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府如此高的门楣,她自问颜色、修养在京中都算是一流, 想那张遮怎会有再拒绝的理由呢?
不过,这话由女儿家来说, 有些难以启齿, 所以她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但姜雪宁听明白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路, 姚惜都走在她旁边,似乎一改对她的敌视, 想要和她做朋友。毕竟若没有姜雪宁之前劝那一出,她也许还不知道张遮竟是人品如此贵重的人。
可姜雪宁却不想与她深交。
扪心自问,她真的喜欢姚惜,认同姚惜这个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
对姚惜与张遮的议亲, 她也并不乐见其成。
但此时此刻的张遮, 对姚惜没有任何了解。
这一世,因为有了自己的阻拦与劝告, 姚惜并没有利用下作的手段污蔑张遮,给他盖上克妻的名声,在张遮那边便是清清白白。假如她在收到退亲信后不仅不嫌弃反而还想要嫁给张遮,那从张遮的角度来看,姚惜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不用想都知道。
出身高门却肯委身寒门,雪中送炭却不落井下石,既不势利,且还重诺。
怎么看都是个极好的姑娘。
张遮该会答应吧?
姜雪宁知道姚惜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觉得张遮该娶她。
可她没有资格再做什么了。
先前训斥尤月、警告姚惜,是因为无法坐视张遮被人污了清誉;现在姚惜愿意嫁了,天底下任何人都能非议、反对,唯有她不能,也没有立场——
因为,她对张遮怀有私心。
如果去破坏这桩亲事,她绝不敢问心无愧地说,仅仅是出于看不惯姚惜的人品。
*
清晨的奉宸殿里,负责伺候的宫人们早将每一张书案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从前到后一共三排三列,九张书案。第一排最中间的那张是紫檀雕漆面,身后的座椅上铺了金红的锦缎坐席,一看就和别的桌案不同,连摆在上面的文房四宝都更为贵重。
这显然是乐阳长公主沈芷衣的座位了。
众人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出了这位置的特殊,都自觉地落座在其他位置,大部分坐的都与自己第一次到奉宸殿时的位置差不多。
姜雪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挑了那个角落里靠窗的位置。
也就是她最初坐的那个位置。
即便外头开着窗,天光都照进来,可相比起前面两排,这里依旧是最难被先生们注意到的位置——接下来可有整整半年,她可不想选个前面的座位在谢危眼皮子底下坐着。
萧姝和陈淑仪两人显然都对自己的学识和出身有自信,分别选了长公主位置的左边和右边;姚惜则选在了第二排的中间,正好在沈芷衣位置后面;左右两边则分别是方妙和周宝樱;最后一排从左到右于是只剩下了尤月、姚蓉蓉和姜雪宁。
今天算是沈芷衣第一次真正到奉宸殿来。
母后和苏尚仪这几日已经交代过,为她开课上学这件事是皇兄好不容易才同意的,朝堂上对此也颇有非议,多认为此事于礼不合,所以她一定要珍惜机会,不敷衍对待。
于是特意穿上了一身鹅黄织金绣纹的得体宫装。
姜雪宁等八位伴读刚到不久,距离卯正还有一刻,她就带着两名贴身伺候的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给长公主请安。”
沈芷衣许久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了,一张明艳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两只手背在身后,轻快地跳了一下站在门槛上,只向众人道:“以后你们都是我的伴读了,见面的时候还多,就不要回回都行大礼了,你们累我也累,都快起来吧。”
话说着,她目光就扫了一圈。
紧接着就“咦”了一声,竟直接走到了姜雪宁的面前:“宁宁,你怎么坐在最后面?”
沈芷衣额头上缀着一瓣樱粉,自打上回重阳宴后,脸上便少了往日的阴霾,放下了以前故意端起来的长公主的架子,反而变得平易近人,还有几分小女孩儿俏皮。
姜雪宁触着她关切的眼神时,不由一震。
记得自己上一世也曾见过沈芷衣这般娇憨开心的时候,可知道她是女儿家后,这种神情便都从沈芷衣脸上消失了,她又变回原来那个眼底总是纠缠着一丝郁气且脾气越来越坏的乐阳长公主。
姜雪宁可见识过了她先前对自己的“好”,生怕她一开口便叫自己去前面坐,连忙向她眨了眨眼,解释道:“臣女性情愚顽,学业不精,坐在这里也免得先生见了心烦。回头一个不小心叫我滚蛋,岂不坏了?”
这是委婉地说自己不想被先生看见。
沈芷衣听懂了,没忍住一乐,道:“有本公主罩着,谁敢叫你滚蛋?”
