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之笑,“这也有理。”
两人一起吃了杯酒,李玉华细打听了一回南安侯府这案子。
上次云章郡主出事,不论蓝太后还是穆宣帝都非常关心,几番赏赐,李玉华还常帮着跑个腿,到现在跟云章郡主的交情都不错。
如今信安这里郡主这里,蓝太后提都没提过一句,李玉华猜也猜得出来信安郡主怕是不得皇室喜欢。正因如此,更得时时跟蓝太后透露些里头的内情,打个预防,她家三哥这样正直的人,断案只看证据的。
眼瞅信安郡主不得慈恩宫喜欢,别让皇祖母误会了三哥才好。
穆安之与李玉华说了些案子的具体事宜,给李玉华添满酒,“今晚杜长史连夜审讯周宜人,若无意外,明天就可结案。”
李玉华咂舌,“那这宜人是做不成了。”
“她还想做诰命?”穆安之长眉一挑,手中酒盏啪的放在案上,“魇咒郡主,这是死罪!”
李玉华吓一跳,“还真要判死罪啊?”
“你以为这是说笑的?”
“我不是想郡主其实也没大碍。”
“这是两码事。皇家最忌讳巫蛊之事,汉武废皇后废太子,都因巫蛊而起。我朝并不相信巫蛊之事,但当年明圣皇后主政之时,有微末小官请术士演算明圣皇后回寿之期,因此触怒李文忠公。李文忠公在明圣皇后寿诞之时,奉龙袍为贺。明圣皇后心胸豁达,并未大肆追究术士之事,倘当时追究,便是一场大狱。”
“《明圣皇后传》没提这事啊,史书上说李文忠公是个大大的忠臣哪,怎么会向明圣皇后进献龙袍?”
“史书不记不代表没有。”穆安之慢慢饮了一口酒,酒液入喉,温暖甜香,他轻声说,“李文忠心是忠臣不假,不过,却是明圣皇后的忠臣,而非东穆朝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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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撤过残羹,王嬷嬷端来两盏梅花露,春之嫩柳般青翠可爱的玉盏中静栖着玛瑙色的香露,信安郡主见这杯盏便笑了,“都什么年纪了,还把这杯子寻了出来。”
“这杯子是有什么典故不成?”胡安黎先取一盏奉予母亲,笑着问一句。
信安郡主道,“没什么典故,不过是我旧日爱用的杯盏。许多年不用,若不是你嬷嬷寻出来,我都忘了。”
胡安黎端起杯盏在烛光下细赏,的确精致可人。不过,他素来不在这上面留心,也只是赏鉴片刻便罢。胡安黎望向窗外,见又是碎玉琼瑛再起,不禁上前几步站于窗前,“今年雪真多。”
“瑞雪兆丰年,这是好兆头。时久没下棋,你陪为娘下一局如何?”
“好。”
王嬷嬷一笑,连忙下去安排。母子俩刚支起棋秤,外头有侍女进来回禀,“世子过来探望郡主。”
胡安黎执棋的手一滞,抬眸看向母亲。信安郡主道,“太晚了。告诉世子,我有些倦乏,让他回去吧。”
侍女道,“世子说,若郡主不见,就请大公子出去一见。”
信安郡主竖纹深重的眉心猝然一皱,胡安黎道,“原当是我给父亲请安,母亲,我出去见过父亲。”
信安郡主深深一叹,掷回棋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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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宫门诀别,父子二人已有数日未见,其实彼此仍是旧模样,却又有些不同。经过这几日的冷静,胡世子没有再一上来就打长子的耳光,胡安黎请过安后垂手静立,不发一言。
胡世子是真不喜欢这个长子,从小就不喜欢,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也不会说话,平时就这么一幅沉闷样,你问就答,不问就不答,即便答了也是些套话,不如不问。
只是,今日必得要问了。
胡世子瞥这个长子一眼,淡淡道,“你母亲怨我,我明白。可你自幼衣食住行、读书习武,我自问对你没有半点亏待,你也是胡家血脉,乃我嫡亲长子,你也恨我至此么?”
“儿不敢。”胡安黎恭敬回答。
就是这种一团棉花似的无用话,这种话说来有什么用!
