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姐姐这番话,她不甚在意:“姐姐就是多心,还不兴人家临时兴起想来吗?都说萧氏与燕氏不和,燕世子说不准是故意下诚国公府面子,所以才来的。”
倒不是没这个可能。
可是……
“便是要下诚国公府的面子,不去也就是了,如何轮得到反来给我们伯府做面子?”尤霜是做姐姐的,也跟着母亲学过许多事了,总要想得深些,便问那下人,“我问你,燕世子和临淄王殿下的回帖来之前,还有谁说过要来?”
那下人掰着手指头数:“世子和殿下之前,回帖说要来的人不多,拢共也就商山伯府,御史台周府,哦,上午时候还有户部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
尤霜不由皱了眉:“姜二姑娘……”
天知道,伯府给姜侍郎府上的帖子是出于礼节送的,她们与姜雪宁并不熟悉。
要说姜雪蕙来还正常。
可姜雪宁来,便跟燕世子和临淄王来一样透着些奇怪,而且她还在这两位爷之前……
尤月却懒得想那么多,一听见“姜二姑娘”四个字,立时嗤了一声,露出嫌恶之色:“燕世子要来本来是件大好事,没想到这乡下野丫头也要来,平添得一股晦气!”
尤霜觉得事情蹊跷,没接话。
尤月说到姜雪宁,便又想起另一个让自己讨厌的人来,抬了下颌吩咐下人:“对了,明日既有贵客,千万把那蹄子给我看好了,关在柴房里,别叫冲撞了贵人。”
*
姜雪宁在府中,倒还不知道因为她临时起意决定去赴清远伯府的宴,引出来多长一串连环的反应,也还不知道燕临和沈玠要去。
她想尤芳吟的事想得头疼。
昨夜又没睡好,一整个白天都浑浑噩噩,没什么精神。
孟氏听说她要去清远伯府,而不去诚国公府,竟也没有多过问。
姜雪宁暗想她可能是松了口气。
毕竟她要去赴诚国公府的宴,带姜雪蕙去端庄贤淑识大体,带她去,性情娇纵顽劣,就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了。
第二天一早,姜雪宁便起来用过了粥饭,梳妆打扮,然后登上府里准备好的马车,绕过半座皇城,去往清远伯府。
清远伯府坐落在城东。
那一片都是勋贵之家。
与诚国公府那高到吓人的门楣相比,清远伯府也就门口两座石狮子还有点气势,但门庭之间已显出了几分没落。
好在今日来赴宴的人竟然不少。
旧日清冷的门前此刻也称得上是车水马龙,不断有人带着满面的笑容相互招呼着,往门里进,倒让人想伯府是不是又要得势了。
姜雪宁上一世听尤芳吟讲过,是很清楚清远伯府现在的状况的,刚下车时瞧见周遭这热闹景象,险些以为是自己来错了地方,抬起头来再三看那匾额才确信确是伯府。
她心里奇怪,可也不好多问。
把帖子一递,下人便引着她们进府。
一行人从抄手游廊下走过,沿路只闻桂子飘香,菊盏错落,布置得倒是有几分风雅精致。
只是才要进圆门去后园时,斜刺里竟然冲过来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袭绿裙有些脏破。
是个梳了垂鬟分梢髻却有些蓬乱的少女,脸上恓惶,眼睛红红的。
姜雪宁一时觉得眼熟,心底已是震了一下。见着她忙慌慌跑过来,尚未来得及分辨,也未来得及躲避,便被她撞了一下肩膀。
系在腰上的绣锦香囊掉在地上。
姜雪宁站着没动,只看着她。
尤芳吟才从柴房里逃出来,只想去见一见病重将去的姨娘,就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可眼下却偏偏撞了人,急得眼底直掉泪。
她连忙弯腰去捡那香囊。
可眼泪掉下来却打湿了香囊上那针脚密密的白牡丹。
再用手去擦,已是污了一块。
这时尤芳吟便恨极了自己的笨手笨脚,也不敢再用自己沾有污迹的手去擦,又愧又怕地用双手捧了香囊递还给姜雪宁:“芳吟蠢笨,冲撞了姑娘还坏了您的香囊,改日必为姑娘绣一只作赔,还求姑娘饶恕!”
