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经义策论,廷之已经了解过。今年京城这一带,县试还未开始,所以廷之想……”说到这里的时候,薛廷之顿了顿,抬眸看了陆锦惜一眼,才续道,“今年便开始考。”
今年便开始考?
这答案,其实也在陆锦惜意料之中。
她这庶子绝不是什么甘于池中的人,且自身有几分学识在,虽不知道他为什么在阅微馆交了白卷,可那一颗向往功名利禄的心,她却是看得清楚。
“今年便开始考也好,你这年纪去考的也不在少数,并不打眼。算起来,下一届会试,也在三年之后了,到时你正好弱冠之年。成家与立业,若能一并达成,也算不辜负大将军对你一番悉心的栽培了。”
陆锦惜说着,便微微笑了起来。
听见她这话的薛廷之,却越发难受起来。
成家立业……
她就这么想将他赶出这家门吗?
心绪浮动间,竟是不想在这书房中多坐上哪怕一刻!
他抿紧了嘴唇,苍白的面容上,浮上一层奇怪的血色。落在旁人眼底,便像是一名普通的少年郎,因长辈提及自己的终身大事,而露出几许羞怯。
可他的眼底,没有半点难为情。
陆锦惜又问:“那读书上学呢?你是想单独给你请个先生到府里,还是外面找个学塾,或者上个书院?”
大夏各地都有书院,只是有的出名,有的不出名。
京城当然也有。
稷下书院,算不得很出名,可毕竟天子脚下,也差不到哪里去。里面的先生基本都在一流之列,多是重金聘来,只可惜学生大都是权贵之家出身,朽木难雕。
这里面的情况,陆锦惜有所耳闻,但料想薛廷之也不会不清楚,所以她问得简短,端看薛廷之怎么想。
问完了之后,便注视着他。
薛廷之显然没想到她会直接询问自己的意见,一时微怔。
片刻后才抬首,直视了陆锦惜,然后起身来,重新向她一拜,慢慢道:“廷之,想去读书院。”
竟然真的选了书院……
这一下,轮到陆锦惜有些看不懂了:“那你想去哪个书院?”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廷之无方,且有嫡母在,不敢远游。听闻京中有稷下书院,愿择日前往一考。”
声音平静,说来连贯。
简直像是早就在心里面考虑过了无数次。
陆锦惜听得笑起来,也不干涉他任何决定,只道:“既然你已经对自己的将来有了安排,我也就不多置喙什么了。稽下书院是没什么好考的,怕是你闭着眼睛都能进去,要紧的也不在这里。这书院风气极坏,你去之前,还是好生了解清楚。听说再过十来天就是入学考,届时府里会为你安排好一应事宜,你只管放心去。”
“是。”
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薛廷之明知她不会反对自己关于此事的任何决定,所以才说出了这番话来;可她真的一个字也不多问的时候,他便觉得心里空落落地难受,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样简短的一个字,实在暴露不出什么情绪来。
自打知道薛廷之收用了香芝,陆锦惜丢他的警惕也就下来几分,只当他当初那些异样是“知好色而慕少艾”,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萌动。
如今察觉不出什么来,更不用说他就要去书院读书,更没什么值得警惕的。
所以,陆锦惜很放松。
她本有意留薛廷之多说两句,尤其是这一次朝堂上的那些风云,以提点着他一些。可眼角余光一晃,已经瞥见了门外青雀的身影。
想是潘全儿已经到外面了。
请季恒当先生这件事,她心里还记挂着呢,略一权衡便对薛廷之道:“我这里还有些许事情需要料理,就不多留你说话了。反正还有几日,待你要去考稷下书院的时候,再与你细说算了。你先回去,好生料理下如今的事吧,想来可有一阵好忙。”