胡世子焦心爱妾之事,更焦心由爱妾将引发的一连串不体面,胡世子轻咳一声,“劝你母亲,明早去刑部把案子撤了。周氏那里,既然她不喜欢,也不让周氏去聒噪她。周氏不妥,我会处置,不会让你母亲受委屈。”
“父亲的话,我会代为转答。”胡安黎道。
胡世子仿佛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他提醒道,“明天去刑部撤案!”
“来不及了。”胡安黎直接回绝,胡世子恼怒,“你敢不从!”
胡安黎依旧是一副温温吞吞的模样,心下不禁好笑,他这位父亲或许认为生他养他衣食周全便是莫大恩赐,便可对他发号施令,吩咐使唤,他也应毕恭毕敬,莫有不从。
胡安黎平静的说,“非儿不从,是真的来不及了。父亲过来,必然是周氏之事证据确作,刑部铁证在手,不论有没有咱家上告,都不会坐视。”
“虽有国法,亦有家规,周氏是咱家女眷,她有过有罪,咱家自行处置,方是里外周全。”
胡安黎道,“父亲有意,儿明日与父亲同去刑部。”
胡世子满意颌首,看向长子的目光里浮起几许欣赏,语重心长的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你是我的嫡长,弟妹的表率,最终家里的担子还是要落在你这里。你也明白,你母亲上了年纪,总有些糊涂,是不是?”
这席话,大概胡世子认为是欣赏,是看重,可听在胡安黎耳中,却是浓浓的腻歪,腻不可言。话到最后,“糊涂”二字犹也一柄玄铁利刃,当面劈来。他一直知道父亲偏爱周氏,却不想父亲竟绝情至此!
糊涂!
是要对外说母亲脑子不清楚,胡作妄为,胡言乱语么!
胡安黎抬眼望向父亲,目光迎渐冰冷。胡世子叹口气,“家族体面,比什么都重要,这也是权宜之计。”
“如果父亲还明白家族体面比什么都重要,当初就应该管好那屠户女,告诉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了是要掉脑袋的!如今父亲还要为谋害正妻的贱人在外污蔑我母亲糊涂,糊涂的是谁,父亲难道从未自省过吗?”胡安黎目光森冷,语气越发温柔如春水,“父亲说的对,我也姓胡,我还是父亲的嫡长子,将来父亲继承爵位,再偏颇庶子,礼法上也要将爵位传给我。为了我的前程,母亲又怎么会将家丑捅到外面,坏一族名声。好不好的,父亲的世子之位都要受影响。”
“母亲为了我,什么样的苦难都能忍受,她能忍到我成年,就能忍到我袭爵之时。父亲难道还不明白,不是母亲要那贱人死,要那贱人死的人,是我!”
雪片扑打在窗子上发出轻娑声响。
胡世子大怒,当下挥出一掌,“你敢!”
胡安黎伸手稳稳的架住胡世子挥出的手臂,胡世子脸色铁青,气的浑身乱颤。胡安黎冷冷道,“在我知道那贱人敢魇咒我母时,我就要她身败名裂,死无全尸!”
