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说:“我问你,你手上的封煞榜上,倥相诀排多少位?”
“一百八十九位。”
法锈点头:“接近两百的排名。”又道,“所以哪个准你口吐凶邪之言?我素来只背前一百,是提醒自己慎而重之,前二十才能称得上凶邪。封煞榜上最常见恶行,不过就是杀。要论杀人,诸位都是数百年高龄,一条没有未免过于强求,那可有手沾十条命以下的?”
领头元婴反驳道:“我等就算杀人,也是因为惩处邪道!”
法锈负手道:“杀害正道修士就是罪行,反着来倒是功绩,不设公堂,未有公审,只偏听杀人之数便可定罪录入榜内,再遣人除之。奇怪,六合堂能承认饲儿,居然无法调出一个督查卫,这种错杀一千不放一个的风气是谁教出来的?这人也是奇才,为免错杀之辈有诉求,将榜上名字也钉死了,非死不可消,于是将泥往两眼上一抹,这封煞榜就是绝对、是正道、是毫无错漏的,是么?”
领头元婴张口结舌,又勉强镇定:“饲祖就不要再…榜上之徒,自然皆是罪不容诛。”
法锈口风一松:“哦,那按你这么说,就算有修回正道的,也必须诛之?”
“那是当然!”
“好,你既然说到此处,我有一事愿闻其详。四百年前封煞榜上有一人名唤尧山指,罪大恶极,三十年之间未曾退出前二十,却在五年之间迅速脱出两百之外,可有此事?”
领头元婴略略思索了一下,又摊开封煞榜,还真寻出了那个名字:“似乎是的。”
“据我所知,他并未遭遇围剿,也没除名。之所以销声匿迹,原来是因为身有技长,潜身缩首,被六合堂纳为客卿,便是现在的瑶山真人。想斥责这是欺诈之言,那我反问一句,为何本堂都不许携带封煞榜?给出的说辞是怕子榜冲撞了母榜,事实上,怕是封煞榜会震得屋瓦都掉下来吧。”
领头元婴蓦然倒退一步:“不是…”
法锈振袖笑道:“好一个罪不容诛,你们怎么不说养虎为患呢。”
旁边一个元婴立刻上前扶住领头修士,开口道:“饲祖,这些事在下不曾知晓,也无法决断,您可以去堂主面前一述高见。”
法锈冷笑:“区区十六个元婴,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以为是本堂的人就可以横行无忌?本堂派遣元婴过来,是看准你们一无所知,初生之犊不怕虎,生出角来反怕狼。妄图用堂主压我,就算亲临又怎样,我就不敢说话了吗?!”
四下寂静。
片刻后,法锈微微笑道:“再给你们十息时间,告诉我为何冲我刀剑相向。”
须臾之间,修士们未曾答话,纷纷低首收剑,嗡鸣的封煞榜也在掐诀后被迫安静下来。又静默了一会,领头元婴侧过身,让出下山的路:“饲祖,还有…请。”
法锈笑着颔首:“客气。”
走到山脚下,瞧见平坦雪地上的一架苍髯鹤车的时候,玄吟雾还是恍惚的。他以为今日必有一战,结果居然相安无事。他知道封煞榜内部有一些传闻,说是对上饲祖万万不能迟疑,等她开口就完了,但这条忠告其实也没什么用,因为就算她不说话也杀不死。
苍髯鹤以镇静的心境闻名,在风雪中穿行也安全无虞,车架宽敞舒适,十六个元婴四个驾车,其余全是随侍。
法锈一脚踏上轿凳,侧过身向玄吟雾伸手:“来。”
玄吟雾仍然神游天外,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扶稳。等师徒两个都进入车厢内,外面苍髯鹤长啸一声,终于将玄吟雾拽回了神,他顿了顿,突然觉得不对劲。
想了半天,终于察觉出那怪异感是什么了——何时敢劳驾元婴期修士驾车?这阵势在门派里大概只有宗主长老之流才能享受到,或者是高两三个境界的人物。玄吟雾越想越不对,回忆起法锈的话,扭头问她:“你说…他们只是区区十六个元婴?”
法锈嗯了一声:“怎么了?”
