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了唇瓣,睁大眼睛,好像第一次认识了陈淑仪一般,还流露出几分逼真的不忿与痛心。
整个奉宸殿内安静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周宝樱目瞪口呆,装着蜜饯的纸袋从她手里滑落下来,掉到地上;
尤月更是后脑勺发凉,庆幸自己刚才走了一下神没跟着陈淑仪一起讥讽姜雪宁,不然现在……
方妙也一脸呆滞,想过这位姜二姑娘是厉害的,可没想到“厉害”到这个程度;
……
连萧姝都未免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姜雪宁,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一般,再一回想起她当日不由分说将尤月按进鱼缸里的情形,只觉遥远得像做梦。
那凛冽冷酷的架势……
和现在这个柔弱可怜楚楚动人的,是一个人?
沈芷衣却是抬步走到了姜雪宁的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伸出手去搭住了姜雪宁的肩。
姜雪宁感觉到,便要回转头来,继续卖惨。
然而当她转过眸的瞬间,却对上一双不同寻常的眼:沈芷衣看她的眼神不再是以前那般总充满着一种憧憬似的甜美,里面竟有些黯然,有些悔愧,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末了偏朝她绽开个安抚的笑。
这一刹那,姜雪宁想到的竟是昨日燕临看她的眼神,熬煎里藏着隐忍,于是心底便狠狠地一抽——
沈芷衣是从慈宁宫回来的,而慈宁宫正在清查内务府的事,是玉如意一案终究要牵扯到勇毅侯府的身上了吗?
若非如此,沈芷衣不会这样看她。
这念头一冒出来,与陈淑仪这一点意气之争,忽然都变得不重要起来。
但沈芷衣却没准备就这样罢休。
她终究是记得姜雪宁一开始是不打算入宫的,是燕临来找她,她也想她入宫,是以才前后一番折腾,将她强留下来。
想这宫中她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一则有燕临护着,二则有她撑腰,便是有些腌臜污秽事,也不至于就害到她的头上。
可今日慈宁宫中隐隐嗅出的腥风血雨让她知道,是自己错了,也让她忽然有些明白昨日燕临为什么要当众撇清与宁宁之间的关系。
换了是她,也要如此的。
可不知道时是为宁宁不平甚至愤怒,知道之后却是埋怨自己也心疼宁宁。
也许往后,再没有燕临能护着她,那便只剩下自己了。
再如何天真娇纵,沈芷衣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
她不至于看不出宁宁神情间带了几分戏谑的做作,该是故意演戏气陈淑仪呢,可方才所见陈淑仪的放肆却不作伪,更不用说她知道她绝不是一个会主动陷害旁人的人——
能提笔为她点了眼角旧痕,覆上粉瓣,说出那番话的姜雪宁,绝不是个坏人。
沈芷衣轻轻抬起眼睫,注视着陈淑仪,并无动怒模样,可平静却比动怒更叫人心底发寒,只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的解释,我都不想听。你身为臣女,被遴选入宫作我的伴读,且你我也算有相识的旧谊,我不好拂了陈大学士的面子,让你入宫来又被撵出去。只是你,还有你们,都要知道,姜家二姑娘姜雪宁,乃是本宫亲自点了要进宫来的。往后,对她无礼,便等同于对本宫无礼。以前是你们不知道,可本宫今日说过了,谁要再犯,休怪本宫不顾及情面。”
众人全没想到沈芷衣竟会说出这样重的一番话来!
一时全部噤若寒蝉。
姜雪宁却从沈芷衣这番话中确认了什么似的,有些恍惚起来。
陈淑仪也完全不明白沈芷衣的态度怎会忽然这般严肃,话虽说得极难听,是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往她脸上扇,可她实在也不敢驳斥什么,也唯恐祸到己身,只能埋了头,战战兢兢应:“是。”
沈芷衣又道:“你既已知道自己无礼,又这般容易气昏头,便把《礼记》与《般若心经》各抄十遍,一则涨涨记性,二则静静心思,别到了奉宸殿这种读书的地方还总想着别的乱七八糟的事。”
陈淑仪心中有怨,面色都青了。
她强憋了一口气,再次躬身道:“谢长公主殿下宽宏大量,淑仪从今往后定谨言慎行,不敢再犯。”
沈芷衣这才转过目光来,不再搭理她,反而到了姜雪宁的书案前,半蹲了身,两只手掌交叠在书案上,尖尖的下颌则搁在自己的手掌上,只露出个戴着珠翠步摇的好看脑袋来,眨眨眼望着她:“宁宁现在不生气了吧?”