胡安黎手臂用力,推开胡世子,胡世子后退两步,震惊的望着这个似乎从来不认识的儿子。
“父亲不妨把您的爵位留着,传给您心爱的幼子,只要您还保得住世子之位!”胡安黎理了理大氅衣襟,他身量已与胡世子无异,胡安黎向外走出两步,微微侧身,灯烛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就听他道,“如果我是父亲,必要上表请罪,误信贱人,以至内闱不宁,险酿大错。顺带也请朝廷以国法论处,赐死贱妾,方是圆满。”
风雪扑在脸上,胡安黎走出小院,犹能听到父亲大骂的声音远远传出。落在楚王府下人耳里,未免又是笑话。只是,此时已顾不得这许多。
雪光映亮苍穹,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摇摇而落,胡安黎掌中摩挲着一枚被暖热的玉石棋子——
落子无悔,也无需悔!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终于等来了《庆余年》,今天要刷剧,就一更了。另外安利《鹤唳华亭》,剧也是又虐又爽啊~~~~~~让石头偷个懒吧,明天再双更~~

☆、一一四章

第二天一大早, 李玉华照常与穆安之同乘进宫, 给蓝太后请安。她是出了名的风雨无阻, 不论泼天大雨还是鹅毛大雪都拦不住这位三皇子妃每天进宫请安的脚步, 旁人还真拼不过她。李玉华身子骨儿好,旁的不论妃嫔还是皇子妃大都是自小娇养长大,不及李玉华泼辣。
别说蓝太后本就偏爱这对小夫妻,哪怕就是寻常情分, 人家来的这样勤勉, 时间久了也得生出几分好感。
蓝太后也习惯了李玉华每天过来请安说话,李玉华爱叨叨外头的事,蓝太后爱听外头的事。
今天中午留在慈恩宫用膳的还有凤阳长公主,反正长公主也不是外人, 李玉华先服侍着给蓝太后布一筷子菜,蓝太后笑, “坐吧,偏你这样多礼。”
“孙媳诚心服侍,不在礼不礼的。”李玉华还央蓝太后给她家三哥送了两道菜过去, “这个豌泥鸭肉卷儿我们府上的厨子手艺总是差一线,三哥在皇祖母这里最爱这菜, 在我们府里都不动筷子。”
蓝太后向来心疼穆安之,说,“这大年下的,衙门口最忙。的确得吃好些,别亏了身子。”
“他们衙门原本不忙, 这不正赶上南安侯府的案子,也就忙起来了。”李玉华自然而然的说,“我听三哥讲,要结案了。”
凤阳长公主道,“旁的不说,安之断案俐落。”
“这案子其实不算复杂,人证物证俱在,昨儿就将那周宜人下了大狱。别看她往时嚣张,真正在牢里,铁证如山,怕是狡辩不得。”李玉华唏嘘,“听说头一回传唤周氏问询案情,周氏排场了不得,丫环婆子小厮侍卫就有二十来口子,正八品典簿,就说一句刑房不能跟这么些人进去,当时就叫周氏婆子抽了一嘴巴。回想当初嚣张,不知周氏如今做何想了?”
蓝太后淡淡道,“这样的无知妇人,自有国法处置。”
“也算恶有恶报。”凤阳长公主说,“这案子年前就能结吧?”
“听三哥说差不多能了结。”李玉华左右扫一眼,对蓝太后道,“皇祖母,我还有件机密的事要跟你说。”
蓝太后令宫人内侍下去,倒是笑了,“什么事这样机密?”
“眼下瞧着也不算机密,可我总觉着得做个提防。”
凤阳长公主笑,“要不要我也回避则个。”
“姑妈不是外人,以后也能多个提防,不过这事可不能说出去。”李玉华再三叮嘱,倒把蓝太后凤阳长公主的好奇心都勾了起来。李玉华将袁姑妈与周宜人的关系,以及袁姑妈在慈幼局当过差的事源源本本的说了一遍,“这事我总觉着有些巧,先前慈幼局的案子,因前人多有过身,没能再往前追查,如今又扯到了它。那周宜人,乃胡世子爱妾,膝下儿女双全,倘不是信安郡主命大,她说不得以后还能妾室扶正,做个正经夫人。我一想到就觉着不寒而栗。”
“到底这样的事还有多少,是不是我想多了,我也没了主意,就赶紧过来跟皇祖母说一声。”李玉华说的凤阳长公主都停下箸筷。
蓝太后搅了搅碗里的竹荪茉莉汤,“阿慎怎么说?”
“三哥说管他有没有关系,一动大刑什么都能审出来。”
蓝太后笑了,“那就让阿慎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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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轻手轻脚的退下,蓝太后饭后都要休息片刻,凤阳长公主望着窗外偏殿里宫人出出入入,那是李玉华午间休息的屋子,凤阳长公主笑道,“老三这媳妇,还真娶着了。难得玉华这样孝顺又这样机伶,老三娶她,添一贤内助。”
“这是阿慎的福。”蓝太后端着茶盏慢慢饮一口,“为人,最要紧的就是心正。”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李玉华自幼家境也很贫寒,较之那周氏怕还略有不如,但李玉华有个目光长远、德行刚烈的母亲,知道如何教导孩子。
所以,如周家之流,为富贵不择手段、什么样的下作事都做得出。李玉华则是自己摸爬滚打的做生意堂堂正正的赚银钱,李玉华当然也有野心,但这野心来的光明正大,并不令人反感。
皇家下旨赐婚,许家敢李代桃僵,蓝太后没多作追究,就是因提前着心腹人到乡下打听过李玉华。蓝太后何等眼力,李玉华相貌、家境什么的一概不挑,就是取中她的品性。
不然以皇家手段,你许家敢换人,皇家就敢把你换的人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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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安郡主的案子结案很快,穆安之将案卷整理清楚上呈穆宣帝,穆宣帝看过后在判决书后批了个准字。难得对穆安之露了个好脸色,“这案子办的不错。”
“臣份内之责。”
穆宣帝瞥穆安之一眼,打发他下去。
刑部便在皇城之外,穆安之自御书房退出刚到刑部,就见胡安黎自门房出来,对着穆安之深深揖了下去,穆安之点个头,“胡公子不必这般多礼。你来刑部做什么?”
