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立刻拔出卫星天线拨给魏璠,等待魏璠接通,才滑动手机屏幕开了免提,这一刻,开场无人说话,呼吸从雪原、从霓虹、从砖房汇总在一起,起起伏伏。
三方旭日,注视黑夜的背影。
沉默刮得人心里发毛,赵访风弓着背,沉不住气,透了底,凶悍的小山猫一样,扫落扑头盖脸的好人卡,本性全露:“你!姜逐,你把手上的东西全烧了,我告诉你,一个字别信!”
姜逐回复:“有些字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赵访风浑身的毛都炸了!炮弹似的反呛:“我姐犯什么事了?”
魏璠要不是身陷囹圄,很想把这八岁祖宗的脑袋按进砂盆里。
姜逐:“我知道事实不是罪证说的那样,但她的确一直使用非常手段,对么?”
获悉一定内情的魏璠有口难言。
“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定义正义,执掌裁决,奉行暴力,同时破坏秩序,造成另一种形式的不公义;但她始终坚守天平,这是矛盾的根源。”
姜逐声线端正平和,只因进了几口烟,显得沙了。
“我一直在想,究竟为什么她执意要被指定的人摧毁,我们是英雄吗?做过多少除暴安良的事呢?我们都只是培养皿里开出的花…后来我想明白了。”
“这个时代没有英雄。”
没有人是她的英雄,英雄皆死,恶徒枭立。
她的身败名裂,粉身碎骨,为怀抱里的花铺了一条真正撕裂黑夜康庄大道,不历几声枪响,何以惊溃人世痴蒙,得见鸟语花香。
心疼她么?
心疼。
同情么?
她听见姜逐说:“我不同情她。”
“她受过的伤害,并不能成为她对犯事有豁免权的理由。”
电流呲灭。
“但,”他说,“她既然走在火把熄灭的路上,那我也愿意将火把抛弃。”
我愿扔掉我的剑,解去我的盔甲。
爱情需要讲什么道理?爱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大义千万,但人我爱了,便是铜墙铁壁。
这是正义走不通的死胡同,所以是她让自己在九八年遇见了我,让我的余生等待的不是一具饱受家暴的尸体,或是形容枯槁的妇人。
她不需要任何同情、任何脱罪、任何洗白,她行走在她的道路上,直至阳光普照,众恶皆去。
“所以我也愿意,为她向夜。”
碳化的纸屑飞散天地,舔舐余烬的火焰绚烂不可方物。
既然光明必然灼伤黑暗,为什么要以光的方式拯救夜?
通话没有挂断,耳机从他耳边拿下,风呼呼灌进收音孔,化作杂流的声波传去四面八方,化成一条从宣义通往阳石的荆棘路,这一路上,听疾走的脚步,狂奔的喘息,和一颗在胸膛疯狂撞击的心。
他在向黄天后土见证,用他的灵魂起誓。
他要与她站在黑夜里。
即使太阳永不升起,黎明永不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随处可见强行救赎的时代,我要写一个故事,叫为我向夜。


第85章 钻漾
魔王的夜,漫长冰冷,又令人不得不眷恋。
原来那些神话都是真的,千万不要靠近魔王,因为魔王比蛊惑人心的妖精还要致命。
妖精只会偷走人的心,魔王能让神佛心甘情愿献上灵魂。
老屋巷道九曲十八弯,青石砖特有的潮气掺杂了烟火的硫磺气,姜逐穿梭在一人宽的小路,纸扎的红灯笼脆弱地在上空晃悠。
宣义去年限号,压抑了一年的霾被烟花爆竹引燃,刚破除“迷障”,跑出巷口去路边取车,后方掠过的夜班小卡几乎擦着他过去,玻璃窗流光溢彩,短促映出一个彷徨人世的魂。
油门一踩,车就上路了。
市中心几经整顿,混凝土铸的高楼大厦林立,高架桥盘旋如龙,墙皮整洁,橱窗明净,车辆川流不息。
在这样一座不夜城中,影星天王,俊男美女,数不胜数,但能在红瓢虫场馆中心挂上巨幅海报的人物,屈指可数。
至今《良夜难明》的宣传广告还未撤下来。
上下四十束聚光灯对准海报,照得巨星的侧影像永夜的北极星,美丽动人。
右下角是怀钧传媒集团的logo,以及他的签名。
驶过了红瓢虫,五彩的光都悉数黯淡,过荒废的汽车站,枯草丛生,锈蚀的钢筋支棱着,像是工业时代剪影。临了县城,动工又烂尾的工程孤苦承接风雨,凹陷处的荷塘还未填平,鱼泛着白肚皮挂在芦苇根上,风染上腥臭。
再往前,排排绿色镀膜玻璃,未拆建的农房门旁堆着草垛,木板上挂着去年泛黄的对联,一骑绝尘惊起了哪家的狗,从车头吠到车尾,叫破这长夜。
繁华抛诸脑后,前途漫漫。
宣义去往阳石县的路有多长?
