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内有这么一句话, 每一位写作者最初踏上这条路,都是从模仿开始, 不存在什么一步登天。
他是运气比较好,实力也还行的那种。
书写到后半本, 个人的灵气就迸发出来, 拥有了一种迥异于其他作者的风格。说得专业点, 算是有了自己的气质。
《无字疑书》讲的故事, 其实有点传奇的超现实主义色彩。
主角陆冬是个考古专业的研究生,某一次清明回咸阳祭祖,无神主义者夜半守灵,遇到山野里的狐狸拖走了农家的鸡,于是追进了一个地洞,挖出来一块无字碑,抓住了一个极有可能是盗墓贼的青年。
于是就此卷入诡谲风云之中。
开武皇陵,查无字碑,战狄公墓,甚至发现了地底深处因为朝代更迭一层一层堆起来的地下王国,这才渐渐还原出则天女皇一朝政局的跌宕。
如果说前半本只是随大流的戏作,那后半本接连的反转和严谨的逻辑,足以让那个时候的边斜获得区分于寻常作者的实力和天赋。在当时那种重剧情轻人物的环境里,他所塑造出来的人物也各有性格,迅速俘获了一干粉丝。
其中“半口金”这个角色不得不提。
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早年盗墓,专干不法勾当,被人活活儿敲碎了半口好牙,后来便漂白上岸做起艺术品的生意。那被敲掉的半口牙全镶成了金牙,又因为他眼力好,经验老到,但凡让他鉴别藏品就没有过错的时候,便得了个诨号,称“半口金”。
主角查无字碑的时候,便求到他这里。
因这老头子见多识广,遂请他一观无字碑。结果没想到,这老头一看,张口便断言石碑是假的。
众人无不大惊。
细细询问之下,半口金才将缘由道来原来他当年被人敲掉半口牙,正是因为伪造此碑。
这传说中武则天立身后所立的“无字碑”,实是一伙人撒下的弥天大谎,因得闻半口金造假技术一流,才绑了他做。
但半道上出了意外,他死里逃生。
捡回一条命来之后,从此金盆洗手,再也没干过道上的事情。
这老头儿的结局也凄惨,主角一行人已经摸清了暗中的对手所在,必要再做个假的无字碑才能骗过对方耳目,所以苦苦央求半口金重出江湖,再造一回假。
整整三天,半口金都没有答应。
主角团队皆灰心丧气,以为不成。
第四天一早众人便要从店铺之中辞行,先去问伙计,半口金老先生何在。伙计领着他们去了院子里,一打开房间,竟骇然发现半口金已经坐在太师椅上服毒自尽,而一座造好的无字碑便立在桌上。
原来他金盆洗手时已发过毒誓,再不造一件假东西,否则肠穿肚烂而死。
如今帮了主角一行人,却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为全信义,便送自己上了黄泉路。
临行前一封遗书,自告原委,令众人将他火化,骨灰洒去邙山,再无多话。
若总结此人的一生,前半生利欲蒙眼,后半生污浊洗尽。当年盗墓搬山,一代造假宗师,手段出神入化。然则难逃报应,晚年终究没逃过这江湖中事,也算是因果相袭,得了了断。
边斜翻书的速度是极快的,加上这毕竟是他写的书,有一些剧情还有印象,所以很快就看到了半口金之死。
于是忽然又觉得,有人会喜欢半口金真是再正常不过。
这般的命运,如何能不令人唏嘘?
再想甄复国镶了一颗金牙就说自己是“半口金”,也不觉得有多违和了。毕竟那个卖他盗版书还伪造他签名的店家不还起名叫“豫园半口金”吗?
边斜笑了一下,陷入一种自我欣赏之中,是真觉得自己写得不错。手底下便要自然地将这一页翻过去。
然而就是在这书页将翻的瞬间——
方才划过去的某个念头一下倒退回来,激得他浑身都颤了一下!
造假大师。
半口金。
豫园半口金。
出版社都分不出的盗版书,他本人都搞不懂的假签名!
“豫园……”
上回他们一起去甄复国店里看那七百万化作和一点五亿画作时,他那个古玩店的位置,在哪儿来着?
“怎么在这儿?”
