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坐在窗前,以手支颐,听了小宝转达的话之后,不由道:“难道我们要留在通州过年?”
小宝把热茶给她换上,道:“听先生的意思,多半是了。”
姜雪宁便“哦”了一声。
旁人过年,自然都是要回家的。
一家子大年三十的晚上坐在一起吃顿好的,再守岁度过一夜,相互说些吉祥话,放炮竹,吃年糕,只盼着来年更好,是世间难得温情的日子。
可对姜雪宁来说,却与寻常日子无甚区别。
往常与婉娘在乡下庄子时,那些个山野之中的粗人农户,大都轻视婉娘的出身,虽因为她们毕竟从大户人家来,都有些求于婉娘的地方,可暗地里却给了不少的白眼。
婉娘也是不屑与粗人打交道的样子。
每逢过年时,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婉娘带着她却是与平常无异,随意吃些东西,连岁也不守,囫囵便往榻上睡了。
她年幼时不知事,也没觉得有什么。
待年纪稍大一些,开始和村落里那些孩子们玩到一起,说上话了,却才发现原来别人家是要过年的。
有一年便回去问婉娘,婉娘没有搭理她。
又一年过年忍不住跟了别的小孩儿到别人家里去,吃了饭,放爆竹,结果晚上要溜进房里的时候,却发现婉娘坐在屋里冷冷地瞧着她,竟把她拎了关在门外,任由她在门外拍打到一双手通红,哭到嗓子都哑了,也不放她进去。
她实在是太怕了。
从那以后逢年过节,再也不敢去别人家里,只盼婉娘别再生气。
后来回了姜府,倒也过年。
看模样是热热闹闹,可总好像与自己不相干,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似的,隔了一层不真切,远没有她幼时在村落里看见的那般好。
宫里除夕赐宴,便更见虚伪了。
谁心里不知道谁呀?
妃嫔们个个争奇斗艳,恨不能被皇帝一眼注意到,心思都花在人跟人的算计上了,“过年”两字实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名头。
姜雪宁把自己的手指头摆在了冰冷的窗沿上,打了个呵欠,道:“那可无趣了,临到除夕街上卖货的都没几个,该看的都看过了,腻味。”
这些日来,谢危没再要她去学琴。
大约是事情忙吧?毕竟要应付通州来拜会的一应官员。到了后面,这位少师大人干脆声称自己染了风寒,避见外客。上下都猜他是不想再见这许多人,再应酬这些事,倒也无人说什么。
所以姜雪宁乐得轻松。
她巴不得谢危再“病”得久一些呢。
这几天里,张遮不能时时见,萧定非作为天教的乱党也被软禁了起来,姜雪宁无聊之余干脆带了小宝,把通州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遍,玩了个转。
小宝不知她身世,听得她态度如此冷淡,倒好像回不回家都无所谓似的,不由抬眸多看了她一眼,道:“先生已经让人备下团年饭,叫滞留的将士们都聚了热闹一下,姑娘晚上却是不可乱走了。”
这事原在意料之中。
滞留通州乃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合该让这些回不了家的人都聚在一起,以遣寂寥,姜雪宁也没当回事。只是一想到要同张遮一道过个除夕,便觉得这日子好像也特殊了起来。
那萧定非是个消停不了的性子,一听说要在通州过除夕,即便是被软禁了,也叫嚷着要最好的厨子做最好的菜,还要配上最好的酒。
谢危哪里搭理他?
到得除夕那日不过叫人做了三五小菜,两斤薄酒,摆在花厅。他已有三两日没有出过门,这日夜了,才披着大氅,踏雪而来,进得厅中。
里头一张四方的桌案,一方各摆了一把椅子,刚好坐下四人。
萧定非一点也不客气地坐在姜雪宁对面。
张遮恰好在姜雪宁右手一边。
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热酒,外头的雪簌簌地下,屋里却不是很冷。
谢危进来时,也不知他们先才说了什么,张遮虽冷肃寡淡无甚反应,姜雪宁却是没忍住眉开眼笑,一双潋滟的眼睛弯弯的,结果轻一抬眸就瞧见了谢危进来的身影,不经意间撞入那一双乌沉的眼眸。
将养好些日没出门,他气色竟没好多少。
一张清隽的面容苍白之余,竟还藏了隐隐的病恹。
原来不是为了避见外客而称病,是真病了吗?