她伸出手时,衣袖滑落几分。
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竟无一块好皮,青黑淤紫的一片,甚至有几道鞭痕。
引路的下人看见她都惊呆了。
姜雪宁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到她腕上,面上却越发恍惚。
还是棠儿反应极快,看出情况不对,连忙上来先将香囊接了:“给我便好。”
另一头的廊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几个婆子的厉声呼喝:“一个人都看不好!关起来还能叫她跑了!又是这样重要的日子,出了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快,快去找!”
尤芳吟一听哪里还敢多留?
她忙给姜雪宁欠身行了个礼,便提起了裙角,朝着另一头奔去,道中那蔓出的花枝划破了她的袖子和手背,也不敢停留。
后头的婆子们很快发现她踪迹,追了过去。
闹嚷嚷一阵。
那下人是知道府里最近因为姨娘的事情不太平的,也不敢叫客人知道,只连忙向姜雪宁赔笑:“让姑娘见笑了,府里刚买来的丫鬟没规矩,妈妈们正教训呢,您没惊着吧?”
姜雪宁只从棠儿手中拿过了那枚香囊,本来雍容的牡丹用了白线来绣,所以反有一种高华的清雅,此刻却沾了一抹泪痕,泪痕上又有一抹污迹。
她眨了眨眼,垂眸看着。
浓长的眼睫覆下,是一片晦暗的阴影。
她能听见自己心底那个冷酷的声音:别管,别管。世上每天那么多人要死,多她一个算什么?别去管,再过几个时辰,你就能见到真正的“尤芳吟”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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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逆鳞

“什么,跑了?”
正在花厅里待客的二小姐尤月被自己身边的丫鬟,拉到了廊上说话,一听说尤芳吟竟在这时候从柴房里跑了出去,一张俊俏的小脸便黑沉下来。
“不是叫粗使婆子守着了吗?都是干什么吃的!”
丫鬟见她发怒,瑟瑟不敢说话。
尤月冷哼一声,道:“不过她左不过是要去看她那命贱的姨娘一面,今日家里来了客,不好声张,你吩咐下去叫他们现在都不必管,免得叫人看见传出些不该有的风言风语。等过上一会儿,我与姐姐带着客人去园里赏花,你们再直接去那贱人房里把她给我拿住,好好治她。”
丫鬟低声应是,自下去传话。
这当口,来赴宴的客人陆陆续续都到了。
大家都聚在花厅里说话。
有许多勋贵之家的小姐原本是没打算来的,可一听说清远伯府这边有燕临和沈玠,哪里还能坐得住?
京中谁人不知燕小侯爷一表人才?
习武学文俱是上佳,世子之位早早定了不说,再过两个月便要行冠礼。
按理冠礼之后便要谈婚娶。
就算不慕勇毅侯府高门,光凭一个燕临已足以让人趋之若鹜,更不用说竟然还有个尚未取正妃的临淄王沈玠。
姜雪宁从花厅外面走进来时,扫眼一看,只见得满厅红巾翠袖,粉面朱唇,不管门第高低,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因过于得体和礼貌而显得场面的笑意。
唯有两个人的笑容显得真切些。
一个是尤府大小姐尤霜,另一个是尤府二小姐尤月。
这也难怪。
在她印象中已经衰落的清远伯府设宴,还跟诚国公府撞了日子,竟也能有这许多人来赴宴,若姜雪宁是她们,怕也掩不住面上的喜色。
引她进来的下人刚到门厅就朝里面笑着通传了一声:“姜侍郎府二姑娘到了。”
原先正凑在厅中说话的名媛淑女们,听见这一声,本来没有太在意,只是习惯性地抬起头来向门厅处望了一眼。
可谁知就是这一眼,竟闪了眼。
