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薛廷之吩咐,他半点不敢迟疑,应了声便去忙了。
薛廷之走回来,陆锦惜只随口叫他坐,目光却落在了这手边方几上放着的那几本书上。
随意摞着的几本是《故窗闲话》《周书》《三十六兵法》。
不过摊开的这一本……
陆锦惜眸光一闪,便将手指搭了上去,轻轻一翻,便将那深蓝色的封皮转了过来,看到了外面四个大字——
治和政要。
治和乃是本朝开国嘉丰帝萧恒的年号,《治和政要》这本书则是当年辅佐萧氏开国的能臣左易所著。
但观“政要”二字,她便知道这是本论政的书。
翻开的那几页上,除却印上的铅字,还有两种不同的笔迹。
一个字迹看上去有些旧,刚硬有力,在字里行间略作批注;另一个字迹略新,一笔一划,皆显锋芒,利且厉……
后者,倒符合陆锦惜对薛廷之的印象。
一身抱负,心怀利刃。
她转眸一看,吩咐完了临安之后,薛廷之已重新来到她面前不远处站着,似乎是见她在翻书,也没出声打扰。
“坐吧。”
陆锦惜与他无仇无怨,也知道他腿脚有不便,更不忍难为他,只一指自己下首那把椅子,叫他坐了。
府里的账本,她早翻过了一回。
薛廷之这院子里,一应的开支不少,只是唯独没有请先生这一笔之处,想来也知道肯定没请。
可如今见这字迹,再瞧这道理通达的批注,她便知道这人才学颇为惊人。
目光从那新旧两种不同的字迹上移开,陆锦惜只问道:“都是你自学的吗?”
“早年在边关时已识字,得蒙父亲教导,如今看的旧书上也都有父亲旧日的批注,是以自学亦可。”
薛廷之不知道陆锦惜为什么问起这个,只如实地回答了。
陆锦惜听了,久久没有说话。
书房虽简陋,书也都是旧书,可书上却有薛况的批注。若非他自己拿的主意,谁又敢将这些东西都放到这里来?
还“得蒙父亲教导”,这说白了就是“开小灶”!
庶子……
这一位大将军,待着这庶子,却比嫡子还要亲的。
虽薛迟是遗腹子,可屋里是半本旧书没有,想来都在这边。估摸着,有多少,都搬这边来了。
陆锦惜指如削葱根,就搭在书页上,不知为什么,感觉出一点寒凉的意味,便慢慢把手移了开来。


第18章 天又雪
怎么想,都会觉得不那么舒服。
陆锦惜索性不想了,正巧这会儿临安动作麻利,已经在后头把茶沏好,端了上来。
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花瓷盏,看着有些粗糙。
陆锦惜也没嫌弃,捧在了手里,用它驱了指尖那一股寒意,便琢磨着换了话题:“这几日我病着,琅姐儿却总往你这里跑,也与你说话,想必你们关系近些,她最近没事吧?”
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琅姐儿对她不亲近。
话问得对模糊,薛廷之却听得很明白,回道:“琅小姐往日来,都是想骑马的。只是大风瞎了左眼,并不合适,便只与我一起照看。月前她开始常打听大风的过往,还多问起大将军的旧事。倒像是……”
剩下的话,他似乎不很敢说。
陆锦惜撩了眼皮瞧他一眼,却慢慢帮他补上:“像是想她父亲了?”
