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桦幡也很满意,对于他来说,一百左右的排名非常适合他这个老人家,往前了他不想与那些真狠人比肩,往后了他又觉得太没意思。
他就在这一百一十二位上下心满意足地过了两百来年,直到饲祖出现。
他头次瞧见法锈,是在一场封煞榜小聚上,正道有交流切磋,他们这些凶邪自然也有。那时法锈还不是饲祖,铁桦幡一眼扫过去,新上榜的修士都是茬青儿,杀气未敛,在他们这圈老人看来都是毛头小子——唯有那个华裳少女,架着腿,一手端酒,乌发散落间一张漂亮脸皮,不动含笑,只让人觉得气度上乘,铁桦幡心中暗暗称赞:“此子必成大器!”
然后这个“大器”就差点把他们一锅端了。
六合堂修士前来围剿他们时,法锈没有撤走也没人护着,她手上还拿着酒盏,旁若无人低头看话本,不时有激战中的修士过来,拱手问一句:“饲主儿,麻烦抬头瞧一眼,那边的那个…对,那个拿着赤刀的,周围三尺全是烈焰,该怎么近他的身?”
法锈还在照着话本子学说话,不时就有点词不达意:“那是妖修,别碰他膀子,扯腿放首要,因为他是个卵。”
那修士沉默了一下,措着辞问道:“你是不是想说…因为他还是幼生伪化形,趁他后肢不稳,直攻下盘?”
法锈说:“你很好。”
能在这个时段听懂她说话的,都是孺子可教。
铁桦幡也在场,不过他修为太高,这次前来的修士战力不强,没人敢撩他,顶多几个皮糙肉厚的在盯着。而他一直在看那个岿然不动的身影,听到有人叫她一声“饲主儿”,于是知道了她就是那个撩完了封煞榜前二十位还活着的那个饲儿,不禁有些可惜,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是个凶邪呢?
他也在心中叹息,饲儿活不长久呀。
转眼十几年匆匆而过,他偶然在查看自己排位的时候,诧异发现自己竟然被推到了七十三,这不该,他都在闭关,难不成有人冒充他行事?
询问后得知,原来六合堂出了个“饲祖”,自之前把封杀榜前二十撩完后,又把后继的二十位轮过了,她人没死,但那前二十的凶邪们,被杀的杀,逃的逃,排位全在往后掉。
铁桦幡罕见地愣住了,这样有能耐的饲儿,必然是封煞榜公敌了,那为何没人伙同去杀她?这一问刚问出口,那边就有凶邪道友苦笑:“杀不死呀。”
他没懂:“如何杀不死?”
道友摆手:“你前去试试就知道了,她不像个人。”
铁桦幡就来试了,试了九个月,跟一群凶邪追着她跑了天南海北,足足战了不下三百次,他在这边气喘如牛,一身老骨头快散架,那边的饲祖逛铺子买祛疤膏药,漫不经心涂她手上伤痕。
碎丹田?呵,这个所谓的杀手锏被称作是“全修士的梦魇”,但依旧屁用没有,饲祖最不怕的就是丹田,她从来不防这个位置。
终于青琐剑提议:“她把我们已经摸透了,什么招数什么手段她全一清二楚,但我们对她一无所知,不如…挟个饲儿,去探探她的底?”
其他凶邪想了想,深以为然,于是捉了个田螺妖,剥了她的壳,让她去问问饲祖有没有什么弱处。
然而又是一步错棋,六合堂的《饲儿心诀》就是饲祖编纂的,人家本事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下套儿坑祖宗,这不直接把自己坑了吗。
铁桦幡也不是最开始的可惜可叹心情了,他忌惮又向往——不死,这是古往今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为何只有她一人做到?
于是再一次被六合堂追来剿杀时,他只身破围,尾随青琐剑前往迁荷峰,看他被诛于饲祖之手,满天雷电好险劈了整座山峰,她却一如既往只焦了皮.肉。
本想现身捡个漏,却不料有只狐狸将她拖回洞里去了,这只狐狸也是不得了,化形期妖修,要论修为不及他,但妖修素来本体强悍,若原形斗法,战力不可小觑。
… …
调息片刻,他还是决定尽快拿下饲祖,免得六合堂又找过来。烈日当空,玄吟雾与他鏖战数百回合,终于化了原形,遮天蔽日,一双窄瞳仁俯视而下。
铁桦幡没想到这只狐狸竟然这么棘手,看他那一手倥相诀,竟是出自涂山九潭的。相要退却,却又不甘心近在咫尺的饲祖,刚想再搏一次,不料远处突然一声断喝,变了脸色,心中厌烦:“又是六合堂!”