第137章 第137章 圣人岂无怨

上一世种种宫宴, 与文武百官一般, 谢危大部分时候都在。只是等挨到了冬日里,渐渐就见得少了。
还记得有那么几回, 此人称病不朝。
那时他已经是一朝太师,朝野中难免有些风言风语,说他摆架子,给皇帝脸色看。沈玠为表自己身为君主对臣子的恩信, 也不是没有派太医去他府上看过。可太医回来都是一脸尴尬,只因谢危婉言谢绝, 说不过是些风寒小病。
这无疑是坐实了流言蜚语。
姜雪宁小人之心,亦不免恶毒地揣度:让他权柄在握,这般嚣张跋扈, 过不了多久便会引起皇帝的忌惮, 被连根铲除,也不用总是看见碍眼了。
只是等到天气回暖些,雪化了, 谢危照旧上朝。
那模样浑然是不曾称病告假一般, 言行之间也并未有半分无桩失礼,反倒让那一起子总想要看他跌一跤的人大失所望。
谢危当然是个口蜜腹剑的假圣人、伪君子。
更不用说后来他谋反了。
姜雪宁被软禁在宫里的那些日子便想,什么淡泊超尘, 圣贤遗风, 都是假的。姓谢的一张喜怒哀乐不显于人前的脸下面,藏着的必定是勃勃野心。至于称病不朝这件事,自然也是假的, 不过是蔑视皇帝,蔑视朝廷罢了。
这些天来,她同萧定非已经熟稔了几分,毕竟是上辈子就臭味相投的人,本有些投缘,一说起话来,萧定非又是个自然熟,难免轻松惬意,显得有些热络。
张遮是不插话的,就在旁边听着。
可谢危从外面一走进来,姜雪宁眼皮就跳了一下,想起那天夜里这人叫自己去学琴的事,只觉脸上还未消散的笑容都僵硬了几分,莫名拘束起来。
她连忙站起来喊了一声:“谢先生。”
萧定非忽然跟吃了苍蝇似的。
张遮也起了身,拱手为礼:“谢大人。”
谢危的目光从姜雪宁身上,落到张遮身上,在看见他同姜雪宁毗邻而坐之时,唇畔便溢出了一分笑,摆手让姜雪宁坐下的同时,也平和地开口问张遮:“近来谢某抱恙在身,在屋内闭不见客,倒也未来探望探望张大人。不知张大人身体可好些了?”
他眉目间没有半分异样,浑然不似后山剿灭天教那一日含笑询问他时的尖锐冰冷。
那短暂的一场谈话,仿佛从未发生。
张遮搭下了眼帘,平静地道:“多劳少师挂心,大体已无恙,只剩将养。”
谢危便点了点头:“那可好,大人可是宁二的救命恩人,又是朝廷命官,若是出了点事,谢某回京只怕也难担待。既然需要将养,那今晚虽是个好时辰,只怕也得少喝一些了。”
今日剑书刀琴都没跟着他来。
就他一人,把外头穿着的大氅解下来,由小宝接了挂在一旁,便自然地坐在了那仅余的空位之上。正好和张遮面对面,在姜雪宁左手边。
张遮道:“自该如此。”
姜雪宁却觉得谢危一来,这花厅里的气氛都变了不少,浑身长了毛似的不自在,更莫名觉得谢危这般同张遮说话,叫她不舒服。
眉头悄悄拧了起来。
她小声地咕哝道:“张大人酒量本来就不好,又能喝多少?”
谢危眼帘一掀,那平静的目光竟有种刀刃尖似的透亮,一霎便落到了她面上。
实打实的眼刀。
然而转瞬便收了,敛进去,笑一声看向张遮:“是吗?”
