己知道,现在出了事,您肯定怀疑陈某。可这件事,的确不是陈某干的……”
没必要啊。
陈横跟宋仪真是无冤无仇,不过就是出过这样的主意而已,但是一直没有开口。
卫起闻言,半晌没说话。
陈横的确是个聪明人,甚至是聪明绝顶。他是真聪明,却不致使人太过厌恶。他虽出过让周兼知道宋仪所做之事的主意,可没有卫起的首肯,他还真不敢擅作主张。
宋仪自己已经对周兼动了情,动了心,甚至想要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了,自然也不会做这种自毁长城的事情,透露出自己的破绽。
整个账册的事情,真是天知地知他知宋仪知了。
而卫起这边的人,绝不可能透露这件事。
难道还是宋仪自己?
不,绝不可能。
不是宋仪,也不是他卫起。
那么……
卫起的眼,忽然眯了起来。
说是周兼自己发现的端倪,卫起不相信。
若没人提点,即便是聪明盖世,也绝不可能猜到宋仪的身上。
转了转自己拇指上的扳指,卫起手指轻轻一扣,便道:“有意思了,这里头必定有第三方下场,还是咱们都不知道的……”
那么,到底是谁呢?

☆、第五十章 囹圄

卫起在想,陈横也在想。
只是念头才一动,两个人便先后摇了摇头。
陈横道:“王爷也在怀疑?”
“怀疑是怀疑……只是……”卫起凝眉,“我这边必定不可能透出消息去,我与宋仪账册之事便是天知地知我知她知,事情与我有关,我不说,宋仪不说,谁还可能知道?”
以常理论,这所谓的第三方根本不可能出现。
陈横闻言,略作思索,不由道:“王爷您从来谨慎,断断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可若是宋仪一时昏了头……此事也有王爷您参与在内……”
“……有意思。”
原本听着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可是一旦回过味儿来,卫起便觉得整个人都不对了。
若这件事乃是宋仪自作自受也就罢了,可若真有个大家都不知道的第三人存在,不管是对宋仪还是对卫起而言,都是极大的危险。
卫起道:“宋仪知道事情来龙去脉,我在此事之中虽只是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可毕竟还是有我插手。若是被皇上知道,更为棘手……”
“私自篡改账册可是大罪。这周兼不说则已,一说……宋五姑娘怕就是要倒大霉了。”陈横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后续会是个什么情况,“若是这宋五姑娘嘴巴不牢靠……”
一旦把卫起给供出来,这事情可就要更大了。
陈横拿眼扫着卫起,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来。
一定程度上说,卫起一根手指就能捏死宋仪,可换一个角度说,不管以前有过什么不愉快,卫起宋仪二人,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纵使卫起一个不高兴,想要捏死这女人了,现在也不能让她死。
那么,卫起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到底消息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还根本不清楚。
陈横心里的考量,卫起如何能不清楚?
他眯着眼,背着手走到栏杆前,看着下面京城三千繁华世界,一回首又觉得天外云气缥缈。
真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只可惜,一桩好姻缘就这样散了。
至于姻缘两头的人,却也是命运难测。
还站在楼上,卫起已经准备走了,没成想下面过来了马车,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府里出去的。
是了,今日卫锦应该去了那边。
眼看那马车在楼下停下,卫锦从里面钻出来,卫起便回头看陈横,道:“你可以走了,去探听探听后头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如今宋仪……可以死,可不能出事。”
跟个不靠谱的女人合作,总是会出这样的问题。
他不用说,陈横都知道,这个“可以死,可不能出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眼见着卫锦就要上来,陈横一躬身,从另一头先退了下去。
他前脚刚走没一会儿,卫锦就从前面上来了,步履轻松,神情也挺轻快,见了卫起,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兄长。”
“怎么来了?”
卫起随口一问,也坐下了。
卫锦随便一扫,便知道这里应该坐过另一个人。
不过她倒不好奇这里坐的到底是谁,毕竟卫起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神秘,到现在她都不怎么清楚,卫起在朝中是个什么情况。
作为卫起的妹妹,受尽宠爱的郡主,卫锦原也不需要想那么多。
她娇嗔道:“我就是在下面看见了兄长身边的人,这才上来的。你可还不知道吧,今儿宋五姑娘是嫁不成了。”
眼皮微微一跳,卫起抬眼看她。
“宋五姑娘这事我倒是听说,怎看着,你不为她着急?”