他鸣金收兵,反手向六合堂赶来的方向挥出一道蚀骨法诀,才解了心头烦闷,随后藏入山林中隐没了身形。六合堂那边几声痛呼,等修士愤懑前来,看也不看就一掌劈向刚刚化作人形的玄吟雾。
玄吟雾没想过跟他们对上,因此毫无防备,错身闪过,却还是擦到了肩膀,被击退十余步,长发飞散,他抬头看向六合堂。
有人摊开一份卷轴,对空映了他的模样,立刻冷声道:“封煞一百四十九。”
那卷轴就是“封煞榜”,母榜在六合堂的二堂主手中,用于录入排位;子榜几乎人手一份,便于查阅。
这句话就是个火引子,修士们顿时奋起,当中一人竟也是出窍期修为,不过比铁桦幡要强上几分,看样子是来专门对付他的,只不过现下这有个现成的妖修,杀了也是小功一件。
这当头,双方斗法一触即发,忽然一道人影骤然闪过,停在双方中央,缓缓侧过脸,扑面而来的风劲吹得她的头发四散而起。
那个出窍期修士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收手退了几步,顺势拉回了其他来不及停手的几人,顿了一下才颔首:“饲祖?”
法锈背着手,也笑着回礼:“寒悉真人。”
寒悉真人越过她瞥了一眼玄吟雾,又看着法锈问道:“…这是?”
“狐狸呀,瞧那身皮毛,少见吧。”
玄吟雾气得想给她背后来一下子,这东西到现在还惦记他的皮?什么德行!
寒悉眯了一下眼,又道:“饲祖,你这也少见呀,阻着我们杀凶邪,不会是被那只狐妖迷了心神吧?”他手中聚起风刃,“还不让开?”
法锈一哂:“可不是,我这不就被迷得忘乎所以了么,不过你们比我,还健忘。”她说笑的时候,脸面上依旧挂着笑,眼眸却有些淡漠,“你们要是和其他饲儿搭伙,再怎么不听话我也管不着,但在我面前放尊重点,别一个个二五八万,封煞榜一甩,就奋得跟苍蝇似的。我说话你们就得听着,我说弱处在哪儿,你们就打哪儿,我说不能死,你们就不能杀!”
说完,她眉目又是亲和的暖意:“听人话都做不到,还要饲儿干什么呀?饲儿说的话都是为你们好,我们又不是甘愿去挨宰牛马骡子,也是要命的。”
飒飒风声,寒悉手中聚起的风渐渐散了,他垂眸半晌,终是点头:“好,听饲祖的。”
他撤手后,其他几个修士也松了劲儿,向法锈略略作揖,法锈微笑颔首还礼:“不送各位,铁桦幡想必还在这方圆二里左右,东南边,记得打腰,老人家一般腰不太好,别瞧他脖子上那一圈像是伤着了,其实硬得很,容易伤着自己。”
寒悉这次语气多了真心实意:“多谢饲祖。”
法锈回道:“不谢。”
轻描淡写送走了六合堂那伙人,法锈转身,看向玄吟雾,目光上移打量他头顶:“你耳朵怎么冒出来了?”
玄吟雾一怔,伸手摸头,果然立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用手盖住想变回人耳,然而只让毛耳朵在掌心动了动。他心中明白自己刚入化形期,虽然有调息元丹稳固,然而时日不足,突如其来这么一战,境界还是有些波动,没法控制化形。想通了便不去管,只让它们贴着头发耷下来。
法锈一直看他耳朵,回洞府的途中,忽然伸手撩了一下,玄吟雾惊得耳朵一竖,怒视她:“你干什么!”