姜雪宁从门外走进厅里的那一刻,也不知是谁先安静了下来,传染开去,整个厅里忽然一下就没了声音。
姜雪宁自回京之后,其实甚少掺和这类宴会。
京里这些姑娘,大多都是大家闺秀,个个养得和姜雪蕙一身的气度。而她刚回京的那两年都在学规矩,孟氏没办法把她带出去;后来认识了燕临,干脆不耐烦学那些繁琐的规矩和大家闺秀们都喜欢的调香、抚琴,自然就更不爱凑这些与她脾性不和的热闹。
更不用说这类场合基本少不了姜雪蕙。
有这么一个厉害姐姐在,纵然姜雪蕙其实没有硬要压她一头的意思,可在外人眼底姜雪宁这个二姑娘就是处处不如,她懒得为自己找气受。
是以,此刻厅中许多人虽然都听过有她这么一号人存在,却大多没有亲眼见过她模样与行止。
乍见之下,个个心底泛酸。
老天爷捏她这么个人时,未免也太偏心了些——
即便不是盛装而来,妆容也过于素净,可越如此越使人觉得她天生丽质。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雪白的肤色仿若天上顶上的雪,使人有种触不可及之感。偏那一双明眸似点漆,目光轻轻流转时,又将她拉下凡尘,带出一段天然的妩媚与灵动。
甚至有点艳色。
既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偏在尽头勾人遐思。
一头蓬松的乌发,绾成了朝云近香髻。
少女的身段虽还未完全长成,可已有了百般的玲珑妙态,纤细的腰肢在行走间轻摆,让人想起春风里摇动的柳枝,清新而柔嫩。
短暂的静寂中,也不知是谁哼了一声:“她怎么来了?”
这一下隔得稍远些的小姐们才反应了过来。
有以前见过她的窃窃私语,也有往日从没见过的去向别人打听。
那些声音虽然细碎,可姜雪宁随意一扫这些所谓的“名媛淑女”们的神情就知道,只怕这些人对自己的印象并不十分好,隐隐然之间还透出一股忌惮的敌意。
但很快这种敌意就变成了了然的轻蔑。
毕竟,一个前面十四年都在田庄上长大的乡下野丫头,纵然回了京城,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怎能与她们这些从小娇养的贵小姐相比?
上一世,她尤其介意这些目光。
可这一世,她看她们却从容了很多:都当过皇后了,就算斗不过前朝那些人精,她也是实打实披荆斩棘登上了皇后宝座的赢家,看这些“手下败将”跟看跳梁小丑没区别。
花厅里的气氛有一点奇怪的尴尬。
好在此次宴会的两位主人都在。
听见下人通禀时,尤霜便连忙迎了上来,见着她时目光一闪,微微一笑,同姜雪宁见礼:“往日好像只在张尚书家的宴上同姜二姑娘打过照面,未料今日二姑娘竟然来了,里面请。”
尤月却是下死眼把姜雪宁钉了两眼。
今日她是主人家,可称得上是盛装打扮,出门前揽镜自照时都觉得镜中之人算得上姿色过人,又兼之尤府许久没有遇到过这样有面子的好事,是以眼角眉梢都沾染上几许热烈,就像是那枝头开着的艳艳的红花,即便不能艳压群芳,也绝对光彩照人,能让人在人堆里一眼就看出她来,是一颗耀眼的明珠。
可姜雪宁一来,全将她比了下去。
如同一轮皓月升上夜空,使明珠暗淡。
尤月心眼本就不大,一则觉得她过于好看以至于碍着人眼,一则又瞧不起她幼时长于山野,当下便假假地笑了一声,竟故意道:“今日怎的只见二姑娘一个,没见着你姐姐呢?”
周围不少人偷眼打量。
姜府这两位嫡小姐的情况大家大都听过姜府的说辞。
好端端的偏要在妹妹面前提姐姐,尤月这有意要姜雪宁不快的心,可算是十分明显了。
她们都存了几分看笑话的心,先看姜雪宁怎么应对。
可谁想,她竟十分沉得住气,既不窘迫,也未着恼,只含笑回视尤月,淡淡地道:“姐姐与母亲当然是去诚国公府了,还特着我向尤府这边道声歉呢。”
尤月脸色骤然一变。
其他人也都是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这姜二姑娘看着不动声色,说话却是够狠!
谁不知道今日清远伯府与诚国公府撞了日子?
