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隐去,金黄灯笼亮起,人声熙熙攘攘,衬得拍行里面的鸦雀无声越发诡异。
所有人心里都滚着惊涛骇浪,循声望去,却只看见一个翠竹似的元婴修士负手杵着,他身后,一抹雪白夹赤红的衣角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叫出“七十六万”的宗门领头脸上是一片空白,那个价格太高太远,硬生生砸下来,锤得脑壳一懵喉咙一干,脊梁都给碾软了,教人半句话都说不出。
怎还讲得出话?怎敢上达天听!
良筹真人替饲祖受了众人瞩目,心里却十分安稳。
他跟饲祖只有几面之交,却深知为何高阶修士都愿意叫她一声祖宗。她不用一诺千金,也不用义薄云天,出了事求她,不答应就罢了,一旦应了,就一个意思——记我账上。
四个字,就字面儿上明摆着的意思,没有要求,也不用回报。
自从松良筹在六合堂领了这个拍行的职,跟人打交道就是家常便饭,也求过人。要是求别人什么事儿,推三阻四就不说了,那种趁火打劫的最是可恶,讨价还价要求回报,摆出一张公正无私的面孔,却是得了大便宜的嘴脸,志得意满得教人厌烦。
若是故意拉拢,那更让人难过了,孤零零欠着一个人情在那,你记着他也记着,就跟个爆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要是在某个关卡处炸,那可真是进退两难,陪着笑脸还要割肉,关上门不打自己两个巴掌都咽不下这嘴苦水。
多少修士都要和拍行搞好关系,卖人情显价值,落魄时当大腿抱着,显贵时当走狗使唤。自恃身份,要拍行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提出来给个大折扣,才能言笑晏晏地欢谈下去。
富人多么?多。能人多么?也多。
饲祖多么?
只有一个。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
多少次夜深人静,松良筹抹了一把脸,叹气,捏着手里工钱账本。
不容易啊。
这偌大的一个世间,有天道在上,谁都不是台柱子,谁都不容易。
击磬声突兀响起,掌库先生小心翼翼又从笼子里取出脚镯,这回不敢让贵客上前来取了,直接躬身送了过去。
松良筹拿过,转身又递上去,法锈却不接,只笑道:“怎么?嫌招虎狼,甩了个包袱到我手里,看我破财不消灾,晚上就睡得踏实了?”
松良筹一拍脑门,反应过来,赶忙揣到自己袖子里,再度拱手:“多谢饲祖。”
“不谢。”
对于道谢,法锈一贯都是不亲不疏的两个字,六百多万灵币撒出去,半分关系都懒得拉近,跟扔到水里没响儿一个样。
应付完拍行的事儿,她又侧过头看玄吟雾,这次话里话外就全是做不得真的调侃了:“师父,可别急呀,春秋刀那套镯子,要是备齐了,起码是这个价的十倍。这次抛出个肉包子打狗,下次没准儿把狗窝里的包子全弄了来呢,到那时一笼包子我连锅端来,随您挑拣。”
玄吟雾知道她作劲儿又上来了,横她一眼:“现世宝!”
“哎,没办法,现世惯了。”法锈笑得分外故意,“徒儿无能呀,好像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
穷到卖毛的狐狸在低头反省,他到底图什么?一个有钱的徒弟不可怕,但一个有钱还能逮着人痛脚戳的徒弟,简直灾难。
松良筹早已经退下,与春秋刀一战,他重伤犹在,是憋着一口气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的。临走时他看了一眼玄吟雾,没多打量,却忽然回忆起昨日鏖战后的劫后重生。
那一场激斗,从前日到昨夜,战到眼前发黑,等倒在地上,突然觉得那些绝地反击的说法,都是骗人的玩意儿。真到了那一刻,脚断了手残了,爬不起来逃不掉,痛到昏厥,也只有眼睁睁看着,连愤怒都没了,只泛上一阵阵的后悔。
悔我本有安逸,为何要干这劳命事?