玄吟雾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旁侧敲击道:“你只是个筑基期…”
法锈浑不在意:“师父,有时间我们可以切磋一下,然后你就会知道我不止是筑基了——是炼气到金丹之间来来回回二十多遍的筑基,特别扎实。”
玄吟雾:“…”
这除了证明你作还能证明什么?你要是不这么折腾境界何止元婴!
过了一会,窗外云雾稀薄,苍髯鹤飞得平稳,丝毫感受不到动荡。法锈扭头说:“师父,我说的那些话都记住了吧,以后想回宗门,照着念就行了。”
玄吟雾一怔:“我要是回…你不跟我回去?”
法锈说:“哦,那倒不是,主要是我这人,话只说一遍,下次没准就忘了。”
玄吟雾:“…”
虽说她用几番言辞就过了目前这道关卡,玄吟雾心中仍有不安,“隐姓埋名和登堂入室明显有差别,若是本堂不肯默认,仍是执意要灭杀我呢?”
法锈看了他一眼:“知道为什么本堂要派元婴来?我说过,因为他们不够资格知道上面的事,如果来的是高两三个境界的修士,根本不用多费口舌,直接坐下来算一笔陈年旧账就行了。”
她往后靠在绣着六合堂图纹的垫子上,“我在他们那挂了饲祖的名字,不是卖给他们的。本来我跟六合堂没什么,只是后来有了一点欠债的关系。”她说,“债主发话,安敢不从?”


钱庄


“她已经来了。”
在法锈自迁荷峰启程时,万里之外的六合堂也收到了消息,六角宝塔内只点燃了三根蜡烛,烛烟袅袅升起,在每根蜡烛下面都摆放着一个蒲团,对应着蜡烛已有三人就座,中心放着一张宣纸。这种宣纸不同于纸鹤传信,而是听声抄录,刚刚在迁荷峰双方所说的话,已经一一在宣纸上显露,片刻后又如水洗般褪去。
直到再没有字迹浮现,安静了一会,突然三种不同笔锋的字出现在宣纸上,烛烟笼罩在上空,三位堂主手指掐诀,在宣纸上无声地交谈。
宣纸上的字迹写了又褪,消了又添。这时,突然一根蜡烛猛地燃起,三位堂主立刻松开手诀,纸上刷地一下全变作空白,与此同时,六角宝塔的门被狂风吹开,一个人大步踏空走来。
“三堂主。”蒲团上坐着的三人颔首。
进来的人似乎只有而立之年,头发是一种令人不适的洁白,身披罕见的黑色鹤羽衣,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阴郁又严苛。随着他一步步硬实地踏在地板上走来,羽袍间鼓起的风压愈加沉重,他的年龄显然大大超出了那张脸所展现出的岁月痕迹,也许超过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踱步到塔中央,脚步顿了一下,弯腰捡起那张宣纸,捋了一下边角,开口道:“大堂主,以及四五两位堂主,我似乎刚刚得到消息,你们又派人去接锈主了?”
沉寂片刻,正对门口的大堂主答道:“不错。”
“你们害怕了。”
三堂主用那双空泛的眼睛盯着对面三人,刻板地说,“她却在嘲笑你们,用至今未过元婴期的修为。”
大堂主沉声道:“催酒,你要干涉么?”
“我会的。”三堂主忽然挥手,宣纸扬起,被烛火点燃,瞬息化作烟尘,“我并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最好不是特别过分,也不要学小孩子才有的那种狂妄。”
… …
去本堂的路途久远,玄吟雾从之前收拾的随身物什里翻找了一下,掏出来个羊绒团,手感细且软,一摸就知道产自拆月真人。他低头将线绕在手指上,拿出棒针从袖口开始织起。
法锈靠在垫子上看书,时不时望向车架外面,还非要撩开左边窗帘看,每次都得撑着半个身子跨过玄吟雾的腿,动作突然至极,玄吟雾差点用棒针戳到她,伸出一只手将她挡回座儿,烦的不行:“你闹猫?”