八年那样长。
刚过阳石县边沿的排房,沙尘一尺厚,筒子楼前后廖无人烟,车一开进去,立刻被房屋背后冒出的七八个人阻下,几束手电光晃来扫去,照到车牌时,才有人吆喝一声,几个回合,人尽数散开。
姜逐下车,他抬眼瞧见了侯二,双方稍稍颔首,侯二默不作声指了指前方,半张脸藏在夜里,头发结满霜花。
前方有一排水泥墩子的路灯,电路老化,灯泡时灵时不灵,刺啦几声,灭了一道的光,姜逐眼睛移不开了,魇住了似的往前,摸进了那路。
光阴飞梭。
九八年,他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拎着不值钱的小点心,而那筒子楼上,晒着花被子。
墙角有泞起来的红泥,那是还未限制烟火爆竹的年代,大街小巷都铺了红色的碎絮,空气陈旧。
在这片红土地上,他怀着踌躇又甜蜜的心情,对山里的长辈说:“我遇到了一个姑娘…”
“我想这辈子…就是她了。”
他顺着这路往前走,没有人拦,空荡荡的,天不算太阴,却不见月亮。
那路的尽头是一盏灯,灯下是人,人望着灯,身上铺光,是温暖的橘黄。
姜逐停住了脚。
洪荒的巨浪冲刷他的心,他的躯干,他的灵魂。
这是他爱的姑娘,生长在深渊的岩浆里,在黑夜里拿着枪,横行在上一个时代的废墟之上。
她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盏灯下缅怀她三十年的征途,十二年的爱情,然后在清晨无人的街角,在无限的追忆与梦境中结束自己的痛苦。
灯下的人撇过头,看向了他。
有感应似的,赵伏波笑起来。
笑得太柔和了,是投身于太阳的伊卡洛斯遗落下,融蜡的羽毛。
极少数存在人间的,亿万分之一。
与朱定锦的八年时光在这一笑中轻飘飘掠过,追溯到最后一个画面,蓦然浮上姜逐心头,是清月山,五点的清月山,他们天不亮爬起来,去看一点五亿公里以外的黄矮星。
人为定义,人为推崇,人为颂赞的“日出”。
她说了什么吗?她好像问了:“它是永恒的么?”
他答:“也会因为黑夜的升起而西沉。”
一语成谶。
生平最后一赌,她血本无归。
他向夜,她失光。
终其一生,她一直背负活下去的理由。
她独自一人叹道:“你们是真的…真的…”
眼中是青灰色的死寂,嘴唇有血,冬季物燥,如风干的柚子皮薄脆,含着将凝未凝的一滴艳红。
最痛的那一种挽留,叫以爱之名。
爱在那里大笑着。
死去。
顷刻,姜逐的眼泪喷涌而出。
他迎着乌云,迎着玻璃,去与她握住同一柄枪,指节嶙峋,他不懂如何上保险,就只与她一同扣住扳机,说着诚挚的谎言。
“我会摧毁你。”
我愿为你向夜。
“在将来的某一天。”
在世界的尽头。
“我做你的英雄。”
我做你的信徒。
我陪你行尸走肉,我与你昏聩今朝。
我决意将誓词斩成两半,疾病、贫穷、逆境…远胜一刻咀嚼至死的回忆。
赵伏波沉默望着他,沉默地笑,沉默得像一个观影人。
这世上一切的谎,都取决于信不信。
神说,夜里有灿烂的群星,勇敢热情的人们,只要精诚所至,便能公平正义。
她信,于是她要造一个太阳。
所谓人言世故,她深得精传,无所畏惧,所以高高在上。
但她叹息,她无可奈何,她走投无路,信了。
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共功名利禄,也不信共声名狼藉。
只信不成真的谎言。
即便剩下等待死亡的日子,再也望不到头,那些阳光灿烂,尽数成了丑陋的枷锁,自己将终生活在白绫的吊索里,以最苍白衰老的面貌,戏终人尽。
头顶最后一盏灯闪了闪,电路啪呲两声,灭去。
长街无际。
佛脱袈裟,弃庙宇,守命门,斗转星移了,沧海桑田了。