程白、詹培恒带着一个甄复国,一早就到了法院,刚才还在里面跟书记员沟通一会儿庭前会议的事情,结果才告一段落就不见了程白,詹培恒于是出来找,没成想竟看见她在角落里抽烟。
烟盒放在垃圾桶上,打火机放在烟盒上。
程白斜坐在一旁长椅的椅背上,两条长腿随意地搭着,一手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另一手却拿着手机,按着手机上自带的计算器。
詹培恒过来,她抬眸看了一眼。
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气,道“紧张,抽半包冷静冷静。”
烟这玩意儿跟糖差不多,戒不彻底。
反正好像也无伤大雅,没事儿无所谓,有事儿抽两口也算有个舒缓的渠道。
只是张口就说抽“半包”……
詹培恒以前不大见她抽,但知道一点,此刻便微微一笑“程儿你居然也有心里没底的时候,倒是让我有些没想到。”
程白便摇了摇头。
她打官司厉害,但也不是能扭转乾坤的神仙。有的案子本身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律师就算是舌灿莲花也不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
詹培恒问她“意大利警方调查的结果目前来看对我们很有利,基本跟甄复国没有关系。如果你觉得把握不大,为什么不再等等进一步的证据?这种复杂的跨国大案,再向法院申请延期也不是问题。到时也许就十拿九稳了。”
程白可不这样认为,又抽了一大口,才道“一念之差,一步之遥。也许再等一段时间,尘埃落定,是十拿九稳。但也有可能,是一败涂地。今天查出来是这个样,明天查出来也许就是那个样了。这个案件调查的程度对我们来说刚刚好。”
她打官司虽然很少和解,但对里面的门道却再清楚不过。
和解更多的是在双方的利益诉求里寻找一个平衡点。
在无法信任当事人的情况下,多算计一点利益总是不错的。
说着,她看了一眼计算器上按出来的数字,按了一下截屏,然后继续道“我是一个赌性很重的人,平时打官司会注意克制这一点,因为这对律师来说其实是致命的缺陷。有时候,胆大不如心细。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它会成为我的优点。”
比如,当她的对手十分谨慎保守,忌讳冒险时。
詹培恒于是一下想起了她对原告律师俞承的评价和判断“你是想——”
“钱当然是入袋为安。”
程白把烟头摁了,剩下的半包烟和打火机都扔进垃圾桶去。
“夜长梦多,速战速决!”
第63章 第063章 和解输赢
程白跟詹培恒回去的时候, 就看见甄复国已经老老实实坐在了位置上, 腰杆挺得笔直,两腿并拢,两手都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 像是个认真听课的学生。
看脸上的表情, 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上半身瞧不出端倪,但如果从他身后走过, 才能看见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尖。
甄复国是真紧张。
以前有什么官司基本都交给一位相熟的律师全权代理,这一回居然要他出庭, 虽然只是个二次庭前会议, 但他心里也发虚。
还好一转头看见程白回来了。
他一下就松了口气,朝程白笑“程律您可算是回来了,我先一看您不见了, 又一看詹律不见了,给我吓得。”
程白走过去,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示宽慰。
这时候距离证据交换的时间不远。
对面原告当事人代表和律师俞承也到了。
因为是第二次证据交换,关注的媒体们已经没有第一次多了, 所以他们在法院外面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很快就进来。
那个身形颇胖的英国律师, 在看见程白时没什么反应, 但在看见甄复国的时候, 那一双锋锐的眼眸里便多了几分刺探。
然后一转头问了俞承什么。
俞承便解释了几句, 告知了甄复国的身份,只是目光却没有放在甄复国的身上,而是落在程白身上。
一眼看去,她平平静静,上惯了庭的人,脸上半点不妥都看不出,更不知道她今天到底是什么策略。
程白这个名字,给予俞承的压力太大了。
就像是某种巨大阴影的存在。
他无法不去关注她,也无法不去忌惮她,这种关注和忌惮催逼着他,让他克制自己所有的冲动,用最大的谨慎和理智来对待,不容许自己出半分差错。
双方呈交证据清单,第二次庭前会议开始。
因为第一次庭前会议已经圈定了法律适用,第二次庭前会议争议的焦点就彻底聚集在了“善意”这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点上。
还是那几点
当事人信誉,成交价是否合理,是否尽到查明义务,是否知情。
“成交价”和“查明义务”这两点实在没有什么好撕扯的。
毕竟这幅画是藏在雕塑里,而雕塑的成交价在拍卖会这种场合比原来的价高,道理上能讲通,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也很难去怀疑。
“查明义务”又因为交易是在拍卖行发生,但凡在拍卖行发生的交易基本都默认交易物的来源合法,当事人也不大可能尽到更多的查明义务,何况当时拍的只是雕塑。
在意大利法,这幅画是标准的“隐藏物”。
俞承如果要帮英国打赢这场官司,需要尽力证明对方属于非善意购买,而程白则要尽力提交证据,证明甄复国是善意购买。
申请延期进行第二次庭前会议是程白这一方提出的,但在这段时间里,作为原告方,英国这边也能继续提交相关的证据。
在看见程白提交出的证据那一刻,俞承一张脸就沉了下来。
意大利那边开启调查他是知道的。
程白在密切关注那边的进展,联系意大利警方获取案情报告,他这边又怎么可能掉以轻心?