薛廷之顿时微有诧异。
薛况久在边关,很少回家,出事时薛明琅的年纪也还小,对父亲该没什么印象。
可陆锦惜乃是薛况遗孀,又对过往之事耿耿于怀。
他原以为,若被她知道琅姐儿思念亡父,势必勾起她伤心事,所以才犹豫着并未明说。
却没想到,她自己说了,还满脸平静。
这样的陆锦惜,他不是很能看透。
薛廷之正襟危坐,默认了她补的话,又斟酌着言语,生怕冒犯了她:“琅姐儿性子虽烈一些,不过不管识文断字还是议论道理,都很通晓。她年纪还小,只是个耐不住孤独的性子,所以常向廷之这里跑。方才对您不敬,该只是一时小性子上来,并非故意……”
“都是虚话了。”陆锦惜摇了摇头,他这话她只听一半,“态度变化,必定事出有因。你不知道,可见这件事她也没告诉你。到底是我这个当娘的有疏忽,得要回头再仔细问问。”
手中茶盏的温度已经差不多,她说着,便掀了茶盖起来,准备喝口热茶。
可垂眸一看,却是一愣。
一盏绿茶。
煮茶的水没什么问题,可汤色黄绿中带着几分浑浊,飘在盏中的茶叶,也多是粗大的叶片,边角更有残缺,更不用说还偶尔有沾着残叶的茶梗。
略一闻香,实在浅淡。
即便以陆锦惜对绿茶和乌龙茶的了解,这会儿竟也分不出手上这盏,到底是什么品类。
薛廷之忙带了几分歉意道:“母亲见谅。廷之不爱喝茶,是以屋里没怎么准备。此茶甚是粗糙……”
“不过喝茶暖暖,不妨事。”
陆锦惜拧着眉,慢慢饮了一口,把温热的茶水含在口中半晌,吞了,舌尖上头便是一片片的涩味儿泛开。
这味道,哪里像是给府里公子喝的?
她先前在叶氏那边喝的,是好茶之中的好茶,毕竟国公府高门大户,不差那一点半点。
可将军府也不是什么破落户。
府里每个月的茶钱支出,都有一大笔。
陆氏每月给这庶子的份例不减,只会随着薛廷之年纪的年纪增加。这里面,便有一样是茶。
西湖龙井。
虽不是明前最顶尖的那一批,却也绝不低劣。
可薛廷之捧上来的这茶,却着实不敢恭维。
略一深想,陆锦惜便猜到问题所在:陆氏吩咐是一回事,她自己问心无愧;可下面人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一个嫡母不管的庶子,大将军在的时候或许还好,可大将军一走,府里便是陆氏说话。
一则手里有大笔份例,二则陆氏睁只眼闭只眼不搭理。
再多的好东西,等分到薛廷之这里,又能剩下多少?
品着舌尖那一言难尽的味道,陆锦惜这心里,也一言难尽起来。
她慢慢把盖子盖回去,终于还是没再喝一口,也不提这话茬儿,只对薛廷之道:“你与琅姐儿相处不少,兴许在你这里她还有几分真性情。趁着这会儿还没来人接我,你便与我说说琅姐儿吧。”
原来是来问薛明琅的。
他听得出,陆锦惜话里并没有要责怪薛明琅的事,态度跟往常相比,似乎也宽容了很多。
沉吟片刻,整理了整理思路,薛廷之便说了起来。
从薛明琅一般什么时候来,是什么样子,做什么事情,又对什么感兴趣,喜欢什么……
种种的种种,一一尽述。
陆锦惜听着,对薛明琅便有了个很全的了解。
可以说,这是未来才女的苗子。
读书写字,格外聪慧,一些短的文章诗词,听过一遍便能背下来,且爱极了读书,前年便有了自己的小书房。
也许是从书上读到什么“马作的卢飞快”,她终于因为好奇,悄悄跑来找了薛廷之,那时候倒吓了薛廷之好一跳。
这之后,她便常来。
陆氏知道,也常因此训她。
可孩子的天性,那里关得住?