萧定非也是一看了谢危就心里打鼓的人,且也没想到谢危会来。毕竟按着他对谢危的了解,纵然是除夕,这天气他也未必出门。
这回真是见鬼了。
可他嘴上向来也没把门儿,又看谢危今日和颜悦色的,料想他也不会在众人面前给自己这个“定非世子”颜色看,所以放肆了几分,竟嬉皮笑脸接了话:“其实我们已经喝了有一会儿,谢少师可来得晚了。方才本公、啊不,方才我还在同姜二姑娘赌张大人能喝几杯呢!”
张遮确是酒量不大好的。
且还是喝两杯便有些上脸的。
围剿天教那一日迫不得已喝了三大碗烈酒,内里便晕头转向,只不过没叫人看出来罢了。后来被人一刀劈到肩上,痛起来,再醉的酒也醒了。
今晚却是喝了好几杯。
他素来冷肃寡淡的一张脸上,微见薄红,倒是难得消减几分平日的刻板,酒气醺染清冷,灯火烛照之下,也是五官端正,面如冠玉。
姜雪宁上一世也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偶然一瞥见,心跳都快了几分,做贼心虚似的忙垂下了目光,暗道自己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上辈子撩拨张遮的出息哪里去了?
姜雪宁啊姜雪宁,可知道“怂”字怎么写了!
谢危只道:“原来如此。”
小宝十分机灵地上来,提了那火炉上温着的热酒,给他斟酒。
谢危却道:“你下去吧。”
小宝一怔,手中的酒壶已经被他接了过去。
谢危道:“你剑书、刀琴两位哥哥在前头喝酒,你家阿姐有信来,去看看吧。”
小宝“啊”了一声,眼睛底下骤然一亮,竟是有些不敢相信:“我阿姐?”
谢危点点头。
小宝顿时拔腿就要往花厅外面跑,跑到一半才想起来失礼,竟又跑回来,红着脸,规规矩矩向谢危行了一礼,道:“谢谢先生,小宝这便去了。”
谢危失笑:“去吧。”
小宝这下才真的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遮瑕厅里就剩了四个人,好在地方本来也不宽阔,也不觉得特别冷清,只是有些安静。
夜里庭院灯火通明,飞下来的雪片都被照得暖黄。
远近传来喝酒划拳的动静。
这时,谢危那约略有几分病气的面上,展露出的笑意,竟有一点难得柔和的真切,向他们三人道:“小宝是南方人,是谢某五六年前在鄞县时遇到的,倒也聪明机灵。也不知他怎么和天教的人混在一起,这一回剿灭天教便正好派上用场。”
他说着,为自己斟了一盏酒。
张遮听见“鄞县”二字却是十分敏锐,眉头轻轻一蹙。
谢危看见,竟问他:“张大人听过?”
张遮心知自己不过是皱了下眉头而已,已被此人看出端倪,其看破人心的本领,由此可见一斑,着实透出些神鬼莫测来。
他未否认:“想起鄞县百姓请平粮价一事。”
那得是七八年前了。
鄞县在浙江宁波,百姓向官府交税时以纸封钱投入柜中。平民穷人用白色的纸,乡绅大户则用红色的纸。但凡红封,都可免于被官府差役敲诈勒索;白封则往往要交比规定的粮税更多的钱款。
长此以往,百姓们自不乐意。
于是闹了起来,聚众入城请愿,想平粮税,取消红白之封。
当时的县太爷不由分说便把为首之人抓了起来,定了个“聚众”的罪名。
大乾律例,聚众是重罪。
最轻也要判此人一个斩立决。
百姓们自然大怒,且对被抓进去的为首之人有愧,竟聚了好些人涌入城中,围了府衙,打砸县衙,把人给救了出来。又把县太爷拉了打一顿,押到城隍庙外,示众凌辱,逼迫其写了一张平粮税的告示。
末了甚至放火烧了县衙。
这事情可不小,桩桩件件都是枭首的罪,烧县衙更是等同于要反。
原本的县太爷不中用了,巡抚那边很快派下来一个新的县官,叫周广清,到了鄞县。
其时事情正乱。
可没想到这周广清竟很快将事情解决。
他先将那些乡民叫来,一一问过,问他们是不是要反。
乡民们哪敢反?
