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只道:“她爱繁华,爱自在,我便带她出来玩。殿下待我如兄如友,我今日把她身份告知,是想殿下知道她是个女儿家。往日殿下不知时,自然不怪;今后殿下知道了,也好注意些分寸,免去今晨惊吓之扰。”
沈玠下意识点了点头。
只是才点完,便觉不对:“更该注意分寸的不是你吗?而且她竟也敢跟你出来,这般胆大妄为,若传出去,怎好嫁人?”
少年那锐气的眉眼,锋芒微露,只一笑道:“我宠出来,自有我来娶。”
作者有话要说:谢危是太师,不是太傅,上章也是晚上写糊涂了。
另外架空设定,女子十五及笄,有头脸人家爱女儿的留到二十再嫁。虽然是古言,十五六就结婚这种,我是真的写不来。

第003章 回府

真是好大口气。
只是沈玠算算他年纪,待过两个月,行过加冠礼,也的确是该谈婚娶了。
他笑道:“你这般想法,侯爷可知道?”
“知道。”
燕临剑在腰间,转着手腕,随手甩了甩马鞭,姿态潇洒。
九重宫禁就在前方。
他先将自己佩剑解下了,才道:“父亲说,姜府诗书传家,且姜大人如今为户部侍郎,掌的是实职,早年圣上登基,是他密送谢先生进京,也算从龙有功,又与先生是朋友。她是姜家嫡女,与我勉强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待十一月行过冠礼,便请人上门提亲。”
“你小子平时既不搭理京中那些纨绔,名媛淑女向你献媚,你也半分不睬。本王还当你年少不知儿女事,是以清心寡欲,谁想到你这背后早有成算,看不出来啊!”
沈玠细一琢磨,慢慢回过点味儿来。
“且我昨夜醉后,行止还并不孟浪,只不过是今晨醒来时无意搭了搭她肩膀,你便赶着来告诉我她女儿家的身份,还说自己将来要娶他。燕临,这可护得太过了点吧?”
正所谓是“朋友妻不可欺”,燕临先前那番话,除了提醒沈玠姜雪宁是姑娘家,往后该与她保持些距离之外,也是明明白白地将姜雪宁圈进了他的属地,盖上了他的印,好在旁人生出什么想法之前,绝了旁人的觊觎之心。
少年这点小小的心思被人道破,难得俊颜微红,声音却比先前还要大一些,像是这样就能掩盖掉什么东西似的:“护着怎么了,我愿意!”
就这么霸道。
沈玠听得不由笑起来。
二人在午门前停下。
燕临交了佩剑,与沈玠一道,往右过会极门去文华殿。
当今圣上,也就是沈玠的皇兄沈琅,是在四年前登基的。
任何一朝,帝位更替之年,都是凶险万分。
沈琅登基的那一年也不例外。
先皇病糊涂了,将沈琅禁足于宫内,还不知怎的发了昏要送他去封地,一时门下之臣都乱了阵脚。幸而有谢危入京,当真算得上横空出世,先稳住了沈琅在京中的势力,又请了名医将先皇的病治好,这才有先皇立下遗诏,传位于三皇子沈琅。
谢危,字居安,出身于金陵望族谢氏,也就是诗里“旧时王谢堂前燕”的那个“谢”。
只是到得本朝时,谢氏已近没落。
他二十岁就中过了进士,也进过了翰林院。只是不久后金陵就传来丧报,说谢母病逝于家中。谢危于是丁忧,回金陵为母守孝三年。
三年后他二十三岁,秘密回京,正逢其事。
一朝之间挽狂澜于既倒,助沈琅顺利登基,便与圆机和尚一道,成为了新帝最信任的人。
无实职在身,却封为太子少师。
宫中久无皇子也不必跟皇子讲课,反而跟皇帝讲课,可以说是“虽无帝师之名,却有帝师之实”了。
最近秋意转凉,沈琅渐感龙体不适,曾几次密召内阁三大辅臣入宫。
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但从上个月开始,沈琅便发旨选召了一些宗室子弟入宫与他一道听经筵日讲,这里面还包括他几位兄弟,也包括沈玠。
燕临与沈玠到文华殿前的时候,日讲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门口守着的太监总管黄德,一见他俩来便连忙凑过来弯腰,低声急道:“殿下和小侯爷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都讲了两刻了,您二位这时候进去必要被少师大人看见的!”