可事实就摆在那里。
调查出来的情况让他越来越心凉。
更让他糟心的是,程白不可能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正如他此刻所见,在这第二次庭前会议上毫不犹豫地将这一系列的证据抛出。
庭上法官和合议庭审理人员都拿到了证据,看过之后所有人都有些惊讶起来。
有了这一份调查报告,情况好像明白了不少。
法官浏览完双方证据后,便道“新提交上来的证据看起来清楚了很多。不过,原告方这边提交了一份案外人的履历资料,这是?”
俞承知道法官说的是哪一份,只屏了一口气,看向了甄复国“案外人贾某,被告当事人甄先生应该很清楚是谁?”
双方证据都是人手一份。
甄复国作为当事人自然也拿到了一份,在看见对方提交的证据名录时眼皮就跳了起来。但这么多年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下来,就算心里再慌,面上也能装得滴水不漏。
他愣是没露出破绽来,就理直气壮地回视对方,但也不说一句话。
毕竟程白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
法庭上说话都是有书记员记录的。
一不小心露出什么破绽来,被对方抓住机会,指不定官司的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案外人贾某,是一名律师。
而且是甄复国的律师。
以前甄复国被起诉的每一个案子几乎都是他经手的,要么是赢了,要么是在庭下和解了。
俞承第一次庭前会议的时候提交过了甄复国被起诉的记录,用以证明甄复国信誉不良。但被程白精准狙击,用诉讼的结果在证据上作出了反驳。
但现在他又顺着原来的证据深挖了一层。
这位贾律师的履历一翻,那才是真正响当当的“为人渣打官司”客户除了甄复国之外,还有几个窃金库的大盗,边境上搞走私的黑道老大,以及几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贪官污吏。
“比起这位贾律师其他的当事人来,不觉得甄先生太过普通了吗?为您代理的都是小则几千块多也不过十来万的官司。”俞承是真觉得正常人看了这资料都能知道甄复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这位贾律师凭什么为你代理这么久的官司,从05年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去年。”
程白没说话。
甄复国看了她一眼,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便哼了一声,有些怂地开了口“贾律师跟我是大学的同学,你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有学校学位认证的人。而且他接什么官司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就能证明我是个坏人?实不相瞒,我为什么没继续找这个人帮我打官司,一是因为知道人家忙,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二也是因为知道了他都给谁打官司,心里头怵得慌。我现在请的是程律,这就是明证!”
这时候程白才淡淡地补了一句“别说我的当事人已经跟这位贾律师没有再联系,就算他们有联系,也不能凭借这种间接的证据来说明我当事人有问题?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当事人人品有问题,也不能证明他当时对雕塑里藏有画作这件事知情。原告律师总不会想用a来证明b?”
除非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不然这种间接的“孤证”实在难以被采纳,就算被采纳可信度也得打个折扣。
俞承唯一能证明甄复国有问题的方法,是请这个贾律师出庭作证。
但既然对方是律师,且还跟甄复国认识,到开庭审理时对方的证词对谁更有利,却是难以预料的事情。
俞承未必敢冒这个风险。
现在他抓住的种种细节都能证明甄复国这个人有鬼,大大的有鬼,偏偏没有任何一条证据是实质性的、直接性的。
这导致他说什么都会被程白反驳。
毕竟程白的出庭经验太丰富了,不可能被他抓住任何破绽,每一次都会准确地击中他提交证据的缺陷,频繁让他碰壁。
原告方这一次提交上来的证据都是一些边角料,完全是把甄复国的人脉关系给拉了一圈找出了一堆的问题。
可再多也没有用。
程白这边根本就不搭理这些,在延期的这段时间里,只提交上来一份新证据,那就是意大利警方那边的调查!