蓦然回首,也只一念间。
浩瀚太阳系,组成我们心脏的,都是恒星爆炸后留下的原子,来自光,来自夜,而冥古宙至今的几十亿年,留下独属于我们的尘埃,唯有这长达十二年的锦绣宏图。
这从一九九八年至二零一零年的钻漾年华。
愿此夜永存。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爱在那里大笑着,死去。
——查尔斯·布科夫斯基《城里的深夜》
我知道你们愿赵董与法锈一般,万事胜意,求仁得仁,但毕竟不同。
赵伏波,是向死而生的赌徒。
*
蹲我一年辛苦了。
续两篇番外,《黄昏时》&《守山人》

 

第86章 黄昏时

“8号诺革皮子在宾云阿森18号港□□接,一共24个集装箱。”
“23号财务报告公开,财务部门提前审计。”
“31号古榭研讨展览会。”
以上是乱七八糟粘在褚沙白办公室飞镖靶子上的日常,小皮革厂生意时好时坏,在大数据时代被迫开起网店发展延伸产品,艰难向前摸索。
有那么一段时间,经济衰退,小厂子资金不足,撑不下去了。楠平一片愁云惨淡,褚沙白也考虑申请破产,正翻阅这方面的资料,助理疾步走来,说有一位戴口罩的客人造访,托她转交一个信封。褚沙白颠了颠这毫无特色的褐色无字信封,撕开封口,倒出一张汇款单。
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知道陆沉珂留下一笔巨款,指名由他继承。
文件加盖怀钧集团印泥,款项走的是公司渠道,褚沙白捏着汇款单翻来覆去地看,问来客是否是怀钧的律师,助理晕陶陶的:“他声音真是超好听。”
这世上老天爷赏饭的嗓子有几人?
天王姜逐。
褚沙白骂了声娘,抓起钥匙手机就追出去,长期没有锻炼,他跑出厂子大门就已经气喘吁吁,左右一望,赶紧再追。
楠平有一条上世纪的穿城铁轨,东西都无限延长,硬生生将整座城劈成两片,褚沙白遥遥见着红灯亮了,栏杆缓缓坠下,斩断了对面与此岸最后一段路。
他费尽气力大叫了一声:“喂!”
前方的人回头,接着整个身子转了过来,风衣没系,腰带乱飞,他手里拎着一盒楠平特产的千层糕,细带子捆着,摇摇欲坠。
姜逐静默地看着他,在列车还没有驶来时,望了天,转身走了。
鸣笛长长呜响,火车哐当哐当地开过,无数块玻璃,无数个车轮,一掠而过,走到尾部时,他想起了年前最后的一通电话。
“褚哥,你真的不用顾及我。”
“你就那么死心眼?”
汪文骏死在春天,是被病拖垮的,萧大丞移居海外,备份几乎全落在褚沙白手中,接到姜逐打来的电话,褚沙白既意料之中,也不能理解。
“这一项罪行,我犯到底。”他像是举杯而敬,“褚哥随意。”
他并不抗拒斩业人,只是这个人不会是他。
他是同伙,是包庇犯,是陪同她等待曙光的信徒。
而外人眼中的豪门姑爷生活,起头起得并不顺利,赵宅常年蹲着一个挠指甲的赵八岁,护食得厉害。
赵访风知道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一回事,一见姜逐,她只能不断搞心理建设。
姐姐爱姜逐吗?
不,她不爱!是她太寂寞了,是自己忙于工作不黏她了!
那么问题来了,怎样让姐姐也明白这一点呢?
赵八岁的脑瓜实在想不出什么妙招,遍览《挑拨离间108式》,决定心机巴巴地跟她姐告状,力争演技高超,情绪自然,一举击溃!
兴起来她就站在光可鉴人的窗子前面练:“姐!那个姓姜的勾引我!”
然后她从窗户里看到了路过的姓姜的。
这是怎样魔鬼般的场面。
姜逐:“…”
赵访风:“…”
姜逐:“…”
赵访风蓦然回神,第一反应:“你不许告诉我姐!”
