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着宋倩笑笑:“我也该说,没想到三姐姐是这样率真的人,倒叫我刮目相看了。”
宋倩一下羞赧起来,扑上来挠她,两个人倒是一下少女心性起来,玩笑作一团。
刚到京城,这么一闹,原本的紧张感也终于消散一空。
此地繁华,毕竟非济南府能比,跟着来的众人都想出去见见世面。
在别院停留两日,小杨氏上下一通打点完,终于有空闲时间下来,准备带着人去外头逛逛庙会。她乃是京城人士,对这边倒也熟悉,不过嫁了人之后便一直在南边,少有回来时候,自己也想念。
一切准备停当,眼看着就要出门了,结果那一日早晨,杨府那边就来了消息,说是大太太头风终于好些了,想起小杨氏回来这么久还没见过,不能慢待,因而邀她们过府一叙。
好端端的庙会肯定是去不成了,宋家姑娘们难免觉得扫兴。
可杨府这里又不能不去,一时只好打叠起精神来,换上一身衣裳,跟上小杨氏,一路又去了杨府。
这一回,她们总算是见着大太太许氏了,看上去比孙氏的年纪要大一些,人很富态,眉眼之间都透着一股子高贵的味道,看人的时候略略地抬着眼。
旁人一往她跟前儿站,便跟矮了一截儿一样。
要按着寻常人的话来讲,大太太的女儿进宫当了皇帝的妃子,合该她这样。
只是宋仪站在她面前,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的时候,着实难受。
许氏坐在水榭里头,手里把玩着一柄通体碧绿的翡翠如意,吊着眼睛把宋仪从头看到了脚,而后才笑一声道:“早听说过你们宋家是庶出的姑娘更漂亮,没想到今儿一见竟然还是真的。”
小杨氏脸色有些难看:“大伯母说笑了,女儿家,貌虽要紧,才可也要紧呢。”
“可不是,我听说仙姐儿可是书院结业时候的头名,这一位长得好看的却是个草包,只听说连结业也不能够。”大太太也不知哪里来的消息,张口便开始讽刺,“不过这也怨不得你。我那女儿虽去得早,不过年纪小时候就是个好读书的,仙姐儿承了她的才华,也是厉害的。对你,对孟姨娘,更不能强求……”
话里话外都是讽刺,宋仪听着也是有些无言。
小杨氏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不过她应该是已经习惯了,只笑一声道:“大伯母说得有道理。”
许氏终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小杨氏根本就没打算跟他掐,任许氏说什么她都不反驳,这样说起来也没意思,许氏索性去说别人了。
平白被牵扯进去的宋仪简直无辜,宋倩也只能憋笑。
毕竟,宋仪在济南府的时候还是个八斗才女,到了大太太嘴里就成了个除了长得好看之外一无是处,甚至不能从书院结业的绣花枕头了。
宋仪素来能忍,倒也不在意,规规矩矩坐在旁边便不说话了。
过不一会儿,外头便有丫鬟笑着通报了一声:“慧姐儿下学回来了。”
于是,里里外外一下就热闹了起来,就连大太太也不由得笑眯了眼:“今儿倒是回来得早,也不知又被先生夸了什么,快叫她进来,外头天儿热,赶紧给她端碗冰镇酸梅汤来。”
“还是祖母疼巧慧,我可是听说今儿来了贵客,早早完成先生交下来的课业赶回来的。”娇滴滴的声音一下就传了过来,接着便见到丫鬟婆子们簇拥着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约莫比宋仪小一点的年纪,看上去身量纤纤,走路带着一股子轻灵劲儿,进来之后便扑进了大太太许氏的怀里。
“哎哟,我的小心肝儿,当心摔着了。”
