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写灵币数目的时候,仲砂忽然出声,要求无限掰算下去,整的灵币数目后面跟了一串瞎写的壹贰叁肆,就是不入整。如果不仔细看,骤然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十分骇人。
小师妹哭丧着脸:“大师姐,饲祖要是真看花眼了,信了这数,一个铜子都不给咱报了怎么办?”
仲砂说:“写。”
不多时,这份充斥着仲砂式的询问“你没昏头吧?”的纸鹤信送到目的地,法锈一眼看破这种小诡计,笑了两声,直接用无量面额的手券折成了纸鹤,飞了过去:“你们云莱穷成这样了?这么点也好意思报给我。”
饲祖式的揶揄之后,六个大字,力透纸背:“要多少,自己写。”
无量手券震软了一批宗门弟子,然而在豪气万丈的背后,是一只又踩乱了算筹的狐狸。山林雾气溢出群峦,地上的石子乱得一塌糊涂。
草木冰凉落霜,隔着衣料相触的肌肤却分外灼烫,纸鹤刚脱离手指飞远,玄吟雾低低的气音就萦绕在她耳边:“败家。”
不少石子被踢到老远,流离失所分外可怜。
法锈微微一笑,吐字暧昧而勾魂:“为你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等换地图归宗之后再上荤菜。
天子
一弹指顷,迢遥境已过三十九日,多数人潜心静修,鲜有修士仍在奔波途中,即便有,动静也是小之又小。时日已近,未曾寻得机缘者伺机截胡的事与日俱增,此情形下,唯独罕有踪迹的云莱仙宗一反常态,浩浩荡荡前往东南正南角中群山,造访饲祖居留之地。
云莱弟子毫发无损,就是心里犯嘀咕,这一月余,所谓寻机缘的正事一件没干,挪出所有的时间翻山越岭,走遍了整个迢遥境,干起了救死扶伤的活计,不是说弘扬宗门慈悲形象不好,问题是回师门该怎么交代。
连续几个时辰赶往偏僻山谷,饲祖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一只狐狸拦了去:“法锈还未起,稍候吧。”
众人静候大师姐的意思,仲砂似在神游,一句话没说,于是谁也不动,对峙十息不到,法锈过来了。
她过来也没说话,一招手,又转身返回,云莱修士还没反应过来,玄吟雾先一步随她走去,嗓音低柔,听不出是埋怨还是担忧:“怎么就醒了?”
等到了谷底的那棵老榕树下,法锈驻步,后面跟来的人才得以看清她,心中暗惊,推翻了狐狸故意阻拦的想法。刚入迢遥境那会,饲祖在宗门子弟面前那叫一个闲庭信步神采飞扬,现今她容色未变,只是衣袂于寒风中层层翻飞,凭空显出一分形销骨立之感。
活像识海枯竭一般。
法锈靠在树旁,向仲砂寒暄一句:“来啦。”
仲砂嗯了一声:“来了。”
脚下算筹散落满地,十五个时辰一局,天灾间隔时长无规律,为求快,必须夜以继日。仲砂握拳又松开,还是出声:“能不能撑住?”
法锈偏不把话往正路上带,语调一转,含笑道:“既有狐妖作伴,枯坐能得什么乐趣。”轻言慢语就把黑锅扣在了她师父身上,“区区精气,算不了什么。”
狐狸一愣,耳尖尖烧起来,匆匆反驳:“我哪里——我没有。”
还不如不解释,思绪这东西一放就收不回来,云莱那边全给她带沟里去了,眼神微妙,再打量饲祖时就变了味道,也不全是刚睡醒昏昏然,很有了几分娇无力的意思。
“…”
仲砂只能重新起个头,她一针见血不假,法锈歪曲搪塞再来一个回马枪的功力也是上乘的,说的话放在台面上来五六成真金白银,但肯定被回炉重炼了个模子。
但一句“五十已去三十九日。”刚落,法锈又笑道:“你这还布谷报时了.”
