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不可能不爱孩子,端看薛迟对母亲的体谅,便知她应当是个好娘亲。
所以,她不希望薛迟对陆氏有任何怨怼,此刻便一一将话说开来。
“你也到了晓事的年纪了,小男子汉应该担起责任来。”
右手手掌也掰开了,陆锦惜便用自己的手掌,握了他两只小手,另一手则搭了他的肩膀,与他并排坐着。
“娘愿意相信你,可伤人的事,应该敢作敢当。”
“娘病了一遭,也想明白了很多。所以,以后但凡不是你的错,我都不会替你向别人道歉。”
“现在,你能告诉娘亲,为什么与罗二公子打起来吗?”
因才从大昭寺回来,陆锦惜的身上,还沾染着佛堂里那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渐渐地弥散了开来。
薛迟闻见了,心也慢慢地静了下来。
他眼睫轻颤,放在陆锦惜掌心的两只手也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陆锦惜知道,他在思考,内心也在挣扎,所以也不催促。
只是……
很久之后,他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声音很低:“……我不想说。”
至少,他不想让娘亲知道。
“……”
这脾气,真够倔的。
陆锦惜其实有些没想到,可她也不恼羞,只座中起身,站在薛迟面前,慢慢蹲了身,使自己的视线能与薛迟齐名。
“来,看着我。”
薛迟抬起眼来,一双乌黑的眼仁,像是在深井里浸过,有微微的湿润,反显得亮晶晶。
那一瞬间,竟有一种可怜巴巴的味道。
陆锦惜想笑,可没笑出来,她就这么看着他,眼底很平和,也很平等,没有半点强迫。
“考虑清楚了再回答:真的不想说?”
这是一个很郑重的提问。
薛迟能感觉得出来,他甚至知道,自己的回答会影响什么。
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说,你应该告诉她。
可是,他没有搭理,只将嘴唇一抿,鼓起勇气,定定地回道:“真的不想说。”
“好吧。”
陆锦惜知道,这就是最终的答案了。
薛迟并非不懂事,相反,他很聪明。
她其实有点欣赏起这个小子来:“你不愿意说,那我就相信这个理由是你不愿意告诉别人的秘密,等你什么时候想对人说了,再来告诉我。”
“夫人!”
留在屋内伺候的青雀,听了这一句,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切的惊惶。
“英国公府那边……”
“我自有交代的办法。”。
陆锦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容却很轻松。
她摸了摸薛迟的头:“现在你就乖乖坐在这里,继续让青雀姐姐给你上药,再不许乱动。我呢,就先去一趟英国公府……”
“你——”
“我知道,不许道歉!”
抢在薛迟开口之前,陆锦惜将他先前一直让让的那一句,重复了一遍,不由失笑。
薛迟一下有些发窘,把一颗小脑袋转过去,哼了一声。
陆锦惜也不介意,收手拍了拍,起了身。
“总之这一回娘尊重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去之前,我也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薛迟慢慢地重新扭过头来,望着她。
陆锦惜眸底一片清澈,嘴角含笑注视着他:“要关心谁呢,就好好地说出来,有时候别人太笨,可不知道你在关心谁。”
“谁关心你了?!”
她话一出口,薛迟立刻就炸了毛,差点撞了一旁的小方桌。
他愤怒地瞪向她,可陆锦惜眼底只有一片冰雪般的了然。
那一瞬,薛迟只觉自己像是雪地上的狍子一样,无所遁形,被人看得透透的,连忙狼狈地逃开了目光,不耐道:“要去就赶紧去吧,别在这里,烦死了!”
把头生硬地一扭,他转去看那早已关闭的雕窗。
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还是昔日的小霸王,可陆锦惜却很轻易地看到了他红透的耳垂,似快滴血。
这别扭的,还害羞起来了。
陆锦惜险些笑出声来,只是知道小孩子面皮薄,自己不打自招,又被人看破,颇有点恼羞的味道。
她也就十分配合地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道:“好好好,我这就走了。”
说着,便转过了身来。
青雀忙凑上前两步:“奴婢已着人备好了一些珍贵药材和补品,您一会儿也带过去?”