姜雪宁原本就是装得更多。
上辈子更多的气都受过,哪儿能忍不了这个?
只是看了沈芷衣这般小心翼翼待她的模样,心里一时欢喜一时悲愁,只勉强地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上前把她拉了起来:“堂堂公主殿下,这像什么样?”
沈芷衣不敢告诉她慈宁宫里面的事儿,只盼哄着她开心:“这不逗你吗?怕你不高兴。”
姜雪宁隐约能猜着她目的,是以破涕为笑。
她咕哝道:“被殿下这般在意着,宠信着,便是有一千一万的苦都化了,哪里能不高兴?”
沈芷衣这才跟着她笑起来。
殿中场面一时有种暖意融融的和乐。
可这和乐都是她们的,其他人在旁边看着根本插不进去。
陈淑仪一张脸上神情变幻。
萧姝的目光却是从殿中所有的面上划过,心里只莫名地想到:陈淑仪平日里也算是少言少出错的谨慎人,心气虽不免高了些,却也算是个拎得清的,可一朝到了宫中这般颇受拘束的地方遇着冲突,也不免失了常性,发作出来;这位姜二姑娘入宫之后,看似跋扈糊涂,可竟没出过什么真正的昏招,对宫中的生活并未表现出任何的不适和惶恐,入宫时是什么样,现在似乎还是那样,竟令人有些不敢小觑。
*
还好这场面没持续多久。
辰正二刻,教《礼记》的国史馆总纂张重冷着一张脸,胳膊下夹着数本薄薄的书,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众人包括沈芷衣在内于是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学生们见过张先生。”
张重国字脸,两道眉毛粗浓,可一双眼睛却偏细,皱起眉头来时便会自然而然地给人一种刻薄不好相处之感。
此刻扫一眼众人,竟没好脸色。
他手一抬,将带来的那几本书交给了旁边的小太监,道:“我来本是教礼,并非什么紧要的学目。可读史多年,只知这世上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周朝礼乐崩坏乃有春秋之乱。初时我等几位先生说,教的是公主与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本是将这一门定为学《女诫》,只是谢少师说诸位伴读都是知书达理,该学的早学过了,不必多此一举,不妨教些家国大义,是以才将书改了《礼记》。然则以老朽近日来在翰林院中的听闻,这奉宸殿虽是进学之所,可却有人不知尊卑上下,连女子温柔端方的贤淑都不能示于人前,实在深觉荒谬又深觉身负重任。是以今日擅改课目,先为诸位伴读好生讲一讲《女诫》,待《女诫》学完,再与大家细讲《礼记》。”
小太监将书一一呈到众人桌上。
姜雪宁低头一看,那封皮上赫然写着醒目的两个大字——
女诫。
一时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膈应到了极点,便是方才与陈淑仪闹了一桩也没这么恶心。
就连一旁萧姝见了此书,都不由微微色变。
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
唯有陈淑仪终于露出个舒展了眉头的神情,甚至还慢慢点了点头,似对张重这一番话十分赞同。
张重是个规矩极严的人,既做了决定,便根本不管下面人包括长公主在内是什么表情,毕竟长公主将来也要嫁人,听一听总是没错的。
他自顾自翻开了书页,便叫众人先看第一篇《卑弱》。
只道:“古时候,女婴出生数月后,都不能睡床榻,而是使其躺在床下,以纺锤玩乐,给以砖瓦,斋告先祖。这是为了表明其出身之卑弱,地位之低下。纺锤砖瓦则意在使其明白,她们当尽心劳作,从事耕织,且帮夫君准备酒食祭祀。所以,为女子,当勤劳恭敬,忍让忍辱,常怀畏惧……”
整个殿内一片安静。
沈芷衣的面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姜雪宁坐在后面角落里,听见这番话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与萧氏一族斗狠时,前朝那些雪片似飞来力劝皇帝废后的奏折。她曾在沈玠病中偷偷翻出来看过,上头一字一句,字字句句皆是妇德女祸,与张重此刻之言的意思就重合了个七八。
女婴生下来连睡床都不配!