“……不,这倒不是。”卫锦心中陡然一凛,她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顿时不敢再这样放肆,垂首叹息,才道,“我只是没想到,宋五姑娘竟是……竟是这样一个人,兄长,你可听说了吧?”
方才卫起说他知道,却不知是知道多少了。
不过怎么说都不要紧,反正卫锦料定卫起对宋仪没有半分的好感,现在知道宋仪倒霉,卫起不说拍手高兴,至少也该是无动于衷吧?
事实上,卫起还真这样表现给人看。
他本就是喜怒不形于色,且少有被人猜中心思的人。除却陈横这等聪明绝顶之辈,已经少有人能窥破卫起本心。
由是,听了卫锦这话,卫起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道:“宋仪此等人,死不足惜。”
听得此言,卫锦这才笑了起来。
她也不再多说,只在心里盘算着宋仪倒霉的日子。
今日的事情闹得这样大,是谁也没想到的。
那周兼才是个真正的狠角色,怕是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完全忘记旁边还有彭林了。
彭林原本就是周宋两人案子的主审,中间很多事情都是从他手里过去的。现在在拜堂那时听说了宋仪做过的事情,若是他装作不知道,怕是……
一弯唇,卫锦心里无比痛快。
这一回,真是要斩草除根了,等待着宋仪的,不过是万劫不复。
卫锦所料,的确不错。
现在的彭林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府上,可却坐卧难安。
他看得出,周兼对宋仪虽是决绝,可心里并非无情。怕是他插手这件事,秉公处理,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宋仪怕是最终会身陷囹圄,而周兼会不会后悔亦是个未知数。若是他不插手,作为刚直不阿的御史彭林,他实在是良心难安。
书房里,彭林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很久。
望着外头渐渐沉下来的暮色,彭林着实叹了好几口气。
“咚咚咚……”敲门声起。
“谁呀?”彭林难得有些不耐烦,“老爷我正在想事儿,别来打扰!”
“老爷,是妾身。”
外头说话的乃是彭夫人。
彭林一听,赶忙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去拉开门,叹气道:“是夫人啊,我这是急糊涂了,可莫怪啊。”
“周宋两家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何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彭夫人现在还记得,当初小杨氏带着宋仪来的时候,那姑娘当真是天人之姿,配周兼真是再好不过,怎么现在反而……
“也是没办法……”彭林叹气,将事情的原委解释了一番,才续道,“留非那边倒是不要紧了,毕竟已经没有回头路,他若是真接纳了宋五姑娘入门便是大大的不孝。可我呢……”
“老爷,你可是真糊涂了!”
彭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彭林竟然是在为这件事纠结。
她虽是惋惜宋仪,可更知道自己丈夫的前程要紧:“老爷您想想,这件事不是您办的吗?若是这背后另有他人是黑手,您岂不可能冤枉了下面人?真相不曾大白,又如何对得起您的名声?再说了,众目睽睽之下看着,您哪里推脱得过去?”
彭林一听,这才回过神来。
他连连跺脚,叹气:“都是我昏了头了。可此事着实是……唉,怎么偏偏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呢?”
怎么说,周兼也是他赏识的人,而宋仪与周兼真是再般配不过的。
他一下想起了之前卫锦说的话,忽然对彭夫人道:“这世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听说过昭华郡主与宋五姑娘交好之事吧?没想到,今日在宴席之后,她竟然言语主动提点我,明着是要我查清此事,还宋仪清白,暗地里分明是要借我的手杀了宋仪啊!”
混迹在官场那么多年,彭林怎么可能听不出昭华郡主的意思?