“还是你妥帖。”
陆锦惜点了点头,对青雀的稳重和周全很是满意。
只怕陆氏若没这两个丫头,过去的日子还要艰难上一些的。
“哥儿这边还是你照顾,一会儿张大夫会来亲自给哥儿看看,你留神着些。英国公府那边,就让这两个小丫头跟我一道吧。”
她随手指了立在门帘前的两个青衣丫鬟。
两个丫鬟都有些惊讶,反应了一下,才忙躬身:“是,夫人。”
“东西都放在那边了,你们赶紧捧了,陪夫人前去,路上当心。”青雀指了一个方向,又叮嘱了两句。
两个丫鬟这才将那一应的补品和药材捧了,跟在了陆锦惜的身后,走出了暖阁。
周五家的已经在外面候了了一会儿了,见她出来,连忙行礼。
陆锦惜一摆手,随意道:“三奶奶把人领回去了是吧?我知道了。你家闺女还要人照顾,准你两日的假,先回去看顾着些。”
周五家的一下愣住了。
她原是来回蕊珠的事儿,哪里想到陆锦惜竟给开了这样一个大恩?
一时眼眶有些微湿,周五家的颇为动容道:“奶奶心善,老奴替荔儿谢过了。”
“去吧。”
陆锦惜站在屋檐下,点了点头。
周五家的这才诚心诚意给她弯身纳了个福,告退离开。
廊檐外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屋檐下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陆锦惜听见了,只抬首这么一望,竟半点没有被这阴沉的天气影响,反觉得心情舒畅,好像一下放晴了一样。
一想到薛迟那反应,她嘴角就忍不住勾起来。
实在是太可乐了。
说什么“不准你去赔礼道歉”,压根儿就是不想他娘平白受委屈,毕竟堂堂的一品诰命,老低三下四,算个什么?
可薛迟实在是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关心,反倒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是个笨小子……”
陆锦惜微微地笑起来,收回了目光,向着院子外面走。
“太霸道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朽一糟老头子,你们竟也忍心胁迫!”
“就你们高门大户需要看病,就你们达官贵人需要看病吗?!”
“也不看看穷苦人家……”
“往日只听说你们二奶奶宅心仁厚,菩萨心肠!今、今日老朽算是见识了,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还没等她走出去,一连串抱怨声就传了进来。
陆锦惜微微挑眉,只是心情不差,面上的暖笑还没散去,出得门来,便瞧见了南边夹道上,白鹭带着一婆子和一背药箱的老叟走了过来。
白鹭当然也看见了她,忙摆手叫婆子与老叟停下,自己则紧走两步,上前便唤道:“夫——”
剩下的一个字,忽然就卡住了。
抬起头来的白鹭,怔怔看着陆锦惜,被她脸上那一片带着暖意的明艳笑容,晃花了眼。
这……
是夫人?
芙蓉美人面,嘴唇粉白,抿出了一道浅淡的弧度,清透双眸底下,更有潋滟的波光,因为自然的笑意而微微眯起来一些,竟显得很慵懒。
原本她穿一身月白比甲,更兼之初初病愈,脸色苍白,乍看上去,比周遭残雪更寂冷。
可此刻……
这些微的笑意,就好似一轮朝阳朗照,驱散了常年笼在面上的忧郁,让残雪化了,寒冰破了,五官活了,融得一池春水流淌,
温柔,温暖。
清丽逼人,艳光四射,叫人目眩神迷。
白鹭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好半晌,才忽然想起……
她们家夫人,也曾与当今宫中得宠的贤妃卫仪、远嫁金陵的应天巡抚兼兵部侍郎夫人孙雪黛并列,乃京中三大美人之一。
可为什么……
她如今才觉得,夫人有这样漂亮?