殿中其他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姜雪宁的身上,嫉妒有之,复杂有之,忌惮有之,深思有之。
姜雪宁能感觉到殿中气氛的微妙。
但她也不敢看。
怕一抬头眼刀就扎过来把自己给戳死!
沈芷衣本在宫中受着万千宠爱长大,除了对皇兄和母后以外,也并不知道什么叫做“行事收敛”,喜欢一个人时便会毫无顾忌地对一个人好。
她其实有心想让姜雪宁坐在自己旁边。
坐得近一些,一转头就能看见,岂不舒坦?
可再往前一看,最前面一排她左右两边已经坐着萧姝和陈淑仪了,两个人都是她以前就认识了的,叫谁起来和姜雪宁换只怕都不好,平白惹人尴尬。
所以沈芷衣只好罢了。
她咕哝了一声:“你既想坐在这里便先坐着吧,哪天腻了再换也没关系。”
姜雪宁松了口气:“谢长公主殿下照拂。”
沈芷衣这才从她身边经过,到了第一排中间自己那张书案前坐下。
萧姝便在这时站起来,自然地将一只锦盒放到了沈芷衣的书案上,冲她眨眼笑笑。
沈芷衣顿时惊喜地叫起来:“阿姝还给我带了礼物!”
她捧起那锦盒来打开,里面竟是一张精致的皮影,顿时有些爱不释手。
陈淑仪也在此刻站了起来,双手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奉上:“听闻长公主殿下喜欢顾岐先生的画,家中正好有珍藏,这一次便正好带给您。”
沈芷衣在一次惊喜起来:“淑仪对我真好!”
此次入宫,大家都是要给沈芷衣做伴读,家里有人谋划的或者心思细巧的,其实都为沈芷衣准备了礼物,有的比较贵重,有的则只是一份心意。
原本谁也不敢先送。
但有萧姝和陈淑仪带头,且沈芷衣还这般欣喜,众人便都有了胆子,趁此机会也跟着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奉上。
不一会儿,沈芷衣的书案上便摆了许多东西。
姜雪宁看了个目瞪口呆。
她想起自己这一次回家主要都处理尤芳吟和燕临的事情去了,根本就没有想过沈芷衣。现在所有人都将礼物拿了出来,可她却没有半点准备!
眼皮一时狂跳起来。
她心里默念着反正送礼的人这般多,且自己还在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自己。
可谁想到,天不从人愿,就是有人嘴比较贱。
早在刚才沈芷衣进来说话的时候,尤月就已经在看着姜雪宁了,此刻更注意到大家都带了礼物,唯有姜雪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还低垂着头。
可不叫她逮住把柄了吗?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她已经学会不同姜雪宁正面对抗,只一副好奇模样,掐了嗓子笑道:“没想到大家心有灵犀,都为长公主带了礼物来,虽然东西不同,可都各有各的新意。不过我看姜二姑娘坐在旁边也不说话,难道是准备了什么特别的礼物?”
尤月此言一出,先前才移开的所有注意力都重新回到了姜雪宁的身上。
就连沈芷衣都一下转过头来,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姜雪宁。
显然是在期待姜雪宁给她带来惊喜。
姜雪宁这一刻实在想冲过去撕烂尤月那一张惹事的臭嘴,可转头来对上沈芷衣那一双期待的眼,心底又生出几分无奈。
她是真的没有任何准备。
难道叫她随便取下随身带的玉佩敷衍?
姜雪宁实在做不到。
她微微垂了眼眸,不去直视沈芷衣,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准备礼物。”
前排坐着的萧姝听见这话眉梢顿时一挑,无声地哂笑了一声。
尤月更是露出了个得逞的笑意,立刻掩住了唇,惊讶极了:“不会吧,长公主殿下对姜二姑娘这般优待,你竟然……竟然连礼物都没……”
剩下的话故意没说出口,可恶毒之意已不必言说。
其他人看姜雪宁的神情多少也有些微妙:她们本该同情她,可一个本来就被长公主殿下如此优待的人,哪儿轮得到她们来同情?
此刻都不做声地看着。
心里只想:就算长公主再喜欢姜雪宁,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也该知道她对自己没有那么上心,无论如何也不会高兴吧?
她们料得不错,沈芷衣在听见姜雪宁说没有准备礼物的那一刻,的确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甚至有些伤心,想自己对她这么好,别人都能想到给自己准备礼物,她怎么就想不到呢?