三十六个修士,为功利,为银钱,初时热血上头蜂拥而至,不配合不听令,都要抢那头功。等力气耗尽,被打怕了,想夹尾巴,可天上地下遍布刀刃,无路可退。
这时脑子总算清明了,想起饲祖之前说的——要注意春秋刀双手双足有四个镯子,连成一套,能摆出“千峰万仞阵”。所以每人站好点,轮番补刀,先断他一肢,抢先坏了这个阵,胜算便有了半数。
但想起来也没用,悔也无用,互相推卸也无用,众人都是强弩之末,阵法已开,动一下,就要被那刀子割入血肉,痛入心脾。
一痛,就想起活着的好处了,还有命,有余地,不敢拼。
谁都不想做那出头鸟,只想着,来一个人身先士卒,以那人身躯为盾,挡在自己面前,才能让人放心,才有让人上前拼的勇气。
总要一个人冲在前面。
慷慨激昂的时候,抛头颅洒热血一句话的事,冷静下来,竟都畏缩不前,脑子里全是过去的走马观花,舍不得抛不下。众人皆沉默,饲祖却笑了:“叫你们要听话,结果都把我说的当耳旁风,害的不还是自己。”
这里数她最年少,修为最低,却用了一种包容无奈的眼神,大概是抗大事挑大梁次数多了,麻木了,成习惯了,“分明不是手足,却又不听喉舌号令,你们呀…”
她抬脚,用力踏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春秋刀,以身为锋,手握道法天规,斩向凶邪,身后是一道铺给他们的血路。
松良筹头上的血流到了眼睛里,瞳孔倒映出的那个赤色身影太浓烈,凝成了深黑。
他苦心经营拍行生意,对这种来财快的人不待见、也瞧不起,还曾笑骂:“那些个饲儿,都是被惯坏了!自抬身价,以为自己那条命金贵得上了天,不就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吗?这是鹩哥鹦鹉做的事!等到战时,要么躲在人后,要么扑棱扑棱翅膀飞了!嗐,真是小人得财,偏叫我等卖命,六合堂也是偏颇了。”
那时骂得多爽快,自觉好处都让他人占了,苦水都淌在自己胸膛,怎么能不让人骂!
可是这时候狂风大作,血肉横飞,顶在最前头的,也是饲儿。
战了不知多久,拼了一条老命,最终得了个大难不死的下场,还活着的修士们心有余悸,回到松啼城后,松良筹便提议:“不如今夜就歇在此处吧,也防着春秋刀去而复返,封煞榜上的凶邪大多性情不定,如果分而居之,难保不会被半路伏击。”
饲祖已换上新衣,正梳着她那头长发,像是要将一切的伤累都从上面拭去,听了他的话,却道:“不了。”
松良筹怔愣,问道:“为何?”
她说:“有人等我回家呢。”
… …
夜色深了许些,拍行里热闹却有增无减,大鳄带着师弟们向师叔告辞,玄吟雾也望向法锈:“还准备在这儿坐到天亮?”
法锈饮完半盏茶:“嗯,回家。”
师徒两个才走到门口,法锈忽然往后一靠到玄吟雾身上,说:“走不动了。”
玄吟雾第一反应是她的脚伤,越是人多的地方,她越是不会把真正的原因宣之于口,只抛出个话头让你寻思,磨人得很。
他只能放下手中拎着的大小锦盒,说:“站好。”然后拄膝蹲下,将她裤腿的扎绳松开,没见到袜子,只瞧见一抹脚踝肌肤。他蹙了下眉,脱下半只鞋,才发现只有前半个脚掌套了袜子,伤口没有大碍,是袜子松紧没弄好,走着走着就掉下去了。
袜子滑到了脚底,总是踩在褶皱上,的确难受。玄吟雾看她站不稳,伸出一只手,给她握住扶着,另一只手握住袜边往上拎,心里想着回头要把袜口的松紧调一下。
等他把法锈的两只毛袜子都提回了原来位置,站起来时法锈又往后靠着他,没等他问她又什么毛病犯了,就若有所感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拍行门口旁边的一个男人。
他戴斗笠穿蓑衣,垂着眼,只像个普通寡淡的男人,由于断了一条腿,手上拄着一把长刀,风沙吹过时,腕子上有玉镯晃荡。
断腿、长刀、玉镯,春秋刀。