第8章 身后名
“怎么了?”
人才喊了一半,就没了声息,陆锦惜不由看她一眼,问了一声。
白鹭这才反应过来,忙敛了心神,躬身一拜:“夫人,张大夫已经请过来了,这就要给哥儿看看去。您这是?”
说着,便看向了陆锦惜身后的两个丫鬟,还有她们手里捧着的东西。
“我去一趟英国公府,看看罗二公子的情况。”
陆锦惜随口回答,同时拿眼扫了站在夹道那边的老叟一眼。
这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家,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灰布袍子,已经洗得发白。
面皮干瘪,但两只眼睛很有神,整个人干干净净,就连下巴上一把花白的胡子,都打理得整整齐齐。
老旧的行医箱箧,就被他一手垮在肩上,握得紧紧的,倒与他长在一起似的。
这一位,便是享誉京城的“鬼手张”了。
他本姓张,名远志,出身杏林世家,如今六七十岁年纪,行医已近四十年,不管是见识还是医理,都广博精湛,信手拈来。
其医术之高绝,被人称为“敢从阎王爷跟前儿拉人”,遂谓之“鬼手张”。
庆安八年,德安府瘟疫,便是这糟老头子拖着一副残躯,冒着染病的危险,进了城去,花了足足两个月,研究出了对症的方子。
德安百姓,因此免于瘟疫之难。
一时江南上下,无一不奉之为“救世神医”。
朝廷得知此事后,派人前去传旨,要召他入宫,封他为太医院院使。
这可是多少人一辈子都盼不来的好事!
谁料想,鬼手张接旨后,只把圣旨往传旨太监手里一扔,一句“老了,懒得去”,便拒绝了朝廷的封赏,缩回了自己那小小的医馆。
这么多年下来,多少达官贵人许以重金,要他去帮忙诊治,都无功而返。
除非你是救命的病,不然他动都懒得动一下。
相反,平民百姓中,若谁有个头疼脑热,去他医馆,三两下就给治了。遇到捉襟见肘、实在家贫的,还会分文不取。
满京城的百姓,去回生堂开过方子拿过药的,不说有一半,至少也三成。
前阵子,陆锦惜的病也是眼看着不行了,终于求到回生堂那边。
鬼手张于是破例前来府上诊病,狠狠给灌了好几碗汤药下去,才算是让人回了魂。之后,他又给开了调理的方子,交给府上下人,照方伺候。
没半月,陆锦惜的病就好了起来。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彻底记住了“回生堂鬼手张”。
今日将军府国公府两位小祖宗闹起来,罗二公子胳膊都划出血了,不管是不是将军府的错,态度先得摆上。
所以,在问得将军府未先请大夫后,她才会要潘全儿去借人,强“请”鬼手张去一趟,好把国公府那边“镇”住。
只是……
此时此刻,这一位顽固得可敬的老人家,就站在夹道上头,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她,两道眉毛都气得扬了起来,一双眼底更是怒意翻腾,充满愤懑。
陆锦惜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一堆质问和抱怨,这会儿也约略猜到对方为什么生气。
她心底一叹,只朝路旁一让,又摆摆手让两个丫鬟也让开道,对那站在鬼手张面前的婆子道:“别愣了,张老大夫都已经来了,赶紧请进去为哥儿看上一看,莫耽搁老先生的时间。”
“……是,老奴这便去。”
那婆子吃了一惊,不明白陆锦惜怎么给个大夫让道,她可是一品夫人!
可偏偏陆锦惜有吩咐,她也不敢生疑,只伸手一引:“张老大夫,您这边请。”
鬼手张顿时皱眉,跟着婆子走上来,正好从陆锦惜面前经过,眼神里的愤怒,还是没消下去。
陆锦惜却只异常谦卑地站在路旁,微微躬身:“有劳您了。”
“哼。”
老头子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横了陆锦惜一眼,恨恨将袖子一甩,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世风日下”,才疾步入了院中。
“夫人,这……”背后白鹭瞧着,整个人都有点傻,“这也太无礼了吧?他会不会记恨上咱们府了?”