“草民听闻家母的案子已经结了,特意过来打听。”
穆安之大步往里走,胡安黎落后两步缀在身畔,穆安之与他道,“陛下刚刚朱批过,一干人犯按律处置,只是年下不好开杀戒,要等到明年秋决了。”
胡安黎快走两步到穆安之面前,这次一揖到地,“谢殿下。草民抄一份判决书立刻回去禀告家母。”
穆安之能感觉到那种浓烈的母子之情,他笑叹一声,“去吧。跟你母亲说好生养着,倘她身子还使得,明儿王妃过去说话。”
胡安黎大喜,眸中闪过一丝感激,“是。草民母亲没什么大碍了,明天敬迎娘娘下降。草民不扰殿下了,草民告退。”
胡安黎快马回府,一路快步到小院儿,难得的晴天,信安郡主正跟王嬷嬷一起在小院儿里晒太阳,见胡安黎急步进门,信安郡主笑,“什么事这样急?”
“母亲,刑部的判决下来了。”胡安黎把抄来的判决书自怀中取出奉给母亲,信安郡主对着天光大致看了看,折起收在袖中,拍拍榻板让儿子坐下说话,“原在意料之中,也不至于这般欢喜。”
王嬷嬷端来热茶,胡安黎取来吃一口,他正当年轻,再如何老成也有些青春少年气,胡安黎道,“三殿下说倘母亲身子使得,明儿个三皇子妃过来说说话。”
“三皇子妃?”信安郡主按捺住心中惊讶,想了想,“就是许侍郎家的千金吧?”
“对。是许侍郎原配所出的长女,以前都养在老家,陛下赐婚许家长女给三殿下为妃,三殿下与娘娘很是恩爱,帝都都有传闻的。”胡安黎说,“三皇子妃做事也很实诚,慈幼局、举子仓、安济坊、惠民药局这几个地方,听说三皇子妃每个月都要亲自去看上一两遭。”
“这倒是个做事的人。”信安郡主笑,“既然娘娘要过来,我让王嬷嬷做些糕点预备着。”
“母亲……”胡安黎问,“母亲并不很欢喜。”
“我不是不欢喜,只是有些不敢置信,三殿下小时候是养在慈恩宫的,就是现在怕也要多仰仗太后娘娘的宠爱。你也知道,娘娘向来与我有些嫌隙。三皇子妃过来,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
胡安黎摇头,“母亲,我觉着三殿下并不是在意面子情的人。”
“细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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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安之是晚膳时与李玉华说去看望信安郡主的事,李玉华说,“我瞧着,皇祖母不大喜欢信安郡主,她这事儿都这么久了,判决都下来了,也没赏赐过什么,挺冷淡的。真要去啊?”她还是以三哥的意见为主,信安郡主是三哥的亲戚嘛,三哥叫她去,她就去。这一点,李玉华拎得很清。
“无妨。我瞧着胡大公子为人不坏,信安郡主想来也不难相处。”
李玉华给穆安之夹筷子小青菜,顺便打听一句,“要不是有这回的官司,我都不晓得帝都还有这么一位郡主。信安郡主因何事这样不讨喜?”
“都是些旧事。”穆安之随口道,“信王是先帝嫡亲幼弟,信王算是先帝一手教养长大,与先帝感情非常深厚,与先帝的长子郑王的情分也与旁的皇子不同。最终被册为太子,登基为帝的是今上。”
李玉华夹个丸子,试探的问,“那你还让我去看望信安郡主?”