可仅仅下一刻,就看见了姜雪宁那垂首低眸的姿态。
既没有辩驳,也没有解释。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此刻修长的脖颈低垂,竟是叫人心头为之一软,甚至忍不住心疼。
沈芷衣一下想起过了燕临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想起了姜雪宁的身世,想起了她在府中的处境……
姜雪宁正低头琢磨自己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刚有点眉目,抬起头来就想为自己解释:“其实,我——”
可万万没想到,她话还没出口,沈芷衣已红了眼眶,竟对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你知道什么了?
姜雪宁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以为她是知道自己什么秘密了,可一抬眼又差点被她这要哭不哭的模样给吓住。
她直觉哪里不对:“殿下……”
沈芷衣却已起了身,到她面前来,拉了她的手,一副坚定的模样,道:“宁宁,你放心,有我在,绝不叫谁欺负你了去!没准备礼物有什么关系?你能来伴读,便已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了。”
姜雪宁:“……”
可对我来说那是晴天霹雳好么!而且你到底又脑补了什么鬼啊!
周围所有人都以为沈芷衣即便是不怪罪,心里也会生出芥蒂,哪里想到事情忽然有这样的发展?
萧姝已然愣住。
尤月更是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上!
沈芷衣却已在心里认定了姜雪宁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在家里都是这样的处境了,又怎能为自己准备礼物?
她却还险些怪罪,实在不该。
所以心疼之余,忍不住想要对她好,便一指自己那张书案,道:“你看,都是她们送我的,你看看有没有哪个喜欢的,都送给你!”
姜雪宁:“……”
刷刷刷刷——
周遭眼刀横飞!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们精心为长公主准备的礼物,竟要被长公主转头送给一个根本没有给她准备礼物的人?!
合着只有姜雪宁是个宝,我们都是根草!
别说是她们,就是姜雪宁都忍不住替她们心梗了一下。
紧接着又替自己心梗了起来。
这简直是一瞬间替自己拉满了所有人的仇恨!
可望着眼前这张真诚而明艳的脸,是真的对她好,她实在无法去怪罪。
于是,姜雪宁忽然有了新的了悟——
从今以后,一心一意抱紧沈芷衣这条粗大腿就是了。至于别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再交好的样子,干脆爱谁谁吧!
奉宸殿内,气氛一时凝滞。
众人各怀心思。
还好此刻殿外一道清平的嗓音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寂,是谢危款步上了台阶,轻声问了一句:“长公主殿下和伴读可都到了?”
姜雪宁眼皮立刻跳了一下。
第046章 一只怂宁
谢危从外面走进来时, 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整个奉宸殿里不知为何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一个方向, 看向第三排最右边角落。乐阳长公主没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反而站在这个角落里, 眼眶红红, 泫然欲泣,也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委屈, 正紧紧拉着角落里那少女纤细的手。
而那少女……
是姜雪宁。
姜雪宁这时候满脑袋里正转悠着被沈芷衣这么优待的得与失,完全没想到谢危的声音会在外面响起, 直到看见他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谢危看着她被沈芷衣握着的手。
那平静的目光里, 隐约浮上了一点若有所思。
姜雪宁也不知怎的后脑勺忽然一凉,被他用目光注视着的手掌更有一种被利箭穿了的感觉, 一时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完全是下意识地悄悄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天知道谢危见了她们关系好会怎么想!
万一又怀疑她想搞事呢?
还好, 沈芷衣此刻的注意力也被谢危吸引走了,并没有注意到这小细节, 只在一怔之后扬起笑容来,主动躬身向谢危一拜:“见过先生,给先生们请安。”
这时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行礼。
姜雪宁也立刻从座中起身来,向着谢危拜下:“见过谢先生。”
谢危这才收回了目光, 只是又看了把头埋得低低的姜雪宁一眼, 才从殿外走进来,又从她身边经过, 站到了大殿前方正中,淡淡道:“没人迟到,很好。不必多礼,都坐吧。”
众人都依言起身,这时才敢向他看去。
还是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宽袍大袖,衣袂上犹沾着外头深秋初冬时节那微微凛冽的雾气,显得超然绝尘,若山中隐士。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此刻此刻随同他一道走入殿中的还有翰林院选出来的四位先生。
其中三位是先前奉宸殿考校学问时同谢危一起监考的老先生,另一位则是第一次见,四十多岁年纪,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想来是后来又选进来传授课业的。
姜雪宁一眼就认出了前面那三个。
毕竟时间才过去没几天。
当日考校学问时这三位先生敷衍的态度和说的那些话,她都还记忆犹新。
这时眉头便轻蹙起来。
姜雪宁想起,自己曾说过要打这几位先生的小报告来着,不过还没来得及。
谢危道:“今日是第一日,料想殿下与诸位伴读对先生们还不熟悉,且也不曾提前温书,所以经由我与几位先生商议,今日先不上课,只让大家认识认识先生,再由先生们各自讲讲今后半年要学什么,各自又有何要求。”
说完他便看向了其余四人。
这四位先生于是都出来各自陈明身份和今后所要教授的课目。
此次入宫伴读所要用到的书都已经放在了她们的桌案上:一本《礼记》由国史馆总纂张重张先生讲;一本《诗经》由翰林院侍讲赵彦昌赵先生教;一本《十八帖》乃是书法,由翰林院侍读学士王久王先生传授,且据说还要教画;一本《算数十经》则是算学,由今日才来的那位国子监算学博士孙述孙先生来讲。
四位先生,四本书。
似乎没什么差错。
可当那位讲算学的孙先生说完后,众人都发现不大对:每个人的书案上的确都提前放了要用的书,但一共也就四本,都由四位先生教了。
那……
谢危呢?