“记恨什么啊?”
陆锦惜朝前面迈开步去,笑了起来,眼底有慧光闪烁,只拉白鹭与自己一道去英国公府。
“你想想这一位是什么人。若不是他自己愿意来,我们哪里又请得动?”
白鹭一听,脑筋才一下转过弯来。
鬼手张天不怕,地不怕,连圣旨都敢扔。潘全儿带着人去强“请”,便真能将人请来?
她皱紧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可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要来?”
“这就要问他去了。”
陆锦惜话是这么说,却了然地笑起来,又并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吩咐道:“一会儿回来,你记得与青雀一起张罗一下,叫外面人置办些药铺里常用的普通药材,备上足够的量,回头我要送去回生堂,作为答礼。”
常用的普通药材?
干什么不送真金白银呢?
白鹭下意识又要问,可一想到自己方才已经问了不少,再问不显得很蠢吗?于是心里纠结了一下,还是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这一会儿雪已经开始化了,天气越发冷起来。
沿着花园那一片,都是白雪盖着早早发出的新绿,衬得那树梢枝头的一点绿意,像绿玉翡翠一样好看。
陆锦惜向隔壁国公府的方向望了一眼,问道:“你方才去拦人,英国公府那边的情况,打听过了吗?”
“打听过了。”
白鹭点了点头,却苦笑一声,禀道:“此事已经让英国公知道了,才从朝上回来,本张罗着请个太医,不过见咱们请来了张大夫,便没再提。”
“世子夫人是何态度,现还不知。”
“只知道张大夫给罗二公子瞧病,除了胳膊上的伤口之外,还看出一体寒的毛病来,把国公府伺候公子的人给骂了一顿,说不会照顾,这才给开了药方。”
陆锦惜闻言,不由愕然片刻,随即又释然。
她微微一笑:“这可不是鬼手张的作风吗?天生见不得人有病,甭管给谁看诊,即便你要看的只有腹泻,他也能硬逼着你把咳嗽给治了。”
白鹭捂嘴笑了起来:“正是呢。”
当初陆锦惜治病,其实也这样。
怕是国公府也想不到,找个名满京城的老大夫看病,还会被骂上一顿,反倒瞧出二公子有别的病来吧?
英国公罗府,乃是世袭的列侯,已传了四代。
现今的英国公是罗正茂,先皇在时就已经袭了爵,这几年眼看着年纪大了,夫人料理起府中事宜来也渐渐有心无力,夫妻两人一合计,便为自己的嫡长子罗显请封了世子。
家中中馈,也就顺势交到了世子夫人叶氏的手上。
陆锦惜来拜访的时候,叶氏就坐在屋里,拧了两道远山眉,瞧着坐在面前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次子。
罗定方今年七岁,要比隔壁那呆霸王大上两岁。
因府里人口复杂,他从小见的东西多,又有罗显与叶氏时时教导提点,他懂得也多。只是越是如此,这孩子便越发不爱说话。
前段去了光阴学斋,才渐渐有开朗活泼起来的意思。
所以那阵听说罗定方与薛迟玩到了一起,叶氏想了想,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去了。
毕竟嫡次子,于承继家业上担子不重。
叶氏希望嫡次子能开心些,快乐些,别再跟嫡长子一样养个闷葫芦性格出来。
可她哪里想到,半道上竟出了这事。
将军府那边没办法从薛迟的口中撬出孩子两个打架的原因,到了叶氏这里,其实也一样。
自打被接回来之后,罗定方就一声没吭。
一开始叶氏心里还恼怒不已,觉得将军府欺人太甚,出来的孩子未免也太没教养,竟还伤了人。
可很快,她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自己养的儿子,自己清楚。
罗定方虽也不爱说话,可平日里最是孝顺。父母有什么话问了,都是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回答的,似这样拧着一句话不说的时候,实在少有。
要紧的是,她从儿子眼底看出了那一点点的愧疚。
这件事,到底谁对谁错,还不好说。
只是,叶氏心里其实有隐隐的预感,所以一直没有去将军府。
因为她不知道,去了到底是该赔罪,还是该问责。
“你在学斋里的事情,我向来不管。可如今闹得这样大,你祖父也都知道了,回头必要问起。若是有错,你赶紧给我认了,别到时候让人找上门来,我可兜不住你……”
叶氏想着,便盯着罗定方,一字一句,生硬地开了口。
罗定方穿着一身新换的锦缎袍子,瞧着有些瘦削,是偏文弱的长相,这也是遗自他父亲和母亲。
听了叶氏这一问,他颤抖了一下,咬了咬嘴唇。
过了好半晌,才终于鼓起了勇气,抬起头来。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丫鬟来门外禀道:“启禀夫人,隔壁将军府陆二奶奶来了,说是带了些药材,来看望二公子,已在院外了。”
“什么?”