玄吟雾默不作声将右手锦盒都换到左手,空出的手心转出倥相诀,与之对峙。过了半柱香功夫,春秋刀忽然转了一下刀背,也不抬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直到他消失在了人群中,玄吟雾才收了法诀,法锈也站直了,却叹气:“咬人的狗不露齿啊。”
叹完气,她就跟忘了这茬事一样,边走边说:“只灌了两碗茶,肚子还得填点踏实东西,回去想吃五香獐肉。”
玄吟雾没答应:“这都什么时辰了?回去喝完粥睡觉,晚上不能吃太油的。”
法锈其实不怎么执着,回到迁荷峰后,也困了,就更加不计较。玄吟雾熬了瘦肉粥给她,又备好了明儿的早饭,催她吃完赶紧睡。
玄吟雾心里是记着事的,先把毛袜子松紧弄合适了,然后捯饬了一下药膏,等法锈睡得沉了,才化作原形跳上床,从这头跑到了那头。绕着她转了一圈,用爪子先将她一只袖子撸了上去,看哪儿还有伤。
——比她那脚伤也好不到哪里去,纵一道横一道的,玄吟雾一点点给她敷药、涂揉,弄得整只爪子都沾了药味。
正涂到她肩膀上,法锈忽然转了下脸,然后有些迷怔睁眼,是个没睡醒的模样,但这已经够玄吟雾吓一跳的了,赶忙一矮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闭眼装睡,耳朵贴着脑袋往后靠,摆出个入眠后的温顺姿态。
本想她这是夜里偶尔醒来,闭了眼很快就能再接着做梦,结果法锈非但没继续睡,过了一会,眼瞳还越发清醒了,一撇头瞧见肩窝上趴了只狐狸,伸手挠了挠他颈子上的绒毛,又顺着他的背上的皮毛顺了两下,玄吟雾暗暗咬着后槽牙不作声,只悄悄用后爪拨弄药膏,藏到了毛茸茸的大尾巴下面。
法锈又拨了一下他的耳朵,才撑着床沿起身,拿了个瓷杯去找水喝,边喝水边望月亮,单薄亵衣边角被风吹得打卷,看她那个背影,倒像是个怀才不遇的诗人。玄吟雾微微眯了眼睛看,不知道大晚上她又哪根筋不对劲,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见她喝完半杯水,摸摸又蹭蹭地去掀食盒,里头是备好的早饭,还带着点温。法锈先是端出来,切了一半葱饼,蘸酱啃了,灌了半杯水后,想了想,又把剩下的也扫荡干净了。
玄吟雾:“…”
你大半夜起来就为了这个?!
好不容易等她漱了口重新上榻,玄吟雾眯着眼偷看好一会,抬起爪子,用肉垫按了一下她的额头,确认她真睡了,才又匆匆忙忙把盖在尾巴下的药膏拿出来,继续涂抹她身上伤处。
对于玄吟雾来说,这个夜晚太累了,又要警惕法锈会不会被惊醒又要辨认她伤口该怎么用药,最后只在黎明时蜷起来休息了一会。清晨很快到来,法锈少见的没有赖床,披了那件“雪后枫”的衣裳,见桌上只有一瓶祛食丹,故作不解看向他:“嗯?”
玄吟雾面无表情:“没有早饭。”
法锈把手按在桌子上,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批评他:“怎么能没有呢?”
玄吟雾为了表明昨晚他睡得很熟,没看到她偷吃,只能岔开话教训她:“你叫我一声师父,当然要学弟子做的事,难道不该是你早起操持生计么?”
“明白了,师父说的是穷孩子早当家,这个道理我知道。”法锈从外套的袖袋里抽出一沓子钱庄手券,放到了桌子上,微笑,“但是师父,对着这个说,我穷吗?”
玄吟雾:“…”
说不出口。
眼见狐狸拿着擀面杖去做花卷去了,法锈慢慢卷起袖子,闻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药入肌骨,便如盐粒浸入白水,那点清淡味道也了无踪迹,没有一丝别的味道。
她放下袖子,背着手去看自己的早饭,玄吟雾正将面团捏出个好看形状,法锈颇觉趣味地瞧了半天,忽然俯身嗅了嗅他的手,她低头低得太突然,玄吟雾没防备,差点一擀面杖就抽过去了,反应过来后怒道:“你坐好,不要捣乱!”