法锈事不关己地直视前方:“不干什么,就摸摸。”
进了洞府,她看样子还没睡饱,一头磕在床榻上,却不知怎么难以入眠,目光落到床边一个箩筐上,探头看了看里面几个线团,还有织了一半的毛袜子。
她打量那只毛袜子,觉得格外好玩,抬头说:“您老人家高龄呀,这个都会做。”
玄吟雾不想理她,拿开她的手,用布盖住箩筐。
法锈酝酿睡意,酿了半天忽然说:“饿了,睡不着。”
她只是个炼气期,没办法辟谷,到现在足有三顿没顾上,玄吟雾低头看她一眼,翻了翻柜子,找出一瓶祛食丹,还没递过去就听她说:“不吃这个。”
玄吟雾指着外面:“那去吃土!”
“也不吃。”
玄吟雾都不知道怎么接话,看了她半晌,问:“你要吃什么?”
“想吃炒田螺。”
“…”
大概是被络娘身上的八角茴香味儿一冲,她是真的特别想吃辣子田螺,但在这里能上哪儿找去,松啼城还在四百里外呢。玄吟雾沉默地看着她,然后说:“你可以做着梦吃。”
法锈嗯了一声,慢慢把头埋在绒垫子里,大约终于等出了睡意,她一旦困起来什么都不想计较,过了片刻呼吸平稳下来,是又睡着了。
玄吟雾继续收拾洞府,顿了片刻,拿出一条毯子给她搭上,转身出了洞府。
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法锈醒来时天色已晚,她坐起身时毯子往下掉,这才感到有点凉意。她抱着毯子走出洞府,看见玄吟雾那腰如约素的背影,手上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在搅动,这次不仅他耳朵没收回去,连尾巴都露出来了,搭在地上不时晃一下。
法锈无声走过去,盯着他身后摇来摆去的蓬松大毛团,忽然抓了一把他的尾巴,趁这只狐狸还没反应过来,又摩挲了几下,毛都摸倒了。
玄吟雾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气得就从喉咙里滚出一句:“孽畜!”
“怎么能这样说呢。”法锈一脸正色,“骂错了啊,您老人家才是畜,我是人。”
玄吟雾脸色冷了下来,把勺子一扔,站起来就往洞府处走,法锈转头一看,发现他刚刚正炖着鸡汤,快到火候了,旁边打磨光滑的砧板上还堆着一小撮切好的葱花。
走南闯北,法锈也见过不少狐狸,只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会过活的,她捡起勺子舀了勺汤,晃了晃等散了热气,喝下一口,暖了胃,总算记起自己是空肚子睡着的。
别人做梦,总能梦到几次好事,瞎猫也能碰到死耗子呢,譬如胡吃海喝,譬如加官进爵;但她从来没有,有时一觉过后,她就会忘记之前想要什么。
干了半锅鸡汤,她把木勺放到砧板上,忽然往后仰倒在地上,装死。
过了一会,那只狐狸还真蹿过来了,拍了拍她的手臂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转了一圈又去尝那锅汤,还在那掰着爪子数加进去的调味,一项项确认没有相克的料子。
法锈心里想,妖修果然都有点傻,络娘是,这只狐狸也是,傻狍子一样。
遍尝她十余年,中毒三百七十九次,人修占了大半,鬼修没遇过,魔修是余下部分,只有妖修似乎不懂如何在吃食里下毒,他们只会站在你面前,将所有杀气和招式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睁眼,正好与凑过来的狐狸相对,狐狸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化作了人形,怔了一下就明白过来,却已经被气到没脾气了,懒得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法锈扶着旁边的树干站起来,也跟着进了洞府,发现他正织着毛袜子,修长的手指穿梭几根棒针间,灵巧又好看,很是熟练。她在他旁边席地而坐,捡起旁边一段皮尺,开口道:“不好意思,做饲儿这么多年,有些习惯改不掉。”
玄吟雾不想听她说话,饲祖说话,只能抱三分认真,也最好止步在这一层,不能深交,她就像一个无底洞窟,再怎么伸爪也探不到她的心。
法锈抬头打量这洞府,东西放得井井有条,粗略看去像是个修士居处,但往细里看,只觉得像是个家,外面锅下面的火还没灭去,热腾腾的味道散开来,软和的床榻和垫子,一头柔顺黑发的狐妖正低头找另一个毛线团的线头,睫毛浓密,目光专注。
家是什么样的?法锈穿得如俗子一般无二,但她从来不知凡尘滋味。
但没关系,她还年轻,还有大把光阴可以一试,尝遍爱恨,饮尽恩仇,先有红尘,再可抛却。
玄吟雾刚刚找到了线头,将线绕在手上,慢慢理顺,这段时间旁边坐着的法锈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突然冒出了一句:“不然我认你做干爹?”又膈应人一般喊了句,“爹?”