所以一回一回……
她会在薛廷之这里翻书看,若有个学问上的疑惑,也总请教他,倒把他当了半个先生。
“半个先生”这种话,薛廷之自然没提,可陆锦惜跟着情况也能推出来,心下对他倒有几分改观。
“琅姐儿性子娇气一些,也承你担待了。”
“廷之不敢,琅小姐知书达理,爱玩些罢了。”
薛廷之打量她,只觉得她听得很平静,感觉不出她有恶意来,却也不敢顺着她的话便接了,只先把自己给撇开,又夸了薛明琅一嘴。
极会说话,谈吐不俗,很聪明。
陆锦惜从头到尾,只觉得薛况亲自教养过的孩子,不管是眼界见识,还是胸襟气魄,竟都不是寻常人可比。
她听了他对薛明琅的评价,一时没说话。
外头门帘掀开,临安又进来了,这回端了个炭盆,往屋中放下,小心禀道:“小的已去二奶奶院子外头禀过一声,青雀姐姐那边说,请您就在屋里先坐着,别赶着风儿出去,这就来接您。”
“个个都把我当个纸扎的人了……”
陆锦惜有些无奈,只是也知道原身这身子还禁不起折腾,倒也没起身,只摆了摆手,示意临安退下去。
临安于是一躬身,退回了薛廷之身边。
屋里炭盆烧着,好歹多了一股热气。
只是那炭,也不知哪里来的,烧起来有一股烟呛的味道。
陆锦惜没言语,只拿薛明琅的事来问薛廷之,又说了有半刻多,东院那边便来人接了。
来的是周五家的。
在门外通禀过,她便捧着一领猞猁狲大裘走进来:“给二奶奶请安,给大公子请安。青雀姑娘被您吩咐留在屋里守着哥儿,也不敢擅离,老奴赶巧儿在,便接了这差使,先来接您。”
“这便回吧。”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陆锦惜从炕上起身,由周五家的给她披上大裘,反对薛廷之道,“大风那匹马,你且先养着吧。即便是牵给琅姐儿,也不急在一时。你也别送了,待在屋里吧,外头冷。”
“……是。”
这一番话,依旧出乎了薛廷之的意料。
他的确是想送出院门的,陆锦惜这一说,他倒不好再走,只站在屋檐下,目送周五家的并三四个小丫鬟簇拥着她走了。
临安缩着脖子,把两手揣进袖子里,看得艳羡:“这样多的人,二奶奶也是很大的威风呢。”
薛廷之却不说话。
天已经很暗了,府里各处都掌了灯。
穹顶上压着一片一片的彤云,冷风在院落四周号叫,半点不像是要晴,怕还要下一场雪。
他慢慢道:“把大风栓回去吧,今夜天冷,还得多照看着点。”
“是。”
临安忙答应了一声,又去院子里牵马。
薛廷之看了一会儿,便无声地回了书房。
书架前的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张写好的斗方;一只干干净净的白瓷埙搁在右边,梨形,上了釉的表面很平滑,在没上灯的昏暗屋内,显得光泽清冽。
案后摆了一把花梨木的椅子,也是唯一的一把。
他走过去,坐下了,一手搭在光滑因发旧而光滑的扶手上,一手却抬起来,中指与无名指一道,用力地压着眉心,闭了闭眼。
他原本也是想要借着薛明琅那件事,去找陆锦惜。
可没想到她自己来了,对人对事的态度,亦是不卑不亢,自有那么一股宽厚大度,从容不迫。
这对他来说,原该是件好事。
毕竟她越通情达理,他的计划便越少阻力。
可一旦想起那目光,沉凝,冷静,温和,智慧……
他竟极为不确定。
仿佛,这并不是一个他可以轻易掌控的女人。
薛廷之一张脸上,温和谦逊的神态,早已褪了个干净。
于是,藏在下头很久很久的凛冽,便纠缠着一股淡淡的戾气,幽幽浮了上来,在他冷峭的眼眸底下,凝结成一片沉黑。
薛廷之在座中坐了良久,才将那一把埙,放在手中把玩。
原想要做什么,最终又放下了。
屋内只有那借来的炭盆,还散发着温度和通红的光。
北风敲着旧窗,一片响动。
陆锦惜这边已裹着猞猁狲大裘,回抱厦那边看了一回。
薛明琅已回来,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说要看书,叫人别去吵她,连白鹭都劝不出来。
一整日折腾下来,陆锦惜早累了,也知道今日不是处理事情的最佳时机。
她只吩咐准备好给琅姐儿的吃食,又与璃姐儿说了两句,便回了自己的屋。
白鹭一回,便按着规矩去张罗传饭。
青雀则上来给她去了那大裘,交小丫鬟挂到一旁去,低声对她道:“信已送出去了,只是奴婢没来得及问他出了什么差错,他只说回头向您告罪。”
陆锦惜知道,这说的是那个送信的印六儿。
她点了点头,只道:“信送出去便好,明日一早还要去给太太请安,也没功夫处理更多的事情了。先扔着,回头再说。”
不一时,饭传了上来。
陆锦惜在屋里用过了饭,又喝了盏茶,在白鹭和青雀的伺候下,洗漱一番后,入了西屋里间休息。
她实在是累了。
穿来之后,八成时间都是躺着的,对这一张软床倒是熟悉,即便外面那北风呼啦啦地吹,有些吵闹,可她头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并不安稳,梦里头都有一股子烟呛的味儿。
到了半夜,更是咳嗽醒起来,竟又醒了。
青雀被她惊动,掌了灯,掀了拔步床外的帘子进来,有些担忧:“外头又在下雪了,您身子弱,是不是又凉了?奴婢再给您抱一床被子来吧?”