“信王郑王都已过逝,后人不显,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信安郡主一介女流,受这样的委屈,难道不该去看看?就是寻常人家,同族的两家人不合,一家人遭了不幸,另一家也该去瞧瞧的。”穆安之说,“明儿带些补品送给郡主,看她那里还缺什么,别吱声,咱们给添置上。”
“成。”李玉华一口应下,笑道,“我看全帝都都没三哥你这样的善心人。”
穆安之摇头,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心善。”
李玉华把丸子放到穆安之碗里,眸中笑意隐隐,要不是三哥心善,当初她就不能唬住三哥,让三哥乖乖娶她。自他们大婚以来,内闱的事都是她说了算,三哥一句都没问过。
或者有人说这原就是礼数,主母掌内宅,自来如此。
自来如此的事多了,看一看宠妾灭妻的南安侯府,就知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心善的人,永远会对世界留有一丝温柔。
这就是她家三哥吧。
作者有话要说:PS:感觉特别惭愧!
什么都不说了,找到了近期发胖的原因,食言而肥,大家早点睡吧。这些天作息很差,哎,不许愿了。大家晚安,估计凌晨也码不出第二更了。

☆、一一五章

南安侯府。
白蜡垂泪, 细密柔韧的笔锋勾勒出一行精美小楷, 当头便是:臣祈内闱失和之罪。
笔锋顿住, 儿女的哭声似乎犹在耳际萦萦不去, 胡世子指间用力,一笔不稳,勾坏墨迹,整张折子便废了。胡世子怒吼一声挥落案间笔墨, 噼啪落地声传至室外, 小厮跟着一抖,只是未闻吩咐,他们断不敢随意进去。
月光掠过屋檐的积雪透窗而入,胡世子坐在阔大舒适的太师椅内, 旁边火炉正旺,他的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恼怒、愤恨、或者还有胡世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孤独。
良久, 他恨恨的叹口气,唤人进来,重换了笔墨纸砚, 提笔在素白折页上书一行:臣祈内闱失和之罪。
随着笔锋勾勒出一字一句,胡世子内心似被烈火焚烧, 胡安黎的话不停的回响在他的耳际——
“如果我是父亲,必要上表请罪,误信贱人,以至内闱不宁,险酿大错。顺带也请朝廷以国法论处, 赐死贱妾,方是圆满。”
而今,胡世子所书,正是要上请治家不严之罪,再请误信内宠之罪,三请以国家处置,以正律法,以全纲纪。
非但如此,家里的两位先生再三请求,请他明白早朝后必要亲去楚王府接回郡主与大公子。
哪怕为了名声。
也要如此。
是啊,哪怕为了名声呢。
胡世子长长的吁了口气,心中烦乱未有丝毫减轻,仍是按捺住性子将明日表章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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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府。
大概是觉着三哥人品上佳,玉华妹妹当晚还多亲了三哥两下,打算加快生小娃娃的进程。穆安之默默在心里计算,起初是亲两下,后来翻倍亲四下,如今亲六下,再这样下去,一宿不用睡了。
好在,玉华妹妹还是要睡的。
每次吸过阳气,玉华妹妹便全无心事的进入梦乡,穆安之却总觉着仍有柔软馨香在唇角流连,那淡淡的馨香整夜萦绕不去,穆安之觉着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疯。
早饭后送三哥出门,李玉华今天要去看望信安郡主,便未一起进宫。
李玉华吩咐素霜把家里收着的燕窝、雪蛤各取两匣出来,再有绸缎布匹备了一些,孙嬷嬷一面检查着礼物,一边问,“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昨儿三哥说让我去瞧瞧信安郡主,”李玉华瞧着素霜素雪捧来的补品,以往李玉华从不吃这些,到帝都发现大家寻常走礼,补品用的很多,便也每月让府中购置。太医说她身体小时候有些亏损,李玉华就每天炖来跟三哥一起吃。她顺嘴吩咐云雀,“把厨下新制的梅花糕、云片糕、榛子酥、杏仁酪各收拾一盒子。”
“娘娘,”孙嬷嬷瞧着礼物不差,对李玉华使个眼色,李玉华令侍女退下,孙嬷嬷说,“娘娘要去看望信安郡主,是不是进宫问一问太后娘娘的意思?”