法锈说:“我确认一下在什么地方。”
玄吟雾觉得她杞人忧天:“总不至于载到荒山野岭。”
法锈一脸没说笑的神情:“有过这样的事。”
玄吟雾顿然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沉默地盯着她。
法锈指了一下两边的窗:“他们还会在这两边动手脚,就是说,也许你现在看到的不是真的。”看见玄吟雾的一双瞳仁越发竖起,才补道,“不过很久都没遇过这样的事了,在发现没法杀死我后,这种事多此一举。”
玄吟雾皱眉:“那你现在看什么?”
法锈理所当然:“看落脚点呀。大冬天,我想吃口热的,师父吃吗?”
绕来绕去还是为饱口福,这混账就没能学点好的,玄吟雾推却道:“你自己去。”
约三炷香后,法锈站起来走出车厢,随后苍髯鹤几声长啸划破云端,整辆车架开始下落,最终稳稳降在一座城前的山丘上。十六位元婴留一半看守苍髯鹤车,其余八位随法锈进城。
这座城名南师,比松啼城昌盛了不止一星半点,大道中央都被清理干净,积雪都堆积在路边,一脚踏下去有两三寸深。法锈背着双手,专挑路边,步步都扎实地踩下去。
八个元婴都没有说话,不紧不慢地跟着,法锈左右比较了一下,选了个馄钝铺子,要了一屉灵草馄钝下锅,嘱咐要放蛋花后,从袖子间抽出一张手券:“可以用么?”
手券上明明白白标着十万灵币,铺子老板目瞪口呆,把沾满面粉的手在衣角上擦了擦,才为难道:“不好意思客官,找不开…”
“城里有钱庄么?”
“有的有的,右拐,有个转角,长生钱庄。”铺子老板伸出两只手比划,面前一锅沸水蒸出大蓬的热气,迎着风扑在法锈的脸上。她伸手挥散白汽,点头道:“好,把我的那碗放最后出锅,过会儿来买账。”
她转身,跨出了铺子的门槛,顺着路走到了长生钱庄门口,不少修士进进出出,阶梯上铺设着防结冻的草垫,抬头往上,一个巨大的灵币样式悬在空中,阴阳图纹居于正中,四周分布着四大仙宗与六合堂的专属图纹,相互交织,渗透了边边角角。
这是长生钱庄矗立至今的凭证,也是各大势力立下的护庄符咒。
法锈收回目光,径直往里走,八扇檀木门完全敞开,里面宽广而熙攘。分布在各个地方的钱庄的布局几乎大同小异,法锈轻车熟路穿过往来的人群,走到一个木格窗前,从空隙中递去一张手券:“烦劳,全部兑成散的。”
木格窗后坐着一个管账先生,由于长年累月弓背勾头,后背高高驼起,抬起两指接过手券,在面前摊开,仔细打量后依照常例问道:“是否需要回馈?”
“是。”
管账先生眼神迅速一凝,吃力抬头,在扫过法锈和她身后八个元婴后,复低头摸索身后的狭长柜子,抽出了一截红绳,和宣纸毛笔一起递出了木格窗:“请画押,我立刻命人去兑灵币。”说完,他扶着窗格打开旁边的小门,缩着身子钻过。
法锈靠着柜子签下名字,拾起了那截红绳,两端打了结,她将这根头尾相连的绳子套在双手上,指尖一撑,瞬间翻了一个花样。元婴修士们没有出声,依旧站在原地,这像是钱庄准备给客人消遣时间的无聊玩意。红绳在法锈手指间翻动,速度越来越快,没有丝毫灵力痕迹,就这样被简单地翻来覆去。
也没有需要担心的,众所周知,饲祖从没习过任何功法,也不用法宝,她的斗法方式极其返璞。虽说不久前似乎认了个师父,但一个妖修,能教什么?
这时法锈忽然侧过身子,嘴角带笑,双手张开,像是在展示花绳,但一堆烂絮慢慢从她指间飘下,同一时刻,她的手心猛地覆下,仿佛重锤击地,坚硬的砖石地一刹那化作了石铸般的波涛,四周青铜钟鸣的震响一圈圈荡开,震耳发聩。
领头的元婴终于醒悟地大吼:“她在结印!”