玄吟雾毫无征兆被激得毛一炸,恼怒地看向法锈:“我比你大一千岁!”
法锈说:“那也不行,我叫不出爷爷,爹是极限。”
玄吟雾气得辩道:“我不是…”
“对了,可以认师父啊。”法锈总算想对了路子,拿皮尺甩了甩手心,“师父不拘年龄的。”
玄吟雾断然拒绝:“你是人修,我是妖修,九大境界都不一样,你又不是还没入门的凡子,好意思提。”
“说到底,不就是我是个人的问题吗。”法锈根本没把这个看作是个事,“这好办,骂我一句畜生,我不就跟您一样了么。”
玄吟雾只想打她,手上却缠着毛线没办法腾出来,想骂孽障,但不知是不是被她一句畜生混了口舌,跟打了结似的,脑子一热就又骂了声:“孽畜!”
法锈不以为耻,只觉得这只狐狸真听话,教什么说什么,于是顺坡儿应道:“哎,师父。”


毛袜


为人师表,必然为之模范也;而拜人为师,必然也要做到尊师重道。这就是为什么没人会收个祖宗当徒弟,这么做的师父脑子都有坑。
玄吟雾知道自己是个妖修,玩不起人修的心眼,但坑肯定是没有的。
他不认,法锈也毫不在意,虽嘴上叫了一声师父,然而拜礼奉茶训诫却一样没做,这便还算不得正式的。玄吟雾更加觉得饲祖只是个爱玩的,戏闹一场权当是个乐子,失了兴趣后大概就会抽身而去。
这样的人,不适合有师门,她将一切看得太轻,就算是命,都轻如鸿毛,在她心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法锈倒是像终于找着个窝似的住下来,偶尔会去一趟四百里外的松啼城,不出两日定然归来。由于玄吟雾与铁桦幡一战耗了元气,时常稳不住耳朵,她从松啼城购了几瓶调息元丹,也不说,就放在箩筐里,顺带探头瞧瞧那双毛袜子织得怎么样了。
某日她晚归,身上是新做的衣裳,水红色的衬里,外面套着暗纹白袍。走得稍慢,沿着山路五步一停十步一靠,玄吟雾从洞府中出来,以为她醉酒,但靠近了没闻见她身上没有半丝味道,想了想,忽然一把拿出封煞榜的子榜卷轴,刚摊开,果然发现自己的排位往前移了两位。
他扭头看向法锈:“你又去做饲儿了?”
法锈就靠在床榻边上,仰头笑了一笑,不回答显而易见的问题。她身上没见着血迹,衣服也换了新的,想来是在松啼城料理完了再回来,在人面前,她永远是鲜衣怒马的,不会褴褛出行,也不带狼藉归家。
玄吟雾收了封煞榜,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道:“身为饲祖,你不觉得认一个封煞榜上的妖修为师,太讽刺了?”
法锈嗯了一声,开了口:“是有那么点,但师父呀,你要相信世人要是真容忍起来,比你想象的低多了。这消息我从未藏着掖着,从师门的角度看,显然我已经是与封煞榜狼狈为奸了——可是你看,六合堂还在把我的名儿挂着呢,连那些剿杀凶邪的正道修士,也耳聋眼瞎,避开你的名字挑其他的,然后求着我去身先士卒。”
她往后一靠,乌发铺落,挑眼笑道:“在我不表态之前,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这档子事,因为挑明无益。我对他们了如指掌,知道他们的致命所在,要是真到了分道扬镳那一步,我又总是杀不死,他们只有一条命,谁敢与我玩命?”
玄吟雾看她:“你当真不死?”