哪里来的狗屁道理!
张重还板着一张脸在上头讲。
姜雪宁却是豁然起身,直接把自己面前的书案一推!
“吱嘎,哐啷!”
书案四脚一下从大殿光滑的地面上重重磨过,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书案垒着的书本与笔墨全都倒塌滚落下来,一片乱响,惊得所有人回头向她望来。
张重立刻皱起了眉头看她:“怎么回事?”
姜雪宁道:“先生,我恶心。”
张重也知道这是个刺儿头了,听见这话脸色都变了:“你骂谁!”
姜雪宁一脸茫然:“真是奇怪,我说我犯恶心,先生怎能说我骂人呢?许是我昨日没注意吃坏了肚子,也可能是今日闻了什么不干不净臭气熏天的东西,若再这殿中呕出来,只怕搅扰了先生讲学。所以今日请恕雪宁失礼,先退了。”
她话说得客气,然而唇边的笑容是怎么看怎么嘲讽,半点没有客气的样子,转身从这殿中走时,连礼都没行一个。
所有人都惊呆了。
见过逃学的可逃得这么理直气壮胆大妄为的,可真就见过这一个!
张重更是没想到这姜雪宁非但不服管教,竟然张嘴撒谎当着他的面从他课上走,一张原本就黑的脸顿时气成了猪肝,抬起手来指着她背影不住地颤抖,只厉声道:“好,好,好一个不服管教的丫头片子!这般顽劣任性之徒,若也配留在奉宸殿中,我张重索性连这学也不必教了,届时且叫人来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姜雪宁脚步早都远了。
听他在背后叫嚣,连头都懒得转一下。
上辈子这老头儿的课她都没去上过,倒不知他脾气这样爆,可料想也是个翻不出什么浪来的:毕竟她上一世从一开始就没上过课,也没见这老头儿有本事治她啊。
想着她便冷笑了一声。
只是此刻还没过辰时,想在这宫中走走吧,宫内上下只怕正为着那玉如意一案暗地里潮涌;想要回房去睡觉吧,又觉着一个人待着无聊。
姜雪宁一琢磨,干脆转过方向去了偏殿。
谢危昨日叫她下学后下午去学琴,反正如今她也有空,不如去看谢危在不在,若在便早早将今日的份儿学了,也省的下午还要去受磋磨。
奉宸殿的偏殿就在正殿旁边,转过拐角就到。
她一看,外头竟然没人。
上一次来守在外面的小太监并不在,那两扇门也拉上了紧紧地闭合着,里面也没半点声音传出来。想来谢危这时辰没在,小太监似乎是专伺候他的,自然也不在。
姜雪宁撇了撇嘴,叹口气便准备走。
只是刚要抬了脚步迈下台阶时,廊下的花盆旁边忽然传来“喵呜”地一声叫唤。
她脚步顿时停下。
这叫声听着耳熟。
姜雪宁循声到那花盆边角上一看,里头那窄窄的缝隙间竟然团着只巴掌大的小白猫,两只软软的肉爪子正按着一块不知哪儿来的鱼肉,伸着粉嫩嫩的小舌头去舔了吃,再吞进嘴里。
“是你呀!”
她一下认出这正是那回蹲在谢危窗沿上被那小太监抱走的小猫儿,惊喜不已。
太久没抱过猫,手有点痒。
姜雪宁蹲下来看了它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可爱,终于是没有忍住,轻轻伸出手去,将这小团子抱了,搁在自己膝盖上,就在这偏殿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小猫儿竟也不怕生。
鱼肉已经吃进肚里,它略略舔了舔爪子上柔顺的白毛,姜雪宁纤细的手指则轻轻扶着它那颗小小的脑袋,于是它便十分受用地眯起了眼睛,一副慵懒的姿态窝在了她的袖间。
姜雪宁这一时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
偏殿静寂无人,天光洒落台阶,穿着一身雪青衣裙的少女懒懒地坐在台阶上,轻抚着一只同样懒洋洋的小白猫儿。
隐隐还能听见正殿那边传来张重讲学的声音。
姜雪宁都当没听见。
只是坐在这台阶上撸了一会儿猫之后,她忽然就听见宫墙另一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名太监压低了的嗓音:“那奴晚些时候再来请少师大人……”
谢危!