昨夜喝酒时开心,哪儿还记得今日要听日讲?
沈玠和燕临对望了一眼,觉得头疼。
这位先生谢危,向来是宽严并济,人道“有古圣人之遗风”,但眼底里也不大揉沙子。
上回颇得圣上喜爱的延平王不过迟了半刻,也没敢声张,只悄悄从殿门旁溜进来,谁想被谢危看了个正着,竟当堂将他点了出来,要他把昨日讲过的《朋党论》背上一背。
延平王年少贪玩,哪里背得出来?
站在那儿支支吾吾半天闹了个大红脸。
谢危也不生气,反温声请他回去坐下,说昨日可能是他讲太复杂记不住正常,将过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延平王坐下后真是羞愧万分。
当天回了自己府中,便挑灯夜读,次日再到文华殿没迟半分,不仅顺顺当当把《朋党论》背了,还背了《谏太宗十思疏》,叫人刮目相看。
从此就奋发向上了。
延平王再丢脸也不过十四岁,还能辩解说自己是个小孩儿不懂事。
可燕临和沈玠年纪都不小了,要脸的。
这会儿看着文华殿殿门,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讲学声,一时都觉得头皮发麻,有点怵。
还是黄德机灵,琢磨了一下,给出了个主意:“少师大人一向是有事当场就发作了,一旦时间过了便不追究,也从不跟谁翻旧账。尚仪局今日送上来一张古琴,圣上送了少师大人,一会儿两讲茶歇,必要试琴。少师大人爱琴,不如殿下和小侯爷再候上一候,待少师抚琴再进,想必能敷衍过去。”
沈玠燕临顿觉得救,忙向他一揖:“多谢公公!”
说完自悄悄去偏殿等待不提。
*
姜雪宁也不知燕临和沈玠这时辰去宫里听经筵日讲,会是什么个光景。
他二人走后,她也很快踏上了回府之路。
京中大大小小的街巷,她年少时,差不多都走遍了。刚从客店出来,还觉得有些陌生,不大对得上方向。好在没两步,旧日的记忆便渐渐复苏,很快便找到了回姜府的路。
街上人来人往。
小贩们挂起笑脸高声叫卖。
有年幼的孩童举着面人儿追逐打闹……
一切一切凡尘烟火气扑面而来,沾染在姜雪宁眉梢,她原本紧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这才终于觉得重生这件事真实了起来,不再是先前面对着沈玠、燕临时那种混混沌沌幻梦一般。
现在她不是皇后。
也不用总住在那四面高墙圈着的坤宁宫里。
姜雪宁走在这街上,就像是鱼儿回了水里,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姜府就在槐树胡同,也不需走太远,没一会儿便瞧见了那朱红色的大门。
坦白说,她对姜府并没有十分深的感情。
毕竟她十四岁才回到京城,之前都在通州的田庄上长大,由父亲姜伯游的小妾婉娘养着。
拿她亲娘的话讲,是被养废了。
姜雪宁的身世,有点说道。
她本是父亲嫡妻孟氏所出,可当年孟氏怀着她时,正与婉娘闹得不快。
婉娘是扬州瘦马,被人送给父亲,后来抬了做妾,颇受父亲偏爱,也正大着肚子。
据婉娘说,是孟氏捏了个错处,要把她撵去庄子上。
婉娘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眼见自己被撵去通州田庄的下场已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与孟氏同夜生产兵荒马乱之际,把她生的女儿同孟氏生的女儿换掉。
婉娘的女儿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姜府嫡小姐,锦衣玉食,学礼知义,唤作姜雪蕙;
孟氏的女儿则随婉娘去了田庄,纵性天野间,大家闺秀的规矩她是半点不知。
这倒霉的孟氏的女儿,自然就是姜雪宁。
还好婉娘对她很不错,也教她读书识字,也教她妆容玩香,并没有任何苛待。