有聪明又人多的人家,都是一部分人去这边,一部分人去那边。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会说出来。而姜雪宁这回答明摆着是说姜府里身份更高的姜太太带着大姑娘去了诚国公府,清远伯府就她一个来,这跟当着打了尤月的脸有什么区别?
尤月往前走了一步,就想发作。
站她旁边的尤霜眼皮一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抢先接过了姜雪宁的话:“这又何妨?总归大家都久居京城,往后赏花赏月之类的还少不了,总有能聚的时候。咱们还是坐下来再说话吧,请。”
这下才请姜雪宁坐下了。
有往些日同姜雪宁有过接触的世家小姐,见了她这从容镇定的姿态,倒有些怀疑起自己以前对她的印象来:姜家这二姑娘除了一张脸,一向上不得台面,怎么今日这气度,看上去比她们都要尊贵几分?
姜雪宁知道不少人暗暗在打量自己,可也不在意。
本来她就不是为了宴会才来。
且厌恶了京中这些虚伪的应酬,坐下来之后便基本不说话了,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旁人闲聊,满心里记挂的不过一个尤芳吟。
上一世她所识的尤芳吟的面容,和她这一世遇到的尤芳吟的身影,不断在她脑海里交错闪烁,重叠又分离,搅得她心烦意乱。
那尤月自己生气了一阵,可看姜雪宁坐下之后便没说话了,旁的姑娘小姐们又因为这一回尤府请来了燕临和沈玠,话里话外都捧着她恭维,便渐渐把先前的龃龉给忘了。
这会儿便和人聊起京中近来的事。
她一拍手想起来一件:“哎,有一桩有趣的,你们听说了吗?就那个什么刑科给事中和锦衣卫叫板的事儿。”
姜雪宁刚心不在焉地拿了席面上一小块桂花糕,听见“刑科给事中”五个字,心头一颤,手上一顿,忽然就抬起了眼来,看向尤月。
尤月一脸轻慢的讥讽,向其他人笑道:“谁不知道前朝先帝设立锦衣卫之后,便十分倚重,很多刑狱之事都交了下去。前儿锦衣卫的周千户带人去抓两个瞎写书编排朝廷的酸儒,谁不知道那是圣上的意思?人都抓了下了狱了,可你们猜怎么着?第二天有人给圣上上了道折子,说锦衣卫拿人没经过他们刑科同意,要弹劾周千户呢!一看,叫张遮,就一小小的七品刑科给事中,胆子倒很大,嫌命长了!”
周千户跟清远伯府有些关系。
为着朝上这件事,清远伯在自己书房里已气得大骂过了好几回,尤月自然觉得这姓张的很多事,言语间也颇不客气。
其他人也都附和:“这芝麻大的小官竟敢跟锦衣卫抬杠,也太不识好歹了吧!”
姜雪宁手指头轻轻一松,那块拿起来的桂花糕便被她丢回了碟里,破天荒地插了句话,只一声笑:“这都叫‘不识好歹’,那依列位高见,什么才叫‘识得好歹’?”
众人都愣了一下。
她们坐在这里说话久了,也不听姜雪宁接半句,渐渐都要忘了旁边还有这么个存在,忽然听她说话,都有一瞬间的茫然。
再一看这姜家二姑娘的神情,不觉微惊——
便是先才尤月拿话刺她,姜雪宁面上也都是淡淡的,显得不很在意。
可此时此刻,唇边虽然挂笑,却有些冷。
一双漂亮的眼眸抬起,静静地看着人,无端透出几分摄人之感,衬着唇角那一抹冷笑,竟有一种讽刺般的尖锐。
尤霜怔然。
尤月则是一下被她这句话点着了,彻底把一张脸拉下来:“你这话听着倒像是要为这姓张的抱不平,可我怎么没听说姜侍郎本事大,连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七品官都要提携了?”
这话里竟暗指张遮背后是姜伯游了。
姜雪宁上一世便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更何况尤月这一番言语接连犯她忌讳!