姜雪宁一怔,那脚步声已到了宫门口。
她下意识地便飞速将原本搁在膝上的小猫儿两手抱了藏进宽大的袖中,略作整理遮了个严实,然后抬头盯着宫门。
谢危果然出现在了那里。
他显然没料着偏殿前面会有人,一抬眼看见姜雪宁,面上那如霜的冷寒尚未来得及收起,尚显森然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姜雪宁一怔,背后汗毛都差点竖起来。
只是下一刻他便收敛了,让这一阵令人胆寒的森然快速消失,仿佛一刹的错觉似的,眨眼没了影踪。
重新出现在姜雪宁面前的,又是那个毫无破绽的谢危。
他看了还坐在台阶上的姜雪宁一眼,又向着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两道清隽的长眉便不由蹙了起来,走上前来站住脚,问:“我是叫你下午来,这时辰张先生还在讲学,你不听课坐这里成何体统?”
姜雪宁袖里抱着猫,不敢乱动。
只是见了谢危若不起身行礼难免也惹他怀疑,因而动作放得十分小心,慢慢地站了起来,依旧让宽大的两袖遮着自己的手,欠身道:“见过谢先生,张先生的课我不想听,心里便想若能来这里先上谢先生的课,谢先生又正好在的话,正好将下午的琴学了,也省的再来一趟。”
她心里骂自己鬼迷心窍,刚才最好的选择分明是一把把猫扔出去,权当与自己没关系。
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是以一面说话,一面还在心里祈祷:小猫小猫乖乖听话,大魔王就在眼前,可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叫唤,不然他立刻变脸把你煮了吃了!
谢危听她这般说辞,眉头不仅没松开,反而皱得更深,只道:“张先生尚未下学,你出现在这里必是早退或逃学;不上张先生的课却来上我的课,若让张先生听了又该作何猜想?枉我昨日见了燕临还同他说你懂事听话不用担心,未料你顽劣成性不知悔改!”
姜雪宁听得噎住。
尽管上一世与谢危也很不愉快,她对此人又恨又怕,可却下意识很自然地认为他同别的先生是不一样的,且对她们这些女学生也并不与别的先生一般轻视,然而眼下竟疾言厉色不分青红皂白便出言责斥,还将燕临抬了出来。
这是她一块柔软的痛处。
更不用说今日还从沈芷衣那番不一般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些许不祥的蛛丝马迹!
她一下就直直地看着他。
眼眶发红,然而并不是掉眼泪,而是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与愤怒,胸口起伏间,只觉一股意气激荡,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以至于在谢危冷脸抬步从旁走过的这刻,她恶向胆边生!
原本藏在袖中的那猫儿直接被她抱了出来,冷凝着一张脸,径自往谢危的面前递去!
“喵呜!”
那小猫儿原在她袖中慵慵懒懒昏昏欲睡,乍然被她举起来,吓得背脊骨上那条毛都耸立起来,十分适时地惊慌一声叫!
谢危是才得了慈宁宫那边来的密报,刚回来又见姜雪宁逃学,自然不大能装出一副好脸色,甩了袖便要上台阶进偏殿。
哪里料到姜雪宁袖里藏着乾坤!
在那一团小猫儿凑到他面前时,他瞳孔剧烈收缩,眸底晦暗如潮,面色铁青,整个人手背上起了一串鸡皮疙瘩,立时后撤了一步,举袖便将姜雪宁的手拂开!