法锈哦了一声,直起身坐到旁边:“没什么,就看师父您洗了手没。”又露出个让人恨得牙痒的笑,“继续捏吧,爪子洗得挺干净的。”
这白露时节前后,晨风微醺,带丝丝凉意,橘金阳光铺了迁荷峰漫山遍野,混着面团和油葱香气,还有指尖的热气。
教人尝了就不忍放开。
毕竟这红尘路太长,长到说起长生途,都被压成了一个剪影。
闭关
夏去秋来,最后一丝暑气早被埋没在阴雨绵绵中,山路难走,因此足有半月,法锈都不曾出过迁荷峰。
玄吟雾已至化形期,不必果腹不惧寒暑,一身深色法衣内封七十九个符咒,从春到冬一尘不染。但法锈是跟他反着来的,炼气期就不说了,上次去松啼城,买的全是华而不实的凡衣,“雪后枫”穿腻了,改穿“雨时萝”,青色儿完了又是蓝的“湖中岚”,个顶个的俊俏,也个顶个的不耐寒。
她也不像其他女修士,只偏好一种颜色,充其量款式不同,也让人容易辨认。每当她手握几件在身上比划的时候,那五颜六色绽得跟春花儿一样,晃得玄吟雾眼晕,不由问她:“你就没个最偏袒的颜色?”
法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跟偏袒没关系,修仙讲究境界,穿衣也有境界。其一境界,就是一衣生花,把最单调的法衣穿得国色天香,譬如你;其二,叫群芳不压,无论什么鲜亮颜色都镇得住,譬如我。”
她挑中一件“山有荆”,把余下衣裳挂到一边,又笑:“我年轻,小姑娘,不像老人,就是要穿得活泼一点。”
这话听起来也没什么不对,但她那个语气,让玄吟雾很想抽她。
切了半天的菜,玄吟雾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闷气——她这是变着法儿说他年纪呢!
恨得他一刀剁在砧板上。
孽徒。
又过了数日,天总算放了晴,却也临近秋末,玄吟雾就在这边上换毛,趁着日光还在,他化了原形去晒太阳。卧下还没一会儿,法锈就跟着出来了,手里一个糕点罐子,边吃边凑到他旁边坐下。
玄吟雾没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蓬松尾巴,好几次拍到她腿上,反应过来又拍向另一边。师徒俩晒了半天的太阳,相安无事,直到狐狸忽然觉得浑身上下冒刺儿,先以为是换毛期的错觉,半晌觉得不对,站起来抖了抖毛,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拍下几粒糖屑,立刻明白了,向法锈怒道:“你把手兜着吃!掉我一身渣。”
法锈嘴里还塞着糖糕,唔了一声,咽下后才道:“师父吃吗?”
“我换毛。”
“吃糖有助于脱毛呀,这就跟衣服一样,不先脱了怎么换?”法锈撮了一点糖霜,掂在手掌心,伸到狐狸面颊边,“来来,徒儿喂您。”
玄吟雾把脸一撇,不加理睬,但她另外那只手还在抓他颈上的一圈软毛,挠得他连连缩脖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探头到她指缝里,伸出舌头小小地舔了一口,随后赶忙立起耳朵转过头,多看一眼也不愿意。
只听到法锈在他身后笑了,刨根问底一般追问:“甜吗?”
狐狸梗着颈子不说话,只觉得那一点糖霜自舌尖蔓开,两排牙都粘了起来。
甜得有点齁了。
… …
直到夕阳西下,那一丝斜晖敌不过夜色悠凉,法锈才抱着糖罐子回了洞府。过了一会,玄吟雾从外面进来,手上多了一个东西,仔细一看,是个拇指大小的折纸,也是最低级的传信,掐个寻询诀印在上面,能比鸽子还好用。
作为饲祖,一个泡在封煞榜里晃悠的人,一眼就瞧出这是个封煞榜内部才会用的折法,形如鹤,然而喙却弯而尖,头背平坦,双翅弓起,更像是鹰。
玄吟雾展开纸鹰,看里面的信,然后说:“小聚的帖子而已。”
法锈了然:“哦,原来是狐朋…”也没说完,把“狗友”二字咽在了肚子里,狐狸没听出来她在讲什么,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所谓小聚,就是封煞榜中的切磋交流,能结几个对正道同仇敌忾的道友,以后被围剿时也有支援;其中不仅有死不悔改的凶邪,也有修回正道的,所以小聚也分派别,但六合堂可不管,一旦记了名,那就是一辈子的事。除名也可以,两个途径,一难一容易,难的是上天庭,叫飞升;容易的是下地府,叫殒命。
不过不管是哪种小聚,饲儿或是正道修士去了,都跟捅马蜂窝是一个理儿,能捅掉皆大欢喜分蜂蜜,但捅不掉,也能把人蜇得半条命都不剩。
法锈少说也参加了七八次小聚,玄吟雾觉得她大概是属狗熊的,皮糙肉厚,捅了那么多次,愣是没一次被蛰过包。
所以带饲祖去封煞小聚,不能叫诱敌深入,这叫引狼入室。玄吟雾也挑明了说:“你不能去,也不想想要是你去了,谁敢来?”