“你还没睡醒么。”
“君王都不早朝,我又何必早起。日上三竿,再醒不迟。”
“好,我等你醒。”
云莱弟子看傻了,这貌似是在拌嘴,但一个正正经经一个浪浪荡荡,接起话来不分高低,和起来不知真假。
玄吟雾轻轻蹙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收紧了手臂。
仲砂则不再说话,任法锈说得颠三倒四、胡搞八搞,独角占戏台。
她很清楚,法锈不想谈正事的时候,就算使出三十六计,也是闭嘴的下场。那人就是能歪了题截了调,掸衣挥袖,五关六将都阻不了她荡逸尘寰,身负千金赘,遭不住散尽逍遥去也。
仲砂闭目养神,在不远处若有若无的轻柔调笑声里,不知怎么就想起十六年前她归宗的那一日。因挑了其他三宗首徒,师弟师妹自然是激动欢喜,又因与法锈同车出走那一出,宗主和长老们魂不附体。
她被罚跪于宗主大殿之上,长老们低语片刻后,劈头盖脸的一句斥责,泰山压顶:“你这是…你这是私挟天子的罪名!”
仲砂十分奇怪于“天子”二字,管他是不是借凡子比喻,张口言道:“道人无天子。”
云莱宗主张了张口,是想说什么话,但这些话根本说不完道不尽,纠缠成长长一串,又抿在了嘴唇后面。
最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塌了中气:“…你不懂。”
三个字说得很轻很慢,如同香炉弥散的烟雾,轻飘飘腾起半空,青蓝颜色染了空气,捻完的细沙,却从云端撒落尘土。
这一幕真是罕见。
修士向来自诩高凡子一等,对所谓皇帝天子也是嗤之以鼻,拿乔作态,不与俗世为伍。只是这短短一刻,仲砂无比清晰感受到,他跌下去了。
跌到铜色土地上,赤着脚,对头颈上的明黄色卑躬屈膝。
——能让一介大乘期强者搞起这一套,什么原因?
仲砂目光闪了一下,又恢复冷漠,她想自己应该猜到了答案。
一片静默中,她再次开口,一字一句重复:“道人无天子,道有人,天无子。”
她明白师长的郑重,法锈不是对繁华抱有好奇的普通小姑娘,围堵者的也不是担心自家孩子受委屈的亲人,所以不会有洗手作羹汤的隐居生活,也不会因她富足安好一切就善罢甘休。
但是那又如何。
仲砂不否认她会为了某个人在手腕系下一匝红线,坚定,炽烈,烧去繁文缛节,现出丹心赤忱。也肯定她不会——而且是绝对不会因为贪恋温柔缱绻,压灭了一腔滚烫,避而不见,委曲求全,抱怨连天,扭过头拧着眉,道一句:“不好意思,大家散了吧。”
她太了解法锈了。
那一声震如钟鸣的拷问重复了数万个日夜,能剥皮拆骨般剖析自己“我可能破之?”的人,怎么可能东躲西藏、畏首畏尾、若侧刀压颈就跪地求饶,图一个苟延残喘。
身陷旖旎酣梦,也只是叹道:“别说话,有事等我起身再谈。”
待我片刻休整,便起烽火。
突然一阵石子碰撞声,谈笑似乎已经消散,仲砂慢慢睁开了双眼,见到法锈走入她设下的算筹当中,一脚踢散,石子七零八落顺坡滚远了。
玄吟雾低声道:“法锈!”