姜雪宁还在琢磨谢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坐在前方的沈芷衣便好奇地开了口:“可是谢先生,这才四本书四门课呀,不是说您除了教琴之外也要教我们一门吗?”
谢危道:“我教‘文’。”
沈芷衣纳闷:“没有书吗?”
谢危便抬眸向殿外看了一眼,道:“已着人去取了,一会儿便该拿来了。”
拿来?
宫里面什么书没有,要准备不该早就准备好了吗,怎么现在才叫人拿来?
众人都有些奇怪。
可谢危也不多解释,说完便坐到了一旁,只听那位讲《礼记》的国史馆总纂张重站到殿上引经据典、以史为鉴,同众人讲治学的重要。
张重已是耳顺之年,鬓发斑白,正是早些天坐在殿中说女儿家只合读点《女戒》不需知道太多东西的那位,虽然通晓千年,可站在殿上讲起话来却一点也不有趣,死板且枯燥。
众人都听得头昏脑涨。
姜雪宁心里虽警告自己,谢危还在旁边,可她实在控制不住地神游天外,两只眼睛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好险没一头磕在书案上,才惊得清醒了些,结果一抬眼就看见谢危坐那边,手里端了盏茶,正定定地盯着她。
这一瞬间,她差点没吓得摔倒地上。
有的瞌睡都飞去了爪哇国!
姜雪宁彻底清醒了,脑海里陡然浮现出当时谢危那一句“不要再惹我生气”,于是悄悄按住了自己狂跳的眼皮,强打起精神来认真听上头张重老和尚念经似的讲学。
足足熬了有半个时辰,张重才道:“因老夫学史,所以今日为长公主殿下和诸位伴读的讲学第一课,才由老夫来讲,为的便是开宗明义,让你们知道这一个‘学’字有多重要。正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又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听天下鸿儒聚集讲学的机会可不多,你们该当珍惜才是。还望以后戒骄戒躁,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们若是将自己在府里做姑娘时的骄纵脾性带来,老夫是绝不会容忍的。”
姜雪宁心里长叹一声:总算是讲完了!
上一世她不爱坐在这里听讲,真不能只怪是她不上进、不好学,实在是这些个老学究端着个十足的架子,讲起学来不说人话,也不管她们是不是听得懂,是不是愿意听,让人很没耐心。
今日若不是谢危坐在这里,她恐怕早掀桌走人了。
而更可怕的是……
眼下只是半个时辰罢了,可接下来这样炼狱一般的日子,还要持续半年!
姜雪宁实在有些绝望。
坐在前面的萧姝和陈淑仪也都微微蹙了眉。
中间的沈芷衣更是在张重讲完之后悄悄以手掩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倒是几位先生面不改色,或静坐思索,或闭目养神,半点都没觉得张重这么讲有什么问题。
唯有谢危看了看殿中这九位昏昏欲睡的女学生。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殿外已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这凛冽的寒天里竟然出了一额头的薄汗,怀里抱了一摞书,向谢危道:“谢大人,您要的书都已经付梓,按您先前说的装订好了,十册都在这里了。”
其余几位先生都看向他。
殿中坐着的沈芷衣和众多伴读也都看向他。
谢危便从那一摞书中拿起一本来翻了几页,似乎是在确认印刷装订无误,然后才一摆手,让宫人将这些书发下去,分给众人。
一人手里拿到一本。
最常见的蓝色书封,上头没有一个字,比起别的书来还有些显厚。
姜雪宁隐约记得上一世谢危好像也是发了这样的一本书,但她那时早在张重讲得人昏昏欲睡时就溜了出去,后来也没认真地听过,甚至连这本书都没怎么翻开。
所以此刻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谢危为了讲学而准备的一本书,里面究竟都是什么?
