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入宫与第一次入宫不同,毕竟都算得上熟悉环境了,因此并不等人齐了再走,而是来了一个,便由小太监帮忙拎了带进宫的行李,引路先去仰止斋。
姜雪宁下车这一会儿,旁边正好有马车过来。
居然是姚惜。
两天不见,她看着似乎清减了一些,下车来时眉头依旧蹙着,抬眸看见姜雪宁,目光却有些凝滞,仿佛有话想说,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姜雪宁于是想——
这两日,姚惜回去,是怎么处理与张遮的那一桩亲事呢?

第43章 第043章 张遮退亲

上一世, 姚家为着要退掉姚惜与张遮的亲事, 除了四处散布张遮命中克妻的谣言外, 还在朝堂上进行了打压,锦衣卫为除掉张遮这颗绊脚石故意罗织罪名构陷,姚大学士明知张遮冤枉却故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落井下石, 在中间推波助澜, 最终害得张遮被投入大狱。
直到后来原河南道御史顾春芳升任刑部尚书,查明情况,在中间周旋,才使张遮官复原职。
这一世姜雪宁曾出言警告过姚惜,但她并不能预料,姚惜与姚大学士会如何选择。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 宫门口有些安静。
姜雪宁淡淡一笑,倒像是将几日前发生的不快都忘记了一般, 主动打了一声招呼:“姚小姐。”
姚惜一怔, 也敛衽还礼。
但如此之外, 都没更多的话了。
宫门口的太监为二人检查过了此次携带入宫的东西, 才使人带二人入宫。
伴读照旧住在仰止斋。
因为上次遴选劝退了几位小姐,所以比起上一次入宫时,人已经少了许多, 但依旧十分热闹。
才走到外面, 姜雪宁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你们有听说回头伴读先生们都教什么课吗?”
“除了谢先生会教琴之外, 别的都不清楚, 要明天才知道吧?”
“看,我这一次带了好多东西来呢!”
“如今是要长住,宫中的摆设虽不能动,可咱们自己带来的东西却要讲究,万不能随便放,当心坏了自己的气运。这梅瓶该挪到后面些……”
“萧姐姐带的这些书可都是孤本吧?”
“哇,这桃片糕好好吃!”
……
萧姝、陈淑仪、周宝樱等人都是一个时辰前就到了,已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差不多,此刻正坐在外面的厅里说话。
神棍方妙闲不住,自言自语地调整着屋内一应器物的摆设。
姚蓉蓉却是端出了一盒桃片糕,挪着细碎的小步,到众人面前,请大家品尝。
周宝樱年岁最小,又最贪吃,原本是坐在陈淑仪旁边的,一听姚蓉蓉说有桃片糕,立刻就从自己座中蹦了起来,道了一声“那我不客气了”,拿起一片来。
才吃一口,就惊喜不已。
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两腮帮子松鼠迅速松鼠似的鼓动起来,话完全是从吃东西的间隙中挤出来的,模糊不清:“你这是在吴云斋买的吗?可我今天上午才去过一趟,吴云斋好像不做桃片糕,也没有这么好吃啊!”
吴云斋是京中著名的糕点铺子之一,因为用料精细、味道上乘而驰名,一向是京中达官贵人们的最爱,只是价钱也昂贵,寻常老百姓消受不起。
姚蓉蓉小门户出身,对吴云斋并不熟悉。
听周宝樱这般说,她脸顿时就红了些许,嗫嚅着回道:“是、是自己在家做的,周妹妹喜欢就好。”
“居然是自己做的?!”
周宝樱两只杏眼顿时瞪得滚圆,一片吃完,又忍不住伸手拿起了一片,还不忘招呼其他人。
“你们快,都来尝尝,这简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桃片糕!”
要知道周宝樱吃过的好吃的不计其数,能得她这般赞叹,姚蓉蓉这桃片糕想必不会差,众人先前几天相处大约都知道周宝樱是什么样,一时都感了兴趣,很给面子地拿起来吃。
果然,味道上佳。
就里那萧姝尝了,眉梢都忍不住微微地一挑,看着姚蓉蓉赞了一句:“确实比得过京中那些糕点铺,想不到姚姑娘还有这样的本事。”
萧姝是何等显赫的身份?