法锈挑眉:“咦,你们封煞榜上的不都号称无所不为,恼我损了你们凶邪的面子,放话说只要饲祖敢去,就要我有去无回吗?”
玄吟雾不吃她这一套:“你这话对前二十的说去,激我有什么用?”
法锈道:“怎么是激呀,我说的可都是实打实的话。瞧我来师父您这儿,在外人看来,不就是一去不回,跌坑里了么。”
玄吟雾说不过她,沉思片刻,终于找着个像样理由:“你修为太低,如何能带出手?”
法锈不动声色看着他,半晌哦了一声:“是这样啊。”说完漫不经心站起来,“那晚饭不吃了,我去闭会关。”
破天荒,头一回,能从法锈口中听到“闭关”二字。
闭关对于修士来说,是家常便饭,少则数月,多则百年;但对法锈来说,是百年难遇,何时想起,全靠缘分。
这在每日苦修的玄吟雾看来,简直就是不求上进的最佳例子。有一次他特意叫她起来修炼,由于妖修形态各异,修炼法诀都是只匹配自身的,他没法教她,倒是人修有一条流传已久的十六字口诀,不分族群,老少皆宜。
他回想了一下,背给她听:“静功内守,双目垂帘,两手抱诀,听息观光。”背完发现她刚起来,又倒回床上去了,气得换毛期差点提前,“起来盘腿坐好!”
法锈侧卧床榻,说:“我不正修着么。”
玄吟雾不信:“你连姿势没摆对,能修出什么人模狗样?”
法锈低垂双目,双手比划了个掐诀,肉眼可见的聚气瞬间贯穿经脉,飞速在身体里转了一个循环,但在最后关口她又迅速撤手,聚气消失,只抬眼证明道:“瞧。”
玄吟雾顿了一下,又道:“可是口诀…”
法锈不可置否:“是有道理,我也没说是错的,只是静功不拘于盘膝一个姿势,可坐可卧可站可行。怎么了师父,我师祖没教过吗?”
妖修对这种人修创造的口诀总是不能完全领悟,狐狸还真仔细想了想她师祖是不是没教过自己。
想了半天,忽然被自己气到了——什么叫她师祖?那不就是自己师父吗!
总之,叫法锈修炼,比驴拉磨子还难。你抽驴,那畜生还能走几步呢,抽她,她能把丹田直接崩碎了给你看。
听到她要闭关,玄吟雾将信将疑,抬手一指洞府里专门辟出来的静室:“那你去。”
法锈摇头:“不,太脆了。”
不等玄吟雾发问,她转身出了洞府,一直走向山林旁的瀑布边上,那里还残留着斗法痕迹,大大小小的乱石滚得到处都是,水流异常湍急。她不顾衣裳浸水,坐在水中,微微闭目,双手搭在腿上,不抱诀不聚气,如同一尊石像。
玄吟雾看了半晌,怀疑她是不是在变着花样睡觉。
但很快,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冥冥之音,犹似千万合鸣震耳欲聋,本是晴空万里的天,突然翻云覆雨,地壳开裂,瀑布被蒸出气浪,冲起几丈高。
紧接着,天雷地火瞬息而至,全往她身上招呼,不多时,又有寒雪冰雹砸落,等倾盆大雨落下时,乱石已经被腐蚀了个干净,水化作了粘稠的铁黑色,不住冒着气泡。
好不容易雨后彩虹,天罚也短暂的停顿了一下,正在玄吟雾以为结束了,气还没松,晴天一声霹雳,乌云聚集,山崩地裂,又从头开始轮…
玄吟雾:“…”
他回头看看洞府的静室,哎,好脆。
天罚足足轮了八十多遍,玄吟雾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迁荷峰都要塌成平地,谁闭个关能弄得跟渡劫一样?这也是没谁了!