“是,那廷之先行告退。”
嫡母发话,薛廷之自然没有反驳的道理,只是心底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实在不很舒服。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出去的时候看了一眼。
那陆锦惜新进提拔的潘全儿就站在院子外面,手中还捧着一册簇新的诗文集子。一眼晃过去也看不见著书者谁,可平白地,他脑海中就冒出了一个名字来——
季恒。
先前他在书房门外,听陆锦惜吩咐青雀时提到的。
潘全儿见他出来,连忙躬身给他行礼,喊了一声“见过大公子”。
薛廷之慢慢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只是心里面已经将季恒这名字和这一本诗文集的名字暗暗记在了心底。
不多时,他的背影便消失了。
潘全儿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这一位庶出的大公子他鲜少接触,可今日一见,只觉得他身上凝着一股气,一双桃花眼底藏着几许幽暗的神光,竟让人有些心颤。
到底是曾被大将军亲自教过的,果真与一般人不同。
“叫潘全儿进来说话。”
屋里面传来了陆锦惜的声音。
门口候着的青雀听见,便向潘全儿摆手示意,让他进去回话。
“是,小的拜见夫人,给夫人请安了。”
潘全儿机灵,凑上来往里走,但只在外面垂着的珠帘前面就停下了,俯身一拜,给陆锦惜请了安。
陆锦惜也不废话,只问:“那季恒从江南回来的事情,可属实?最近两天还有别的情况吗?”
“回禀夫人,千真万确!”
潘全儿早听青雀之前说过陆锦惜看中了这个季恒的事,此刻只将手中那诗文集双手举过头顶。
“此人不仅要回京城,且据说现在船已经到了通州,明日他就能回京城。家中亲友一个也无,且没了右臂,只能写一手左手字。小的料想,除了您,就算有人愿意请他,可身份地位都没办法跟咱们将军府比。这是小的特意带来的诗文集,乃是他在江南时所作,特呈给您一看。”
“给我。”
陆锦惜感了兴趣,只叫人将诗文集给自己拿上来。竟然是颇厚的一本,翻开来随便一首都是才华横溢,可再喜悦的文字之间都藏着一股郁郁不得志的压抑之气。
“自古雄才多磨难,也是够多舛了。是个有真材实料的。”
“那咱们就请他?”
潘全儿赶紧问了一声。
陆锦惜一抬眼,却是气笑了:“有风骨的文人,岂是那么容易请的?别看这人似乎潦倒到混迹在青楼勾栏,可诗文里傲意不减,绝不是你想请就能请得到的。他既是明天到,你便提早带着人打听一下人家的住处,若没个住处,你就好生招待,在京城里找一处不好不坏的宅邸,给人先住着。然后再打听打听,可别叫人登门来访将军府,他若松松口风儿,我亲去拜访他。”
“这……”
这未免也太看重了吧?
潘全儿只听得有些诧异,可反应过来之后,才一下明白过来,这有自己什么事儿啊?夫人决定好的,岂是他能置喙?
于是连忙改口:“成,那小的这便带人去打听,务必将此事办好。”
陆锦惜也不多话,点点头,摆摆手,便让他去了。
手中那诗文集又翻了一阵,对这个季恒的兴趣却是又大增了一截。
不多时,外面天色已经见黑。
直到白鹭进来掌灯,她被明亮的光线一晃,才一下回过神来,忽然问了一句:“都这个时辰了,迟哥儿去太师府那边上学,还没回来?”
“奴婢正要跟您禀这个呢。”
白鹭用银簪子将灯芯挑了一挑,让它看上去更明亮一些,才笑着回头,将先前收到的消息回禀给陆锦惜。
“方才大公子那边来人说,公事繁忙,索性带了咱们小公子,去了陆老大人府上。说是既能与老大人一道料理理蕃堂的公事,也能抽空教教哥儿。”
“去了陆府?!”
陆锦惜一听,简直三魂吓没了七魄,手跟着那眼皮一抖,差点没撕了刚翻着的一页诗文!
黄鼠狼给鸡拜年!