姚蓉蓉因为先前不会说话,自觉得罪了不少人,虽因学识侥幸留在了宫中,却对自己将来的处境有些惶恐,就连先前拿出桃片糕时都担心旁人看不起她不搭理,没想到萧姝竟然也夸赞了她。
她心里一时充满了惊喜。
甚至有些感激。
那捧着盒子的手都有些颤抖起来,忙道:“我在家也没什么别的事,就爱做点吃的。前些日子入宫,诸位都对我多有照顾,我笨,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回报,只好做了这糕点来。萧姐姐和大家都喜欢我便欢喜了。”
姜雪宁和姚惜便是这时候一起进来的。
方妙算是几个人当中性情最活泼的,且对着姜雪宁十分自来熟,一见到她就两眼放光,还招呼她:“我还在想姜二姑娘什么时候才来呢,没想到刚念叨人就来了!你们可赶上了,这不,姚姑娘带了糕点来,正请我们吃,味道可好!”
周宝樱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姚蓉蓉于是堆了笑,双手捧了盒子递出去,道:“姜二姑娘也尝尝?”
姜雪宁其实并不喜欢姚蓉蓉,为着她时时刻刻显得楚楚可怜的做派。
可人东西送到面前了,也不好拂人面子。
她道了声谢,便从盒子里取了一片,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
桃片糕乃是用糯米、桃仁和糖一起做的,都切成薄薄的小片,看上去是雪白,口感软糯棉甜,中间嵌着的桃仁又会增添一分甘香。
做得好的桃片,基本入口即化。
不过京中并没有几家铺子做桃片糕特别出名。
上一世姜雪宁刚当上皇后那一年,曾找过宫中很多御厨试着做桃片糕,只是最终也没做出那样好吃的味道,还反倒让自己彻底吃腻了,以至于一听见“桃片糕”三个字都要忍不住反胃。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那可是后来闻名遐迩的太师谢危啊。世家出身,才冠天下,乃是君子中的君子,半个圣人,怎会近庖厨,沾烟火?
姜雪宁想起如今又入了宫,也想起上一回考校学问后与谢危那一番对答,眼皮便跳了跳,别说这桃片糕在她口中仅算平平,便是山珍海味此刻也索然无味了。
但旁人却很关心她的反应。
尤其是周宝樱,这会儿十分诧异地望着她。
姜雪宁还纳闷,不知她为何这般看自己:“怎么了?”
周宝樱似乎觉得有些不相信,自己拿起桃片糕来,依旧好吃得让她忍不住眯起眼睛,所以看姜雪宁的反应就更奇怪了。
她道:“你不觉得很好吃吗?”
好吃?
姜雪宁实在没有什么感觉。
若不是还要在宫中待半年,还要做做表面功夫,她只怕连这一片桃片糕都不想拿起来。只是心念一转,又看见旁边默默咬了嘴唇低下头的姚蓉蓉,便明了了大概,淡淡一笑道:“当然好吃。京中还没有哪家糕点铺子能做得这样好吧?”
姚蓉蓉的脸色好了些。
周宝樱心思单纯,只嘀咕了一句:“我就说嘛,全天下好吃的东西我都吃了大半,这就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桃片糕,不可能有错。看姜姐姐的反应,我还当是自己没吃过好吃的呢。”
姚蓉蓉脸色又变了变,手指微微掐紧了盒子。
姜雪宁不好再接话了。
倒是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萧姝,听见周宝樱这话后,转眸望着姜雪宁,若有所思,忽然目光便落在了她身后抱着琴的宫女身上:“这是姜二姑娘带的琴吗?”