周广清便问他们为何闹事。
乡民们说是听带头的人说粮税有红包两封不公平,入城不是来反,是请平粮税。
周广清吓他们说,衙门都烧了,还不叫反?
这下乡民们慌了,纷纷问如何办才好。
周广清这才跟他们说,怕朝廷追究下来,不如先把自己撇清,写个呈文到县衙,声明自己并未进城闹事,本官也为你们平了粮税,你等照常缴纳。如此一来,官兵去抓那带头的,也抓不到你们身上。
于是没过七天,数百呈文便都到了周广清堂上,人人表示自己并未参与此事,听从朝廷调遣,谨遵律例,却是与那带头的人划清了界限。
官府贴了告示通缉此人,悬赏三百两。
不久便有人向官府举报。
没成想,逢着一日,风和日丽,那人竟自己来投了案。
乡民得闻,一时万人空巷,观者如堵。
周广清到得县衙堂上一看,但见堂中所立之人,竟是丰神俊朗,渊渟岳峙,浑然无有半分暴民匪徒之态,一身坦然平静。
反观周遭乡民,个个目光闪躲,面有愧色。
张遮至今还记得,周广清多年后在吏部值房里提起此事时,满面复杂,像是旧年那件事历历浮现在眼前,余下的是满怀唏嘘。
周广清也是名能吏。
张遮认识他,是因为两人曾在一处进学。只不过后来他放弃了,周广清考上了。
只可惜,他运气实在不算好。
鄞县事后,他升了官,当了府台。但京中三年一考绩,也不知为何,他连着两回没拿着“甲等”,始终在五品上下徘徊。眼看年纪大了,竟不得往前进一步。
负责评绩的官员对此讳莫如深。
张遮听后,说:“自古民如草,风往那边吹,便往那边倒。跟着人闹事,无非想平粮税;一旦危及自身,性命与道义,只能择其一。舍道义取性命,实乃常情。此过主在县衙敲诈勒索,那带头之人虽有聚众之名,横遭背叛,为人撇清关系,情理虽是可怜,法理却是难容。周大人分化之计乃在常理,只是此人可惜了……”
按律,此人当斩。
可没料到周广清听了他的话,却是嘿然一笑:“可惜吗?”
张遮不由奇怪。
周广清竟是长长一叹,问道:“张大人可知,当年这带头之人是谁?”
张遮便觉内中怕有隐情,道:“还请指教。”
周广清于是摇头大笑:“此人便是如今你我头顶上那位权倾朝野的谢太师啊!”
张遮登时怔住。
周广清却是道:“这些年我官场汲汲营营,纵卓有成绩,亦不能寸进,内里因由,早便心知肚明。只是方今回头想来,竟觉恍然一梦。我自知此人被我分而化之后,迟早会被我捉拿归案。却没料到他竟是自来投案。当时但觉大丈夫当如是,不免言语激赏,称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猜他说什么?”
张遮便问:“说什么?”
周广清笑一声:“他朝那些个乡民看了许久,人人不敢直视其目光。他竟然平静得很,也瞧不出喜怒,但笑一句——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那是史书上写过的话。
世人看谢危,都当是个圣人。
张遮却知此人亦是心狠手辣之辈。
可竟不能向,这谢太师年轻未考取功名时,竟也有着一腔上头的热血,聚集乡民,请平粮价。
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心向背,改则瞬息。
纵然这位当时或恐是个真圣人,环顾周遭,想人受其利,却撇清关系,甚至为着三百两赏银还要检举揭发,心中又岂无怨怼?
回京述职,盘桓不了多久。
周广清说完喝了盏茶便走了。
张遮同他一道出去,后来便再没有见过。直到他走上法场候斩的那一日,才听人说,新帝一纸诏书将周广清调了回京,升任吏部尚书,封内阁学士。
鄞县这件事,周广清甚少对旁人提起,谢危当时怕还是个意气少年,名声不显,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张遮听闻,实是机缘巧合。
谢危坐在他对面,听得他提起,已起了疑,却未表现出分毫,只一副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模样,笑道:“张大人果然知道。”
张遮道:“因事涉朝廷盐律,曾看过刑部卷宗。只是有些可惜了那为首之人,本是依律请命,却不想乡民将事情闹大,反将其人带累……”
姜雪宁与萧定非都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两人打什么哑谜。
谢危闻言却摇头。
他举杯饮了盏中酒,手指轻轻一叩桌沿,浸了三分酒气的声音里有种远山逶迤的漫漫浩浩,只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自来是‘天下定,英雄烹’,既行此道,该知人心。此人落得人皆弃之的下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天真蠢笨罢!”