法锈嗯了一声:“没事,用不着了。”
她脸上的笑容像是油彩板结一样,尘世万种凝于一霎,而后慢慢褪了下去,玄吟雾不由自主抬了一下手,想拉住她,雪白红纹的袖边抓在手里,空荡荡的,如风鼓帆。
仲砂毫不意外看到法锈轻拍她师父两下手背以示安抚,然后面朝自己,示意道:“说吧,我听着。”
仲砂抬手一招,身后弟子立刻分开一列,两个一组抬着一裹白布,最后走出是两个非云莱弟子的散修。云莱门人将白布排在了草皮上,清点完后一个少年修士拱手道:“饲祖,云莱在迢遥境搜寻到的所有饲儿都在这里,这十八位无能为力,只剩下两个在世,尽力了。”
法锈沉默良久,单手撑着额头,眼中带起一抹厌倦:“兵戎相见,既所取只为将帅首级,当不斩来使,不伤俘卒,不屠旁辜。”她顿了顿,“我那一句不斩来使,重之又重,几位堂主居然还敢如此授意…”
仲砂并未避讳众人在场,说:“机会难得,他们不会放过的。”
一旁的狐狸听得心都拎起来了,时间过去大半突然来这么一出,莫名有要坏事的预感。面对狐狸的诘问,法锈居然笑了:“不就是要我说一句凶多吉少么。对于香饽饽,有人想拾回家去细煮慢炖供上桌,也有人想切了皮剁了馅,扔入泔桶。何足奇怪。”
玄吟雾问:“你又哪里来的仇家?”
法锈说:“六合堂。”
“…”
玄吟雾一瞬间有口难言,半晌问:“你不是它债主么?”
“钱债好还,至于其余的,只要债主不松口,绝无可能两清。”法锈说,“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杀掉债主,难道不是那些扒开来烂透了的几位堂主最青睐的法子么。”
玄吟雾皱眉:“你还死不松口,他们欠了你什么?”
“人命。他们杀我一次,就欠一次。”法锈说,“说起来似乎他们十六年前就债台高筑,纠缠这么多年,难舍难分。”
玄吟雾难免有一丝心悸,望了一眼云莱面前草地的白布:“那…是怎么回事?”
“我跟六合堂讲得非常清楚,杀我可以,亲自上阵,只要真的能做掉我,首级任你来取——不听,不知是怕我报复还是怕污了自身名声,买凶带灭口,把多少个凶邪从封煞榜前排洗到后面,又熬死了多少个饲儿。”
玄吟雾默然,他记起两面之缘时,那个田螺姑娘虽被胁迫,较真起来也算半个帮凶,法锈却教七教八最后放了一马,让人家回去好好修炼,问为什么,答话是饲儿,可怜。
那时的玄吟雾不以为然,饲儿,卖命拿钱的活计,天下可怜人多得是,能可怜到哪里去,不是还出了一个饲祖么?多风光,多气派,多会甩脸色,熬出头就好了。
熬出头…千万个饲儿,也只出了一个饲祖,其余的,都被“熬死”了。
如今满地的白色裹布,云莱仙宗的子弟,靠算筹完避天灾,数月奔波,竟都救不下小半性命。
他们的命,都被随手砸到了哪里?
细微的啸声穿空而来,一只纸鹤停留在仲砂面前,法锈蓦然转身:“有人进入迢遥殿了?”
“已入内殿。”
法锈点头:“好,走吧。”
云莱弟子立刻开始整顿,玄吟雾脑子里一锅粥,在“六合堂为何对法锈杀心那么重”和“不知道这次又是怎么较劲”之间徘徊良久,思考无果,干脆牵起法锈的手,翻开看她的掌纹,低声说:“这次也会没事的。”
饲祖不死已是众人皆知,多少凶邪追杀到绝望,根本不必担心。受伤流血倒是会的,虽然她不痛,但伤了他也心疼,玄吟雾不放心地低头问:“他们得过手么?”
法锈挑了下嘴角:“我不就被你得手了么。”
内殿
前往迢遥殿的途中,玄吟雾几乎将来龙去脉了解到七七八八。
对此最大的体会就是,法锈这个人不愁没饭吃,不做饲儿,去江湖上立个百晓生万事通的牌匾,摆个算命摊子,也有的是人找上门。
同时,她也披露出自己在迢遥境内最大的弱点:“我不能用道法,这里的规与外面不同。”
直白一点,无法跨越境界斗法,在这里她只有金丹一层的实力。
玄吟雾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六合堂想在这里动手?”