姜逐沉默了一小会:“赵总,别讹我了。”
双方勉强达成共识没多久,赵伏波由于病情严重,转到针对性场所治疗。正是她母亲钱扶柳被埋葬的那个岛,当年的收容疗养院早被推平了,有匿名者出资建立正规医疗机构,管理员担心岛屿娱乐不够,每隔几周都会广泛邀请病友参与社区活动。
此类活动基本落到姜逐身上,赵伏波是不碰的。
姜逐领旨遵命,自从他单身出席社区活动,活动的频率明显提高,提供茶水点心签名簿、瓜子花生拍立得,场场爆满。
几次过后,姜逐觉得这样不行,他已经不是招蜂引蝶的年纪了,而且他在这高度上易燃易爆,一星半点的绯闻都极易引战。于是与管彬杰商议,有意识地转幕后工作,停了健身房,每天五顿饭加夜宵,还嗜甜,柜子里囤积大箱高热量零食。此举效果显著,归来宣义后,娱记迫于赵董的余威不敢瞎报,群众胆子却大,直接贴图发帖,称:“十大痛心疾首之天王的堕落”。
两人回老宅聚餐时,赵访风一开门,给吓住了,晚饭时姜逐再一次客气地谢绝了佣人收拾餐盘的举动,然后自己盛了第五碗饭。
赵访风趁他去厨房,心惊胆战问她姐:“这是…为什么要自毁长城啊?”
赵伏波嚼着笋,没说话,等姜逐端着一碗压得实实的饭出来,她开口,声音阴柔:“姜逐,再这么发福下去,没有性生活了。”
“…”
姜逐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
不出一月,姜逐吹成皮球的体型又急速缩水,软软的肚皮紧回了腹肌,出席音乐节的时候,红地毯上闪光灯咔嚓响成一片,第二天的头条又是“天王稳居神座,风华不减当年”。
春去冬来。
这年入冬,楠平的地界热闹起来。
楠平的名胜古迹繁多,但只有一种旅游团的项目中会出现“黄昏红杉林”这个景点。导游是个活泼喜庆的胖子,路上话挺多,小活动一刻不停。直到进入了楠平省,车上气氛就短暂缓了一下,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夕阳红,惹人笑起来。
到第二遍,车里笑声渐息,也跟着唱。
赵伏波戴着口罩,在这七拐八弯跑飞了的调子里,靠窗睡得迷迷瞪瞪。
她疗养的那些年,每年坚持体检,后来病情得到控制就不见医生了,赵伏波也觉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话真是绝了。
等她没力气祸害别人,不出一个甲子,这话就又要阴魂不散地应验。
先是咳嗽,原以为是感冒风寒,她身体一向很好,顶多是个肺结核。后来实在止不住,拍片后主治医师指着X光上拳头大的黑块,语调平缓:“肿瘤,目前无法判定恶性还是良性,请做进一步检查。”
赵伏波倒是笑了,这句话真在现实中听见,反而产生了一点点荒诞的感觉。
消息传开,魏璠气势汹汹冲进来,包往地毯一扔,上手就一招“虎口夺食”:“你还抽!叫你抽…叫你抽…”
赵伏波赶紧往后退两步,张嘴,那根细细的纸卷连着的是一颗圆头圆脑的糖,她把棒棒糖顶到腮帮子里,说:“戒了戒了,我戒了还不成么。”
“仗着没人管你是吧。”魏璠手脚软麻,肺腑里进凉气,“你怎么能不赚回来呢,你亏掉的,就真没了。”
赵伏波说:“我觉得还好啊。”
她咬着棒棒糖,神色很淡:“人总是要死的,我活得太长,对你们这些好人不公平。”
魏璠伸手就打。
“我每天都活在戏里,一场一场,从来没有NG的戏,我多盼它杀青。”
“伏波,你别…”魏璠郁在心里的气化作长叹,“日子还很长。”
赵伏波低声说:“长得像一条白绫,让我吊死我自己。”
“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希望。”
赵伏波深深吸了一口,轻轻说:“哪里来的希望呢?”
