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呵斥赵婉画:“大胆民女,胡言乱语,来人——”

张汤冷冷地在旁边笑了一声,他睨视着汲黯,“汲黯大人还是省省吧。”

张汤这一张嘴很毒,向来容易得罪人,得罪得最深的人就是这病秧子汲黯,他最厌恶的就是汲黯这样的人,自己说着正道直行,可是是否真的能够做到呢?

他张汤虽然卑鄙狠辣,真小人却是比伪君子好上很多的。

汲黯面子上挂不住,因为刘彻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关窍,可是张汤知道,自己不知道,汲黯给张汤气得喘不过气来,当下也是一声冷哼,干脆不管了。

刘彻的手掌再次握紧,之前所有的,所有的忍耐,都在这一刻化为了乌有。

再也不想管,再也不想顾,他甚至就想着,任由自己这满腔的冲动都沸腾吧,什么江山社稷都抛之于脑后,他只喜欢她!

她说,让他滚。

从来没有过如此绝情的时候,他只觉得喉中带着腥甜的味道,却大步向前,他要告诉他,他不走!

密室前面挂着竹帘,里面还有一层竹帘,他已经走了过去,身后的赵婉画却喊道:“不能过去!”

只是刘彻哪里肯理会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这竹帘前面,刚刚伸手过去就要将这竹帘撩开,然而在手指碰到那冰冷的竹帘的时候,他听到了他的声音。

陈阿娇在里面能够勉强看到他的动作:“你何苦?”

只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刘彻眼眶却湿了,你何苦……

苦。

他哪里不苦?

“阿娇……”

他嗫嗫着嘴唇,模糊地呢喃了这么一句。

陈阿娇拿着笔,在帘子后面,按着竹简在写什么东西,已经不再抬头:“陛下还是不要再往前一步为好,否则民女让人将陛下扔出去,似乎不怎么好看。”

刘彻愣住了,这熟悉的,带着调笑的口吻,往昔的一切记忆都从心底冒出来。

陈阿娇坐在漆案边,歪着脑袋,从他的食盒里拿了一只鸡腿,挑眉告诉他:彻儿你还是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为好,否则我便再不给你偷偷带糕点。

那个时候他生了病,忌油荤,只能看着陈阿娇将他吃食之中的肉食全部挑走,自己却喝着味道寡淡的粥,每次看到阿娇吃东西都垂涎三尺,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威胁自己,年纪开始大了之后,他也不是那么好哄骗了的,可是在她的面前,他从来都是那个什么也不比多想多问的彻儿。

他忌口忌了半个月,等到终于能够食荤腥了,去馆陶公主府找阿娇,阿娇却对着镜子翻白眼,转过脸来就数落说都是他的错,不然她不会半个月就胖了那么多云云……

小时候刘彻总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可是他甘之如饴。

此刻,听到陈阿娇不让他往前一步,他那惯性起来,竟然真的不敢再上前一步,即便往日他只是胶东王,而今日是大汉天子。刘彻有些讷讷,此刻完全不能顾及到自己身后的人的想法和表情,刘彻站在那里,只觉得煎熬。

“阿娇姐……”

他这样喊她,让里面陈阿娇的笔顿了一下,她看到了阮月的自我评估,顿时觉得有趣,竟然轻笑了一声,有意思。

将这自评放到一边,陈阿娇看向了下一张,却不妨瞧见了众多白帛之中的一张,拈出来一看,陈阿娇的脸色顿时又沉了许多,她菱唇紧抿,这冷冷地一勾——这上面关于赵婉画的评价虽然不说是很糟,可是绝度低于平均线很多,陈阿娇作为上司,给赵婉画的职位可以说是相当高明了。

她一心二用,将这些有问题的帛书全部丢到一边去,才对前面已经等候许久的刘彻,她提醒道:“陛下错了,错得离谱极了,这里没有什么‘阿娇姐’或是‘阿娇’。

刘彻这才注意到她对他称呼的转变,以前是彻儿,或者是刘彻,亲近的时候喊彻儿,恼怒的时候直接喊刘彻,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陛下”,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忽然觉得,他喜欢的那个阿娇不见了。