“是的,但我搅了他们的局,并没有单独一人前往,成千上万的修士都在这里。他们不敢用自己的人,也不敢把动静做的过大,留下把柄。”法锈说,“本堂会利用饲儿招来凶邪,顺利进入迢遥境后,再利用凶邪杀了饲儿。”
说话间已达迢遥境正中心,四面苍蓝色的冰山,层叠交错,如同开出了锋利坚硬的花,一根细细的白光从花蕊处伸出,支撑着整座云上宫阙,殿门大开,飞鸟环绕。
惊叹声此起彼伏,性急的已经迫不及待飞上去看看,仲砂猛地一拍扶手,门人霎那安静。
法锈朝她笑笑,转身整拂衣角,面朝宫殿单腿屈下。
玄吟雾走近一步,还未说话,后面云莱弟子已经惊疑不定跟着照做,法锈略微侧过脸,阻止了:“你们不用行礼,站一边就好。”
她一手拎起宽袖,将手掌按在布满坚冰的雪峰上,过了一会,雪峰无声凹陷下去,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冰山轮廓都柔软下来,随风轻颤。
云莱那边不由做好防备,仲砂抬头看向左右,只有玄吟雾没有惊讶,这样的情景他见过太多次了。
宗门弟子前来求援时,他本以为法锈会跟仲砂一样直接跟天灾打起来,但她没有,每次都是这样矮身,用手触碰地面,力度很轻,像是在摩挲脸颊。
于是偃旗息鼓,烟消云散。
这次也一样,那些环绕宫阙的飞鸟鸣叫着飞走了,云端也散了,宫殿直接从万丈高空直坠而下,离地十余丈时又被狂风托起,慢慢被冰山温柔包裹其中。
窗框处挂着一幅黄纸裱好的画,被清风吹得轻摆,法锈走过去将它摘下来,足有一人高,似乎用极细的兔毫笔尖绘制,线条纤弱,一个月白内衫外披靛青长袍的男子,低垂着眉眼不知看向何处,长发落地,面容清俊。
左侧落款小字:迢遥。
看来这就是缔造迢遥境的高人,后方修士们正纠结要不要现在给前辈画像参拜行礼,法锈已经握住画轴,毫无顾忌把前辈卷成了一筒。
画太长,目睹高人被一寸寸扭成花卷,云莱的小弟子看不下去了:“饲祖,前辈他…会不会感到不太舒服啊?”
法锈不为所动,只是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他跟我长得像么?”
云莱小弟子愣愣地瞥了一眼仲砂,见大师姐没理,就着模糊的记忆勉强道:“说像…也不太像,那位是仙人吧?浑身冒仙气儿,饲祖你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会冒一丁点儿。”
“没说这个,说的是脸。”
“…没、没太注意。”
法锈若有所思地继续卷,玄吟雾忍不住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他姓法。”法锈又摊开一点给他看角落的小字,字迹很淡,像是墨稀了水,“法迢遥。”
玄吟雾不可思议地查看了那个字,确认不是法锈自己加上去的,半晌后试探道:“他是你的…”谁?
“没见过。”法锈又卷起来,“不过应该在我家谱里,跟我同一个姓嘛,千儿八百年前是一家。”
玄吟雾:“…”
还带你这么攀关系的?
法锈收好画,别在腰间,望了一眼殿门上方的匾,随即跨入门内。身后云莱众人也跟入内,殿内处处精致别致,银烛台,瓷香鼎,入眼大多是肃穆的苍蓝。
走了百余步,烟雾弥散,居然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宫阙,殿门也是大开,法锈没有迟疑跨步走进殿中殿,里面布置并无二致,再走过一段路,又遇到了同样的殿门。
法锈走得坦坦荡荡,跟着的人不怎么心安理得,跑到仲砂身边咬耳朵:“大师姐,这么顺利…不会有诈吧?”
仲砂眼皮都没抬:“那你出去。”
直到走入第八重门,法锈才停住步子,看向最后一重笼罩在云雾中的殿门:“仲砂,你是带你的门人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进去见识一下飞升机缘?”
“留。”
云莱弟子的情绪刚激动起来,猛然之下听仲砂竟拒绝了,急叫:“大师姐!”