作者有话要说:*
嗨呀我咋还没写到刀呢。
请平粮价的资料查了太久,原型是清末鄞县时的真事。本质是乌合之众原理。

第138章 第138章 万幸

上清观是个道观, 道观里自然藏着道经。
道藏楼原来便是藏书之用。
只是荒废已久也被天教占据久了, 没谁去看那破败的道经,大半都被人抢去烧在灶里, 如今正好辟出来给姜雪宁摆年夜的席面。
小小一栋楼,上下两层。
上头甚至有些破败了。
席面便摆在楼下。
屋里早已经生了炉火,煨了一壶花雕,中央一张圆桌上已经放了一桌上好的热菜。既然已经多了个萧定非来搅局, 这一顿饭也就成了真正的年夜饭,姜雪宁干脆叫小宝别走, 留下来一道吃。
小宝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想想并未拒绝。
萧定非在天教里就是同小宝见过的,此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自己咕哝了几个字。
姜雪宁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正将外面披着的鹤氅解下来, 搁到一旁的椅子上,张遮则在外头收伞。
萧定非朝她凑过来,声音细如蚊蚋:“你可得谢我啊。”
姜雪宁挑眉, 看向他。
萧定非只要笑不笑地朝着刚要转身走进来的张遮投去视线,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姜雪宁下意识也朝张遮看过去。
方才在路上,原本没朝她还手的萧定非,到得张遮门前时却一反常态团了把雪来扔她。她看不到, 张遮却看得到。
眸光微微一闪, 她明白了。
萧定非这意思是:他刚才是故意的。
萧定非早发现这姑娘冰雪聪明一点就透了,得意地扬眉笑起来:“怎么样?”
姜雪宁一转念,微笑道:“到京城我罩着你。”
萧定非要的就是这句话, 登时喜笑颜开,也不多言,在张遮进门的时候就退了开,结结实实地伸了一把懒腰,浑身没骨头似的瘫在了圆桌旁的椅子上,竟是拿起筷子就开吃:“为了吃这顿饭,我中午可故意没吃把肚皮空了出来,让我先来尝尝这厨子做得怎么样!”
这架势一看就没什么教养,在外头嚣张惯了,半点规矩和忌讳也没有。
小宝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姜雪宁看了他这样倒觉得真真的,上一世她最喜欢的莫过于同萧定非坐在一起大快朵颐,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统统都是狗屁。
没成想,这一世竟还能碰着。
她实没有太多的反感,只道一句:“我们也随意些吧。”
本来就是人在通州,几个交情或深或浅、身份又迥异非常的人坐在一起凑一桌年夜饭罢了,又不是京城那些世家大族,更不是规矩森严的皇宫,实在没必要穷讲究。
姜雪宁就坐在张遮旁边。
那壶花雕早就煨热,小宝提起来,她将其接过,便先给四个人都满上了一盏,举杯道:“大家都算得上是落难通州,风雪围困,纵萍水相逢一场也算有缘,说不准往后便交成了知己。瑞雪兆丰年,我先敬上一杯!”
萧定非格外捧场:“说得好!”