馆陶公主说阿娇性情是大变,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摔了一跤,什么事情都可能有,刘嫖责怪自己,说都是他,可是他心里比馆陶公主更难受。

后来他虽然时不时都去看她,可是刘嫖似乎想重新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宠溺着陈阿娇,一切似乎推倒了重来——他喜欢的那个阿娇,终于不见了。

何人能够理解他的痛苦和隐忍,是上天在惩罚他,要他孤家寡人,即便所爱就在眼前,却也不知道那人躯壳里住着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灵魂。

他曾悄悄找了方士驱邪算命,却都说阿娇没有事情,一次又一次,再长的爱恋都会被消磨干净。

直到他登基,直到他受到窦太皇太后的辖制,他母亲王太后和平阳公主都告诉他,皇后之位该换人了,他的谋士们也觉得如此,甚至就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要一个刁蛮的皇后,他需要一个没有权势的,比较容易掌控的皇后,而卫子夫和念奴娇,都是最佳的人选。

……

阴差阳错,他多想就这样进去告诉她,问她,知道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不敢,因为他已经预知到了一种惨烈——从陈阿娇的语气之中。

那就是他熟悉的人,熟悉的语气,甚至是那熟悉的性格。

“阿娇,我知道是你,这些——”

“陛下慎言。”

这句话终于也对刘彻说了,陈阿娇冷冰冰地弯起唇角,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刻薄恶毒,她纵然是知道自己失忆那几年大反常态,但是往日里对刘彻那么多的真心实意难道都喂狗去了吗?

哪里是喂狗,分明是喂猪!

陈阿娇一按自己的太阳穴,忽然发现,无论怎样做心理建设,她始终难以释怀。

无法释怀。

她自私自利,从来不喜欢无缘无故帮助别人,她帮助别人就是为了等着别人的回报,如今却有个忘恩负义的刘彻,不管他此刻有多少理由,到了她这里,通通成为了无力,陈阿娇还是那句话,那个想法——现在她不想看到刘彻。

大汉天子,却在这竹帘前面磨磨唧唧,他大约是还没看自己写给他的竹简吧?

陈阿娇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无情无感道:“你鸩杀了陈阿娇,如今还要杀死我吗?”

陈阿娇,我。

这应当是一个人,可是这句话前后两半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刘彻忽然就明白了,她的话,像是当头一盆冷水给他泼下来,什么都醒了。

陈阿娇说:“你走吧,别来烦我。”

语气淡淡,依旧无情无感。

刘彻终究还是不敢掀开那竹帘去看,就在竹帘外面站了很久,直到街道外面从冷清到喧嚣,再由喧嚣到冷清。

他抬步,想要说什么,可是却觉得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思绪乱极了,根本整理不过来,陈阿娇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完全不知道,而他自己——满心黯然。

张汤与汲黯见他出来了,那表情恍恍惚惚,像是下一刻就要摔倒——然而没有。

刘彻也是骄傲的,他脊背挺直,走出了这酒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然后将自己手中的竹简,慢慢地展开,上面只有两个斗大的字,看到这两个字,他一下抬头看着天,仰了很久的脸,又慢慢地闭上眼。

金屋。

她写了两个字,给自己。

金屋。

把金屋,还给他。

☆、第四十章 变心【二更】


主父偃端着茶杯,觉得怎么坐都不舒服,他偷眼看着陈阿娇,还是不敢说话。

这藏书之室是安安静静,已经没有升着火炉,好在天气不错,所以室内倒是也很暖和。

陈阿娇双手捧着杯中的热茶,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主父偃,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问道,“先生若有想问的,现在便问吧,再迟了,怕是我没耐心回你了。”

主父偃暗暗心惊,心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他迟疑了一下,才瞧向陈阿娇:“夫人您是……”

“以前是,现在不是。”陈阿娇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这是第二天,刘彻最终还是离开了酒肆,不过因为事情很大,一杯酒楼被府役们围起来的消息也算得上是劲爆了,不过好在之前留在大堂里的人不多,大多数人还不知道陈阿娇之前的身份。

不过主父偃要是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消息传得很快,他从那些细枝末节和蛛丝马迹上,怎么可能推测不出来?