“你们去了没用,筑基以上洞虚以下都能进迢遥境。外面遇到的只有筑基金丹元婴,那么再往上…”仲砂望向内殿,没再说下去。
出窍期、化神期、合体期的老修士不是没有,他们都聚集在一个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狼窝虎穴。
没有法锈这层关系,他们走得一定不轻松,严密封锁的八重殿门,全力拼闯三十九天才破,面对至宝,势必剑拔弩张,不肯让旁人分走一杯羹。
更别提大批低阶弟子从天而降,惹起众怒,棍打出头鸟,进去也是拖后腿。
云莱弟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退至一边,法锈抽出腰间的画,递过去:“那你拿好。”
仲砂接过收入袖中:“保重。”
法锈点头,俯身把双手撑在轮椅两侧,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之后站直身,问玄吟雾:“师父呢?”
玄吟雾问道:“你进去干什么?抢机缘么?”
“我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是因为迢遥境,六合堂知道我一定会来。”法锈说,“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方不会伤害我,他认我,但我不认识他。”
“你不是有家谱么?”
“我只知道我家里曾经有多少人,具体的名字我一概不知。”
“那这位迢遥前辈,是后来成仙了么?”
“死了。”法锈说完,嫌这二字不太精确,换了个说法,“形神俱灭。”
玄吟雾诧异后四个字的残酷:“你怎么知道?”
“我家除了我没别人。”法锈看了一眼仲砂,发觉她也在看自己,轻轻笑了笑,“如果还有血亲在世,哪怕在仙庭地府,我也会知道的。”
玄吟雾想了想,觉得不对:“等会,一个没飞升的人,能留下助人渡劫的机缘?”
法锈不以为然地笑了:“你别说,我家的人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
这么一讲,玄吟雾觉得也是,别的没传,光把任性给传下来了。
“等我把家事搞清楚了,就是天崩地裂的时候。到时候非封闭境界,又可化用道法天规…”法锈一笑,语气阴柔,“我还怕谁呢?”
狐狸对接下来可能要打一场硬仗漠不关心,他的第一反应是——可以提前出去了。
提前出去能干什么?
当然有事可、干。
… …
商议结果很快敲定,玄吟雾与法锈入内殿,而仲砂留于第八重殿门,也是考虑到迢遥境处处险象环生,若是宗门子弟出了意外,她难辞其咎。
双方暂且告别,二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云雾,跨过了内殿的门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死伤不计其数,剩余的警惕靠着背后的墙壁,筋肉紧绷,蓄势待发。
法锈的进入平平淡淡,众修士齐刷刷扭头,出人意料的是,除去打量,并没有群起攻之。
她的姿态像一个主人,周身带着归家后的安宁与风尘仆仆。
当她踱步入内,在座皆为宾客。
但玄吟雾就没这样的待遇了,他刚越过殿门就被牢牢盯住,回望过去,全是饿狼遇同类抢食的目光,强烈的警告意味,高境界威压,他垂了一下眼皮,站定在门边。
中央不再是殿中殿,而是一个用石头磨成的四方物什,顶部放着一个石碗,底部与石座紧密相连,碗中水波荡漾。
没人会将它错认为鲜血,太透彻太浓丽,宛若流动的纯红玛瑙。
法锈也只走了两步,就有人沙哑叫道:“金丹期小姑娘,你可以再往前试试。”
身形停止,法锈往右侧说话的修士那瞥去一眼,又扫过地面斑驳血迹,不知怎么微微笑了,她双手背在身后,裁剪得体的白衣后摆拖到地上,翻起灰尘,带起一点儿舒适倦懒。
玄吟雾打头一天起就知道她处事自有主张,不像道人像凡子,还不是普通的贫人,该是锦衣华服,也应是王公贵族。
本是剑拔弩张的场面,她视而不见,很客气开了口:“在座都未达洞虚期,也就是说,卡在悟道一轮。”她一抬下巴,“那碗红水,足有四轮。”
这番话,偶有几个修士变了脸色,其余皱着眉头,眼底显出一丝不解的恼意和迷茫。
寂静半天,终于有人粗声粗气道:“信口开河!悟道一轮为筑基,悟道二轮为洞虚,悟道三轮可飞升,何来四轮?”