“没事,三哥说信王的事都是老黄历了,郡主这回的确是受了不少委屈,让我去瞧瞧。”李玉华摩挲着桌上布匹,这是她家织坊织的布,做里衣最舒坦不过。
李玉华跟蓝太后相处不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做太后的□□,或者对太后亦步亦趋,李玉华有自己的主意,她挽着孙嬷嬷的手,亲热的说,“嬷嬷也跟我一道去,我跟信安郡主也不熟,要是见了没话,嬷嬷替我们暖暖场。”
孙嬷嬷无奈,只得笑应了。
李玉华又跟孙嬷嬷商量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首饰,待收拾好也是天光大亮,旭日东升了。
孙嬷嬷跟李玉华同车,俩人一人抱着个小手炉看外头街景,李玉华说,“以前在老家,冬天很多人没事去田野里逮兔子,下了雪做兔肉暖锅,别提多香了。嬷嬷,你吃过兔肉暖锅没?”
“吃过。”孙嬷嬷笑,“以往还没随太后进宫时,冬天也常吃兔肉锅,那会儿也没如今这么多的鲜蔬鲜菜,也没这讲究的汤头炖煮,可想想,还是觉着那会儿的滋味儿足。”
“就是。我觉着是现在吃啥有啥,就不稀奇的缘故。”
李玉华又打听了信安郡主几句,孙嬷嬷道,“奴婢也有许多年没见过郡主了,不知郡主近况。”
“我是说脾气性情。”
“性情高傲。”
李玉华想,这必是比较难相处的性子。
结果,到楚王府,由楚世子妃陪着到信安郡主的小院儿,李玉华就见一个青年扶着个鬓发灰白的半老妇人出门迎接,那妇人一身青色棉布袍,头发整齐的梳着个圆髻,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繁华锦绣,唯发间那支凝白如脂的玉簪可以看出往昔华贵。
李玉华不着痕迹的看孙嬷嬷一眼,想说孙嬷嬷不会是时久没见过信安郡主记错了吧?瞧着这位郡主并不高傲啊。
妇人就要行礼,李玉华顾不得多想,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扶住,笑道,“郡主切莫多礼,您是长辈哪。”
信安郡主笑,“咱们皇家,既论长辈也论尊卑。”她想补齐礼数,奈何李玉华扶的实诚,信安郡主无奈,笑着将李玉华往里让,“娘娘请。”
李玉华扶她一起进去,信安郡主必要请李玉华先行,二人谦让一番,李玉华扶着信安郡主一起进的。
这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大,却是处处精致,李玉华虚虚一扫,竟觉无甚可添置处,想来楚世子夫妇也是用心招待信安母子的。故而未弄虚排场,将细处做妥帖,母子二人住的也舒坦。
三人同坐在临南窗的小炕上说话,王嬷嬷捧上茶,胡安黎先接一盏奉予李玉华,李玉华笑着接了,“我听三哥说过您家大公子,说是极孝顺的人,果然如此。”
见娘先夸儿,这是李玉华人生中百试不爽的交际手段。
信安郡主果然笑的极欣慰,“看到这孩子,就觉着我辈子还是值得的。”
胡安黎将茶奉完,对着李玉华、楚世子妃、信安郡主团团一揖,不好意思的说,“不扰娘娘和长辈们说话,我先退下了。”
信安郡主颌首,“你去吧。”
李玉华先问侯过信安郡主的身体,知道无甚大碍后令素霜呈上礼单,李玉华笑,“就是些家常食用之物,郡主切莫与我客气。”
信安郡主诚恳道谢,谢了再谢,客气至极。
李玉华挽着信安郡主的手,察觉她掌心竟有淡淡薄茧,不禁问,“郡主平时还要做活计么?”
信安郡主笑的如平日间最寻常的中年妇人一样慈和,“不算活计,这些年我深居简出,笃信佛事,平日食素外也辟了两块地,一块种菜蔬,一块养花草。连我身上的衣物,丫环婆子我一概不用她们,都是我亲手缝制的。一针一线,一蔬一菜,一花一草,俱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