所以陈阿娇这个时候很淡然,只不过从昨晚开始,就开始惦记着一个人的安危了,虽则陈阿娇觉得张汤很聪明,甚至当初帮她逃出宫的时候,他还说自己是不会有事的,然而昨日那架势……

陈阿娇捧着茶,却不喝,只是用来暖手。

回答了主父偃方才的那个问题,几乎是已经承认了自己身份,对聪明人自然也没有必要瞒着,当日在场的也就是赵婉画和齐鉴,别的人都被赶到了后堂去,更何况除了陈皇后之外,在密室之中的也有可能是别人。

准确地说,陈皇后是最不可能在密室里的人,因为——陈皇后已经死了。

“那夫人……日后打算怎么办?”

主父偃面前有一堆白帛,他此刻拿着毛笔在竹简上点化着,其实是被陈阿娇抓来当了苦役,陈阿娇这些时日懒怠极了,那三百六十度评估的事情干脆交给了主父偃来做,她张贴在一杯酒楼前面的告示,原本还有许多人感兴趣的,可是昨日就已经有很多报了名的人来说要销名,一瞬间竟然就已经没了人。

她看着那招聘启事挂在外面也觉得没趣儿,直接让人今晨给揭了下面,别人的主意不能打,她就开始想自己身边有没有人能够代替自己现在的位置。

其实那一张启事,无非就是想找个合格的HR,能够帮着陈阿娇做事就可以,不过现在,陈阿娇身边似乎只有一个主父偃。

这个人流里流气,眼神都飘忽不定,不知道是不是靠得住。

“你问我日后打算怎么办,我却觉得——主父偃先生是有什么打算。”

主父偃是个有野心的人。

陈阿娇一直都知道,那是一种对于权势和名声的渴望,可是他却没有足够的才智来支撑这样的渴望,他一面看着陈阿娇,一面盘算着应该怎么开口。

有的话,他自己无法说出口,可是陈阿娇能够代他说。

她笑了一声:“在我的酒楼里,你是得不到权势和名声的。”

主父偃低着头考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轻佻地扬眉:“不过在下对夫人很感兴趣,怎么办?”

陈阿娇摇头嗤笑,“那拜托先生,下次来我藏书室前,先把自己这一身的脂粉香气洗去。”

被人拆穿了。

主父偃眼中滑过几分狼狈,他用手中羊毫小笔的笔头蹭了蹭自己的额头,干笑道:“谢夫人提醒。”

李氏早上的时候就告诉陈阿娇了,主父偃此人作风不正,常常流连花丛之间,他在长安还真的是出了名的混混,整日里有狐朋狗友招呼着去青楼歌坊坐着饮酒,别人的事情陈阿娇管不着,也懒得管,不过在她的藏书室里还是要规矩一些。

主父偃是心里苦,他看陈阿娇这一副“你这样进来是不尊重我这藏书室”的架势,心说昨日看你毫不留情地直接掀了这一屋子的书也没什么反应,今日却要要求我,分明是看我不爽啊!

只是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一则陈阿娇本身很厉害,二则陈阿娇的身份摆在哪里,虽然是个废后,可是皇帝余情未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啊?

是以主父偃只是掩唇掩饰性地咳嗽了几声,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这样干,然后才问这评估的事情:“夫人为什么会希望由我来分析这些事情?”