小宝默默递他个白眼。
张遮抬目,恰对上姜雪宁在昏黄灯火映照下亮晶晶的一双眼,端起面前那小小的一盏酒来,到底还是和她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便见她面上都绽开笑来,同大家一道举杯饮了。
花雕正当热着喝,酒味浓郁,犹似一股醇厚的暖流在喉间化开,润到肺腑,让人觉着整个身子都跟着慢慢地暖起来,倒是消减了方才在外头沾着的几分寒气。
张遮惯来寡言少语,也就不怎么说话。
萧定非这人却是个自来熟,因为知道过不久就要去京城,若无什么意外的话只怕就要成为定国公世子,是以对着众人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好,话里话外都要问问京城那些个世家大族的格局,俨然是已经在为入京做准备了。
姜雪宁知道这么个坏胚定是萧氏一族的克星,巴不得这人在京中混个如鱼得水,要看看萧氏那一帮人见了萧定非之后是什么脸色,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京城一干世家大族的老底儿都给萧定非扒得透透的。
谁叫她上辈子是皇后呢?
坐的位置高,能看到的东西就不少,虽然眼下自己用不着,但可以拿出来给别人用嘛。
萧定非听得连连点头,一副已经把姜雪宁当成了兄弟的模样。
有他在,这顿饭吃得倒不冷寂也不尴尬。
连小宝有时候听多了他阿谀奉承的话都要忍不住插嘴刺他一句。
萧定非也不介意。
谁叫他知道小宝是谢危的人呢?且旁人刺他一句又不少块肉,权当耳旁风,吹过就过了。
张遮酒量不好,素日里也不大喝酒。
那日围剿天教的时候,因形势所迫喝了三大碗,内里便晕头转向,只不过没叫人看出来罢了。后来被人一刀劈到肩上,痛起来,再醉的酒也醒了。
现下却是陪着喝了好几盏。
他饮酒易上脸。
那一张冷肃寡淡的面容上,已微微见了薄红,倒是难得消减几分平日的刻板,酒气醺染清冷,灯火烛照之下,也是五官端正,面如冠玉。
姜雪宁夹菜吃时不意瞥上一眼,只觉心惊肉跳,却是有些不敢再看,便连自己原要与他攀谈的话都忘了。
她端了一盏酒站起身,道:“这杯酒我要敬张大人。”
桌面上顿时静了一静。
张遮同萧定非完全两样,是个克己守礼的人,当下也执了酒盏站起身来。
在这小小一间屋子里两人相对而立。
萧定非面上便挂了怪异的笑。
姜雪宁也不看旁人,只看向张遮,异常认真地道:“此番涉险辗转来到通州,一路上多劳大人相助才能保得周全,今日座中仅有薄酒一盏,堪表谢意,还望大人不嫌。”
张遮道:“也该张某谢二姑娘的。”
前面固然是他护着姜雪宁,可后面那刀光剑影的乱局中,若无姜雪宁带了府衙的兵来,只怕他也葬身于刀剑了。
只是这话不能明说。
毕竟中间还牵扯着那位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的谢少师。
姜雪宁那日带了人来救,却被他厉声质问为什么回来,心中不免有几分委屈。眼下却不曾想到张遮会对着她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知道,他记得。
也不知是方才喝下去的几盏花雕滚烫,还是此刻微有潮湿的眼眶更热,她忙掩饰般地仰首将盏中酒饮尽。
张遮默然地看她,也举盏饮尽。
萧定非在旁边揶揄:“哎呀看二位说得这恩深如海情真意切的,知道的说你们在吃年夜饭,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两位是在拜堂呢!”
这人说话总没个遮拦。
姜雪宁皱眉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萧定非道:“哈哈,快坐下快坐下吧!来来来,我给你们倒酒,光这么吃着喝着也无聊,大家来行个酒令怎么样?”
话说着他还真给众人斟酒。
张遮坐下后,却有了几分恍惚。
安静的夜里远远传来放爆竹的声响。
他向窗外看去。
道藏楼修在山间,外面是泥径山影,古松堆雪,飘飘扬扬的雪从高处撒下来,格外有一种雪中围炉夜话的深远幽寂。
只是……
雪再好,终究要化的。
萧定非已经不顾小宝的反对行起了酒令,一圈转过后正该轮到张遮,却没想看向张遮时,却见这位张大人静坐在桌畔,静默地望着窗外。
他喊了一声,张遮才回转目光。
萧定非察言观色上也是很厉害的,笑着道:“难得良辰佳节,可看张大人神思恍惚,好像有什么事情记挂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