下雪了?
陆锦惜一时没说话,只竖着耳朵听,窗外果然有簌簌的声响,带着点莹雪的白光。
看来,要办寿宴的顾太师,今夜怕是不能睡了。
缩在锦被里,她略闭了闭眼,喉咙里还是痒痒地难受。
她想起薛廷之书房里那一盆劣得令人发指的炭来,还是“顺道要来”的,心里头便有一股火气,只道:“被子是不用了。明天一早,你叫库房那边,给薛廷之拨几篓好炭去,给我好生点点下头人,个个都没规矩要上天了不成!”
青雀不知她哪里来这样大的怒意,一时愕然。
可陆锦惜也不解释,强压着火,翻身过去便继续闭上眼睛睡了,明天可还有场“硬仗”要打。


第19章 东风西风
次日,天还没亮。
外头昏沉沉的一片,东屋则点着好几盏灯,照得一片明晃晃。
这一间乃是陆锦惜起居的地方,也是昨日青雀把信翻出来的地方。
一应装潢摆设都与西屋差不离,只是更多几分闺阁女儿气息。炕两头还摆着梅花洋漆小几,几上陈着一只青铜瑞兽小香炉,只是没点香。
一架精致的妆台,陈设在里间。
陆锦惜脸色不大好,眼底带着几分还未消散的倦意,就坐在妆镜前。
白鹭拿着一支金竹叶桥梁簪在她头上比划,她只摆摆手:“见太太罢了,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必这样隆重。换支简单的也就是了。”
她说话的声音,比起昨日来,似乎哑了一些。
声音沙沙软软的,有一股病弱劲儿。
人坐在妆镜前,只觉得腰肢纤细,自有一股弱柳扶风的姿态。
白鹭听青雀说了,猜到这是昨晚上咳的。
她把那金竹叶的大簪子给换下了,又从妆奁里拿了一支细细的白玉花果行云纹如意簪出来,给她插在了新挽的流云髻上。
“您昨儿一夜都在咳嗽,都没怎么睡好。太太那边又不要每日里去请安,您要不再回去睡会儿吧?”
“我病已经好全,昨日又出了迟哥儿的那件事,即便她不要人去请安,可论情论理,我都得走一趟,把事情禀一禀。再说了,再困,这不也都起身了吗?”
陆锦惜说着,笑了一声,对着妆镜看了看。
陆氏的五官长相,与她昔日也是有七八分相似的。
只是她的眉眼要凌厉一些,陆氏的眼角眉梢,则相对柔和。
今日白鹭给她上的是淡妆,瞧着清雅得紧。
“成了,就这样。”
也懒得再费心收拾,陆锦惜看着差不多了,便从妆台前起身,见青雀已经捧了斗篷来,瞧着倒比昨天的还厚,不由问道:“外头还在下雪?”
“后半夜就停了,不过雪很大,外头又盖得一片白,天可冷了。您今儿怕得捧个手炉才合适。”
青雀走了过来,给她披斗篷,递手炉,又想起自己半道上听见的那事儿。
“先才奴婢去端热水的时候,听下面婆子们说,昨儿三奶奶那边可闹腾。”
卫仙?