他本就是老奸巨猾的狐狸,不至于轻易被一个小女娃蒙骗。
更何况,善心还是恶意,其实很明显。
只是寻常时候,彭林忙着官场上的事情还来不及,从来不搭理这些个小孩子之间的细小恩怨罢了。
彭夫人一听,也是点了点头,道:“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不说那宋五姑娘是不是罪有应得,至少昭华郡主是没怀好意就是了。你只管做你的,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是了,无愧于心便是。”
至于是不是发生什么别的,那就不是彭林能管的了。
他拉着彭夫人的手,只笑得眼角起了笑纹,道:“夫人真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只在这一会儿,彭林便已经决定好了。
虽说是在人家原本的拜堂之日上门不好,可毕竟是公事公办,这样大的事情不能平白放过了。
彭林跟夫人把话说完了,便立刻差了下人,通知衙门,叫人跟着他一起去了宋府。
今夜的宋府,注定不平静。
宋仪拜堂时那一件事闹了个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不说,连婚事都吃了,府里上上下下都在议论,可又觉得宋仪实在可怜,不管有什么话,都不敢当着她的面儿说。
小杨氏也是唉声叹气,可在宋元启那边却是脸色铁青。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叫人去把宋仪叫到书房来,要当面问个清楚。
当初在济南牢中的时候,宋元启便有询问宋仪的时候。
只是那个时候,宋元启发现宋仪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反而为自己怀疑自己女儿的事情而羞愧。但是如今又怎么解释?
一想起来,宋元启只觉得怒火中烧。
他非要找宋仪问个清楚不可。
丫鬟们已经去叫人,可还没把人请来,外头就有人进来报:“老爷,彭大人带着人来了!”
彭大人?
彭林?!
宋元启悚然一惊,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他的来意,然而这个时候反应已经迟了。
通报不过是为了礼数,而彭林是为了公事而来,阻拦也是无用。
宋仪被丫鬟请来书房的时候,正好撞上了彭林。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彭林也没想到这样巧,这时候看宋仪,却又与拜堂时候不一样了。
暖黄灯火之下,这一位宋五姑娘脸上有着奇异的苍白。
一身大红嫁衣已经换下,满头繁重珠翠也已经卸去,脂粉气连带着那种女儿家的羞涩也从她脸上消失干净,眼底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静。
宋仪见了彭林,却没有什么惊讶,反而平静至极。
仿佛,她早就料到了一般。
身上穿的实在是素净,若非白日才看见她穿着大红嫁衣的艳丽模样,谁也不会认为此刻的宋仪与白日的宋仪乃是一人。
还没等彭林开口,宋仪便已经淡淡抢先:“彭大人是来带小女子去审问的吧?”
彭林一怔,而后点了点头,沉声道:“宋五姑娘知道便好,原本此案便是本官负责,若宋五姑娘才是背后做手脚之人,此案便……”
“我清楚,现在就走吧。”宋仪说得轻描淡写,“只是并非我做过的事情,我绝不承认。”
纵使所有人都以为是她,可她相信,老天爷是长眼的。
她宋仪,冤枉!
彭林不明白宋仪哪里来的这样的笃定,如今也不想知道。
宋仪的识趣,叫他内心复杂,更想起周兼的事情来,只能长叹一声,道:“那只好委屈宋五姑娘了。”
一摆手,便有不少人围了上来,似乎生怕宋仪逃跑。
宋仪倒是不惧怕,跟着人就走了出去。
星月高悬,此夜无声。
宋仪跟着人离开宋府的时候,便听见背后压抑的哭声,她不知道是谁在哭,也不知道这是为了谁哭。
她只知道,她不想哭。
多好的晚上?