姜雪宁怕伤了那小猫抱得本来就轻,被拂开之后,小猫儿受了惊,一下便从她手中挣脱开去,跳到地上,见着阎王爷似的,一溜烟顺着宫墙跑远了。
原地只留下姜雪宁与谢危面对面站着。
姜雪宁脸上没表情,谢危脸上也没表情。

第61章 第061章 犯错

四目相对。
姜雪宁出奇地平静。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忍耐与怨怒一旦达到某个临界点,又为方才谢危言语中某一句刺耳的话所激, 便如被落下的一点火星点燃, 重重地炸开, 做出以前想做而不敢做的非常之事。
这是一种报复。
也仅仅是一种报复。
谢危看起来同样平静的。
然而这样的平静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表象。
姜雪宁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倒映进他眸底, 顷刻间揉碎成晦暗的风云,起伏在一片危险的浪潮中,滚出一片山雨欲来似的沉怒。
明明没有碰着那只猫, 可此时此刻,却有一种恶寒的感觉顺着他方才碰着那只猫的宽大袖袍爬上来, 爬到他的手臂,攀到他的指尖, 留下一股令人悚然的战栗。
过度的紧绷, 让僵直的五指都发麻。
谢危竭力想要将这感觉驱散,也竭力地想要将此刻翻涌在胸臆中的沉怒压下去, 因为他的理智一直告诉他, 愤怒于人而言是最无用的一种情绪。
可他越想压抑, 那浪潮越在心间翻涌。
他终究少见地没有忍耐住, 目视着她,一字一句,慢慢地道:“宁二, 你是觉得我心太软,太好说话吗?”
不是他会在人前称的“姜二姑娘”,也不是他独在人后用的“宁二姑娘”, 而是这样直接、生硬到甚至带了几分冷刻的“宁二”!
姜雪宁嗅到了那浓得遮不住的危险味道。
她同样是紧绷着身体,在他话音出口的刹那,脚底下寒气便直往背脊骨上窜,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可她忘了,此时此刻她正站在这偏殿的台阶上。
那脚步往后一挪,便绊住了上一级台阶。
姜雪宁身形不稳,几乎立刻便要往后倒去,然而一只手恰在此刻伸了出来,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平日只执文墨的五指修长极了,却藏着三分酷烈之感,将她往他面前拽了过来!
距离迅速地拉近。
她险些一个趔趄,迫不得已地向他倾身。
那抓住了她胳膊的手掌有如铁钳一般用力,甚至让她感觉到了隐隐的痛楚,而心有余悸抬起头来时,只看见谢危那青筋隐伏的脖颈,凝滞不动的喉结,线条紧绷的喉结,还有那拉平了唇线的薄唇,以及……
一双冷寂阴鸷的眼!
这与谢危平日显于人前的姿态,俨然判若两人!
姜雪宁头皮发了麻。
便是上一世见着他持长弓带着人封锁宫门,冷眼注视着乱党屠戮皇族时,也未有过这般可怕的神态!
她想要退避,然而已为对方紧紧钳制;
她应该叫喊,然而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近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伫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岳,有一种沉凝的厚重,只道:“你很聪明,也很娇纵,自你上次进宫,我便警告过你,不要惹我生气。”
姜雪宁于是一声冷笑:“我是娇纵,毕竟一如谢少师所言,顽劣不知悔改。竟不知少师大人对我也是一再容忍呢。”
谢危道:“我训你不该?”
姜雪宁抬眸同他对视:“尊师重道,自然是先生教什么,学生学什么,先生说什么,学生是什么。谢先生压我斥我误会我,都是应该。”
谢危望着她不说话。
姜雪宁却觉得那一股戾气非但没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让她的言语越发尖锐:“只是没想到,堂堂一朝少师,竟然怕猫,当真稀罕。”
谢危的脸沉了下来。
她却一动不动地续道:“昨日见少师大人对那小猫退避三舍,心里不过有此猜测,可胸有韬略的谢少师怎会怕区区一小猫呢?这猜测无论如何也太过荒谬,以至于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未料想今日随意一试,竟证明这荒谬猜测属实。原来完人也有所畏,原来圣人也有所惧。”
在今日之前,谢危是所有人眼中的完人,甚至是半个圣人,天下间少有能令他色变之事,重生而来的姜雪宁更因深知他底细而诚惶诚恐;然而今日之后,才知道上一世满朝文武都畏之怯之的谢危,竟怕这世间小小一只柔软堪怜的猫儿,于是始知——
世上终无完人。
圣人也不过肉i体凡胎!