姜雪宁回头看了一眼。
这自然是之前燕临带她去幽篁馆买的琴,此刻装在墨绿色的琴囊里,被宫女帮忙抱着。
姜雪宁没在意,便回道:“是。”
萧姝便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香扇,淡淡一笑,似乎有些惋惜:“我看着琴囊有些眼熟。前段时间听人说幽篁馆来了一张名曰‘蕉庵’的古琴,于是差了人去买。没料想被幽篁馆主人婉言谢绝,说这琴是为燕世子找的,不卖给别人。没料想,今日倒在姜二姑娘这里看见了。看来,那琴怕不是燕世子自己要用,而是特为姜二姑娘寻的了。”
燕临与姜雪宁关系不浅,自之前清远伯府的重阳宴便传开了,只是谁都知道燕临下个月便行冠礼,两家怕是已经提前商定好了亲事,所以也并不去诟病。
至少不会当着姜雪宁的面提。
可现在萧姝竟然这样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姜雪宁看着萧姝,这一张明艳的脸上充满着身为世家大族大小姐的隐藏的骄傲,并不是故意不将谁放在眼底,而是别人本不配同她相比。
只是……
勇毅侯府尚未失势,她便这般无所顾忌了吗?
姜雪宁想起萧氏一族上一世的下场,忍不住要想,在勇毅侯府这一场劫难中,他们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这话她不好回,所以干脆不回。
只回头看了一眼情绪似乎依旧低沉的姚惜,平平道:“萧小姐还是多关注下自己的朋友吧,我去收拾一下房间,失陪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可萧姝听了也不生气,只目送着她离开,然后才转眸去看姚惜,叹了口气问:“可是与那个张遮的事有了结果?”
*
那张“蕉庵”被姜雪宁轻轻放在了琴桌上,心里却一片都是阴影。
收拾房间有宫女帮忙。
她没带多少东西,本不需整理多少时间,只是不大想立刻回去,所以宫人走后,在窗前看了外面朱红色的宫墙许久,才起身往外走。
可没想到,刚上走廊,抬眼就看见一名小宫女手里捏了一封信,低着头疾步从外头进来,就进了厅中,向里面道:“几位姑娘,这是外面姚大人托人传来的信,给姚姑娘的。”
此刻姚惜正低声同萧姝、陈淑仪二人说话,其他人都坐在旁边听着,偶尔宽慰两句。
听见宫女这般,她立刻就站了起来。
那信被她接到手中拆开,只一看那信笺上的字迹便怔了一怔:父亲习惯写行书,可这一行行却是用笔细劲,结体疏朗的瘦金体,有点过于一板一眼,绝不是父亲的字迹。
这一时,众人只能看到姚惜原本苍白的面色,渐渐变得潮红,似乎是羞似乎是愧,末了却是泪盈于睫,将那信笺一搁,竟将脸埋了,伏在案上哭了起来。
众人都吓住了。
萧姝和陈淑仪原本已将她安抚住了,哪里料着还有这一出?
“怎么了,不都说差不多解决了吗?”
陈淑仪不由拿起那封信来扫了一眼,便怔然,然后下意识向萧姝看去。
萧姝道:“不是姚大人的信吗?”
陈淑仪低声道:“是张遮写给姚大人的信。”
姜雪宁就站在门外,突地笑了一笑。
张遮呀……
不欺暗室,防意如城。
她上辈子是走了怎样的好运,才能遇着这样好的一个人呢?
姜雪宁远望着远远近近重叠的宫墙,忽然觉出了所有失去的勇气都复得,又回到了身上。
她走了进去。
只停步在陈淑仪面前,笑道:“我能看看吗?”

第44章 第044章 变化

萧姝在几个人之中乃是身份最高的, 且与姚惜的关系本来就不错, 问她半天, 见她只哭不答,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一些。
她索性不问了,径直将那页信笺从姚惜手臂下取了出来。
读过后便了然了。
很显然,这封信本不是写给姚惜的, 而是写给姚惜的父亲, 太子太傅姚庆余。
姚太傅在看过后,将这封信转给了姚惜看。
但除此之外再无一字,也不说这封信寄来是干什么用。
“这张遮倒是个人物……”
萧姝看信后低低呢喃了一声。
她其实是要强的做派,不大耐烦听人哭,所以对姚惜道:“别哭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姚惜的哭声小了些。
萧姝这才问道:“前些天你才说过, 不想要这门婚事。如今张遮主动写信来退亲,都不用你再花心思使手段地折腾, 难道不好?”