若她不死,这一辈子都会记得。

☆、第五十一章 困兽

这是宋仪第二次接触这样的地方。
不算是最阴暗潮湿也不算是最脏污混乱,彭林到底还是想着她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家,也有周兼那么一点两点的情分在。
宋仪入狱的时候,竟然还有干净的被子,一些女儿家的用品。
周围都是女囚,很显然,宋仪的进入,引起了这里许多人的敌意。
但是在彭林进来的时候,这一切又都消失掉了,没人会跟穿着官服的人作对的,即便这个新进来的姑娘受到的对待实在让人嫉妒。
“彭大人不必格外优待我,也莫指望我与寻常人一样随口便将所有事情交代了。”宋仪口气淡淡的,“因为我对我所谓的罪行,一无所知。即便严刑逼供,彭大人您所能得的也不过是错漏百出的谎言。”
宋仪绝对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
如果真有人玩严刑逼供想要个结果和替死鬼的这一套,她铁定是受不了的。宋仪不说耽于享乐,但至少是个不让自己受苦的人。
既然生不如死,不如让自己在有限活着的时间里痛快一点。
她在对着彭林说这话的时候,就明显感觉到,她改变了。
如果是以前,她可能会想,能活着有什么不好?苟且偷生也未必不是一条好路子。可是现在,有的东西变得没有那么要紧了。
人活在世上,还有更多要紧的东西,何必那么疲惫?
即便是机关算尽,最后能留在自己手中的又有多少呢?
很多人根本不是那一块料,世界上利害的人多了去了,她并不算什么。
彭林看她的目光也有些微的变化。
“宋五姑娘……”
这样听着,倒仿佛宋仪真的很无辜一样。
以彭林往日的经验来看,她也许是真的无辜,并且因为被牵扯进这件事里感到愤怒。但是如今的彭林,实在不敢肯定。
因为,他发现自己更相信周兼。
周兼无疑是个必定大有作为的人,他不会轻易冤枉了谁,除非证据确凿。
虽也在心里觉得宋仪可怜,可彭林也只是叹了口气,道:“本官不需要宋五姑娘你的供词,只需要你的笔迹罢了。”
这件事很快就可以做完,彭林也不需要另挑出一个时间来做。
他招手就唤来了书吏和狱卒,叫人把笔墨纸砚给铺好了,然后一摆手势道:“宋五姑娘,请吧。”
需要下笔?
这倒是跟宋仪想的一样。
只是……
她脸上忽然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异常嘲讽的,有意思的。她虽然完全不知道自己以后会遇到什么,可是在这一次,她如此痛恨所谓的“命运”。
老天爷,凭什么叫她遇到这些?
她躬身,便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字。
这个时候,她用的乃是左手。
早在书院的时候,宋仪便面临两年前被人扔下的一个谎言:那一位说右手伤了不能写字,所以从那以后几乎没在书院写过字。
而不管这人的笔迹如何,那等拙劣的字迹,即便是对着账册上的字迹画,也终究失了“神”。
若以字迹为证据,又如何能抓宋仪?
唯一的破绽,就在于以前那一位留下的字迹上。
宋仪无法销毁往日的东西,可在现在,她的字绝不是破绽。
在她下笔的时候,彭林眉头便拧了起来。
账册他也看过好几次,对字迹也算是熟悉。在没有人提出是账册有问题的时候,不会有人往字迹方面去想,但是一旦有人提出,这里面的破绽就很明显。彭林以为,只要宋仪写字,就一定会露出破绽。
然而,没有。
宋仪字迹之间露出的那股神韵,与账册上那几个字完全不一样。
只写了寥寥几字,宋仪便搁了笔,抬眼问:“彭大人以为如何?”
彭林的目光凝在她的左手上,只道:“宋五姑娘乃是左撇子?”
“不是……”
宋仪看向自己的右手,也不解释原因,只是坦荡承认。
彭林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便要宋仪换手:“还请宋五姑娘再用右手写字试试。”
右手也是没差的,因为写出账册上那几个字的人根本不是她。
在这一点上,宋仪凛然无惧。
她提笔便写,落下来的字却比先头要好上太多,不说字迹如何,光是这字便已经叫彭林惊艳了一把,虽是在狱中,虽是对着一个有可能篡改账册的罪人,彭林也是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字啊!”
宋仪道:“也就这一手字拿得出手了。”
她写完便搁笔,而后问:“彭大人以为如何?”