许氏连忙接住了她,笑着抚她的背。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也都跟着笑起来,仿佛这样的场景已经是见过很多次,习以为常了。
宋仪倒是惊讶,没想到许氏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杨巧慧是许氏膝下嫡孙女,才上书院没两年,听她言语之间表露出来的意思,课业也是相当不错的。
祖孙两个在人前腻歪了一阵,许氏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可别猴在我身上叫人笑话了,也不看看这里还有客人呢。”
“啊呀,要不是祖母提醒我都忘了。”杨巧慧一下子起了身,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她连忙回过头,灵动的目光一下扫了过来,先给小杨氏行了个礼,而后看向了其余几个人。
宋仪今日原本是不很出挑的,至少穿着上头。
至于容貌,那是天生的遮掩不了,而杨巧慧的感觉也是天生的,只一眼就瞧见了太过出众的宋仪。
早在小杨氏他们来了之后,杨府这边便是人人都知道了消息,更知道有几位姑娘跟着一起过来了。丫鬟婆子们议论的时候,少不得要私底下点评一二。
这样一来二去,杨巧慧也渐渐知道了一些。
不过,杨府这边的人多谈论宋仙,毕竟是济南那边书院结业考校的头名,杨巧慧对这个也更关注一些,她方才转过身来,头一个想找的就是宋仙。
只是此刻,她的目光完全被宋仪吸引了。
若是没记错,小杨氏带过来的众人之中,的确有个很漂亮的,不过据说连书院结业都没能过。
想着,杨巧慧脸上挂了甜笑,脱口问道:“哪一位是仙姐姐?”
小杨氏一僵,勉强从容地解释道:“仙姐儿没来,还在济南呢,慧姐儿要见,怕要另寻机会了。”
“原来这样么……”杨巧慧嘀咕了一句,似乎有些不解,又道,“早就闻说仙姐姐才华盖世,在济南一举夺得魁首,可叫人没想到。祖母与我娘可时常拿仙姐姐来教训我,叫我认真读书呢。”
“瞎说,我们可没这样逼过你。”许氏剐了她琼鼻一下,带着浓浓的溺爱。
杨巧慧道:“你们逼也没用啊,谁不知道现在郡主也在书院?不管是才华还是出身,都是我比不上的。我也就是个万年老二的命,自打她进来,我便再没有过得第一的时候了。”
说来也是郁闷,杨巧慧不大高兴。
只是宋仪这里却犯了嘀咕。
郡主?
这等高贵的身份,何必还上书院读书呢?自己请个先生来教,怕才是最简单不过的。
她还没思虑完,就听见了许氏接了杨巧慧的话,道:“你啊,哪儿能跟郡主比?不过你也就是嘴上功夫厉害,真当我不知道你如今与郡主交好吗?就你还要压过郡主呢!”
许氏笑着,见小杨氏这边的人似乎都面带着疑惑之色,于是解释道:“就是嗣祁王的妹妹,单名一个‘锦’字的。前不久才到了书院里,没想到就一把压过了慧姐儿,可把咱们给郁闷了许久。不过好在你们两个竟然交好了,可是叫人没想到的……”
说来郁闷,可许氏哪句话里不是炫耀?
旁边的孙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略显得不耐地扭过了头去。
宋仪这里一听,却是反应了过来,“卫”乃国姓,郡主单名一个“锦”字,那不正是卫锦吗?再想想这时间身份,难不成是当初那个?
这猜测可半点也不好。
宋仪当初与卫锦也有过一面之缘,便是那泼辣小姑娘甩鞭子抽人的时候,宋仪还记得自己的玉坠就是她给抽碎的。
一提起这样一个人,宋仪本能地不喜欢。
她想起自己其实很少厌恶谁,可这卫锦约莫是其中难得的一个,性子太骄纵,还没个轻重。记得她醒过来那时候,摆弄听人说,她是被卫锦给推下去的。
杨巧慧竟然与卫锦交好?
