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有追究传令官失职之责,这也是乌塞伽迪尔一贯的处事手段,层层逼迫,慢慢收网,却不下狠手,留一条生路,也给自己埋一条后路。
但随后接二连三的消息却让他着实诧异了一阵,短短五个月,竟然不用刻意收集讯息,就能听到“克维尔顿”这个名字,这说明当初那个小传令官在第一军团混得还可以。
克维尔顿这次以军职入团,这可不比文职的宽容,是种玩命的圣职,玩命的程度乌塞伽迪尔自己就深有体会,淘汰战一轮接着一轮,像克维尔顿这种,五个月从一个普通军士成为百军长的,要是每天不拎着剑在军团里溜一圈,谁信。
不过以克维尔顿敢单挑至高之座格洛欧的能力,区区一个百军长的位子,她还坐得稳。
两个月后,晋升千军长,消息传来,乌塞伽迪尔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等到十三个月后,克维尔顿夺位军营长,竞斗场上一只手将前任撂倒马下,虽留了手不致死,然而受惊马匹踩踏而过,那人终究还是脊柱受损,无望圣职;与之相反,克维尔顿再次晋升,深得第一军团长的重用。
乌塞伽迪尔这才正视起来,并开始有些不安。
咔莎庄园的佐伯爵,名义上是克维尔顿的姨母,没有丈夫也没有子嗣,乌塞伽迪尔一直认为佐伯爵与克维尔顿的关系也仅限于一个远房亲戚,毕竟她们长得也不像,而且多半时间佐伯爵都不在庄园,按理说没时间培养感情。
这是他错误的估计下诞生的错误判断。在依布乌海中,一位“指引者”在指定的孩子心中无异于一座灯塔,彼此宣誓,缔结守约,在成年之前尤其重要,起码可以保证被指引者心智成熟不会偏离本心,等成年之后,这层关系才会渐渐弱下,直到与普通授课者一般无二。
而在指引者死亡之前,克维尔顿恰巧又经历了一次依布乌海沦陷之战,漫天烽火,原始血脉接连陨落,让她猛地记起几年前,她也曾亲身经历过故土破碎尘封,修沃斯王亲吻了她的手心,放任她离去。
这终于压垮了王女,夜莺在冬日嘶声长鸣。
数月后,圣城迎来了一件大日程,春日盛礼,这是教皇都必须出席的盛会,况且他座下两位皇子也趋于青年,虽然谈不上自己组建势力,但是时候登上名流社交圈了,这是慎之又慎的事,足以影响他们未来的命途。
波因尔家族的事情没人敢插手,波因尔公爵既然敢把自己的女儿劫出来,自然后面做了万全准备,麻烦是麻烦了点,风波不断,但起码是顶住了贵族和圣城两大压力,将格洛欧保住了,并全力洗脱她身上的罪名,洗得跟白煤球一样。
格洛欧最近很平静,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携带摩西雅·佐的棺椁,快马穿越三个盟国六个附属国抵达西港口,然后出海,让人吹奏了一段风笛后,将棺椁沉入海中。
这段时间内,克维尔顿都没有出面,血族内部举行的哀思葬礼,克维尔顿也没有出席,波因尔公爵觉得奇怪,问及自己的女儿,格洛欧只将一个盒子交给了他:“她把自己给驱逐了。”
波因尔公爵看了一眼那个盒子里的两片东西,很快明白了意思,皱了皱眉:“放逐也遗传?”
格洛欧一怔:“什么遗传?”
“克维尔顿的母亲,诺兰丹·陶尔,在西港口分娩后,也是自我放逐,失踪至今。”
格洛欧第一次听说这个事:“克维尔顿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因为曾经有血族说她应该冠上母亲的姓氏,但被王驳回了,毕竟没听说哪个王子王女还有姓氏的,何况是一个首生混血,也算是开辟了新种族。”波因尔公爵低头抚平袖口,“不过听你说,现在,她放弃了王女的头衔,也放弃了依布乌海子民的身份。”
格洛欧不可思议:“等等…她不是最想回依布乌海的么?”