这让她一时脱去了旧日的恐惧与忌惮,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针锋的姿态与他对峙。
谢危眼底神光变幻。
若是他想,值此宫中风云暗涌之际,顺势借机除去一个入宫伴读的小姑娘,实在再容易不过;然而他终究不是随意迁怒之人,还是慢慢地放开了自己的手,也松开了那紧紧钳制着她胳膊的五指。
“完人确有所畏,圣人确有所惧。然而谢某既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
他宽大的袖袍垂了下去。
指尖依旧痉挛似的发麻。
没有起伏的声线,沉而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仿佛有重量:“姜雪宁,你该记着,有的人不愿碰某些东西,未必全出于畏惧,也可能是他痛恨、憎恶至极。”
痛恨,憎恶至极。
那重量山岳沧海似的压下来。
姜雪宁竟一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抬眸望着他。
谢危在世人眼中毫无瑕疵的一张脸,覆了一层阴影,低垂的眼帘遮住那一片晦暗难明,仿佛庙堂上那高高立着的神像般,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完美。
她忽然觉得自己犯了错。
谢危却已敛眸转身,只平淡道:“今后你不用来学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软件崩了,半章。

第62章 第062章 魔高一丈

谢危进了偏殿。
姜雪宁那张蕉庵还同他的峨眉一道挂在墙上。
他看见便想起来, 欲让姜雪宁将这琴一并带走,不成想转过头来, 竟见姜雪宁两眼微红地看着他, 一跺脚, 赌气似的便下了台阶, 留给他一道背影,径自往奉宸殿外去了。
话便没能说出口。
偏殿里静悄悄的。
昨日焚过的香已经冷了,徒留一炉没有余温的残灰。
谢危坐下来。
有一会儿之后那股气渐渐消下去, 才想自己不该生气。她年岁不大,虽有些精怪顽劣处, 可还有些小女孩儿心性,那模样不过一时同他使了性子罢了。
而自己竟也失了常性。
是近日来出的事太多太乱, 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慢慢地拧了眉, 抬起手指来,用力压了压眉心。
*
姜雪宁一路回去, 却是觉得心底一股意气难平。
谢危同她说那句话时, 她觉着自己或许是没留神伤了人, 触着人逆鳞, 有一瞬的内疚。可谢危下一句话让她走,让她不用学琴!
所有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来。
她于是将那一股内疚全抛了,固执地觉着自己没错。
“不学便不学, 以为我稀罕不成!”
用力地踩着宫道上那紧紧铺实的石板,姜雪宁向着仰止斋走去,忍不住地咬牙。
可话虽这么说, 实则深感憋屈。
她固然是想离谢危远点,也怵着琴这一道,可自己不想学和谢危不让她学了,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无论如何心里是一股气攒上了,越往下压气得越深。
回了自己的房里,左看那花瓶里刚插上的树枝是歪的,右看那书案后才挂起的名画是丑的,有心想要打砸点东西撒气,可这屋内种种摆设尽是沈芷衣着人为她布置,无论如何也没舍得下去手。
末了只能抓了那棋盘上一盒棋子。
黑白子俱是石子磨成。
姜雪宁捡起来就一颗颗朝墙上扔,一颗比一颗用力,直打得那墙笃笃作响。
“还当你姓谢的是什么好东西,原与那些酸儒一丘之貉!”
她不去上学自有自己不愿上学的理由,平心而论,姜雪宁觉着自己还是很能忍的。便是那教《诗经》的赵彦宏偏心,教书法的王久看不起她想写草书,她也没翻脸不学,而是把这些细枝末节忘掉听他们讲学。
可张重不一样。
她听不得这人站在殿上胡说八道,讲些令人作呕的言辞。
姜雪宁本以为谢危不同凡俗。
尽管上一世此人确有谋逆屠戮等等惊人血腥之所为,可恰是如此才证明他并非一个循规蹈矩之人,该能体她不愿上那张重之学的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