一说到这评估结果的事情,陈阿娇的表情就带着几分阴鹜了,她瞳孔深处隐藏了隐约的淡薄冷意,却将那线条婉约的唇弯起来,好看极了:“做一杯酒楼的最高主事者,其实也不算是很差的,你可以管着下面的几个主事者,甚至让他们卷铺盖走人,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我便给你一切权力。”

这就是她的工作原则,可是这样的原则在主父偃来说,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他略带着好奇地看着陈阿娇,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反正自己是个地痞流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管着一个酒肆而已,下面的人都那么得力,他大约只需要在一边看着,白吃白喝还有月钱拿,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竟然叫自己遇到,啧,自己这是要亨通的趋势啊。

看主父偃那乱转的眼珠,陈阿娇就知道他没打什么好主意,她想了想,然后说道:“月钱照给,但是酒楼的事情交给你,我必须看到效果。”

“什么效果?”主父偃疑惑。

陈阿娇故意卖卖神秘,“你将昨日的评估做完,就知道个大概了。”

然后陈阿娇懒懒地敲了敲自己的脖颈,手撑着漆案的一角站起来,李氏方才又在外面站着,提醒她该喝安胎药了。

主父偃望着陈阿娇的背影,羊毫小笔又习惯性地往自己的脸上蹭,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他拿倒了笔,顿时那墨迹就点在了自己的脸上,他哀嚎了一声,极其惨烈。

陈阿娇已经到了回廊上,回头那么一看,只能瞧见书室之中主父偃忽然丢下笔捂住自己的脸,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她还隐约听到他在喊什么“吾之芙蓉面今日做水流”之类的话,差点没让陈阿娇暗笑到死。

她脸上带着笑,可是这笑,终于也没有能够维持多久。

刘彻。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站在檐下,掌心之中空空荡荡,金屋已还,娇,自然也不必藏了。

他想必很清楚,将这金屋,还给他刘彻的,正是陈阿娇。

此中意思已经很分明了。

不管这中间有什么差错,刘彻始终还是皇帝,他是万民之主,身不由己这种话,他也只能心里想想,却从来不会宣之于众。

她好不容易摆脱了那深宫,本来穿到馆陶公主府就有一系列的束缚,让她在宫里呆下去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更何况,刘彻……

“纵是芙蓉面,心藏蛇蝎,却也丑陋无比。”

这句话,她始终记在心底。

就算是自己没有失去记忆的时候,也谈不上是心如蛇蝎,她顶多是会算计,通晓得几分人情世故,失去记忆之后,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也就完全像是本土的汉朝人那样生存,却也更加不会主动去害人,她顶多是刁蛮了几分,任性了几分,什么让卫子夫去跪针毡,巫蛊压胜诅咒卫子,她一件也不曾做过,可刘彻竟然偏听偏信,说是她陈阿娇做下的事情,还对她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卫子夫就站在旁边,跟她一样听着他说话,刘彻搀起了卫子夫,然后低声说出了这句话——纵是芙蓉面,心藏蛇蝎,却也丑陋无比。

她孤孤单单地看着卫子夫依偎到他怀里,他却说,让她去长门思过,废后。

陈阿娇在这檐下闭上了眼,然后慢慢地走下台阶,回到自己房中,喝过了安胎药,在用午膳的之后准备出门,却见主父偃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

陈阿娇早就料到会是现在这光景,一下就笑出声来,“先生怎么如此没精神,不如为您请个大夫?”

主父偃耷拉着眼皮,嘴角下拉,整个人的表情都是向下的,他现在恨不能将自己这张脸贴在地上去,甚至整个人都想直接趴在地上。

“夫人为何不早告诉我,这个酒楼这么复杂?”

陈阿娇一挑眉,“感觉出复杂来,想必先生已经窥破了其中的机密,便无须我在多言了,先生既然已经答应了帮我管理酒肆,不该半途而废,在东面书架第三格,我之前也写过一份评估分析,先生可以略作对比。”

主父偃瞪眼,“夫人你既然已经写了,为何还要我再写一遍,岂非浪费功夫?”

陈阿娇有事要办,现在不想跟他解释太多,只是一掩唇,淡淡道:“以后先生不也要自己做这样的事情吗?”