这句话被撕碎在激荡的敲钟声中,法锈回身,看向重新出现在木格窗后的管账先生。她左手掌朝下控制隐隐浮现出的法印,另一只手刚劲利落往后一指。管账先生深深勾着头,他身后数个钱庄护卫鱼贯而出,与元婴修士直接扑杀在一起,霎时,背后火光乍起,巨浪滚滚,吹散了发尾。
两息功夫,法锈收紧左手,法印掐灭,钟鸣沓沓散去,砖石恢复原样,钱庄里无人察觉到发生了什么,那场斗法犹如并不存在,一切都无不同,只有那八个元婴换了个地方,在木格窗后的空地上被捆成了一排,口鼻流血昏迷不醒。
管账先生恭谨接过了那张签了押印的纸,推开了木格窗旁边的门:“锈主。”
法锈没挪地方:“这里有认识我的?”
“是,木犀真人。”
“让他去城外,那里还有八个。”
“是。”
法锈从木格窗旁的算盘旁取了几枚灵币,掂了掂,扔了过去:“带给左边的混沌铺子,把我买的馄钝也一并带到城外,交给…”
话音未落,突然上空轰隆隆一阵作响,云层翻涌,张牙舞爪,随后一道雷电破开乌云,粗壮如桶,噼里啪啦劈落了钱庄的瓦片屋顶,最终狠狠砸在地上,惊得修士四散逃走,管账先生也抱住头蹲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法锈伸手引雷,白紫色的电光如蛇缠绕在她手臂上,“不小心突破金丹了,我出去一会。”
玄吟雾坐在窗边,外面只听朔朔雪落,似乎听到一两声雷鸣,却不怎么真切。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突然有叩击声,随后一个老人家和气的声音应声传来:“里面座上的是倥相真人吧?”
玄吟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忆了一下,不记得那十六个元婴中还有老者,问道:“你是?”
“真人不必担忧,锈主有要事去办,托付老朽来送真人一程。”
要是放到以往,玄吟雾没准就听之任之。但跟法锈久了,第一反应是其中有诈,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出车厢,漫天飞雪,四周无人,留下的八个元婴全部消失不见,无声无息,只剩下车辕旁的一位素衣老者,厚度适中的法衣,袖口镶上了缕空花纹的深色丝绸。
玄吟雾稍微抬手,倥相诀在手心卷起一阵凛风雪尘:“你叫她什么?”
“锈主。”老者说,“我知道她是饲祖,但那是六合堂的叫法,长生钱庄一般不叫这个。”
玄吟雾沉默,发现自己无法想通后,终于将那个问题抖了出来:“法锈和六合堂,或者长生钱庄,到底有什么深层的关系?恩还是仇?”
“重要么?”老者不为所动,“锈主也许能关系到世上的任何一位,但要是不想,谁都和她没关系。”
玄吟雾换了个角度追问:“你的境界比我高,她能请动你做事?”
“可以,明码标价。”老者展开一张纸,上面是法锈签下的押印,“至于传出锈主认阁下为师的说法,也不奇怪,她的天资太出众,已经尽力在压制了,但还是茁长过快,需要照顾。”
这番话听着很不顺耳,第一次听说拥有卓越资质不欢喜反而烦恼的。延年益寿,得道飞升,多少道人求一身上佳根骨,就是为了少些曲折,偏偏有一个人拼命将修为往下拽,专门跟自己的天资作对,这脑子坏得别有特色。
“差点忘了,这是锈主要老朽带来的。”老者翻开袖子里的包裹,瓷碗里装的馄钝还冒着丝缕热气,“真人拿好,我们走吧。”
玄吟雾突然一甩手掷下倥相诀,雪尘飞溅,山丘被震开了草皮,沟壑连绵。正当老者轻微蹙眉时,他特别平静地接过了那碗馄钝,最后一次问道:“法锈没别的话了?”
“没了。”
风雪混杂着风声,但老者还是清晰听到了沉闷的磨牙声,玄袍乌发的妖修手持一个结霜的瓷碗,微垂双眸,像是恨不得将它给连皮带骨地嚼碎了。
看了一会儿,老者心里一突,心道完了,锈主她又捣鼓出了个啥,现在不就是突然不打招呼放了下手——对于她这种经常独行的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之前做饲儿也经常有事离开,留个条让修士先自行安排,没见过哪次有修士恨成这样,怎么这次这个就一副要噬人的表情…说是照顾,也不知“照顾”到了何种程度?