法锈听他说完,笑容不变,好似已经换天改地,成了世家子的赏花宴,几声大呼小叫,不过是遇见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都修到这五六七的境界了,眼界需放开些。说个你们熟悉的,云莱仲砂,筑基八层修为,悟道二轮,不敢说能扫平诸位,全身而退不是问题。”
有人冷哼一声:“云莱仙法赫赫有名,习得阊阖大炽功的千百年来也就一个,这叫开阔什么眼界?”
法锈顿了下,似乎有点惭愧:“在下不才,百日悟道一轮,十三悟道二轮,至今二十有九,将近而立之年,毫无寸进。”
“…”
这啥?娘的这人谁啊!
法锈顺从人意,自报家门:“散修真人或许听说过在下,宗门长老或许就不太熟悉了。承蒙封煞榜抬价,六合堂关照,称一声饲祖,没事就撩凶邪,毛病是知道多,还杀不死。”
“…”
此话一出,立马就看出宗门与散修的区别了,宗门仍是一脸懵,散修已经开始简单拱一拱手,半僵着脸道一声:“原来是饲祖,早有耳闻。”
法锈回礼,返一声客气。
寒暄完,立刻有修士揪起之前的话头:“饲祖方才说,那碗水有悟道四轮?本座不太明白,能否讲明白一点?”
“话没法讲清楚,你可以自己试。”法锈说,“还有,纠正一点,没有悟道四轮的说法,悟道只有‘参’‘彻’‘化’三轮。四轮为‘煅’,不在悟道之列。”
“口说无凭。”
“我是不是诬罔视听,判断由你,就像我说悟道二轮,你同样可以前来一试。”法锈微笑,“或者,我说我不怎么能被杀死,要不要再试试呢?”
作者有话要说:
找回了一点写轻松文的感觉!
严肃起来写得超烦der
又来
拿饲祖作试不划算。
理由很多,譬如她身后的那个妖修正盯着,或是背后势力扑朔迷离没法掂量,总的来说,世人再如何轻命,又有谁敢与饲祖比肩?没赚头。
各方态度也摆在案上,谁动了,谁就是众矢之的。
法锈不再往前走,屈腿俯身而下,一振袖口,削指甲的弧刀滑至手掌,切入指腹。血珠冒出的同时,她微不可察地一怔,皱了眉,拇指摩挲了一下伤到的手指。
有点痛。
不是个好兆头,她只有在飘忽不定的某些日子到来时会察觉疼痛。
这一来更是刻不容缓,没时间多加思虑,法锈将手指按在地面上,压迫的痛感越来越明显,胸膛中极度的烦躁如狂风呼啸、群峰倾颓。
平日的无感伤痛,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加倍奉还。
她沉默不语,四周早就僵持的修士同样鸦雀无声,手指按在地上,伤口太浅,没有多少血渗出,但坚硬的玉石地面似乎被血液唤醒,如皮肤般起伏呼吸,缓慢,明显。
玄吟雾看着这种异象,眼瞳略微竖起,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讯息,无论宗门散修,都是靠师徒缘分互相牵绊,唯一以血脉延续的只有世家。
只是世家还在么…
万年前足有上百个修仙氏族争辉,怒放一时,衰落得快且容易,只靠血脉传位子总有耗干净的时候,连着几代几十代都出不了个资质好的子嗣,加上旁系和别家的打压,也就散成一把黄沙,提都提不起来。
声名显赫的大能湮灭于尘,镇族之宝也逐渐流落他方。
现如今,谁还认识世家。
整座大殿都在诡异律动,法锈缓慢起身,斜对面一个化神期修士猛地将剑尖对准她,喊道:“你别动!”
法锈摊开双手,全身上下破绽尽显,她用这样的无害姿势后退,直到靠在了师父身上,转身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他衣襟处。
玄吟雾猝不及防,他感受到法锈情绪不对劲,像受了委屈一样的投送怀抱还是第一次,不管其他先将她抱住,低头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那位迢遥先辈托了遗言给你?”
法锈说:“手指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