“如果不是那么强烈的希望,她也不会放逐自己。”波因尔公爵说,“她现在走的路,跟当年瓦拉塔殿下差不多,我当年跟随殿下在诺丹罗尔建立国中国,他曾是这里的无冕之王,但归于依布乌海后,甘愿自尽,心魂俱灭。”
格洛欧没说话,公爵伸手替她整理衣领,三层叠的领口被妥帖交织,最后领带也精巧系好后,格洛欧问了一句:“那驱逐了之后还能回归么?”
“没有先例。”
… …
春日盛礼隆重举办,巴罗伊军团出动全数镇守圣堂,维护圣城秩序,乌塞伽迪尔同样领命,麾下三位军营长轮班值守巡逻。因为这次是全城调动,所以自一年半后,乌塞伽迪尔再次见到了克维尔顿,巴罗伊第一军团的三大军营长之一。
克维尔顿领的是夜晚巡逻的任务,初春的夜风还蕴含凛冽,吹得她额发散乱,肤色是血统特有的苍白,没有佩剑,手上慢慢转着一支没有墨水的笔,笔尖在风中干涸开裂。
她也看到了乌塞伽迪尔,略略颔首:“乌塞大人。”
乌塞伽迪尔第一眼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仔细打量了片刻,他突然一惊,曾经她从不离头的帽子一直没戴。曾经她任文职,打伞的理由他不问,这个戴帽子的理由他也没问过,但心里明白,看似怪异,然而伞遮阳光,帽挡尖耳,是必须要做的事。
军职的要求非常严格,更是要有身体检查,乌塞伽迪尔一直有点疑惑克维尔顿是怎么蒙混过关,看来结论就在眼前。
但这种情况总不可能直接问,乌塞伽迪尔望见克维尔顿嘴角一处深红血斑,坐在马上旁侧敲击:“阁下又跟军团里的人去竞斗场了?”
“不,冬季寒冷,嘴唇干燥,裂了几个月,只能等天气暖和再看。”克维尔顿说话时伸手抹了一下血口,拖出一点血迹,看了看,抽出袖巾擦去。
“既然夜晚出巡,风帽也不戴么?”
“没必要,大人。”
风一阵阵掠过,克维尔顿散落的棕发被吹得凌乱,她没有伸手去梳理,乌塞伽迪尔安静地看着她,某一个瞬间,发丝出现间隙的一刹那,乌塞伽迪尔猛地缩紧了瞳孔。
头发又随风落下,披满双肩,克维尔顿面色不变,手中的笔停止旋转,双手递交:“大人,十二军团的笔,忘记还了。”
乌塞伽迪尔默立片刻,俯身接过了笔,随手夹在军服袖口,不发一言调转马头离开。
第十二军团长走后,刚刚退开一定距离的第一军团军士又紧随上前,克维尔顿握住缰绳,翻身上马,按着指定路线开始带人巡逻,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金碧辉煌的圣堂。
大约是克莱因教皇露面了,圣堂中传来遥远的钟声,人声鼎沸,光芒铺洒了半个圣城,天上的繁星都被辉映得黯然失色。
那么光明璀璨,让克维尔顿想起那个早晨的阳光。
曾经碰一下都疼得要命的耳朵,被钻心的冰水冻成了麻木的僵灰色,痛苦哽在喉间,尖齿刺破嘴唇,血痕永生无法愈合。
然后她沿着人类的标准,割下了半个耳朵。


联姻


一年一度的春日盛礼通宵欢畅,克维尔顿领了巡逻令,绕城三圈后完成任务,回家睡觉。
这近两年的攀爬,令她没有休养的时间,旧伤一直隐隐作痛,而在寸寸磨掉尖齿后,这牙又慢慢长了回来,生长期间牙龈酸麻难忍,除了血液她食用不了任何东西。
军营长之职还不是她的极限,她预感自己即将成年,这个比她曾经预期的要早很多,成年的血族各项力量都会翻倍,不知道混血会怎样,但总归不会太差。
目前来说,她算是坐稳了这个第一军团军营长的位置,但是没办法再往前进一步。巴罗伊第一军团长,茉汉纳,这个名字在别的军团闻之色变,在自家军团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脾气大如水沟肥鼠,总军长的会议都敢爽约,军务堆积如山也不见她出一趟橄榄厅。
但仅有两点让人没法罢免她,一是大决策从未失误,二是上头有人罩着。
克维尔顿找不到茉汉纳的靠山,不敢轻举妄动,她接触过茉汉纳的履历,知道她本是第十九团的军团长,执行一次军务时被吸血鬼袭击,虽然后来没有转化种族,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失去理智,大肆破坏残杀周围的人物,因此因为“疑似异端”的罪名被羁押于圣城地牢长达二十三年,摧残出一张老脸。
按照圣城的尿性,这种人就算不绞死,也要关到老死,更遑论登上第一军团长的宝座。然而茉汉纳做到了这一点,大概就是她自身的狠性和头上靠山的事了。
隔天清晨,克维尔顿将“白昼城墙”布料制成的长风衣穿在军服里面,扣上排扣,前往军务厅。这套风衣原先是格洛欧的,整个诺丹罗尔就这一套,但格洛欧小公爵壕惯了,出了监牢后,这套风衣就作为谢礼送了过来,连她爸的意见都不问一声。
今天的晨报格外热销,克维尔顿含着一颗血脂糖,随手拿了一份报纸,一摊开,最上头的消息果然惹眼——波因尔家族继承人与教皇长子商议联姻事宜。
还没看完,就见迎面一个军士走来,见到克维尔顿连忙行礼:“大人,早。”
“早,领了早晨的巡逻任务?”