法锈忽然笑得别有意味:“杀得死的…”她很少有这样濛濛的尾音,除了故意在别人耳边温软呵气,其他的都是钩子一样上扬或是斩钉截铁的收势。然而只朦胧了一会,语气又骤然干净利落,“我是个人嘛,要是不死,还能叫活着么。”
玄吟雾望着她没说话,过了一会,法锈忽然说:“问完了?怎么觉得你不太关心我啊,我晚回来几个时辰,师父你找过我了吗?”
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德行,还找?玄吟雾说:“我当你耐受不了寂寞,跑了。”
不料法锈又是一笑:“师父,懂什么叫做寂寞吗?就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叫充实。”
玄吟雾懒得再跟她讲,把毯子抛过去盖她脸上,赶她睡觉。
法锈确实也倦了,饲儿不是个闲看落花的轻松活计,尤其是遇上不知临机应变的修士,不仅需要掠阵,有时还得亲自上阵。她把毯子从脸上移开来,将头往枕巾上靠,半合了眼眸,却还说道:“师父,你明儿陪我去趟松啼城吧,我订做了几件衣裳,今晚太匆忙,没能拿回来。”
玄吟雾说:“自己去,又不是不认识路。”
“来回八百里,脚都破皮了。”
玄吟雾不为所动:“胳膊差点断了都没见你喊痛,这时候瞎叫唤什么。”
法锈哼笑了一声,似乎也不在意,一头栽进塞了绒的枕头里,外头月光静谧洒下,她很快睡着了。
洞府中的床榻是天然的宽大石台,横跨南北,中间打几个滚不成问题。因为嫌纹路坚硬硌人,上面足足铺了十几层绒垫子,玄吟雾就陷在绒垫子这头,看不到那头什么情况。他刚化作原形窝成一个圈,还没躺热乎,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踌躇了一会,终是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过去了那边,直到踩了法锈身上盖的毯子一角,才发觉有些不同寻常。
他用两只爪子卷起毯子下摆,瞧见一双用罗袜包住的足,露出的一截脚踝如白霜,没有半分血色,因为所有的红都汇聚在了脚底,濡湿了袜子,袜底吸饱了血,又结成了一层微硬的痂壳。
他看着,忽然想,八百里于他是片刻功夫,但对于一个炼气期的修士来说,意味着什么?
对于一个斗法后力气耗尽的人来说呢?
他生怕惊醒了法锈,小心翼翼用爪子尖勾住她的罗袜褪下,只是因为那层血痂还粘连一起。他又慢慢揭开袜底,被堵住的血涌出,玄吟雾立刻抬头望向法锈,怕她痛醒,但直到袜子全脱下,她甚至没乱过一丝呼吸。
再次低头时,玄吟雾心中骤然发凉,这不是简单的破了皮,刀痕整个切入了她的脚底,看得出来料理过,却只在外侧抹了药,由于没有立即静养,不说还在冒着血沫,连愈合得都有些错位。
玄吟雾不由自主用爪子搭上她的脚腕,骨龄不到三十,又爬到她枕边,用自己毛绒绒的脑门蹭了蹭她的额头,识海也没有任何被外来东西占据的痕迹,不是夺舍。他茫然地盯着法锈熟睡的面容,在浅淡的微光下文雅安静,红白相间衣领衬着,漂亮得像是暮雪红桃。
她应该说的,往重里说,这么像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佳人,就算只淤了块血也该第一时间讲出来,直白地把伤伸出来给人看。
她应该是那类人,那类——她脚伤的时候,有人该为她心碎神伤。
玄吟雾两只爪子握着她的袜子,慢慢叠好放到一边,跃下床榻去柜子里找药。再回来时是人身模样,端来水与布巾,手指轻轻握住她的脚,用布沾了水擦拭干涸的血,等到要割开愈合错位的伤口时,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她的脸。
多少人睡着了都像个孩子般纯良,她却不像,甚至看久了觉得她不在沉睡,只是闭上眼假寐。也许饲祖就应该是这样无懈可击的,她深谙太多人的弱处,所以自己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
… …
昨夜睡得晚,早上便起得迟,法锈睡醒时,只觉得眼皮上阳光大盛,索性闭着眼先晕一会,再缓缓睁眼撑着坐起来。
脚还没挨到地,玄吟雾从外面进来,抬眼看向她,道:“你别下床。”
法锈翘了一下腿,才说:“我袜子呢?”