她是个孕妇,可是酒楼的事情也不能太过操心,所以还要交给别人来管,赵婉画性子比较沉默坚忍,是不适合和别人打交道的,而阮月,更不合适了,她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的隐患。这一次她招聘一个管理人员的目的,还在于更名正言顺地炒掉阮月。

阮月根本就是定时炸弹,让陈阿娇很在意,很在意。

可是人力资源管理有几条规则,在组织中要避免强制风格,对于喜欢揣摩领导者心思的员工要慎用,作为管理者要构建和谐的人际关系网络,陈阿娇不能太过强势,她也不能自己直接炒掉阮月,而要借助于主父偃的手,相对来说,主父偃是一个新来者,他是陈阿娇新聘的人,在别人看来,立场相对地便要客观一些,而且因为设置了主父偃这样的一个“缓冲板”,就算是阮月被炒了,也不关陈阿娇的事情,事先她就说好了规则了——

三位主事者需要向最高主事者报告,而作为最高主事者的主父偃则需要向自己报告,作为普通主事者的赵婉画等三人是不能直接向陈阿娇报告的。

也就是说,赵婉画等人的去留是完全由主父偃决定的,陈阿娇一般不能干涉。

也就是说,炒掉阮月的话,陈阿娇也是没有多大的发言权。

更何况,从这次测评的结果来看,阮月的风评很糟糕。

阮月是看上去风光,作为领班,人长得漂亮,下面指导着五个人,可是那些人表面上很尊重阮月,不过在做评估的时候,评估效果却很两极化,一部分人对阮月相当满意,一部分人则全部给了差评。

而且阮月给自己的评估也是有针对性地回答的,针对不同的问题做出不同的选择,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些选择项,就能够对一个人改观。

比如有这样的一道题,问被测试者是否善于交际,被测试者答不是太擅长,可其实他很擅长,只不过一是出于谦虚,二则是有藏拙遮掩的味道。

阮月的自我评估也类似于此,在某些项目上有些挣扎纠结,似乎是想说自己很擅长,所以在选择的时候往第一个朱砂红点上点了一下,却又大约是觉得不是很合适,然后改到了第二点上。

所以评估问卷的白帛,到了陈阿娇这里,第一个朱砂红点上有着一点细小的墨迹,可是第二个朱砂红点则变成了黑色。

也就是说,阮月的最终选择是第二个。

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阮月那种压抑不住的自负。

陈阿娇相信主父偃也是看出来的了,甚至根据答卷的情况,能够看出各个主事者都是什么人,还能够知道不同的人对不同的主事者是什么态度。

她看主父偃一脸的苦相,没心没肺地说了一句:“用这样不记名的问卷调查才能了解最真实的情况,或者说最贴近真实,如果你去问,必然是一片和谐大好,那便没意思了。难题摆在眼前,总比它暗暗地插在脚下好吧?”

主父偃的表情深了一些,似乎是在考虑陈阿娇这话的道理,陈阿娇却不能再耽搁了,她略略地低头将自己袖上的褶皱抚平,然后提步出去。

“先生劳神费力,不过今日乔姝有事,改日再谈吧。”

她走得爽快,主父偃却更加复杂了。

他回到那书室,将陈阿娇说的那东面第三格书架上的竹简拿起来一看,工工整整笔画偏向扁平的隶书,看上去让人很舒服,不过这是评估分析。

怎么说……

看到这东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的感觉,他仔细坐到漆案边,将自己写的和陈阿娇写的铺开,一上一下放着对比着读,读着读着就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在哪里了。

陈阿娇写这种东西,似乎是有一个模式的,首先是记录数据,然后是根据这些数据推测出了什么,最后将这次评估之中发现的问题写出来,再拟定解决办法,条目清晰,甚至可以从这样的分析报告里看出她的冷静与冷酷。