“没有,是波因尔公爵和长皇子殿下在郁金香花圃谈话,军团调派人手过去驱散无关人群。”军士说,“大人应该也知道…大概就是联姻的事。”
克维尔顿点头:“我知道,去吧。”
军士一路小跑过去,克维尔顿停了停步子,转身绕道去军务厅,途中经过了郁金香花圃。大理石雕琢的庭台伫立在花圃中心,初春的花苞错落不齐,成熟俊美的公爵坐在白石头之间,袖口里的蕾丝花巾随风摇曳,他对面是教皇的长子,衣着华贵容貌清秀。但有波因尔公爵这位“依布乌海的绅士权杖”作对比,衬得他实在太过于平淡青涩。
克维尔顿目不斜视地经过,听了一耳朵,波因尔公爵始终优雅淡定,但他未来的女婿拘谨又坐立不安,这也不怪他,虽然这一场谈话的修辞温和又礼貌,然而他老丈人颇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充斥着“碍眼的东西”、“你怎么还不滚”、“敢觊觎格洛欧我弄死你”还有“我宝贝女儿真是倒了霉选了你这么个混账蠢货”…诸如此类。
以波因尔公爵的深沉涵养,还能让人这么容易听出敌意,看来是相当不愉快。
不过掌上明珠要以联姻的方式嫁出去,爱女如命的公爵能有好脸色才怪了。
克维尔顿一直前行,很快路过花圃,转向第一军团的军务厅方向。在她身后,波因尔公爵仍然坐姿随意,笑容带着长辈的慈爱,正在继续教皇长子“好好地谈一谈”,谈得大皇子几欲崩溃。
直到波因尔家族的马车驶来,随侍两百名骑士站定左右,波因尔公爵才堪堪放过教皇长子,接过骑士递过来的伞,向长皇子微笑颔首:“格洛欧来了,不去跟她说说话么?”
是头猪都能听出来这句话暗藏杀机——“你敢过去我打断你的腿”。
长皇子讪笑:“不了,我…这里更凉快一点。”
波因尔公爵才满意一些,行了个告别礼:“既然如此,祝殿下安好,下次再见。”
格洛欧既然已经确定订婚,为了方便她的计划,她将长驻咔莎城,这一趟春日盛礼,来的时候是父女同行,散席后,只有父亲一个回席勒王都。
波因尔公爵坐在马车中,刚才谈笑风生的神态都隐没了下去,他很少这么沉默过,不论在依布乌海还是诺丹罗尔,凡是他在的地方,都是光辉万丈、众人趋之若鹜;身为九位学术领袖之一的身份,他将自己包装得很好,就像根本没有软肋,就算瓦拉塔殿下自杀,他可以独挑诺丹罗尔总督一职,就算修沃斯王沉睡,他也可以领导余下的血族子民。
但怎么可能真的没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他的骨血,割舍不了,又贴合不到。
格洛欧第一次将她的计划稿子给他的时候,他就怒火中烧,但常年的修养让他将脾气迅速掐灭,只是微笑:“我不同意,你是我的女儿,贵族中的至高之座,你是坐在棋盘前执掌棋子的主人,谁允许你自己置身棋盘?”