姜雪宁现在想想,婉娘的算计是极深的。
因为四年前婉娘病重,竟直接修书一封进京,吐露当年狸猫换太子的实情。
这一下,姜府整个炸了。
查实之后,京中就来了人。
但婉娘也懒得同他们废话,撂下一句“悔之晚矣”便撒手人寰,留下个烂摊子。
孟氏恨极了婉娘,可婉娘到底也没苛待了她女儿,还留下“悔之晚矣”一句话,证明她有悔改之心。
她没办法再跟一个死了的人计较。
更无法迁怒到姜雪蕙身上。
姜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了这样的丑事,不好大张旗鼓;大姑娘虽是婉娘所出,可自小养在孟氏膝下,端庄贤淑,与孟氏已有了母女之情,又与当年的事情无关,若恢复庶女身份恐惹人耻笑,婚事怕也艰难。
所以府里上下合计,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那就是假称姜雪宁年幼时被大师批命,十四岁之前有祸,必要远避繁华才能渡过,便将她送至庄上当做寻常人家孩子养着。
如今十四已过,自然接回府中。
姜府如此便有了两位嫡小姐。
姜雪宁刚回姜府时,尚算拘谨,孟氏让学什么就学什么,努力做个大家小姐。可姜侍郎慈父心肠,格外怜惜这命苦的女儿,更有几分愧疚之心,便多少有些溺爱。
时日一长,姜雪宁性情就娇纵起来。
连姜雪蕙她也欺负。
后来认识了燕临,更是谁也管不得。
女扮男装的事情头回败露时,孟氏气得骂她果然是婉娘那个小贱人养出来的。
姜伯游也终于觉得有些出格。
可架不住她由燕临带着出去玩,少年燕临往姜府拜会过一趟,同姜伯游说过一顿话后,府里便默许了这种行为。
若姜雪宁女扮男装,那都叫她“表少爷”,上上下下一起打掩护,权当姜府里真有这么一号人。
所以现在她回来,门房也就是惊得眼皮子一掀,连忙把头埋了下去,畏畏缩缩地叫一声“表少爷回来了”。
京城地价金贵,姜伯游占的虽然是户部侍郎这样的实缺,可毕竟只是个三品官,家中殷实也不敢太张扬,四进的宅院做得小而精致。
姜雪宁还记得自己这时候住的应该是西厢房。
隔壁就是姜雪蕙。
上一世刚回来时,她见着姜雪蕙,是既自卑又嫉妒,性情娇纵后便总借着她本是妾生的身份拿捏她,默许下人作贱她。
她抢了姜雪蕙入宫伴读的机会。
她甚至抢了姜雪蕙的婚事——
沈玠原本中意的那个人,其实是姜雪蕙,只是他仅有一方手帕作为信物,并不知到底是姜家哪个小姐,由此被姜雪宁找到了机会。
姜雪蕙后来嫁了一科的进士,随他出京了。
也就年节内外命妇入宫朝拜的时候,姜雪宁有再见过她,可也都远远的。
只听说她过得还不错。
现在又要面对这位似乎夺走了本该属于她人生的“姐姐”,姜雪宁多少有些复杂,想回自己房里之后就思考一下以后要用什么态度对待姜雪蕙。
可她才走到庑廊下,就听见一把掐着的嗓音。
明显是个婆子。
“大姑娘这话说得真是可笑,我们屋里人多,你屋里人少,这份例我们多拿点怎么了?
“您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知道吗?
“甭说是你,就是二姑娘来了我也不怵!我啊,是当年去接过二姑娘回府的,她对我言听计从,我叫她往东她都不敢往西!”
“你!”
庑廊下立着一位穿天青绣缠枝莲纹褙子的女子,鹅蛋脸,柳叶眉,五官虽没有姜雪宁那般妩媚惊艳,可眉眼间自有一股端庄之气。
此刻却浮上来一点怒气。
这是姜雪蕙。
她身后跟着一名穿比甲的小丫头,面前三步远的朋友,则是个穿金戴银的妇人,唇下一颗黑痣显出几分刻薄,嘴角勾起来一侧,看姜雪蕙的眼神是满不在乎的嘲讽。
姜雪宁走过来时,正好站她背后,她没瞧见。
听见她那一句“言听计从”,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下——
她怎么不知自己对谁言听计从?