陆锦惜可还记得这一位弟妹那能折腾的样子。
她捧着小手炉,不由一顿,奇道:“她还能怎么闹腾?”
“您叫周五家的责罚那丫鬟蕊珠,后来三奶奶给带回去了。”
“一开始都好好的,结果一通盘问,才知道是蕊珠是因满嘴胡吣编排迟哥儿挨的打。”
“也不知她是做戏还是真怒,知道了后,竟气得又叫人把蕊珠打了一顿。”
“听说那丫头趴在屋里,哭了一宿,现在还起不来呢。”
“这倒是奇了……”
依着陆锦惜对这一位三弟妹的了解,即便做戏也不该做这么真啊。
不过……
“由她去吧。说不准是觉得被我拂了面子,找个出气筒,也说不准是觉得自己的丫鬟自己才能打。”
“也是。”
青雀轻声一叹,只对蕊珠这戏剧性的遭遇有些唏嘘。
陆锦惜心头倒没什么感觉,只存下了一个疑影儿。
她临出门前吩咐,叫人去通知哥儿姐儿们,早晨不必来请安:“我去见太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只管叫他们晚上来就是了。”
吩咐完,她便跨出了门。
迎面便是一阵冷风吹过,幸好她戴着兜帽,好歹挡了几分风寒,只是那灌进来的冷气,已经叫人忍不住有些发抖。
院子里果真白了一片。
两三指厚的雪,压在地面上,挂在枝头,覆在院墙,益发叫人看不出什么早春的意味儿。
这个时辰,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早都起了身。
沿路过的几扇窗里,都透出灯光来。
将军府长房太太孙氏,住在最僻静的南院。
听闻她今年有五十多岁,但身子骨强健,虽出身小门小户,可曾陪伴长房老爷薛远在边关过苦日子。
危急时刻,她还曾女扮男装,出生入死,把受伤的丈夫从死人堆里背出来。
只是老天爷终究还是没饶过薛远,人救回来,伤势却太重,拖延了几天,还是死在了边关。
从那以后,孙氏便一力撑起了将军府。
她一个寡妇,膝下养着几个孩子,要处理外务,也要整顿家务,抛头露面的时候少不了。
一开始京城里大户人家,个个都非议。
可时间一久,哪个不敬佩?
薛家的男人们,已经为大夏付出了太多。
剩下那些要掌家的女人们,若还跟别家的女人们一样,哪里又撑得起这偌大一个将军府?
所以,薛家将门妇,便渐渐成为了京城女子里,最特殊的存在。
她们行动自由,不受寻常礼法约束,可代表着家里的男人们出席种种盛大的场合,也可以抛头露面,去处理自家庄子上的种种琐事。
没有人敢置喙。
朝中那些讲礼教的酸儒,不是没想过参上两本,可一旦想到那些马革裹尸而归的薛家男儿和朝中拥护将军府的武将,便会觉得手中的奏折有千斤万斤,拿不起来。
更别说,如今的薛府里,还有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永宁长公主。
谁敢参?
找死还差不多!
所以,陆锦惜其实很庆幸。
穿成寡妇,并不幸运;但穿成了将军府的寡妇,还是薛况的孀妻,便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原身陆氏出身书香世家,丈夫死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不曾利用过将军府这一点超出了世俗礼教的便利。
可陆锦惜不会。
她来自现代,虽没什么野心,但绝不想憋在高门大户里,了此残生。
将军府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
婆婆孙氏与婶母永宁长公主,更是她应该感激的人,尽管她知道这妯娌俩的关系并不很好,甚至也知道,这一位婆婆对陆氏的态度,有些问题。
呼……
冷风吹过。
脚下的路面上,覆盖着还没扫干净的残雪。
青雀打着的灯笼,照在雪面上,是一片暖黄的光芒。
南院已经在眼前了,屋子里的灯也早亮了起来。
孙氏有早起的习惯,这会儿手中端着一盏养胃的汤,已经坐在了暖炕上,正喝着。
两鬓有些花白,脸上生了皱纹,有几分老态。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衣裳,头上仅戴了把银簪,看上去格外简单,只如市井里一个普通的老妇,半点看不出是名传天下的武威大将军薛况的亲娘。
冯妈妈伺候她两年了,见她喝完,便把汤碗接了过来,禀道:“昨日下面人禀说二奶奶今天要来请安。老奴听说,二奶奶的病已经大好,却跟三奶奶闹了起来,打打杀杀,浑跟变了个人似的……”
“鬼门关才是历练人的好地方。”
孙氏靠在半旧的秋香色引枕上,手中掐了一挂普通的紫檀佛珠,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味道。
“我当年见过那么多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上过一次战场,见过了残酷的生死,个个都跟变了个人一样。”
“她还是个有儿有女的。好容易从阎王爷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来,是该看清楚一些了。”
“若还没看清楚,死了倒也是应该的。”
年纪大的人,一般很少将生死挂在口中。
可孙氏从来不忌讳这些,说话也向来不客气。
冯妈妈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却是多了几分纠结犹豫处:“太太您是看得开。可若真如此,府里岂不是要乱了?”