顾觉非竟然带着她便宜儿子,假借公事之名,去见了陆氏的父亲、薛迟的外公?分明没安好心啊!
她一颗心,瞬间就凉透了。
要完。
这回,怕是真的要完……
第104章 咬钩
将军府陆锦惜那边,是忽然就愁云惨雾。
可礼部尚书陆九龄府上,那叫一个宾主尽欢,好不高兴惬意。
布置得井然、雅致的书房里面,薛迟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书本,陆九龄念一句,他跟着念一句,清脆的声音里还有点小孩子的软糯,说不出的好听。
陆九龄简直老怀大慰。
谁说他家外孙不学无术,是个只会找事的小霸王来着?瞎扯!
明明这么听话可爱,懂礼识义,还喜欢读书!
看看这专心致志的模样,就是往前数个大几十年,想想当初年幼时的自己,也没这么认真,没这么专注啊。
贤师往往爱才,更何况是自己的外孙?
陆九龄是久没有见过自家外孙,只因陆氏很少往家里走动,毕竟是出嫁的寡妇,不好成日里往家里跑,落在旁人眼底不像样。
所以,薛迟与这一位外公也不很熟。
但今天顾先生带着他来,却可以感觉跟外公很亲近,而且外公认真地教他读书识字,让他很喜欢。
不像是先生……
读完那一句“苟不教,性乃迁”之后,薛迟下意识朝着另一侧的书案上看了一眼。
那一位本应该来教自己读书的顾先生,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那书案后面,面上挂着一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笑意,运笔似行云流水,在纸折上写些什么。
可以说,半点没有当人先生的自觉。
而且……
看着他唇边那一点笑意,薛迟竟陡然生出一种自己要被人卖掉的错觉,但只转念一想便知道荒谬了:他可是将军府的小霸王,谁敢卖他?嗯,对,就是错觉!
心里确定地给自己鼓了口气,薛迟点了点头,好像是要告诉自己,自己这么想是正确的,接着才重新将注意力移回了书本上。
陆九龄念:“教之道,贵以专。”
他跟着念:“教之道,贵以专。”
一老一小,那声音不大,听来却很清晰。
随同顾觉非一道来了尚书府,帮着顾觉非处理事情的孟济,忍不住朝那边看了看,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手刚翻到自家大公子才拟好的法条,他没忍住低声问:“大公子,您这么做,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
顾觉非一脸的气定神闲,半点没觉得让陆九龄去教薛迟,而自己却坐在这边料理事情有什么不对。
“老人家难得见到外孙,还不许人亲近亲近吗?”
“可……”
可这根本不是重点啊!
重点是先生是你顾觉非,而且你心里还有点不可告人的龌龊谋算!打得不知什么鬼主意,居然把自己的学生带来讨好老丈人,啊不,是未来的,不不不,这么说也不对……
心里面忽然就凌乱了一下。
孟济注视着顾觉非的目光,越发一言难尽起来,一时想起将军府里那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将军夫人,又想起顾觉非这一阵子近乎无法自拔的着迷,只觉得这事态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孟某是怕大公子一不小心就翻了船……”
“那便要劳烦你孟济,帮我时时刻刻盯着,看着,小心着,警醒着了。”顾觉非提了笔,往砚台里一蘸,让笔尖吸够了墨,又拉回来继续写,“要想让我栽跟头,要么是薛况从棺材里跳出来了,要么是你在背后捅我刀子。”
“……”
这天是没法儿聊了。
孟济也是个谋士,天下的谋士只要不在皇帝身边的,都不算什么好玩意儿。他当然也不是。跟了顾觉非,就是已经在这里押了注,再脱身是不可能了。
背后捅刀子?