“……看这字……”彭林也实在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感觉了,他只觉得荒谬,“宋五姑娘您现在的字……跟账册上……”
完全不一样。
其实账册上的字迹是完全描摹着账册上原本就有的字来写的。
毕竟账册上的字都是出于一个人之手,写来写去就那么几个,要在同一本账册之中找出同样的字来画一遍,相当简单。
但是最重要的便是笔锋之间透出来的那种神韵,一个“神”字并非能模仿的。
同样,宋仪这般漂亮淡静的“神”,也不是账册上的字所能企及的。
根本不是一个人。
彭林忽然觉得自己抓错人了,只是周兼必定比他更了解宋仪,没道理平白冤枉这姑娘啊。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文人对字迹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过敏感了,彭林自己也是文人出身不可能不明白。
不过……
世上也有人的笔迹能以假乱真,便是有人临摹古画也能叫人完全看不出来,更何况是这些?
一时之间,彭林已经决定不下。
宋仪倒是一下清闲了起来,她的境况并不乐观,她甚至知道,那缺失的两年早就成为她最大的弱点,永远也无法避免。
除非,她能清楚地知道这两年里“她”做了什么。
但是很明显,她身边的丫鬟们对“她”所做的事情毫无知觉,所以宋仪也根本无从查起,至于所谓的《穿越日记》也不过是个鸡肋。
也就是说,从这一点上看,宋仪毫无优势可言。
并且,即便是她知道自己在这两年间做了什么,也根本无法挽回。
只是如今,宋仪看着彭林这纠结的样子,终究还是有几分苦中作乐的心思泛上来,于是劝道:“彭大人不妨去问问周公子,他指不定能知道一些旁的呢?”
此言,正中彭林下怀。
他现在心底转的便是这个心思,原本极其寻常的事情,可被宋仪这样轻而易举地说破了之后,他又感觉出一种奇异的尴尬来。
彭林不由得兴叹道:“宋五姑娘真是冰雪聪明的人物,不过越是如此,我只能越怀疑你。”
“那是彭大人觉得我还不够聪明……”宋仪倒是不介意,说得也很轻描淡写,“若是您认为我足够聪明,便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情。”
彭林正想要点头,但是转眼一个念头闪过,他便顿住了。
因为,宋仪明显话里有话。
他忽然觉得这宋五姑娘是实打实一个妙人。
因为,宋仪这话的意思,明里是说彭林觉得宋仪不够聪明,可事实上宋仪觉得自己完全是个聪明人,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不过……
这些话也就是说说罢了,彭林捻须,看着桌案上已经被人收起来的两幅字,道:“不管怎样,此事乃是因留非而起,我今夜便去拜访他一遭……”
先拜访了宋仪,如今又拜访周兼,这二人白日里还在拜堂成亲,都是才从喜堂上下来呢。
想想,彭林也是无言。
他叹着气,交代好人好生看顾宋仪,这才星夜赶往周府去见周兼。
与宋府一样,高挂着的大红灯笼和大红喜绸已经开始被人撤下来,彭林来的时候,外头还有下人们在忙碌,见了他到,便立刻有人进去通报。
彭林本是高位,又对周兼有恩,进周府根本无人阻拦。
周兼接了消息,也立刻与周博出来迎彭林。
这件事倒是与周博无关,周博也猜到是什么事情,略说了两句,便没有继续留下去,而是让周兼好生与彭林说。
周博人一走,周兼再将闲杂人等挥退,彭林才说了话。
“那宋五姑娘的字迹,颇有些古怪之处……”
彭林想着,将方才狱中叫宋仪写字时候的情状一一说来。
这等事情本该是无解,彭林本以为以周兼的能耐也得想上很久,没想到周兼在听完之后,便捏着自己的眉心,也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倒是能听着那声音极淡,说不清是喜是怒还是失望。
“您乃是京官,并不知道济南那边有关于宋五姑娘的种种传言。她曾说伤过右手,所以在书院之中有约莫两年不怎么有丹青书法之作,而我这里留有她这两年之中的作品,与账册之中一般无二。”
“这倒是稀奇……”彭林皱眉,“可我看着宋五姑娘那右手写字更漂亮,哪里像是伤过?”
“……所以我说她心机深重。”周兼甚至觉得这等事实在是费力不讨好,“伤过的右手已经不能写字,她索性换了左手,这样谁还能知道她的字迹?即便是与此案有关的人,见了她的字,也不会有任何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