她来了?
叶氏闻声,一时惊疑不定,从座中起身,顾不得再盘问罗定方,只忙吩咐:“快赶紧请进来。”
“是。”
丫鬟立刻退走,去院门口迎陆锦惜。
屋里的叶氏,却是站定了,一下想起有关将军府掌事夫人陆氏的种种。
她尚在闺中当姑娘的时候,何等艳羡京中这三大美人的风光?
尤其陆锦惜,性情其实一般,并不十分出挑,却运气极好,嫁给了薛况,没多久就成了朝廷一品诰命。
一时,京中无数人嫉都嫉妒不来。
庆安七年,玉门收复。
薛况率军还朝,兵过长安街,她就与罗显都在人群里看着。
那一位将军,身披明光重铠,骑在神骏的乌云踏雪之上,风尘虽染,一身铁马金戈、凌霄之气,却半分不损。
他从长街尽头的城门过来,身后是身经百战的铁血将士。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久战的疲惫,甚至还有不少人负伤。可在瞧见夹道欢迎的百姓之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畅快的,意气风发的。
就连薛况,那塞北风霜砥砺雕刻过的眉峰,都消去了冰雪,慢慢染上柔和。
叶氏还记得,那一日,百姓们抱来了各自家中珍藏的陈酿,献给了这一群为他们带来安平的英雄。
薛况却没沾一滴。
他只孤零零坐在马上,与众人一道看着,看着这无数峥嵘尽洗、回归平凡的将士。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一日的长安街,热闹了好久,也有好多人哭了出来。
即便是还朝的军队已经离开,暮色四合,把皇城都盖住了,人群也久久没有散去……
那一幕,至今还留在叶氏记忆中,历历在目。
长叹了一声,知道陆锦惜将至,她只回身,肃然了一张脸,注视罗定方:“隔壁陆二奶奶便要来了。你没错,我自不追究。只是你若有错,便趁此机会,乖乖地给我当面道歉……”
毕竟,就剩下她一个了。
薛况昔年为家国征战,为天下戎马,她乃薛况孀妻,谁又忍心去为难她、欺负她?