于是,面上最后一丝笑意都隐没干净。
她接过一旁棠儿递过来的锦帕擦了手,一字一句道:“朝廷律例,锦衣卫除了要有驾帖外,还必要有刑科给事中的批签才能拿人。这位周千户胆大妄为,竟连朝廷律例都敢不放在眼中,被张大人参上一本实属咎由自取!怎的倒轮着尤小姐为他喊冤抱屈,莫不是要枉顾本朝律例,颠倒一回黑白?”
周遭其他人齐齐变了脸色。
锦衣卫虽日渐张狂,朝野中人也慢慢习惯了他们的行事,今日这等场合还是头一回有人把律例拿出来说事儿,实在叫人不大敢插话。
就连尤月反应过来都觉悚然。
只是她原本就看不惯姜雪宁,又平白被她驳了一回面子,这会儿若退让闭口不言,实在脸上无光,便咬着牙又顶了一句:“你且拿律例说事,只等着看这位‘张大人’回头下场如何吧。”
姜雪宁慢条斯理地一笑:“我也等着看周千户的下场呢。”
她笑时,目光浑无笑意,只瞅着尤月,眸底竟是戾气横生!
上一世她虽没有主动去害过谁,可也是经历过一朝杀伐的人了,骨子里有些东西已养得与这些闺阁小姐不同。
这眼神藏了几分血气。
尤月哪里见过?
一时之间竟被这眼神看得发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哪里知道,“张遮”这个名字对姜雪宁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个人,是她上一世唯一愧对之人人。她贪生怕死,却在生命的最后,为他交付了自己毕生的勇气。
又怎容得旁人玷辱他半句?
别说今日坐在这里是小小一个尤月,便这里坐的是谢危,她也敢照斥不讳!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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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抉择

花厅内的气氛彻底僵硬下来。
朝中之事大家都不怎么敢深论,又眼见得姜雪宁这架势骇人,干脆连和事佬都不敢出来做了。
只心里纳罕:一个前面十四年都养在田庄半点见识都没有的姑娘,在京中待了四年而已,怎生这般叫人害怕?
好在正当此时,外头下人忽然面带喜色,急急来报:“禀小姐,临淄王殿下和燕世子已经在外头了。”
先前尤月与姜雪宁这一番争执,立刻就被众人抛之于脑后。
甚至连尤月自己都一下不在意了。
花厅里这些妙龄女子们,一下交头接耳的谈论起来,各有或憧憬或羞赧的娇态,有一些胆子大的更是直接凑到了门旁窗边去看。
唯有姜雪宁闻言微微怔然:燕临怎么也来了?
但随即便感到了头疼。
难怪她今日来清远伯府,见着来赴宴的人这么多,原来不是伯府重新得势,而是因为燕临与沈玠要来!
这下可好——
那日她婉拒燕临时信口敷衍说要在家歇两日,结果正到了九月九重阳节的时候又来别人家赴宴,只怕一会儿醋坛子要翻了。
清远伯府赏菊都在园子里,男客女客虽然分开,可一边在花厅,一边在水榭,相距其实并不遥远,且两边进来时都要经过园中一条长廊。
在花厅里,在水榭里,远远就能看见。
那下人来报时,燕临与沈玠已经从外头进来,不多时便走上了长廊。
沈玠天潢贵胄,温文尔雅气质自不必说。
今日的燕临则难得没带佩剑,作贵公子打扮。
一身收腰的锦缎天水蓝长袍,革带上简单地悬了一块白玉,少年英姿挺拔,面如冠玉,目若晨星,遥遥从长廊那头走上来,仿佛一灼灼骄阳,使人目眩。
花厅里这些闺中少女,早已过了不知事的年纪,一时望见这般出色的公子哥儿,心底都萌生出些许的春情来。
尤月更是看呆了眼,脸颊绯红。
她今年也是十八妙龄,自忖容色高于姐姐,又与燕临年纪相仿,昨日听闻燕世子与临淄王要来时,便暗中揣度燕临为何而来,险些一夜没睡好觉,如今见得燕临来,心便怦怦直跳。
“哎呀!”
一位倚在门边看的小姐,忽然叫了一声,惊讶地以手掩唇。
“燕世子怎的向这边来了?”