那妇人是姜雪宁房里伺候的王兴家的,原在孟氏身边伺候,当初的确是去庄子上接了回来,一路上对她还算照顾。
后来姜雪宁便向孟氏要了这个人。
从此以后王兴家的对着她跟对着再生父母似的,恨不能跪下来舔。
背地里怎么这德性?
王兴家的看不到姜雪宁,正对着她的姜雪蕙却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一瞬间,真是心都凉了半截。
府里这妹妹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正争执这节骨眼儿上来,只怕又要不分青红皂白,闹出好一番难堪来。
她身后立着的丫头腿都在发软,哆哆嗦嗦,朝着姜雪宁喊了一声:“二、二姑娘好……”
王兴家的身子顿时一僵,但转过身来时,先前的跋扈和讽刺,已经消失了个干干净净,满面的笑容,热情又谄媚,惊喜极了:“哎哟我的二姑娘您可回来了!老奴在家里炖了乌鸡汤,还准备了您最爱的凤梨酥!”
她说话的时候,还殷勤地向姜雪宁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她。
那手腕上戴着一只青玉镯子。
玉质剔透,色泽莹润。
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姜雪宁低了眸一看,瞳孔忽然就缩了一缩……
这镯子……
前世婉娘临去前拉着她的手,她当时虽知婉娘不是自己亲娘,反是将自己抱走的恶人,可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其中利害,并未对婉娘生恨。
所以她以为婉娘是有话要同她说。
谁想到,婉娘将这镯子塞到她手中,竟是哀哀地对她道:“宁宁,姨娘求你件事,你若回府,看到大姑娘,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吧……”
姜雪宁当时只觉得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也许她对姜雪蕙的嫉妒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等婉娘去了,她回了姜府,这镯子她却弃于匣中,宁愿烂着都不给姜雪蕙。
等后来她遇到许多事,想起婉娘,想起旧日种种,再要寻这镯子的时候,确是再也寻不着了。
没想到,竟在王兴家的这里。
姜雪宁静静地看着王兴家的,面上的神情忽然有些变幻莫测。
王兴家的还在笑:“看您这一身,一定玩累了吧,老奴伺候您回屋……”
然而她一抬眸,触到姜雪宁眼神,不知怎的,背脊上一股寒意顿时窜了出来。
姜雪宁也不看旁边的姜雪蕙,只轻轻一扯唇角,瞅着王兴家的:“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本事这般大,连变脸的绝活儿都会呢?”

第004章 姑娘没毛病

此言一出,王兴家的愣住了。
一旁立着的姜雪蕙和她贴身丫鬟更是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仿佛不相信这话能从姜雪宁的嘴里说出来:不掺上来纵性搅和一番也就罢了,话里竟然还讽刺了她往日格外宠信的仆妇?!
王兴家的眼皮开始直跳。
她原来在孟氏身边伺候,但并不是最得孟氏信任的几个仆妇之一,四年前奉命去通州接姜雪宁回府,便看出这是个好拿捏的主儿:年纪小,见识浅,身份高,偏她在田庄上长大,府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到了京城后一定会惶惶不安。
所以在路途中便对姜雪宁百般讨好。
果然,回府之后,她略略向姜雪宁透露两回口风,姜雪宁便将她从孟氏那里要了过去。
从此,姜雪宁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归她管。
且随着她和燕小侯爷玩到一起,府里人人见了她都要害怕,她这个管事妈妈自然也越来越有头脸。
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日姜雪宁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二、二姑娘说笑了,老奴又不是蜀地来的,且连戏班子都见过几次,哪儿学得会什么变脸呢?”王兴家的强压下心头的疑惑,摆了摆手,厚着脸皮拿出以前讨好姜雪宁的那股劲儿来,“您忽然说这个,一定是想看戏了吧?老奴前儿在太太那边听说,京中最近新来了两个戏班,要不给您请进府里来演一出?”