姚惜埋着头, 谁也看不清她神情。
可方才小下去的哭声, 隐隐压抑着, 又渐渐控制不住起来。
萧姝同陈淑仪对望了一眼,都知道这种事已不适合当众再说,且也猜着点姚惜的心思, 便道:“进去说吧。”
说完两人便扶了姚惜起身, 去她房里了。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方妙面色古怪, 手里那罗盘的指针随着她向那三人背影望去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没忍住嘀咕了一声:“遂了心愿还不高兴,真是奇怪……”
姜雪宁却是嘲讽地一勾唇。
萧姝与陈淑仪能猜到的,她自然也能猜着,只是竟不如何高兴。
主角都走了,她也不欲在这厅中多留,便借口收拾房间,出了厅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方妙一琢磨,竟跟了上来。
姜雪宁回头看了她一眼。
方妙却讪讪一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可脚步却跟着姜雪宁没见停,只道:“当时姚惜小姐差点听信尤月的话,要污那张遮的名声,姜二姑娘还发作过一回,如今退亲的事情都出了,姜二姑娘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那什么,我人比较笨,姚惜她是为什么要哭,她们又要去聊什么呀?”
从入宫的第一天起,方妙就认准了姜雪宁是个有“运势”的人,到底是真是假,姜雪宁也追究不出来。
只是既然进了宫,还要待半年,自然不能和先前一样一个朋友也没有。
方妙这人神神道道,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可上一世也算是少数几个全身而退的人之一,虽是趋炎附势了一些,可心并不坏。
姜雪宁一琢磨,便笑道:“你觉得姚太傅为什么送信来?”
方妙道:“不就是给姚惜看吗?”
姜雪宁道:“那本是写给姚太傅的信,且出自一男子,再转给闺阁小姐看,无论如何都不合适吧?再说,若只是想让她知道张遮来退亲的事,直接重新写信告知也就是了,何必连人的信都一起给?”
方妙眨了眨眼,愕然。
她忍不住伸手挠头:“姜二姑娘的意思是?”
姜雪宁垂眸,唇边的笑容渐渐淡没,平平道:“这封信应该才送到姚太傅手中不久,姚太傅还未来得及回复。张遮出身寒门,却能得姚太傅许了这门亲事,想也知道姚太傅该很看得起张遮的人品。姚惜想退亲,姚太傅显然未必。我等旁观之人都能从这封信看出张遮人品贵重,姚惜也不傻,怎能看不出来?姚太傅还未回信,便将信转给自己的女儿看,想来是想让她再考虑考虑。”
方妙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二姑娘不会是想说,姚惜哭是因为她……她看了这封信后改了想法,现在又想嫁给张遮了吧?!”
姜雪宁已到了自己的房门口。
她脚步停了停,垂眸看着两扇门间缝隙的阴影,只道:“谁知道呢?”
说完,她便推开门走了进去,也没管外面方妙是什么神情,便随手将门带上。
方妙立在她门外,倒也不介意,回想一下方才姜雪宁言语,她对此刻姚惜与萧姝、陈淑仪会聊什么,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然后转身便想回自己房间。
只是才走出去没两步,她就忽然“诶”了一声,回头看向姜雪宁那两扇已经闭上的房门,不由嘀咕:“刚才她们有说那封信是张遮写来的吗?”
她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也就看见了上面的字迹而已。
难道是自己记性不好,刚刚算着算着风水,算走了神没听到关键?