在宋仪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看杨巧慧的目光,也就不那么自然了。
好在,宋仪的异样没人发现。
她只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的细节,渐渐从旁人口中知道了卫起与卫锦。宋仪一觉睡过去两年之后醒来,头一件遇到的事情便跟他们两个有关,只是对这二人的种种,竟还不很清楚。
嗣祁王卫起,地位虽不比皇帝亲子所封之亲王,可在俸禄待遇上却比亲王还要高上一些。其父乃是当朝天子的胞弟,只可惜身子骨不好,体弱多病,没能被立为太子便已经英年早逝。
由此一来,自然也有人戏言说当今皇上的皇位乃是卫起的父亲让来的。
不过皇上自个儿倒是不介意,大手一挥直接封了卫起一个嗣祁王,另封他妹妹卫锦为昭华郡主,地位也仅次于公主了。
只是卫起从小生下来,也是个命途多舛的。
这一位早年染上些古怪病疾,久不见好,有高僧断言需要避世修养,所以卫起年纪不大时候便已经入了寺庙,跟随着师父们修行。
说来也怪,一入寺庙,卫起就慢慢地好了起来,从此没病没灾。
不过身子好了,心性也被佛陀给磨平了。
从那以后,卫起竟似成了个修行的僧人,无欲无求,淡泊高远,且还不近女色,成日里叨咕的都是些佛学经义。
世人喜好之种种,非卫起喜好之种种。
这般一个清心寡欲之人,本该超脱世俗,可偏偏皇上惜才,照旧叫他辅政。好在这一位素性聪明,即便是处理政事也是颇有手段,并未完全拘泥于佛家经义,由此越发受皇帝倚重。
至于另一位昭华郡主卫锦,比之卫起可就差了不少。
卫锦从小就是皇宫里长大的,兴许是娇生惯养了,所以虽则眼界开阔一些,不同于寻常大家闺秀,可性子太骄纵,也没人敢管束,一直以来都叫人头疼不已。
不过最近似乎好多了。
许氏拉着杨巧慧的手,笑着道:“都说是女大十八变,原本郡主可带着几分男儿气,如今回了京城,便染上咱们京城姑娘那几分精致的脂粉气。现如今,调香弄粉,诗词歌赋,哪样比寻常姑娘差?都说人是会长大的……”
“祖母这话说得不错,前儿郡主还研究出个好玩的东西,叫珍珠粉,往脸上一抹,那漂亮的。”说到底,杨巧慧也是个小女孩儿的心性,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便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前儿郡主还给了我两盒,回头我孝敬给祖母。”
“我这一张老脸老皮,可不用浪费这些个好东西了,都是你们小姑娘的玩意儿……”
许氏这会儿看上去太慈和,半分没有此前讽刺宋仪时候的尖酸刻薄。
宋仪心里无言了半晌,终究还是觉得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去去的争斗毫无意义。
她陪着在这里枯坐了许久,只觉得嘴角都要僵硬掉了,众人才说要去用饭。
待用过午饭,便有人张罗着去看戏,杨府专程请了戏班子来,大家坐在下头一起听了戏,用了不少茶点,这才有散去的意思。
这一段时间,足够杨巧慧认识宋仪等人了。
不过她性格跟宋倩不对付,又根本不想跟宋仪这等庶出的说话,宋攸年纪太小,也没话说,因而杨巧慧只觉得无聊,暗地里不知打了多少个呵欠,更不知多看了宋仪那脸几眼。
眼看着他们要走了,杨巧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道:“回头可要好好跟郡主说说,这宋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不就是一个都不能从书院结业的卑贱丫头吗?长那么好看一张脸能当饭吃不成?真是……”
宋仪还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她只在出了杨府门的时候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小杨氏瞧见她这般情状,便是一笑,不过接下来却说了一句让宋仪心情有些沉重的话。
“方才席间听见的与郡主有关的事情,倒都不算是什么大事。听说后日乃是彭大人夫人的寿辰,倒是需要上心一二。”
彭大人夫人的寿辰?
宋仪抬眼望着小杨氏,已经隐约明白小杨氏的打算了。
只是他们与巡按御史府素无交情,连请帖也没一张,又要怎么去人家府上贺寿?