面前的少女往后靠到椅背上,双手交叉,桀骜不驯:“我允许的。”
“格洛欧,你太年轻了,听我的话,别这样做。”
格洛欧直起身,抬手就将一叠稿纸全撕了,纸片扬到空中,她周身气势砰然炸开,飘散纸片四分五裂,落满了整个书房,落了她父亲满身。
格洛欧以这种的方式表示了她的决定,她没学会坐镇幕后,倒是学会了孤注一掷,波因尔公爵目送她转身出门,没说话也没动静,他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就像一尊布满裂痕的石雕,如果动一下,全盘崩塌。
“我已经失去了你的母亲,如果只是为了复仇而联姻,你能不能别这么做?你能不能心疼我一次?我的孩子?”
如果有用,他一定会说。
但是他太清楚自己的女儿,这种话,说了也没用。
… …
已经定下来的事,再多争论也无济于事,咔莎城门前,波因尔公爵最后争取了一次:“格洛欧,现在跟爸爸回家,后续的事情不用你管,我让教皇自己毁约。”
格洛欧就两个字甩过去:“不回。”
波因尔公爵抬手就拍了一下格洛欧的脸,看样子是教训,但那个力道,说是摸都嫌轻,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语气竟微微示弱:“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格洛欧挡开了他的手,伸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爸,要么你现在打到我服软,要么你走。”她依旧年少轻狂,却格外认真,“这是我的事,我的一生,我来完成。”
波因尔公爵一直是外表温雅内心刚毅,这次终于服了软,曾经风度翩翩的权贵绅士,像是被抽掉了脊椎,他良久不语,最后只轻轻说:“好,那我走了。”
格洛欧嗯了一声:“大太阳的,我不送了。”
马车扣上了门,骨碌碌驶向咔莎城外,随行骑士减少了大半,咔莎城的城墙远远被扔在身后。黑绒马车中,公爵端坐靠椅上,面含微笑,容姿华丽,又变成了贵族们忌惮的那个谈笑风生的幕后权力者。
如果他不是一位父亲,也许终生都不必取下这张面具。
… …
格洛欧暂且入住的是咔莎庄园,本来这庄园应该记在克维尔顿名下,但由于克维尔顿是圣职人员,因此脱离了佐家族,继承权被取消,一直以来是原来的老管家一直加以看护。
老管家曾经照顾了克维尔顿很长时间,也听闻过格洛欧·波因尔的名字,接待这位贵客就以最高规格执行。格洛欧在庄园沐浴后,又喝了杯血,提笔写了封信寄给克维尔顿。
咔莎城距离圣城就分分钟的路程,克维尔顿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在下午,打开一看,又是两种语言的结合方式,字符画得跟密码似的,顿时知道这是出自格洛欧的手笔。
前半篇洋洋洒洒,克维尔顿看了半天才知道是在夸自己,哭笑不得;后半篇讲了正事,格洛欧坦言,贵族间赌局已开,三缺一,你来不来?