方妙又挠了挠头,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干脆将这疑惑抛之于脑后,又朝自己屋里溜达去了。
*
这一天,最后来到仰止斋的是尤月。
据说是府里有事耽搁了,险险赶在宫门下钥之前进了宫。
这时姚惜已与萧姝、陈淑仪说完了话出来,情绪也定了下来,除了眼圈红一些以外,已看不出什么异常。
尤月先前曾因退亲张遮的事情向姚惜献计,虽然因此被姜雪宁摁进鱼缸里,可与姚惜的关系却是自然地拉近了。
晚上她一来,便于先前一般想坐在姚惜身边说话。
可没想到姚惜竟跟变了个人似的,虽还同她说话,可态度比起上一回入宫,冷淡了不知多少,让尤月有种毫无防备一头撞在了铜墙铁壁上的感觉,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甩脸子更不是,只得夹紧了尾巴,尴尬地坐在旁边。
当晚乐阳长公主沈芷衣派人赏了许多东西下来,还有尚仪局的苏尚仪亲自来跟她们说明天开始伴读的事。
宫里的规矩,皇子读书都是要天不亮就起。
但圣上念及长公主是姑娘家,且连伴读都是各家府中娇养的小姐,所以放宽了许多,只叫每日卯正到奉宸殿上学,听先生们讲课。
共请了五位先生。
一天两堂课,大多都在上午。
下午则留给长公主和伴读们自己学习或者玩耍。
唯有谢危例外,其他先生只负责教授一门课,他要同时教授两门,且因为时不时要去文渊阁做经筵日讲,所以其中一门必得放到下午。
若将来时间上调不开,则由他自己调整。
苏尚仪走时只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唯有‘射御’两样诸位小姐不用学,其他先生都会教,另还要学文、学画。谢大人教的是‘琴’和‘文’,需要格外注意。要用的笔墨与书籍宫里都已经准备好了,放在了奉宸殿的书案上,但琴要各位伴读自己带去。明日先生们会一一到殿,先为你们讲要学什么,怎么学。长公主也会来。还望诸位伴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同长公主一起,一心向学,尊师重道,不辜负了圣上的恩典。”
众人都一一记在了心中。
待苏尚仪走后,便难免有些兴奋地猜测起明日到底会学什么,先生们又都是什么样,一副十分期待的模样。
然而姜雪宁却高兴不起来。
只要一想到上学,想到谢危,想到学琴,便觉得自己十根手指头隐隐作痛,恨不能现在就出宫去。
可第二天一早,依旧不得不准时起床。
洗漱完毕后,她抱了琴从屋里出来,与众人会合,一道去奉宸殿。
谁都知道琴是谢危教,出宫回家那段时间,众人都在选琴上花了不少的功夫,带的琴要么出自小有名气的斫琴师之手,要么是有些年头的古琴,且都小心地套上了琴囊。
姜雪宁的也一样。
可没想到,在从仰止斋出去的时候,萧姝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琴上,竟道:“姜二姑娘这琴囊看着有些眼熟。”
姜雪宁一怔,垂眸看了那暗蓝色的琴囊一眼:这便是燕临当初带着她去幽篁馆买的那张“蕉庵”,琴囊也没换,还是吕显将琴交付给他们时套着的琴囊。
她不知道萧姝怎会觉得眼熟。
当下只道:“寻常的琴囊罢了,到处都能见着。”
“这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见到的。听说前段时间幽篁馆来了一张名曰‘蕉庵’的古琴,我便差了人去买。可琴馆主人竟说,琴是为了燕世子找的,不卖给别人。我还可惜了好久,没料想,今日居然在姜二姑娘这里见着了。”萧姝今日穿了一身深紫的宫装,显得端庄而贵气,直将其他人都压了下去,只看着姜雪宁笑了起来,“看来,那琴实不是燕世子自己要用,而是特为姜二姑娘寻的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跟着落到了姜雪宁抱着的琴上。
陈淑仪、方妙、周宝樱等人只是有些好奇。
尤月却是轻易想起了当日重阳宴上着实称得上是被打脸的一幕,面色不大好,看姜雪宁的目光又隐隐藏了几分轻蔑。
姚蓉蓉则是站在众人后面一些不出声打量。
自清远伯府重阳宴后,勇毅侯世子燕临与姜家二姑娘关系匪浅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了,消息稍微灵通些的都知道。且燕临下个月就要行冠礼,也没剩下几天,众人于是都猜燕、姜两家该是暗中定好了亲事,所以也并不去诟病一对小儿女的关系。
外头也没几个人乱嚼舌根。
一则是两家都没说什么,轮不到外人;二则是勇毅侯府势大,旁人也不大敢多言。
可现在萧姝竟然这样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姜雪宁自忖上一世与萧姝有矛盾乃是因为皇后之位,谁也不肯相让,所以斗了个你死我活,最终谁也没落着好下场;而这一世她也不想当皇后,更不嫁沈玠,两人之间没有了利益的冲突,而以萧姝的世家大族的骄傲与不输男儿的智计,该不至于主动挑起什么争端才对。
也就是说,按道理萧姝不会针对她。
所以在眼下并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情况下,姜雪宁只能当她是无心,于是并不发作,只视若寻常地一笑:“‘蕉庵’虽好,可在天下名琴之中只怕不过跻身末流。萧大姑娘虽然错过了这一张,但想必轻易便能寻着更好的一张吧?”