☆、第二十八章 幕僚
彭林原本是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一,前一阵被点为巡按御史,这才巡察到山东去,由此引来一系列的纷争纷扰。如今彭林已经归京,这巡按御史的名头自然也就放下了。
不过饶是如此,他也还是大名鼎鼎的御史之一,更是深得皇帝信任。
这日,其妻生辰,自然也有不少的人关注。
平日里,彭林严于律己,不曾与朝中官员们有什么往来;可一到后院这些事情上,纵使彭林乃是一家之主,也无法插手太过。
小杨氏打的,正好是这方面的主意。
宋元启的事情便是彭林巡察的时候弄出来的,可以说此次事件还是彭林出力最大。虽然可能不大,可如果能说动彭林一二,宋元启这件事也就简单了。
更何况,这里头指不定还有个周兼……
等到寿宴当日,小杨氏果然带着人去了。
她没有请柬,可在出现在彭府门口时,却是坦然自若,自然地流出她当年那大家闺秀的风范来。
“这世间本无尴尬之事,庸人自扰之罢了。”
小杨氏见宋仪跟着自己,似乎有所思,便点了她一句。
“似这等贺人寿辰之事,只要我与彭夫人无仇,又是真心祝愿,便必定不会出事。换了我,遇到旁人没有请柬也来为我贺寿,我心里必定高兴的。”
这话虽是以己度人,可未必没有道理。
宋仪想着,孟姨娘常说,以善待人,终得善待,不过这一个“终”字,多少让她心有戚戚。
她点了点头,淡声道:“闻说彭大人乃是百炼钢,不过在彭夫人面前也化作了绕指柔,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见到就知道了。”
小杨氏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方才说话间,芙叶已经上前去递上了贺礼,并且送了自家的名帖。
前头那灰袍仆人低眼一看名帖,便一抬眉瞅了小杨氏一眼,问道:“夫人可有请帖?”
“初到京城,尚无请帖,不过彭夫人寿宴,我等真心祝贺而已。即便是夫人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心意到了即可。”以退为进的一番话罢了,小杨氏表现异常淡然。
仆人又看了小杨氏一眼,弯身低头道:“小的只是随口一问,夫人莫要往心上去,您这边请。”
他说话的同时,也给旁边的小厮打了个眼色,那边立刻有人跑去与夫人通报这件事。
寿宴正当时,来的都是朝中有诰命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自是一派热闹。
彭林被朝中大部分大臣,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今日的彭夫人寿宴,却也有不少人来,毕竟现在谁不给彭林一个面子?
如今的彭夫人满面笑容,显然也是乐得合不拢嘴。
她正跟客人们闲聊,冷不防瞥见角落里有人过来说了两句话,心思便是一动,便叫了人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接了外面消息的丫鬟走上来,附在彭夫人耳边道:“方才门外头来人说,有位宋夫人杨氏带了贺礼来,是原山东布政使司左参议宋元启的夫人……”
作为彭林的贤内助,彭夫人自然知道宋元启这个名字。
她皱了眉:“这一位来干什么?”
“小的也不知,不过宋夫人说她是真心来为夫人您贺寿,瞧着神情倒是坦然得很。”
“坦然?”彭夫人笑了一声,“那这倒是一个有趣儿的人。她若当自己真是来贺寿的,我也只当她是来贺寿的,回头她要求见老爷或者干点别的什么,我必不插手。来者是客,你们还不快把人请进来?”
丫鬟们听了彭夫人的话,连忙下去把小杨氏连带着宋仪宋倩等人请了进来。
彭夫人一眼扫过去,就瞧见了小杨氏,果真是坦然得很。
后头的两位姑娘也是天生丽质,不过走在右边一些的宋仪自然更打眼,看着倒都是光风霁月模样。都说是人以群分,那宋元启闻说也清誉不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差错,彭夫人心里也有自己的推算,只是到底不能对人说。
朝中之事,多多少少有那么些牵扯,更何况这一回还挺大?