一臣不事二君,一仆不侍二主。
关键时刻倒戈看似是明智之选,可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的,孟济又不是傻子。
所以,仔细想想顾觉非这话,当真是狂妄到了极点——
薛况死了已经好几年,衣冠冢都凉了不知多久,死人还能掀了棺材板爬起来吗?明摆着不能啊。
他孟济可能背后捅刀子吗?他也不是这种人。
那按顾觉非这话,船能翻吗?分明是有自信到了极点,深信这船不会翻啊。
孟济是半句话也不想说了,更不想提醒顾觉非那一天醉酒的事情:这船,哪里是不会翻?分明是已经翻了。
他算了薛况,算了自己,可漏掉了一位。
将军府的大将军夫人,能笑吟吟把他灌醉,让他趴在桌上人事不省的那位。
死鸭子,嘴硬吧!
孟济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法条重新拿起来看,同时提笔在一旁空白的宣纸上记下点什么,以备一会儿与顾觉非、陆九龄两人讨论。
顾觉非则专心下笔。
另一头的陆老大人,则一直沉浸在天伦之乐中。
整个书房里,其乐融融。
谁也不知道这个时辰,一辆马车,已经载着被这消息惊了一把由此沉了脸的陆锦惜,朝尚书府驰来。
天色已经不算早。
车夫停下来,请陆锦惜下车的时候,红云已经铺在了天的西边,霎是好看,照暖了一大片。
本就是陆府嫁出去的小姐,如今回来自有人认得。
甚至不用陆锦惜开口说话,门旁伺候着的下人就已经认出了将军府的车驾,忙不迭地跑进去与陆九龄通传。
这可叫陆九龄欣喜过望了。
本来一开始只是想拉个顾觉非进礼部,料理一下如今边关上的种种事情。
谁能想,他为自己带来了外孙不说,现在连出嫁多年的女儿都借着这机会回府来看自己了。
太好,太好啊!
“赶紧叫人把小姐迎进来,我这就过去。”陆九龄心里面都是热乎乎的,把手中的书本一放,便向薛迟笑道,“你娘怕是接你来了,今天学得也差不多了,这便与我见你娘去。”
“好。”
薛迟虽也没弄懂娘亲为什么会亲自来接自己,但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便喜笑颜开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陆九龄便拉了薛迟的手,就要带他往前面去。可临到那脚步要跨出书房的时候,才一下反应过来,这书房里可还有个人呢!
“哎哟,瞧我这记性,让先还在这里呢!”
顾觉非又不是没长耳朵,在听见下人来通禀的时候,那眉梢便微微地扬了一下,只是垂眸依旧下笔,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此刻听得陆九龄念及,他才抬头。
“陆老大人,怎么了?”
“哈哈,也没什么,只是我家锦惜丫头回来了,怕是要接迟哥儿回去。我这就带这小子出去,但你这里……”
陆九龄笑容满面,但在看见那摞了满桌的折子和书本时,又犹豫了一下。
顾觉非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时只笑了出来,温文尔雅得紧,话语出口亦是体贴到了极点:“今日一些事情得劳大人指点,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约莫再过两刻便好。陆老大人只管先与令爱一叙,觉非这里忙完自己告辞便是。来日方长,改日必定还要再来叨扰的。”
这话是顾觉非能说得出来的。
可一旁的孟济听着,老觉得这话里的意思不是很对劲。
他眼瞅着陆九龄得了这话之后,心里宽松了不少,引着薛迟便往前面花厅里去了,心里却有些纳闷:“大公子,你这……”
“放长线,钓大鱼。”
对付陆锦惜这样道行老的,一定得要耐得下性子,慢慢地等待。
自打上回楼里醉倒,他对陆锦惜是什么心思,孟济便已经清楚了。只是顾觉非也不愿意提太多。
陆九龄先行离开之后,顾觉非又忙碌了一阵。
他先料理完了手上的事情,又收拾了一下书案,将紧要的几件事单独列出来写在纸上,然后才携了孟济,打陆府出来。
说来也巧,才出来顺着长街走了没两步,后面嗒嗒马蹄声伴着车辕碾在地上的声音便近了。
暮色里,顾觉非微微弯了弯唇角。
那车认识人一样,就在他身旁停下了,车帘子一撩,里头现出半张芙蓉美人面。
陆锦惜人在车中,车内除她之外竟无旁人了,一时似笑非笑地瞥了下方回首看来的顾觉非一眼,凉凉开口道:“良辰好景,大公子一人独赏,未免有些凄清冷落了吧?”