众人顿时跟着惊讶起来,原本还能在座中假装镇定的都不由站了起来,向外望去。
果然,只见燕临立在廊上,同旁边的沈玠说了两句话,便带着他身边那名青衣仆从,往花厅的方向来。
厅中众人立刻猜测起来。
“燕世子这是要干什么?”
“来找谁吗?”
“呀,莫不是来找咱们尤家小姐吧?”
尤月、姜雪宁她们这一桌正好在窗边,乃是整个花厅中视野最佳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见外面。
相应的,外头也能略窥其一二。
尤月听得其他人打趣,心里欢喜,面上却是又羞又恼,作势要打那几个嘴碎的,只道:“你们可别胡说,我们府里可没发帖请燕世子,昨日接到他回帖,说今日要来,府里上下还纳闷呢。谁知道世子为什么来?”
她不这般说还好,一说越发引人猜测:“那这可是巴巴寻来的,还是清远伯府面子大呀。”
姜雪宁坐在窗边一角,朝外望着不说话,脸上半点看不见旁人那般暗暗的激动和羞怯。
别人的注意力也都不在她身上。
唯有尤霜若有所思地向她看了一眼。
不多时,燕临已经走近,竟正正好来到那窗前。
今日是清远伯府的宴,燕世子若只在男客那边倒也罢了,眼下往女客这边走,难免就要使人多想:既在伯府,又来女客这边,且今日还给面子来赴宴,按寻常道理来推论,自然是来找尤府小姐的。
一时周遭目光都落在了尤月身上。
也不知是疑多,羡多,还是嫉妒居多。
尤月身处于旁人目光之中,只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差点一个失手打翻了茶盏,但很快这种紧张就变成了一种得意与虚荣。
毕竟算主人家,要待客。
她轻吸一口气,压住那一颗几乎就快要跳出喉咙的心,穷尽了自己比毕生的镇定,端出了一副得体优雅的姿态,款款起身,便扬起了微笑:“燕世子——”
燕临长在高门,从小不知有多少女人在他面前献媚,见多了这样矫揉造作的姿态,都懒得睬她一眼,全当没听到,反将目光落到了窗内角落里那名少女的身上。
姜雪宁犹自端坐。
一双明澈的眼从里面看出来,自然且安静,只是神情间似乎藏了几分苦恼,倒像是觉得他是个麻烦似的,叫人看了心头火起。
燕临本就不满她敷衍自己又跑来这劳什子的清远伯府折腾,当下便微微抿唇,拉下了脸来,道:“没想到今日我也来吧?”
周遭所有目光“刷”地一下转了向。
尤月面色一白,刚在面上挂好的得体微笑险些扭曲,几乎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豁然回转头来看着姜雪宁!
姜雪宁心底叹了口气,不答话。
燕临便道:“你出来。”
周围又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姜雪宁知他脾性,猜他心底着恼,倒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触怒了他,只恐他脾气上来叫大家都下不来台,便依言起身,出了花厅。
她前脚才迈出去,花厅里后脚就炸开了。
先才还对燕世子怀有憧憬的大家闺秀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带着看尤月的目光都古怪了几分。
尤月作为主人家巴巴站起来,才刚说了半句话就要招呼客人,谁料想这位尊贵的客人竟然半分也不搭理她,反而跟她们以为上不了台面的那姜二姑娘说话,言语之间更好似熟识,实在叫人惊得跌落一地下巴!
这何异于当面打脸?
原本她们以为燕世子与临淄王殿下来赴宴,该是清远伯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可看燕世子方才言行,似乎完全不是她们想象的那般。
尤月站在原地,望着外头那两道远去的身影,脸上忽然变得五颜六色,表情十分“精彩”。
*
燕临走在前面。
姜雪宁落后半步。
青锋与棠儿则在更后面,只远远跟着。
等走到这园子角落的幽僻处了,燕临才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她:“自己说要在家歇两日,今日又出现在人家赏菊宴上,你成心要气我是吧?”
姜雪宁自打听见他来了,就知道醋坛子要倒。
如今果然倒了。
她抬眸望他,眼底仿若一泓清泉,只含笑道:“我也是回了屋才看见有尤府的请帖,临时决定的。何况你现在不也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