她书拿到手中,便翻开了。
然而仔细一看书中内容,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无逸》《郑伯克段于鄢》《勾践灭吴》《苏秦以连横说秦》《留侯论》《六国论》《公输》《鱼我所欲也》《逍遥游》《谋攻》《扁鹊见蔡桓公》《过秦论》《剑阁铭》《十渐不可中疏》《长安雪下望月记》……
竟然什么都有。
有的来自《尚书》《左传》,有的来自《国语》《战国策》,有的来自《墨子》《孟子》,从先秦到两汉到魏晋,从政论到游记,无一不是攫取菁华,选其名篇,全编入一书之中!
谢危要教的竟是这些吗?
姜雪宁忽然觉出了几分苦涩。
难怪她老斗不过萧姝。
想谢危运筹帷幄,智计卓绝,看这本书便知道他讲学并非糊弄,若能沉下心来学得几分,即便是皮毛,只怕也受益匪浅。
上一世,萧姝都认真听过;而自己……
对重生回来且上一世后来看过不少书的姜雪宁来说,这册书的内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对其他初出闺阁的小姐来说,自然更是惊世骇俗。
连沈芷衣见了都是瞪圆眼睛半天反应不过来。
陈淑仪家教甚严,虽也读书写字,可却知道有些书有些文章是不该女儿家看的,家里也从不让她看。
此刻一翻书中内容,不由眉心微蹙,
她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谢先生难道是要教这些吗?”
谢危没抬头,回道:“不错。”
陈淑仪翻着书页的手指便渐渐掐得紧了,竟是起了身来,向着谢危长身一拜,一字一顿道:“天下自来乾坤分明,阴阳有序。男子立于外,女子主于内,泾渭分明,不应有改。家父曾言,政论乃是男子才该学的,女儿家若通经世之学,致用之道,乃是阴阳乱序,乾坤颠倒,有违天理。淑仪本敬先生学冠天下,可如今却编纂了这样一本书,来教我等女儿家,请恕淑仪冒昧——先生这样,会否于礼不合?”
“……”
谢危本还在翻阅手中这一册印得如何,闻言,那手指便搭在《过秦论》末尾那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之上,静止不动了。
这时,他才抬头看了陈淑仪一眼。
只微微一笑:“不愿学,可以走。”
众人差点没吓死:这一句跟“爱学学,不学滚”有什么区别?!
然而姜雪宁听见,先是一愣,接着却跟黑暗里见了光似的,脑袋里不断回荡着谢危方才那一句:不愿学,可以走。
可以走?
她一时激动,手一抖,把书给掉到了地上。
“啪嗒。”
这时整个奉宸殿内一片安静,以至于这不大的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谢危的目光一下转了过来,见是姜雪宁,眸光便深了些许,只问:“姜二姑娘有意见?”
姜雪宁吓了个魂不附体。
刚才冒出来的“不学我走”的念头立刻缩了回去,她毫不犹豫地摇头表忠心:“谢先生选精攫萃,编这一册书,是用心良苦。我等陪长公主殿下读书,殿下龙生凤女,自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说什么‘于礼不合’,实在是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谢危眉梢微微一动,唇边竟含了点笑意看她。
前面陈淑仪沉冷的目光几乎立刻转了过来,钉在她身上!
姜雪宁后背都凉了,这时才反应过来——
完蛋!
怪谢危太吓人。她一没留神,狗腿之余,竟还说出了心里话!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印象了,人虽是看似镇定地坐在那边,心里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大概地知道陈淑仪最终坐下了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伴读的机会得来不易。
谢危的态度,出人意料地不那么和善,就算她不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但到辰正三刻先生们交代过温书和明日学琴后,放她们下学走时,陈淑仪第一个出了奉宸殿。
萧姝等人难免担心她,都跟了出去。
姜雪宁却多少有些尴尬,不得已落在后面,然而一抬头,就看见谢危从殿上走了下来,经过她身边时,略略一停。
她头皮都麻了,不得不讪讪道:“谢先生。”
谢危站着时,高出她不知多少。
此刻垂眸凝视着她,薄薄的唇边拉开了一抹莫名的笑,一手捏着那卷书,一手负在身后,竟闲闲对她道:“今日还算乖觉。”
第047章 装清高
乖觉……
姜雪宁听见这两字时, 眼角都抽了抽。
谢危怎么说得她很没骨气似的?
她有心想要站起来反驳一句, 可待要张口时, 仔细想一想自己今日言行,又实在没有那个厚脸皮敢说自己是有骨气。
毕竟若能相安无事, 谁愿意去招惹谢危?
心里登时憋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