但他又不知道怎么叫停——根本没法靠近,最后只能心如死灰地去做饭,心想她晚饭还没吃,要是饿了没准儿就不闭关了。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她能吃还是不错的,这要是辟了谷,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关…
玄吟雾一边煲汤一边记数,第八十九遍天罚已经降下。上有九天雷殛震荡,下有地底烈焰烘烤,只是刹那间,整个山峰都凝固了一下,只见一道风驰电掣的身影跃出,狂风中衣衫翻卷,法锈自天罚中走来,翻手接雷,覆掌压火,八荒六合风烟俱净。
她仰头,睥睨四野,生死从容。
玄吟雾只瞥了一眼,扔下勺子去拿衣服,她一身“山有荆”的凡衣在破雷火而出的那一刻,只剩飞灰消散——有个死活不穿法衣的徒弟,也是操碎了心。
梳洗妥当,玄吟雾探查了她的修为,吓了一跳,就这么片刻功夫,从炼气期六七层,直接筑基大圆满——不说人了,妖都有点怀疑妖生。
法锈拿了勺子,边喝汤边说:“本想直接金丹的,第九十道天劫一过就能破大境界,但闻到了煲汤味儿,有点饿,下次好了。”
玄吟雾:“…”
每一个大境界都是坎儿,能刷掉一批终生都迈不过去的修士,因此每一个能冲破阻碍的机会都难能可贵,有人借以丹药,也有人借以外力,为的就是那万分之一的成功契机。
只有法锈,这俩个字不论横看竖看,都是一个大写的“任性”。
法锈抿着鲜浓汤,看到玄吟雾在柜子里找药,一笑:“哎没事,又不是斗法,闭关悟道嘛,怎么可能受伤。”
玄吟雾走过来看她手腕,往上翻了袖子,还真没伤,有点不理解:“那你跟青琐剑一战…”
“那个不一样,我化天规为己用,跟私用长辈的钱一样,是要罚的。这个,就像一个孩子缠着父母学本领,烦了会敲打,但不至于打死吧?”她指了一下天,“那是我亲娘老子呀,意思意思就行了,怎么舍得真打我呢。”
她常常自诩天地为父母,玄吟雾却不信她鬼话,看她天资,最可能的是某对大能道侣遗留了一个婴孩,未曾教养便双双.飞升或是遇难,也许她爹娘生前还跟六合堂有交情,才让她能得到照拂。
又或者,是戏文里仙凡之恋这类的,事情被揭发后,相爱的仙人凡子都被降罪,剩下一个孩子任由自生自灭。
他就这么天马行空地猜,听得法锈最后都笑了,手伸到旁边罐子里,摸了一块糖糕递给他吃:“师父歇着吧,你这些太没新意了,要我说,我就讲一段戏文,称自己是从磐石里孕出来的,忍了沧海八百年冲刷,挨了桑田九百年碾压,终有一日我心动上苍,石头也生锈,剥去层层石屑,走出来一个我。”
玄吟雾听得认真,法锈却还没胡诌尽兴,又凑过去到他耳边,轻声呵道:“你看,我受这么多苦,就是为今生与你相见呀。”
字中缱绻,一言难尽。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玄吟雾也能了解到法锈的一星半点,她说话就没个正经时候,有时听上去荒诞,但没准儿还是真的,因此对她说的话,他还是信了些许。
直到他不经意瞧见了法锈摊在床榻上的话本子——她是从那上面学会如何遣词造句的,因此无事就会淘来几册,借机巩固一下。这一册似乎讲了个衔环报恩的故事,这一页正是化作黄鹂的娘子声泪俱下,与前来相救的郎君讲述自己被石头困了一千七百年的日日夜夜,终于破石而出,有情人默默相拥,艰难险阻,只为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