这段时间里,玄吟雾几次想把那瓷碗给摔了,但在要松手时又端稳,可见心里头是天人交战。半晌之后总算平息下来,将布包一卷,眼不见心不烦,将落在额前的黑发捋到耳后:“道友怎么称呼?我们前往何处?”
“老朽道号木犀。”老者说,“此番去抚琴山,与六合堂仅有一城之隔。”
由于法锈未到,为了安全起见不得贸然接近本堂,木犀真人带玄吟雾来到了临近的地方,抚琴山峰上坐落着一座三进三出宅子,景色雅致,只是鲜有人居,显得空旷而沉寂。
木犀让此地的钱庄置办了一些家居物什送来,又问:“锈主恐怕还需三四天才到,真人还缺什么吗?”
玄吟雾:“不缺。我只想知道法锈是三天后到,还是四天。”
木犀也说不准,只能搪塞:“也许五六天…这要顾忌老天的意思,下个雹子什么的,许是就推迟了。”
事实上,十天之后,法锈才姗姗来迟。
这十天之内,风和日丽,冻雪融化了不少,想嫁祸老天爷也没辙。法锈是下午到的,一身新换的衣裳,从大门走进来,在院落里就瞧见她师父,手上一圈毛线,旁边架着柴火,锅底下在用小火炖着。
她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还在迁荷峰,探头探脑地问:“这是什么,稀粥吗?”
嘴上问着,手里也不闲着,拿起架在旁边的勺子,舀了一点吹了吹,送入口中。玄吟雾没想过她会这么突然地走来,毫无征兆,就像只出门了俩时辰一样,又像是初见时走在山林间,漂亮得犹如世家闺秀。
…混账。
怎么就让他碰上这么个冤孽!
“没吃出来?”玄吟雾的表情在树影下看不真切,“这就是你十天之前给我的馄钝,不是说要吃热的么?为师这几天一直在这里给你热着,味道如何。”
法锈头一撇,呛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等我熬过期末这段时间,会勤快些

机缘


寒冬渐度,屋顶一片霜白,院中两个人影相对。
漱完口之后,法锈慢慢揩干净嘴角,表情上看不出喜怒,比她更不动声色的是玄吟雾,从旁边覆满冻雪的石桌上抽出个东西来,一抖,上头雪碴子纷纷坠落,露出下面一把戒尺:“手伸出来。”
原来是秋后算账,法锈瞅了一眼那把冻得梆硬的戒尺,很顺从地摊开手心,指缝间还残留许些雪粒融化的水渍,日头一照,明晃晃的,像沾了银粉。玄吟雾一晃神,戒尺还没抬起来,这只手就只剩了个残影,一眨眼的时间,法锈已经出现在他身后,轻声说:“打我呀。”
然后她就跑了。
木犀真人将玄吟雾送到抚琴山之后,也不急着回去原先的南师城,就在旁边的一个分号钱庄中落了脚。此刻听闻法锈已经到了,忙不迭向那座宅子赶去,走到一半,正巧撞上了出来的正主儿,作揖道:“锈主…”
法锈脚下不停从他身旁经过,一招手,示意他边走边说,木犀不明所以地追了上去,继续道:“十六个元婴已经给本堂提前送去了,那边没说什么,只问锈主何时抵达。”
无论遇到什么事,六合堂对饲祖向来不追究,永远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法锈习以为常,只问:“四大仙宗的人什么时候到?”