她起了身,朝着小杨氏便笑了一声:“宋夫人。”
“夫人好,妾身这是不请自来,只想着没打扰到您。”
小杨氏见了个礼,周围的宾客们少不得多看她两眼。
因着宋元启并非京官,所以众人也不大认得小杨氏,只以为是寻常宾客。
当着众人的面,彭夫人也不戳破她的身份,只与接待寻常宾客一般,请小杨氏入了座。
小杨氏的来意,彭夫人无比清楚,她只是冷眼看着,并不主动提起。
一直等到宴会上的人渐渐散了,小杨氏才来到彭夫人面前:“此番来,一是为了给您贺寿,二是……”
“宋夫人的来意,我岂会不知?”彭夫人叹了口气,“宋大人如今还在狱中,原本官场之中,此等事不算是什么大事,也从未听闻宋大人依附于谁,参与了哪派党争。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等不过都是被殃及的池鱼……”
听着彭夫人这话,小杨氏心头猛地一凛:“夫人这话的意思是——”
还能有个什么意思?
宋元启应该也是无辜的罢了。
山东布政使司的左右参议,那周博有些古怪处,可宋元启真找不出太大的差错来。但是彭林不能徇私,但凡宋元启有一点两点的嫌疑,也都要先抓起来。不用怕麻烦,因为若有了漏网之鱼,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彭夫人看着小杨氏,道:“你是来求见老爷的,我只听闻宋元启是个清官,只为着他这一分的清誉,我今日不曾将你拒之门外。不过,我也不会为你牵线搭桥,老爷愿意见你是你的运气,不见,你也这样回去吧。”
宋仪这时候站在外头,也能听见个一二,心下只觉得这彭夫人乃是个一团和气的人,寻常人若见了小杨氏,奚落还来不及,哪里会这样和颜悦色相待?
就是小杨氏自己也是心下感动,道:“便是今日之事不成,妾身也铭感五内,必不敢忘彭夫人今日之恩。”
“哪里有什么恩德?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对彭夫人而言,此事着实太简单,她一抬手,便招来丫鬟,道,“老爷现还在后头书阁里喝茶,你瞧着去通传一声,看看老爷怎么说。”
彭林是个爱书之人,所以在花园临湖假山后面,特意建了一座书阁,里面放着他所有的藏书。
小厮来的时候,门扉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几缕浅淡的烟气,还有人细细的说话声。
“老爷,夫人着小的来传,说是前面宋元启的夫人求见,问您见还是不见?”
宋元启的夫人?
坐在屋里的彭林一下怔住,接着看了自己对面一眼。
书阁之中,书香墨韵,四面挂着文人书画。
当中一张茶桌上摆着茶盘香盏,相对坐着二人。一人便是彭林;另一边却是位年纪不大的公子,满身书卷气,脸上青涩似也被近日以来种种大变而洗刷干净,转而变得沉静而内敛,像是沉入深水的湖石,抹黑又润泽的一片。
那一双眼眸也是乌黑的,窗外头斜斜落进来的一片余晖,撒在他盘着的腿边,只照亮了他半张脸,显得明灭不定,可平白带出一种暗昧的感觉。
若要熟人来看,必定不敢相信,前后短短一段时日内,周兼竟有如此翻天覆地之变化。
就是彭林自己,若非他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
本来周博出事,便是因为承宣布政使司一笔账目出了差错,账面上写的是二十五万两,可府库之中仅有二十万两,中间这五万两的差距着实令人费解。府库那边的账目倒能与库银相对,说是没有差错,可周博这里的账本怎会多出来?
两本账册不一样,不是周博这里出了问题,就是府库那边出了问题。
因此,彭林不得不将这一位素有清誉的周参议给抓了起来,周兼的日子也就一下天翻地覆。
原本周兼乃是济南出名的才子,如今为了解救自己的父亲,不得入了吏胥,便不是什么好事。更莫言,现在他还成了抓他父亲的彭林手底下的幕僚。
抬手,手指压在旁侧香炉出香的空隙上,周兼唇边挂了几分笑:“彭大人要见吗?”
“我应该见吗?”