萧姝便笑起来,却也不接话,更不解释什么,只叫了一旁抱琴的宫女跟上自己的脚步,继续往奉宸殿的方向去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她的琴上。
可谁也认不出那张琴的来历,只能通过琴囊上挂的和田玉坠子猜测那琴绝不普通。
一行八人,都顺着宫墙走上了宫道。
此刻天色还未完全放亮。
两侧点着的宫灯在沉沉的暗蓝天幕与暗红宫墙相接之处,散发着光亮,这样的路,姜雪宁上一世走了不知多少回,熟悉得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所以心不在焉地落在最后。
姚惜本是走在最前面的,可也不知怎么,她一面走,还一面回头看。
见姜雪宁落在最后,她的脚步便跟着放慢。
不一会儿,便自然地到了姜雪宁身边。
姜雪宁这时才注意到她,昏暗的光线中便悄然皱了皱眉,只想着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问:“姚小姐有什么事吗?”
姚惜注视着她,很认真地注视着她。
过了片刻,才用压低了的声音笑道:“只是忽然之间对姜二姑娘很好奇。若无前几日姜二姑娘好言相劝,只怕我已铸成大错,污人清誉不说,还要错过一桩好姻缘。现在想起来,实觉该感谢一番。不过心中也有些疑惑难解。姜二姑娘说过,叫我什么也不做地等着。当时我不明白,直到昨日见着父亲转的那一封退亲信,才知道姜二姑娘是什么意思。若非知道二姑娘与燕世子是一对,只怕我真要觉着你与张遮关系匪浅了。不过二姑娘,似乎的确很了解张大人?”
姜雪宁垂眸看路,没有接话。
姚惜心底便生出几分芥蒂来。
只是想起昨日那封信,还有萧姝等人对她说的话,又难得觉出了几分甜蜜的羞涩。
她脸颊上悄悄浮上了一点红晕,声音也有了些少见的犹豫和忐忑,对姜雪宁道:“现在我才知道,父亲为何赏识他。他修书给父亲虽是为了退亲,可竟是怕自己将来仕途不顺,恐我嫁给他后跟着受苦。可女儿家最要紧的不就是找个良人吗?我见了那封信后,便想,若真能与他成了姻缘,往后必不会受气。且父亲还会帮衬,未必就差到哪里去。我想写信告诉父亲,我改主意了,姜二姑娘觉得如何?”
“……”
东边已现出鱼肚白,紫禁城里飘荡着浓重的雾气,前方的奉宸殿只在雾气中伸出一角高啄的檐牙,却叫姜雪宁看出了奇怪的惘然。
有那么一刻,恶意如潮涌。
某一道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喊叫:当个坏人吧,宁宁,当个坏人吧。别管旁人怎么看,去抢!去把张遮抢过来!那本是上天赐予你的!
可她不能够。
冥冥中仿佛有双眼透过迷雾看着她,提醒着她,曾答应过,往后要做个好人。
最终这些声音都消无下去。
姜雪宁眨了眨眼,只觉自己已坠入这片迷雾之中,看向姚惜,然后听到自己没有半分破绽的镇定嗓音:“姚小姐本未铸成大错,迷途知返殊为难得,若能与张大人成就姻缘,令尊想必会很欣慰。”

第045章 拉仇恨

“太好了, 我也这样想!”姚惜听了姜雪宁这般话, 跟吃了个心丸似的, 唇边的笑意也压不住,融冰一般溢散出来, 又道, “我回头便给父亲写信。想来张遮虽然主动退亲,可并非是不愿娶我, 只不过怕我嫁过去后带累我。可若我愿意,那他必定再没有任何顾虑。如此, 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