第105章 边贸投机
顾觉非向她车内看了一眼,心下便已了然,同样驻了足,笑得彷如春风般和煦:“良辰好景,也需有人相伴来赏,才算得美妙。如今,人不是来吗?”
孟济在后面听得眼皮直跳。
那车夫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目光都不敢斜一下。
有那么一句话叫做,要想活到九十九,关键时刻别开口。主子们的事情,谁敢瞎说什么?还有律条叫“连坐”呢。
陆锦惜哪儿能听不出顾觉非言下之意。
但对方搞这么一出,不就是刺激她来了吗?如今她来了,他也停了,剩下的事情当然不言而喻。
她眉梢微微一挑:“太师府路远,不如让我送您一程?”
“夫人愿送,觉非岂敢拒绝?乐意之至。”
虚虚地敷衍得两句,顾觉非当然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只向孟济摆了摆手,竟是直接将自己的门客撇下了,任由他一个人傻眼站在原地,自己却直接上了车来。
天青色的衣袍下摆略略一掀,人已经坐在了陆锦惜对面。
他笑颜不改,但问:“怎么没见小公子?”
陆锦惜也笑着回答:“来时坐的便是将军府的马车,自有人送他回去。”
他貌似听懂了,又问:“竟正正好在这道中遇上,夫人竟没与陆老大人多叙叙父女之情吗?”
陆锦惜笑意变得浅了:“叙完了。”
叙完了。
这回答还真是……
顾觉非正襟危坐,一副丝毫不为眼前美人波动半分心绪的模样,这时只假模假样地感叹了一声:“可怜陆老大人得闻爱女前来,满心欢喜,谁料这样快就叙完了——嘶!”
话音都还未完全落地。
对面那如月似莲般端庄静坐着的女子,已经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到了他小腿上,勾了缠枝莲的绣鞋虽软,可撞上来还是有些力道。
隐隐地疼。
顾觉非实在是没想到她一声不吭,竟然直接动手,于是头一回生出一种惊愕莫名的感觉来,抬头便对上了她那一双潋滟的眼。
眼底是那了然至极的似笑非笑。
陆锦惜施施然地整理了衣袖,睨着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叙完,大公子心里面自己没点数吗?”
数,他是没有的。
但这时候看着陆锦惜内里明显已经恼了,面上却还一副笑吟吟的样子,他竟觉得心里面有些一股怪异的甜意。
听见她凶自己,不怒反笑。
“此事又与觉非有什么干系呢?”
“近日来朝廷里有诸多的变化,礼部也新增了理蕃堂,事情千头万绪,觉非毕竟新官上任,陆老大人乃是朝廷股肱之臣,自然件件事都要他定夺。更何况匈奴使臣过不半月怕就要走,理蕃堂的事还在眉睫上,不敢有半分耽搁。所以,只好出此下策,带小公子一道往陆老大人府上了。”
“若因此引得夫人多想,倒是觉非的过错了。”
听听这话!
多冠冕堂皇!
说句心里话,要不是先看上了这狐狸豺狼的皮囊,又渐渐对他内里血肉感了几分兴趣,陆锦惜现在怕是早一簪子戳死他了。
早招惹上的时候,为什么没觉得他如此难缠呢?
是因为二人交手较量的第一个回合,他半点没有防备地落败,让她产生了这人好欺负、好对付的错觉?