这种奉承讨好的话,若是以前的姜雪宁听了,即便不喜笑颜开,也不至于就翻脸生气。
可现在的姜雪宁么……
她随意地一理那绣银线竹叶纹的青色锦缎袍的下摆,慢条斯理地坐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作少年打扮的她即便画粗了眉毛也是挡不住的唇红齿白,一张脸上既有青山隐雾的朦胧,又带花瓣含露的娇态。
唯独唇边那抹笑,有些发冷。
姜雪宁将目光移到了王兴家的手腕上,一副假假的好奇模样:“妈妈腕上这镯子真是好看,只是瞧着有些眼熟,倒跟我前儿寻不着的那个有点像。”
王兴家的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戴在手腕上的漂亮镯子,被姜雪宁那目光注视着,竟跟被火烤着似的,变得滚烫,让她手也跟着抖起来。
但她这德性能在后宅里混这么多年,揣度人心思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一句话的功夫,前后不过是几个念头的时间,她便隐隐摸着了几分关窍——
镯子。
二姑娘这平白的态度变化,一定跟她腕上这镯子有关。
管着姜雪宁房内大小事情这么多年,作威作福惯了,姜雪宁对自己的东西又没个数儿,王兴家的哪儿能忍得住?
手脚不干净才是正常。
平日里东拿西拿,哪儿晓得今日就触了霉头?
她心电急转间,立刻演起戏来:“像吗?老奴这镯子可不敢跟姑娘的好东西比,这还是上回在街口货郎那边买的,说是裂了条小缝儿,压价贱卖给老奴的,老奴买回来之后还废了二钱银子给镶了镶呢,您看,就在这儿。”
说着她就满面笑容地把镯子撸了下来,要把那条缝儿指给姜雪宁看。
只是才一指,就“哎呀”了一声。
王兴家的睁大了眼睛,一脸逼真的惊讶:“这、这怎么就没缝儿了?”
姜雪宁看着她演。
王兴家的想了想,很快又露出一脸恍然的神情来,讪笑:“瞧老奴这记性,昨儿帮二姑娘收拾妆奁,怕磕坏了老奴那刚镶的镯子,就摘下来给搁在了旁边,估摸着是不小心给二姑娘那好镯子弄混了,收拾完之后拿岔了,戴错了。老奴便说这镯子戴着怎么润了这么多,感觉人一戴上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原来是姑娘的好物,沾了您通身儿的仙气呢!”
听听,怕是马屁成了精也说不到这么好听!
再比比她对姜雪蕙的态度,对自己的态度,姜雪宁便能理解上一世的自己为什么要把她从孟氏那边要过来,还由着她作威作福了。
她微微笑起来:“原来真是我的镯子么?”
“都怪老奴年纪大了眼神儿也不好了,这也能拿错,还是二姑娘火眼金睛发现得早,不然回头老奴回头落个私拿您东西的罪名,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一副感恩戴德模样。
因姜雪宁歪坐在美人靠上,她便蹲身下来,作势要给姜雪宁戴上。
但伸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来。
“哎呦不行,老奴这一身俗气,沾在镯子上,怕不玷污了您的仙气儿?您等老奴擦擦。”
王兴家的把腰侧挂的帕子扯下来仔仔细细地把那镯子给擦了一遍,才堆着满脸的讪笑,轻轻抬了姜雪宁的左手,把镯子给她戴上。
少女的手指纤长白皙。
那镯子的玉色是天青青欲雨,更衬得那一截皓腕似雪。
王兴家的一堆屁话,别的没说对,有一句却是没说错:这镯子给她戴就是个俗物,戴在姜雪宁腕上才是上上仙品。
“看,您戴着真好看!”
王兴家的戴完就赞叹起来,同时也在悄悄拿眼打量姜雪宁。
若按着姜雪宁在宫里那两年的做派,王兴家的这般,只怕早就被她命人拉下去打死,留不到明天了。
只是现在毕竟在姜府。
姜雪宁刚重生回来,往后又不准备进宫,自觉该低调行事,没那么高身份,自也该将脾性收敛一些,所以只随意地转了转腕子,像是在欣赏这镯子。
两世了,这却是她第一次戴这镯子。
婉娘当传家宝留下的东西,自是不差。
可惜……
并不是留给她的。
平静的眼神里没有半分的欣喜,反是一片毫无波动的漠然,姜雪宁回眸看向王兴家的,笑着伸出手来,搭了搭她肩膀,随手为她拂去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脸和善:“妈妈待我真好。”
王兴家的连忙笑起来要表忠心。
然而她下一句便淡淡道:“往后,妈妈叫我往东,我必不往西,定对妈妈言听计从的。”
王兴家的那脸上笑才放挤出来,一下全被这句话砸了进去!