玄吟雾走到箩筐旁边,将最后收针一步做完,然后将一双棉毛袜子递到她手边,示意她穿上。
法锈低头看了半天,嘴角一如既往挂着笑,眼梢那儿却带上那么点审视:“你做这个的时候,不像是给我的。”拿起袜子打量着,又看向玄吟雾,“难道我看错了?师父你一针一线中,不都戳着那一个意思么,就算卖了也不给我。”
玄吟雾没答话,饲祖不愧有双一针见血的慧眼,他那时确是这样想的。
但她看明白了,却也微微笑着,什么都不说。
最终玄吟雾只是说:“早穿早动身,我送你去松啼城。”
法锈笑了一下,不再言语,低头穿着袜子,松紧正好,怕毛线磨脚,里面还缝了一层细棉。她起身梳洗后,将早饭与午饭一起用了,吃完后放下勺子看向玄吟雾,懒洋洋笑道:“师父,我们怎么过去呀?该不会又是把我给拖过去吧。”
玄吟雾挥手打出一道法诀,然后一手捏住自己的宽袖边角递过去。
法锈难得没能理解:“嗯?”
玄吟雾说:“给你牵着。”
法锈倒也没多话,接过来就捏手里了,但速行的一路上玄吟雾颇觉怪异,她总是在抖他的衣袖,不知道她这什么毛病,玄吟雾还说了几句,但等到了松啼城外,忽然听法锈轻吁了一声,哪根筋突然搭对,他恍然明白法锈为什么这么做了。
显然她从来没做过拽人衣角这种颇具孩子气的事儿,是把衣角牵成了马缰!
敢情她还驾了一路。
玄吟雾恨自己怎么才反应过来,生着闷气,法锈已经在城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个糖人,嚼得满嘴酥脆,还问了一句:“师父吃吗?”
玄吟雾不理她,气都气饱了!
松啼城门口川流不息,却只是个没有太多禁令的小城,着急些的修士就直接从上空飞了进去,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玄吟雾熟悉散修居多的南边,但法锈却走向了北边的绣衣作坊,刚掀开进门的珠帘子,拨着算盘记账的伙计一抬头,哎呦了一声,立刻回头遣个学徒去里面叫掌柜,随后放下账目迎上来,三分的客气笑成了十分的熟稔:“昨日掌柜的还连夜候着锈主儿呢,没等到人,就想着您一定是贵人事忙。只是他年纪大,熬到天光就受不住了,才去打个盹,没想到您这就临门了!”
法锈含着笑靠在柜台上:“倒也辛苦。”
伙计连忙推诿:“不不,哪儿敢跟锈主儿提辛苦…”话没说完,里门风风火火走出一个老头,抱着五六个锦盒,小心堆在柜台上,才向法锈作礼:“锈主儿,老朽亲自督查的料子和做工,可要先往身上试试,不合意的地方片刻功夫就能给您改了。”
法锈瞥了一眼叠起来的锦盒,并不打开翻检,依旧笑道:“贵坊绣工的手艺都是巧夺天工,我哪里挑剔过。要是真轮到我不合意,恐怕也没法改了,得要重做。可掌柜的招牌不就是无一回炉么,又何须去看。”
老头也失笑:“老朽可是忧心了一晚,虽安慰自己锈主儿定是有事去了,但还是慌了神,怕您是不满身上这件‘雪后枫’,便懒得再来取其他的。”
法锈靠在柜台上,水红绣枫叶的里衣,外披雪白褙子,风吹过时袍衩扬起,犹似细雪中微现一抹霜红,明丽得教人心里一颤。玄吟雾收回目光,望向了绣坊外面,人来人往全是宗门弟子,他看了很久,法锈才走了过来,几个薄而宽的锦盒被丝带扎在了一起,拎在手中。
在修士的城中订做凡子的衣裳,基本没人会做这种事,因为价格不菲又不耐用。玄吟雾扫了一眼绣坊中陈列的修士法衣,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穿法衣?”
法锈理所当然:“不好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