不,她不会是如此轻敌的人。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在他们交锋的这一段时间里,顾觉非这一只画皮妖,道行在变深,而且是以一种她始料未及的速度。
这样想来,事情就有些可怕了。
再一念及今日之事,陆锦惜不由得头皮炸了起来,盯着顾觉非的目光几经闪烁,才渐渐平息下来,只回了他一句:“你觉得我会信吗?”
“夫人信不信不要紧,要紧的是觉非说不说。我确无二心,也如此坦言,夫人若是相信,皆大欢喜;夫人若是不信,那也不是在下不说的过错。”
顾觉非半点都没在意陆锦惜的反应。
他一直是微笑着的,甚至用那种诚恳到了极致的目光望着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陆锦惜几乎都要相信他了。
毕竟那日醉酒,他所吐露的言语,让她知道他有一颗怎样的心。
可也仅仅是这一个瞬间罢了。
她的理智在最关键的时刻将她拉了回来。
顾觉非说什么,那都是说什么罢了。他或有一颗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心,可也不代表着就不能算计她。何况他们俩之间不一直都这么过来的吗?
有来有往,有胜有负。
陆锦惜一下就不很在乎顾觉非说什么了,她只思虑了片刻,便重新笑了起来,也不再提薛迟上学上到自己外公家里这件事了,只施施然地开口:“说起来,朝廷里最近风声大雨点也大。听闻,顾大公子,不,该称您一声‘顾大人’了,正跟我父亲处理理蕃堂的事。不知以大人之见,朝廷与匈奴议和之后,两国互通贸易,会否可行?”
忽然换了话题?
那感觉,真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顾觉非实在是有些没料到,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这话题换了就换了,顶多算是他这一回设的局她不想往里面跳。可为什么还换到了这么奇怪的方面?
但谈及正事,他旁的心思反倒收敛了起来。
陆锦惜虽不是什么朝廷中人,可在他心里的位置到底不一般,所以一些对旁人不能讲的话,他反而愿意对她讲。
更不用说,那一日酒醉,当真算是揭画皮了。
“我倒没料到,夫人对理蕃堂的事情感兴趣。”
“但两国如今好不容易才议和,想来从薛大公子的事情上,夫人应该能感觉到皇上对议和之事的决心。所以两国间的关系,不起什么大乱,将来将会很平稳。两国互通贸易之事,更是必然。”
“只是眼下议和时日尚短,百废待兴,到底不那么好做。”
顾觉非说着,那眉头便微微锁了起来。
显然是没了先前的玩笑心思。
陆锦惜见得他这般模样,反倒觉得比方才顺眼了一百倍,不由在心里笑自己变了,变得不解风情了许多。
“‘不那么好做’,是什么意思?”
她别有目的地发问,想要探探顾觉非的口风。
纵使顾觉非有一千个脑袋,也不可能想到她真实目的在哪里,所以没有半点防备,只回答道:“两国议和,朝廷是定下来了,可百姓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
议和不容易,但更不容易的是议和之后的种种事情。
“贸易不是朝廷一纸诏书下去就能推行的事。”
“朝廷允许是其一,有商人愿意去是其二,匈奴乃至西域等地有此需求是其三。如今一三都有,可这第二条却还难说。”
“前不久还在打仗,纵使有人觉得有利可图,也得掂量掂量。”
谁能一下子心无芥蒂,前一刻还在与人交战,后一刻便和颜悦色、兄弟相称的呢?
“牛不喝水强按头,伤的是民心。”
“更何况,边贸之事,来往经商,所行极远,非大商行、大商户不能成行。可大商户、大商行,稳踞中原之利,对西行冒险之事只怕有所犹豫。且还得考虑他日有变,损失如何,或者百姓如何看待。”
“枪打出头鸟,没人愿意当第一个。”
天下很多的事,都是这个道理。
尤其是一件新的事。
头一个去做的,可能是头一个吃螃蟹的人,也可能是头一个被毒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