彭林素来比较依赖自己身边的智囊,尤其是在周兼来了之后,他发现此人乃是多智近妖,几乎是事事算无遗策,也就凡事多问上他两句。
周兼撤了手指,而后轻轻一嗅,便嗅出指间染上的香息。
他点了点桌面,道:“我父亲下面人的账目没问题,可下头管着账目的人,与秦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周某早就告诉过大人您,此账目问题,一则是下头人办事不妥当出了差池有贪墨,做了欺上瞒下的事,二则是这账目只在账本上出了错。其一倒不要紧,左右都是秦王头疼;可若是二,事情必定出在宋元启的身上。”
彭林没说话,只听着。
周兼又道:“宋元启此人与我父亲向来交好,布政使司左右参议虽分管着不同的事情,可账目上却是两个人一起保管东西的,同一本账册,除了要从我父亲手中经过之外,还要从宋元启这里过。”
这一回,彭林接了话:“所以我也以他事为由头,先捉了宋元启,扭送到这边来。不过我只怕,修改账目事小,他们被秦王当了替罪羊才是大。”
现在还不知这一笔银钱到底是被人吞了,还是本身便不存在。
若是被人吞了,怕是秦王那边的嫌疑会更大。
当今皇上有五子,尚不曾立太子,秦王嚣张跋扈,多纵容门下人之举,大多数人因着其母出身高贵,秦王又骁勇至极,所以对秦王这等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若是秦王这手伸得太长,朝中大臣们可就要不高兴了。
彭林琢磨了一阵,便道:“如此,我还是不见这宋夫人为好。”
周兼唇边的笑意不曾变过,垂下眼去喝茶的时候,才微微一眯眼,待得茶香氤氲满口,才道:“彭大人何必去见一介女流之辈?如今朝中正在审议此事,见不见都不打紧。”
彭林眉头一挑,一摸自己唇上两撇胡子,才瞧周兼道:“我忽然想起来,你跟那宋五姑娘,似还有过一段情缘?”
将放下茶盏的手指一僵,周兼唇边的笑意却扩大了,摇摇头道:“彭大人您知道的事情还真多。”
“咳,不也就是问上一两句吗?”彭林只觉得如今这场面有意思得很,“我倒是好奇了,能被你周留非看上的姑娘,到底是何许惊艳……”
惊艳?
周兼想着,便放下茶盏,淡淡道:“美人皮,石头心,捂不热的。”
☆、第二十九章 旧日情
花厅中,小杨氏已经坐下来与彭夫人一道品茶。
去为小杨氏通传的仆人已经去了有一段时间,彭夫人打量着小杨氏的神情,只瞧见她沉静得很,连着旁边坐着的两个姑娘也规规矩矩,顿时高看了她们一眼。
宋仪也知道如今的小杨氏是有求于人,可这般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叫人刮目相看。她也是不动声色,不过是出于个性使然。
心下想着人也去了有一会儿,有消息没消息也早该回来了,怎么耽搁这么久?
莫非是彭林那边还有什么差错?
念头方转过去,宋仪眼角余光便瞥见那边彭夫人已经抬起头来,看向了前面。
仆人刚刚回来,站在外面,便恭恭敬敬道:“回夫人的话,老爷说,按着平时是必得要见上一见的,可如今老爷与此案有关,现在书阁内又有客人,实在是不好离开。所以,这一回只能怠慢了。”
话说得好听,只是不见罢了。
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小杨氏倒是感觉到了彭林的意思。这人虽是朝中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本事不小。
她眼神里带着很自然的几分失望,不过转眼便掩饰了过去,唇角挂笑道:“还是彭大人客气了,在府上叨扰多时,既然不能得见,那妾身也不好再厚颜待下去。今日彭夫人生辰,只愿夫人这等好心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事情没办成,她也是感激彭夫人的。
这等的心意,彭夫人也感觉得到,她与小杨氏聊过一阵,深感此人也是个可交的,这宋元启若能熬过这一劫,未必不能平步青云,就看他是不是能熬了。
彭夫人虚扶了小杨氏一把,请她起了身,而后特意点了丫鬟送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