原来在接到甄复国这个案子之后不久,程白这边联系拍卖行、联系意大利那边的雕塑持有人和原作者,就惊动了意大利警方。经过多方举报,威尼斯警方终于拖拖拉拉地开展了调查,竟然真的抓了个人起来。
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那个在拍卖会上与甄复国竞价的老外。
老外名叫哈尔斯。
在国际刑警那边早就挂上了名,是多起国际盗窃案的主谋,但一直隐身幕后,只充当智囊的角色,负责策划盗窃、赃物漂白和最后的销赃。
这倒霉的鬼佬十多年前就被邀请去马桥私人博物馆参观,早盯上了这副名为《摇摆》的画作,于是踩点过后就策划了一场大火,在警报乱响、监控黑屏的情况下,指挥团伙将这幅当时价值七千多万的画作盗走。
但当时风声很紧,这画不适合出手。
怕一旦露出画的踪迹,就有人要循着踪迹来将他们一干人等抓获,所以一藏就是好多年。
直到前年,这位印象派画家的画在收藏市场上的价格节节攀升,这伙人才终于意动,花了大力气将这一幅画做进了雕塑,送到了意大利威尼斯的拍卖场上。
当时这位雕塑家的雕塑顶多二百万。
他们自己送拍,自己竞拍,无非是左手转右手。只用二百万,就能轻轻松松地将赃物漂白。
因为意大利的法律——
只要利用好“隐藏物”和“善意购买”这一条,就算是打官司也不怕,不留下把柄,用正常的价格拍卖,再声称自己毫不知情就是了。
如此,英国画作原主看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可哈尔斯万万没想到,真到了拍卖那一天,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那举牌的价格简直令他目瞪口呆。
这破雕塑一下就叫上了高价?
那一瞬间他是怀疑人生的,因想到里面还有一幅价值15亿的高价画作,不得不咬紧了牙关跟着举牌,继续竞价。
然后就三百万,四百万,五百万,六百万……
竞价竞得哈尔斯整个人都要炸了。
在这个傻逼的财大气粗的中国人将价格叫上七百万,引得全场惊呼时,他终于放弃了,当即便跟周围的同伙打了手势,准备另做计议。
毕竟这雕塑是他们左手倒右手,有这种不知死活的老头高价拍走雕塑白送几百万为什么不收着?
大不了他们再把这幅画盗回来就是。
然后故技重施,换一个不那么热门的雕塑家的作品,重新策划漂白。
他们也不担心这个中国佬会发现雕塑的秘密。
毕竟他们行事非常隐秘,只有作为灵魂首脑的哈尔斯清楚全过程,知道漂白和销赃的途径。
拍卖会一结束他们就查了甄复国的行程。
这个找死的中国佬还要在威尼斯待上三天,足够他们行事了,而且好像的确如他们所料,只是巧合才拍下了雕塑,并不知道雕塑的秘密。他们下手的机会还有很多。
但……
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原本还要在威尼斯待上三天的甄复国,第二天就直接把雕塑送上了飞机,自己行李箱一拎就回了中国。
天知他们连监听设备都没来得及放进酒店!
捡了700万丢了15亿!
国际大盗团伙当时全员心理大约就三个词hat the **!我顶你个肺啊!
但雕塑已经进了中国,真就是回天无力了。
他们义愤填膺之下只好放出了消息,希望先怂恿英国方面对这个傻逼中国佬展开调查,他们则好趁机行事,把画给拿回来。
可也许是人倒霉凉水也塞牙。
哈尔斯做完另一单生意又准备用同样的方法漂白赃物,所以回了威尼斯,但没想到立刻就被警方找上门来。
那时候威尼斯的警方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臭名远扬的国际大盗,只是询问询问。
刚问完,就把他放走了。
哈尔斯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以为是虚惊一场。
可没想到才离开没一分钟,警察局里就反应过来,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啊。于是呼啦啦按出来一帮人,荷枪实弹对准了他——
国际大盗首脑,就这么滑稽又倒霉地落网了。
剧情简直称得上是一波三折,等回头官司打完把资料给边斜看,他估计都要惊叹一声“现实比小说还要戏剧”。
当然,这不是程白应该关注的。
她只是翻开了这密密麻麻长达几十页的证据,看向了一页纸上被自己用记号笔标出来的部分,念道“‘我们计划周密,分工明确。把化作藏进雕塑这件事,只有我和拉克瓦知道。这个中国人的出现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这是意大利警方处的嫌犯口供。从事实证据上已经能断定,原告方画作被盗系嫌犯团伙所为,想利用意大利对善意购买人和隐藏物的法律法规来漂白赃物。而我的当事人只是赶巧拍下了这尊雕塑,且根据嫌犯口供可以初步判断,我当事人对雕塑里藏有画作一事一无所知。”
用更中国的话来讲,这就是无意之中“捡了个漏”。
俞承在看见这份证据的时候一张脸就黑沉得能滴出水来了。
程白镇定地笑道“对于这份证据的三性,原告方应该没有什么意见?”