“快了,至多戌时。”
法锈说:“是快了,那你去后头拦一下我师父,告诉他我晚上不回去了。”
木犀脚下一滞,差点连腿带身都滑了个狗啃泥,好不容易收拢一身老骨头,神情也有点难做。他知道这个小祖宗一意孤行,这对别人来讲就算了,后头那个在名分上也算了个师父,念及那妖修当时端着馄钝恨不得砸了的表情,这次再传个话,那狐狸非得把宅子拆了不可。
想了想,木犀还是不想趟这浑水:“您这十天半个月没个信儿,刚回来就夜不归宿…”
法锈忽地住了步子,木犀以为她听进去了,刚松口气,神情突然一变,一步上前甩出一件伞状法宝,撑起一道屏障,同时天上数道白光劈落,飞溅的土石噼里啪啦地被屏障弹开,轰隆隆如同山崩,半柱香的功夫后才逐渐稀疏,不远处玄吟雾一身深衣,神色阴晴不定,乌发衣袍翻飞,手掌间攥着一把戒尺,捏得极紧,犹见指印。
木犀身为化神期人修,应付并不吃力,等风烟散去,他挥袖收回法宝,依礼节向玄吟雾颔首:“倥相真人。”
玄吟雾腹中似火,心头却一阵腥冷,他用力握着戒尺,试图将涨在胸口里的怒气压下去。他也不是真想打那孽徒,她惯常会讲好听话,给个解释,嬉嬉笑笑也就过去了,跑了也没什么,拆月共邱他们打徒弟的时候,也有顽劣的见势不妙掉头就逃,躲躲藏藏,等到捉回来的时候也就和睦如初了。
但这个孽障,头一扭脚一迈,竟是不打算回去了,又是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宿在外头。
反了她了!
化形期妖修的威压笼罩了整片山头,劲风骇人,木犀无意针锋相对,只因为法锈毫无动作,才为她格挡出方寸之地。瞧见对面那狐狸神情阴测测,偏又咬死了牙,将那一面摁了下去,他低声道:“先前以为是个性子温吞的,不想倒是有些戳手。”
法锈没多少意外:“毕竟位列封煞榜。”
两人的低语终是让玄吟雾压制不住那股混杂着酸苦的火气,冷淡问:“你晚上要宿到哪里去?他么?”
被指到的木犀一愣,望了望法锈,往后退了三步,老脸上全写着事不关己。
“师父。”法锈终于开口,“你是恨我不声不响,还是怕我一走了之?”不等回话,又道,“若是前一个,我每次都托人给你带了信,另加妥帖安置,我也有事,你总不能将我拴裤腰带上;后一个你怕也没用,我想走很容易,你找不到的。”
一席话像是生冷的凉水,浇熄了玄吟雾的火,霜打了心尖那一丝余热,这一刻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心如磐石”是个什么意思,迁荷峰上,她可以像个不思进取的修士那样安逸懒散,打趣斗嘴,但是一踏出那方天地,走入世间,她甚至懒得多费口舌,笑意犹在,却了无情分。
她走不进万丈红尘,就算水花泼溅到身上,也是如珠如玉滑落,不湿衣角,袖手站在岸边,冷眼旁观他人纷纷落水,俯视那渲染了一池的痛苦和焦躁。
可他还能抽身而退么?
无路可退。
她若有意将回归玉墟宗的条件换他一个两清,能应允么?
休想。
她身后的秘辛再多再深都没关系,他现在还不用知道那么多,她就在身边,何必舍近求远。
“你过来。”玄吟雾收了化形期的威压,很平静对法锈说,“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尽到师父的责任,心有内疚,今日天气不错,跟为师练练手。”
师命不可违,法锈应了,然后与玄吟雾真刀实枪地打了一场。
开始激烈到木犀真人都要避风头,越到后来越敷衍,看得出来是法锈收了势,反攻为守,最后挑了个准机近了玄吟雾的身,整个人靠在他背上,有些倦道:“还打么?”
玄吟雾没有答话。
如若不是真正交手,玄吟雾不会相信一个金丹期人修的战力能如此之强。对于她,切磋是根本不必要的事情,尤其是抱着打探的目的,因为不用身外之物,无规无律;而道法天然,已被她用得鬼神莫测、防不胜防。
这场斗法是自掘坟墓,凭借法锈后来滴水不漏的防守,玄吟雾明白她已经大致看透了他功法的疏忽之处,如果还打下去,她完全可以见招拆招,在灵力不耗光之前全身而退。
背上一轻,法锈从空中跃落地面,身披的白底红纹袍在风中猎猎,仰头看向玄吟雾:“戌时快至,会来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师父跟我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