克维尔顿没想法,她玩不来贵族之间的战争,否则也不会抛弃了自己的贵族身份,转而入了圣职,正要回绝,发现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字,仔细看完,静坐了半晌。
——“茉汉纳的背后是埃斐尔·加德。”
这是她目前最希望得到,也是最有用的消息。
埃斐尔·加德,她当然知道这个人,她刚刚入学席勒皇家学院的时候,就是这个人以迈希伦院长的秘书身份出面,自称“迈希伦的爪牙”,领着她和格洛欧前往教室,是个清秀的青年,一身简朴至极的燕尾服。
如果这消息是真的,那跟迈希伦家族脱不了干系。
跟迈希伦家族捆在一块,那作为他们家族的核心——席勒皇家学院,里面的那些核心贵族子弟也逃不了份。
克维尔顿按住额头,突然感觉棘手了起来。
头发顺着她的按额角的动作垂落,蹭过耳廓的旧伤,一阵钝痛,她缓慢地打了个哆嗦,眼中忽然泛起了波澜:“把我的笔拿来。”
茉汉纳军团长不理事,克维尔顿担任了处理军务的责任,既然是处理就不必自己动手,开口说出结论,自然就会有人帮忙记述。克维尔顿已经许久都没有握过笔,那位传令官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将手边另一只新笔蘸了墨,递了过去。
一纸盟约,半身入局。


橄榄


克维尔顿与格洛欧的通信变得频繁起来,但凡有点眼力,都能看出来她们是一伙的,第一军团长茉汉纳先开始没当回事,但当她损失了几个安插在军团内部的军士后,她就出面了几回,开始截克维尔顿的信件。
但信件是由两种语言混搭而成,茉汉纳看不懂,拿去解密,也解不出个所以然。这么僵了一段时间后,克维尔顿凭空少了那些回信,也知道需要变着方法寄信,这样一来,能被截住的信少之又少。
茉汉纳上头的那人,埃斐尔·加德,可以说迈希伦家族的首席智囊,有几次格洛欧弄出了许多干扰,结果被他一眼看穿。不久前埃斐尔来过一次圣城,跟几年前没有区别,依旧是简朴的燕尾服,秀气素白的面容,跟克维尔顿打过一次照面,谦卑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他是第一个怀疑我的种族的人。”格洛欧在信件里说,“他疑心极重,连自己都不相信。”
克维尔顿虽记住了,但以为埃斐尔与乌塞伽迪尔是一类人。但后来一次他利用两个军团的仇恨挑起了八月惨剧,一名主教殉职,八十三名军士械斗残杀,此事闹腾了两个月未曾平息,她终于知道,这个人可没有小侏儒的胸怀,乌塞伽迪尔顶多吓吓人,他是看准了,出手见血,一击必杀。
格洛欧的婚期越来越近,这是一场强强联姻,无论嫁娶双方都非常重视,教皇甚至亲自督促新人的婚服赶制,并接受了波因尔公爵的要求,去掉了原定的纯白婚纱,改为深红。
皇家可能不明白亲家的意思,但克维尔顿一听就懂,深红是依布乌海的底色,是原始血脉的代表颜色,标志尊荣与强盛,所以就算是议政臣都只能穿黑色;除此之外,也只有重大节日中,可以特许一部分核心血族穿上红色的礼服。
波因尔公爵以这种方式坚定了自己的立场,红白不容,可以说是一点联姻的诚意都没有。
在婚纱做到半成品时,圣城特地送去咔莎庄园,让格洛欧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改之处。这项任务被克维尔顿拿到了手,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再一次跟格洛欧见面,漫天落叶的咔莎庄园内,浅雪色长发的少女站在落地的镜子面前,仿佛一团火焰。
深红婚纱颜色如酒,高领蕾丝包裹着她苍白的脖颈,铸金的扣子贴合婚服两侧,红玫瑰花在裙裾上绽放,明丽又绝艳,一张丝绸手帕将她头发扎起,赤色耀眼。
格洛欧很少有这样端庄美艳的一面,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以为你会让人帮忙,这裙子很复杂。”一旁的克维尔顿说。
格洛欧的眼神动了动:“穿礼裙,无非只有十七种穿戴方法,一件裙子怎么穿,我摸一下就能看出来。”
克维尔顿抱着双臂,良久才说:“提忒·巴罗伊?”