主父偃低着头,正想要继续看下去,却忽然之间意识到方才取竹简的时候似乎是少看到了什么——

他站起来,重新回到书架前面,仔细地查看了一边,这些竹简昨日已经被他编上了号,要找很简单,可是现在——少了一卷。

推恩令,下篇。

不见了。

主父偃回头看漆案,上面也没有。

方才陈阿娇说是要出去……

陈阿娇——心机深重,但是却表现得云淡风轻的女人。

主父偃皱着眉,却不再管了。

心机深重——陈阿娇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从来不会有人将这样的事情说出来。

她走在大街上,身边跟着李氏,她相信现在肯定是有人跟着自己的,不过也不怎么在意。

这要去张汤府中,毕竟很多事情已经相当于半公开,张汤昨日暴露了自己与齐鉴的关系,而齐鉴是自己身边的人,若说张汤不知道自己还活着,一定是在说谎。

昨日刘彻在场,陈阿娇根本无法与张汤有交流,更何况还有一个对张汤虎视眈眈的汲黯?

汲黯是个忠臣,最见不得的是奸诈狡猾、排除异己的人,而张汤恰好犯禁。

张汤在历史上的面目,一直是毁誉参半的,她所看到的张汤也是如此,只是终究还是不能够坐视不理。

她来到了张汤的府门前,递上了拜帖,有下人来开门,请进去的时候,来迎的却是张汤的夫人陶氏。

陶氏一见到陈阿娇就掩住了唇,低低地喊了一声,满眼的不敢相信,“你——”

陈阿娇以往见过陶氏,景帝驾崩,刘彻那个时候还在厌次,遭到梁王的追杀,作为太子党的张汤在厌次飞鸽传书回来,让陶氏联系自己,后来就算是张汤被禁足修律,也想方设法让陶氏来找自己,说起来,她跟陶氏还算是老相识了。

不过,当时她是馆陶公主府的翁主陈阿娇,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却孑然形影,再看到陶氏,陈阿娇双手举过额前,宽袖平整地垂下,“陶夫人,别来无恙?”

“你……你是……陈、陈皇后……”陶氏显然已经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了,陈皇后不是殁了吗?。这眼前的是人是鬼?!

陈阿娇知道她惊讶,这个时候却轻轻颔首,“外面说话不好,陶夫人,可否里面相谈?”

陶氏这才反应过来,压下心中的恐惧与惊急,请陈阿娇进去。

原来张汤这个时候是不在府中的。

陈阿娇想着自己来张汤府上,必然是已经被眼线知道了的。

无论如何,张汤都无法为自己脱罪,他能做的只有戴罪立功。

陈阿娇猜测得一点也没错,张汤昨日没有被刘彻叫走,因为那一日的刘彻受到的冲击太大,尤其是陈阿娇那一张竹简,几乎击溃了他。

直到今日早朝,他也是一副恹恹的模样,只是谁都看得出他的情绪不对,早朝过后张汤被单独留下,却在宣室殿中问讯。

张汤将昔日所做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点唇边却带上几分嘲讽:“陛下要臣下说的,臣下都说完了,任凭陛下处置。”

只是他没有告诉刘彻,陈皇后已有孕在身。

他跪在殿中,刘彻的目光则越过了他的头顶,看向了殿外,缓缓地闭上眼,却沉声吐出一句话:“你滚,不要让朕在看到你!滚——”

天子一怒,便是天下也要为之震颤,然而张汤只是长跪谢之:“臣——张汤,告退。”

张汤袖子一甩,虽没有什么不敬之处,却已经是豁出去了,根本不在乎别的事情。

刘彻看着,却直接将漆案上的玉盏摔在地上,整个宫殿所有人都跪下来,他却站着,然而有些站不稳,手一抚案自己的额头,眼前有些晕。

他颓然地坐下,让自己趴伏在漆案上,埋着头,似乎要睡了。

没有人敢来吵他,因为他是孤独的帝王。

张汤才出了未央宫,却在外面遇到了淮南王郡主刘陵,刘陵娇笑着,从廊柱边一下站出来,挡出了他的去路,背着手,身子前倾,扬着脸看他的表情:“张汤,我看你似乎是遇到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