一时是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姜雪宁却不管那么多,方才如何慢条斯理地坐下,此刻便如何慢条斯理地站起。
这时才看了一直站在旁边的姜雪蕙一眼。
在她上一世的记忆里,这位姐姐的容颜几乎已经模糊了,即便是午夜噩梦时浮现,也只一个淡淡的轮廓。如今再看,眉清目秀,好像也并没有她以前总觉着的那般面目可憎。
但她并没有同她说一句话。
她和姜雪蕙之间隔着一个孟氏,隔着一个婉娘,隔着身世命运的作弄,且性情迥异,完全不是一路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姜雪蕙对她毫无芥蒂,她心里也始终打着个结。
没有必要说话。
她也懒得搭理。
姜雪宁转身顺着回廊去了。
姜雪蕙不由随之转过目光来,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只觉那脊背挺拔,腕上青玉镯轻晃,给人的感觉竟和往常很不一样。
人才一走,王兴家的腿一软,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一张拍满了粉的脸惨白,才觉背心全是汗。
刚刚姜雪宁说出那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表面上平平淡淡,可越是平平淡淡,越让人觉得瘆得慌!
说完了也不发作,就这么走了,吓都要吓死人!
跟在姜雪蕙身边那丫鬟唤作玫儿,从头到尾看了个真真切切,这一时竟没忍住搓了搓自己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二、二姑娘今天,今天怎生……”
怎生这样吓人!
玫儿凑自家姑娘身边嘀咕:“她这一夜没回,简直变了个人。姑娘,二姑娘别是在外头遇着什么事儿了吧?”
“胡说,有燕小侯爷在,怎会出事?”
只是细细回想起这件事来,姜雪蕙也觉不可思议,眉心一蹙,也生出几分忧虑来,瞥了瘫坐在旁边地上的王兴家的一眼。
这会儿哪里还有方才耀武扬威的气焰?
她招手便叫玫儿跟自己一起走,只道:“许是这王兴家的犯了她什么忌讳。总之她的脾性,咱们招惹不起,不打上门来都当没看见。”
玫儿深以为然:“是。”
*
初秋时节,外头有早开的淡淡桂子香。
姜雪宁一路转过回廊,便到了自己西厢房。
跨进门去,就瞧见一个梳了双丫髻的丫头伏在外间的桌上好睡,面前不远处还放了个针线篓子,里头装着还没做完的针线活儿。
这是她在府里的两个大丫鬟之一,莲儿。
姜雪宁也不叫她,径自从外间走进里间。
件件物什都是熟悉中透着陌生。
衣箱里的衣裳一半是女装,一半是男装;临窗的方几上摆着一炉上好的沉水香;妆奁前面却摆满了各式的珠花簪钗和胭脂水粉……
婉娘做女人,最厉害的便是一个“妆”字。
自来扬州瘦马分三等。
一等瘦马吟诗作画,弹琴吹箫,练习体态,更学妆容,卖的是风流颜色;
二等瘦马识字弹曲其次,打得算盘算得好账是第一,卖得是本事;
三等瘦马则不识字,只学些女红、厨艺,好操持家务。
婉娘本是二等瘦马,天生五分颜色,却学来了一等瘦马都未必有的妆容本事,能把这五分颜色妆出八分,又兼之心思灵巧,能揣度男人心思,所以在遇到孟氏之前都混得如鱼得水。
哪个女儿家不爱美?
姜雪宁被她养大,自也爱这些能将自己打扮得更好的东西。
她学了不少。
况她乃是孟氏之女,生得颜色本就有十分,如今十八岁的年纪,虽还未完全长开,可稍稍妆点一下便能轻易叫人移不开目光,为之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