能让格洛欧屈尊替别人研究怎么穿裙子,想来也只有大名鼎鼎的星黯皇女了。
格洛欧听闻冷冷看了她一眼,手不由自主按住裙侧。
克维尔顿知道她这个动作是拔剑的姿势,好在格洛欧虽然剑不离身,但有这婚裙挡着,她也摸不到剑。安全起见,克维尔顿还是退了一步,一手握拳咳了一声:“如果对婚纱没有意见,那脱下来,我就要回去复命了。”
格洛欧看着她:“你忘掉了一些学过的东西。”
“我知道,我现在对人都不太礼貌,毕竟还是个低层军职人员,以后会改回来的。”
… …
第九纪元初期,大把鲜红的玫瑰洒满圣城,温室中培育出的寒冬玫瑰铺成了一条深红的地毯,直通神之圣堂,黄金铸成的马车由雪白的马匹碾过花朵,礼炮乍响在空中,无数名流走上街头,围观这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十月的天空带着丝丝阴暗,克维尔顿也在观礼人群中,看着那辆奢华的马车停在圣堂前面,女侍长打开了车门,伸手扶着新娘下来。那一刻所有人的眼中都写满了惊艳,无可否认波因尔家族的女儿这一刹那带来的震撼之美,尊贵至极,也锋利至极。
而她的父亲却是一身黑色的礼服,胸前别着一朵红色玫瑰,他微笑着弯起右臂,让格洛欧用戴着红钻纱手套的手挽住他的臂弯,一步步走上了圣堂的阶梯,然而他的眼中毫无笑意,望向圣堂时,像是烧灼着冰块。
圣堂的殿门大开,一身纯白的新郎呆呆地望来,他个头高挑,然而这种淡色调让他看起来比格洛欧还要年幼,他的身边站着他名义上的父亲。
但凡教皇,必然一生不婚,也不能偏袒膝下任何一位儿子,但并不妨碍儿子争夺势力为自己铺路。老教皇巴罗伊四世活了八十多岁,一共有十六位养子或私生子,年纪最大的有五十多岁,年纪最轻的才二十多。但女儿却只有两个,一个早夭,一个就是他最小的子嗣,容色绝世的星黯皇女。
而巴罗伊五世登基,他的兄弟一个不剩,说他是干净无辜的,鬼都不信。可他此时一身纯白色的绣金长袍,戴着金丝眼镜,仿佛真的沐浴神的光辉,高贵而静穆,慈悲而仁爱。
无论如何,他是圣父,诺丹罗尔的至高者,光明的巴罗伊五世。
克莱茵教皇冕下。
… …
这场婚礼是这么完美,纯白的少年和深红的少女,白与红的礼赞响彻整座圣城,克维尔顿长长出了一口气,既然没人闹场,那这个婚礼庆典能给她带来一天的假期。
准备回去睡觉时路过军务厅,里面突然一路小跑过来一个高阶骑士,双手呈上一柄军刺,低声道:“军团长忘记了,劳烦大人顺路带给军团长。”
克维尔顿皱了下眉,弯腰拎起军刺,没说什么,打量了一下,这是实实在在的凶器,三面开血槽,暗藏活动锥刺,推动这东西能从上到下开出一朵钢铁之花,放在空气中能观赏,放到人体里能血溅五步。
这种特制凶器,以茉汉纳的性格,会随便忘记?
克维尔顿心中冷笑,面上淡淡道:“我不顺路,让别人带吧。”
高阶骑士恳切道:“大人,就是橄榄厅,您也是要经过那儿的。”
橄榄厅是赐予第一军团一把手的殊荣,可以说是军团长的私宅,在寸土寸金的圣城领到这么一座规模不小的邸宅,足见上头对于第一军团的厚爱。
这的确是克维尔顿的必经之路,她最近总是能通过茉汉纳跟埃斐尔打交道,这是更是半分怀疑埃斐尔的手笔,索性捞起军刺,骑马赶去橄榄厅。
虽说橄榄厅的后缀是个厅,这是贴合军团的一贯标准,真将这个地方比较起来,更像一座半大不小的庄园,里面的花圃和古老的邸宅若影若现,门是铜铸的橄榄叶雕纹,华贵尊丽,却蒙上了不浅的灰尘。
克维尔顿随手将军刺系在缰绳上,下来推开了虚掩的大门,牵着马走进了花圃,里面一片干枯的橄榄树,看来很久没人料理过了。
“茉汉纳大人?”克维尔顿出声。
四周阴森森的,但克维尔顿从小没听过鬼故事,比起其他小孩从小被“再闹腾就让吸血鬼吃了你”的恐吓熏陶,作为混血的她不得不很淡定,再叫了一声:“茉汉纳大人!”
风声飒飒,无人应答。
吱呀一声,被推开的门渐渐合拢,克维尔顿迅速转身,用力抽了马背一下,马匹受惊跑向大门,趁还没关严时猛地冲了出去,铜门哐当一声响,最终还是关上了。
来了。
克维尔顿抬手,将自己的鬓发捋到后面,避免蹭到残缺隐痛的耳朵,然后她连剑鞘一块扔掉了佩剑,用指甲蹭了蹭自己酸麻的尖齿。慢慢望向宅邸的方向,那里走出了戴着脚铐的老女人,苍老,但危险,她目光空洞,但身手堪比壮年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