从撕扯法律适用开始,程白就展露出了她强大的控场能力。
案件完全按照她规划好的步骤在走。
俞承觉得自己就像是那被人牵着鼻子的驴。
意大利警方的这些资料,他手里其实也有一份。只是这份证据目前对英国这边来说很不利,所以他绝不会主动向法院提交。
但要说破绽,并不是没有。
只是这份证据所展现出来的某些端倪,让他感觉到了忐忑,更隐约感受到了败诉的可能。
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了程白半晌,然后就移向了甄复国,也没有回答程白的问题,只是看了他很久,才笑着,慢慢开口道“对于这份证据,我方本该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是意大利警方那边的调查情况,甚至有了口供。但这只是最初步的调查结果?案件现在还在查明的过程之中。这位国际大盗哈尔斯先生主观认为他们的计划不可能泄密罢了,并不排除有他不知道的泄密可能,更不能直接证明被告当事人不知情。相反,这份证据反而透露出了更多的疑点。”
比如甄复国嫌疑极大的竞价;
比如原本三天后才离开威尼斯,为何突然回国;
甚至他原本的“御用律师”,以及这位律师背后所能连结起来的关系网,都十分值得怀疑。
这些疑点,俞承相信,法官能看出来,程白也能看出来。
但这个案件最折磨人的一点就是没有任何直接证据。
双方都没有!
甄复国被他目光盯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大约是被他看得烦了,还直接对他翻了个白眼。
倒是半点看不出心慌的模样。
俞承手指轻轻地转了一下笔,不动声色地道“既然是初步调查结果,也不知道后续会再调查出什么来,案情还会不会有变化。在这个阶段就将意大利警方的调查列为证据,未免有些失之草率。我方想向法庭建议,再次延期,等待意大利方面更进一步的调查,最好能等到结案。”
法官便看向了程白。
程白在先前说完话之后便已经将那厚厚的一沓a4纸放回了桌上,在听见俞承说想要再次延期的时候,她连手指尖都没抖一下。
面上的笑容毫无破绽。
甚至在所有人看起来,还显得有几分灿烂。
就好像是……
俞承说的,正中她下怀一般。
她向法官颔首,竟然真的翻出一份申请书来,向法庭递交,道“原告方也这样想实在是再好不过,我方现在向法庭递交再次延期举证的申请,希望能继续推迟案件的审理,等待意大利警方和国际刑警那边的调查结果,以求准确,以服双方。”
甄复国放在膝盖下的手忽然就抖得厉害。
他看了程白一眼,不敢说话。
詹培恒心里也狠狠震了一下,感觉出了几分意外。但一转眼他便想起了程白先前说过的那句话,明白了她的意图,压下心底的波动,平静地看着对面。
这时候,俞承看似镇定,心底实已天人交战。
他提出再次延期,为的不过是试探程白的反应。
一般来讲,当事人有鬼,律师自己该很清楚。
这种情况下延期审理,程白这边必定会乱阵脚。在他的预想中,程白可能不会露出破绽,所以不会特别明显地反驳他。
但他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当庭递交申请书!
这明摆着是有备而来!
的确,意大利那边的案件调查才刚到中期,还远远没到结案的时候,要定下来需要很久,往后查必定能牵扯出更多。
可这种调查是具有不确定性的。
在前期证词看起来对甄复国十分有利的情况下,谁也不敢笃定到后面就一定能够反转,真的查出甄复国有鬼,是蓄意要掺和到这场利益巨大的拍卖之中。
有机会,但也有风险。
意大利那边查出来,在英国方面这边无非反馈成三种结果第一,甄复国知情,且跟这个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非善意购买成立,画作返还原告;第二,甄复国完全不知情,这幅价值15亿的画作便将归他合法持有;第三,依旧无法确定甄复国是否知情,但画还在他手里,而原告当事人想要拿回画作必定要与对方协商和解,付出相应的代价。
三种结果,两种都对他们不利。
概率计算之下,俞承无法说服自己去冒这个险。
他签的风险代理,当事人在这个案件之中付出得越少,他所得到的代理费越高。
但这里有个底线。
那就是8000万。
如果当事人在这个案件之中分文未出拿回画作,他将能拿到800万的代理费;但如果当事人的付出超过8000万,他便基本等于白忙一场。
俞承不知道程白签的代理协议是什么样的,但想来这种标的金额很大、不确定性很高的案件,签的也是风险代理。
而他的当事人要画,她的当事人要钱。
不管是在当事人的诉求之间,还是他和程白的利益之间,都应该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