将军府曾是孙氏一手撑起来的。
只是自打陆氏嫁进来,薛况便请到孙氏这边,希望将家中中馈给陆氏掌。
孙氏年纪大了,死了丈夫,当时嫡长子也英年早逝,就留下一个孀妻与幼女。薛家长房,怎么算往后都是薛况来撑。
所以孙氏也乐得放开了手去,从此偏居南院,没怎么管过小辈们的事。
陆氏一开始也还争气,有薛况在的那几年,府里没出什么大乱子。
可薛况一殒身,她失了外在的依靠,便艰难起来。
等到四年前卫仙嫁进来,成为了长房的三奶奶,情况便雪上加霜。
卫仙乃是太师府的嫡小姐,当今得宠的贤妃卫仪的异母妹妹。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薛府长房最平庸的三爷薛凛,还主动找人说媒嫁了进来,可人人都知道她的本事。
身份尊贵,性情骄纵。
笼络人心,料理内外。
她的手段,学自厉害至极的嫡姐卫仪,习从家中长袖善舞的母亲,比嫂嫂陆氏好了不知几倍。
加之她有意针对陆氏,没几个月,府里人便陆续看清了风向,开始怠慢起陆氏,反对卫仙毕恭毕敬起来。
这个时候,陆氏性子里的软弱,便暴露无疑。
她无力与卫仙抗衡,也护不住自己手底下人,失去人心不过就是那么几个月的事。
孙氏当然知道陆氏是个善良的可怜人,可那又怎样?
善良,是撑不起这个家的。
她可以容忍永宁长公主这样压过自己一头的人,因为对方的身份,对整个薛家来说,亦是一种支撑。
她也可以容忍放掉中馈,只为薛况一句话。因为薛况是家中的顶梁柱。
可她无法容忍陆氏。
卫仙为何一意孤行嫁给平庸的薛凛,甚至为何执意要针对陆氏想夺走陆氏掌着的中馈,孙氏都是隐隐知道的。
只是她不去管。
即便卫仙有什么过分的言行传到她这里,她也不闻不问。
因为,一个软弱的掌事夫人,从来不是将军府需要的。
可如今……
又说陆氏忽然醒转,强硬了,通透了,本事了。
若是四五年前听见这消息,孙氏肯定是高兴的。
如今么……
她慢慢皱了眉,握着佛珠的手,在顿了一下之后,又慢慢地掐了过去,只道:“她既要来请安,那就见见再说。”
也赶巧了。
她这话话音刚落,还不待冯妈妈问上两句,外头的小丫鬟便进来通禀:“太太,二奶奶请安来了。”


第20章 庶子的“体贴”
斗篷便给了青雀,手炉则给了白鹭,陆锦惜一身轻便进了门来,见那炕上靠坐着一个普通的妇人。
上了些年纪,有种老态。
五官寻常,穿戴更朴素,但那一双眼睛,却历过世事,经过沉浮,格外有种震颤人心的透彻。
这肯定是孙氏了。
陆锦惜也不敢多看,纳了个福:“儿媳给太太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