第9章 小孩子的事
“夫人,请进。”
外头守着的丫鬟,打起了垂着的厚门帘。
叶氏闻声,便敛了心思,转头看去。
这一看,竟生出几分暗惊。
来的是陆锦惜不错。
身量纤瘦,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只是那肌肤竟有雪光般的通透,好似天然一段羊脂玉雕成,精致的五官更如巧匠细细描摹。
神采温润,行云流水,翩然夺目。
“世子夫人,打扰了。”
一嗓子温软的声音,真跟天上飘的云朵一样。
一切似乎还跟以前一样,可叶氏真险些没把她认出来。
她们昔年是见过的,如今竟觉得变化未免有些大了,好似连绵的阴雨天一样放晴,叫人心里无比舒坦。
心底一时纳罕,叶氏差点出神,有些惊疑不定。
好在她久在府中处理事务,已练就了几分处变不惊的魄力。
眼见着陆锦惜见礼,她忙三两步走上去,一把托了她的手:“哪里哪里,夫人何必这样见外?我心里常唠叨您呢。许久未见,您的容光更胜往昔,叫人见了惭愧。快请这边坐。”
说着,便拉陆锦惜往靠窗的暖炕那面走。
陆锦惜顺势起身,倒也没有故作客气。
世子夫人身份虽贵,她的一品诰命也不是摆设。
方才她与白鹭,一路从将军府过来,眼见伺候、通传、引路等丫鬟婆子,个个整肃,府内亦是井井有条,对这一位世子夫人已是心有赞叹。
白鹭说,叶氏乃是两广总督叶齐的嫡女,素性精明。
偌大一个英国公府把持在她手中,竟是好几年没出过什么乱子。
陆锦惜原以为出了孩子们这一桩事,今日她来即便不坐冷板凳,怕也得不到叶氏的好脸色。
不成想,叶氏的态度竟出奇和善。
一身石青窄袖长袄,滚着白狐毛的镶边,一头乌发挽成随云髻,虽是身材合中,面容清秀,却有一股世家夫人的雍容气。
只是,这眼神有些复杂了。
说叹惋,叹惋有;说为难,为难有;说忐忑,忐忑也有。
陆锦惜一下想起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来,又想起两家都问不出什么眉目的打架原因,心底便渐渐有了猜测,只是也不说话,跟着叶氏入内。
屋里有清苦的药味儿。
暖炕上放着秋香色金线蟒引枕,对设了两个锦褥,中间则摆着一张红木小方几,上头与陆锦惜那暖阁里一样,都摆了不少瓶瓶罐罐,还有三张才写了不久的药方,散发着松烟墨的香气。
陆锦惜认出来,这鬼画符一样的字迹,正是鬼手张所留。
“请坐。”
叶氏摆手,让她到暖炕东侧坐。
陆锦惜稍有犹豫,还是坐了,知道这是主人待客的礼节。
她落座后,叶氏也坐在了对面,只将手一伸,向旁边一招:“定方,还不过来给你陆伯母问好?”
早在陆锦惜进来的时候,罗定方便极有规矩地从炕上下来站着了。
此刻叶氏一唤,他面色微白,颤了一下,才走到了陆锦惜面前,躬身见礼:“陆、陆伯母好。”
有些结巴,声音也低低的。
“胳膊都伤着,行什么礼?”
陆锦惜知道两家孩子玩得好,叫一声“伯母”也算是过得去,只是一打量对方,便不由得皱了眉。
国公府这位二公子,瞧着年纪比迟哥儿大,更高些,可未免太瘦弱。不过眉清目秀,很有一股书卷灵气。
只是眼下,他左胳膊被裹了起来,厚厚一层。
不消说,这便是迟哥儿的“杰作”了。
那小子闹哄哄叫自己不要道歉,可见了人家这模样,不道歉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心底无奈,陆锦惜斟酌道:“今日之事,实是我不曾料到。迟哥儿平日胡闹,这样大的祸却没闯过。当时我还在大昭寺,只能先遣人快马请张大夫来看。先才才回了府,好生准备了一些东西,过来探探二公子的情况,还望世子夫人见谅。”
白鹭听了这话,极有眼力见儿地引了那几个捧托盘的丫鬟,把那些个珍贵药材都奉了上来。
叶氏却先看了陆锦惜一眼。
这一位昔日谁都能嘲讽一两句的朝廷一品诰命夫人,此刻脸上容色淡淡,竟是半分虚实深浅也瞧不出,更难辨态度的真伪。
她只是隐隐觉着,对方不大像是来问责的。
“这些都是库里翻找出来的药材,我知道国公府其实什么也不缺,但这只算是我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