等结果的日子里,姜逐成了杂学家,啥能保平安健康的神他都想掺一脚,似乎想从诸天神佛的假象中抽出一丝真实的祈愿。
赵伏波就微笑地看他求神拜佛,把关公门神基督菩萨一股脑请回了家,有用的没用的,他都要去拜。
有次半夜醒来,他就坐在床边,月色照亮他枯槁的眼神,赵伏波慢慢坐起身,轻轻道:“你要真想迷信,去趟楠平吧,我想看看那里的红杉林。”
楠平红杉林是传说中最著名的“治愈圣地”,无数癌症患者发帖证明“神迹”,管你什么疑难杂症,往里头走一圈,在树下挂个牌子许个愿,不出一月便神清气爽,比气功还传奇,比锦鲤还管用。
姜逐像抓住救命稻草,连夜打电话叫助理安排行程,后来听说某个导游带的团特灵,又改订了旅游团的座,火速收拾完两人的行李,想起赵伏波的身份证还在赵宅,开车赶去老宅,开门声把佣人吵醒了,他示意不要出声,轻手轻脚拿了证件就出门。
出门穿过庭院,他意外看到赵访风,估计是赵伏波打了电话给她告知行程,她披了件外衣就下楼,在夜风中单薄得像纸片。
“你们一路小心。”赵访风的声音轻如蛛丝,随时都会被风刮断,“什么时候回来,我随时去接。”
姜逐点头,道了声谢,转身刚走出几步,赵访风又喊住了他,他回头,院前的人影外衣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她弯腰,深深鞠躬:“姐姐…托给你了。”
风萧萧兮,锦绣覆灰。
导游举着小红旗啪嗒啪嗒,与旁的景区不同,不需要聒噪的讲解,亲友成群结队拍照絮语,姜逐去买平安符,赵伏波一个人抱着枸杞茶靠在长条椅上。
有个落单的小老头,格子衫,忽然坐到椅子一头,睥睨的眼光在她头上提溜一圈,哼道:“多少岁了?”
赵伏波笑笑:“快五十啦。”
“什么病?”
“肺里长了瘤子。”
“我看你精神还好的很哪!”
“是呢,不是要死的人。”
“五十,还有很长一段。”老人抻了抻皱皮包骨的脖子,“我八十九,还觉得没活够。”
赵伏波笑,轻声说:“那你一定长命百岁。”
姜逐回来时,小老头已背着手离去,万缕平安符的烈烈红火之下,青年人戴着考究的眼镜,轻轻地念着诗:“切开血管,落日殷红,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原爱情保持一生…”
“或者相反,极为短暂,极为短暂,匆匆熄灭,原我从此不再提起,再不提起过去…”
漫漫长河中,是否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灵魂,在老城区的交错的电线下拎着一整个塑料袋的包子,叼烟微笑,走过九十年代的众多经典,诸多影像。电子科技与经济腾飞的岁月在她身侧流水般飞逝,她浅浅留下脚印,一个脚印写着朱定锦,一个脚印写着赵伏波。
人近中年。
就停留在那年的黑夜里,没有黎明,没有黄昏。
落日与红杉交错成震撼的红色海洋,树梢红绳系的木牌荡漾,青年与老年人相继流下热泪。
或许楠平红杉做到的不是药到病除,而是释怀生死。
一生中铭记的美好,死亡也无力阻挡它的光辉。
赵伏波笑了笑,将头靠在身边人肩上。
姜逐扭头轻轻亲吻她的额角,气息轻颤,白雾的呼吸萦绕脸旁,长椅上布满金色余晖,人影依偎,十指紧握。
痛苦或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海子《秋日黄昏》

 

第87章 守山人

赵伏波的葬礼举办在她确认癌症的十五个月后。
走得不算突然,这根弦绷在人心里已经有四百多个日子,随着心电图松弛下来的那一刻,病房门口有医生轻轻吁了一口气。
十五个月前的诊断再是恶性,医师也说不出“药石罔顾,只剩数月”的话来,只有故作积极:“二期转三期,已经扩散到胸腔,但请不要放弃,还有治愈希望。”
“不能动刀子吗?”
“肿瘤压迫心脏,距离不到两毫米,手术台上我们只能说全力以赴,担保是做不到的。一旦大出血,躺在手术台上就下不来了。您可以决定在十个月至两年后签署病危通知书,还是在一周内。无论哪一种,我们都尊重患者及家属的选择。”
前半年她的精神还很好,这给了其他人很大的希望,赵访风还特意挪出时间陪她逛街买新季衣服,姜逐戴着太阳镜跟后面拎包,走走停停,店员一见几人衣着气质,极力推荐一款皮草,语气煽动:“这是宽松型的,料子样式都很经典,再穿几年也不过时。”
赵伏波就笑了,说:“穿不到几年了。”
赵访风浑身的毛像炸了一样,声调陡然高起来:“姐你说什么呢!”
店员吓了一跳,呆呆站在一旁,赵伏波笑了笑,没再提。
四期后,化疗已经没有多大用处,医院方面开的最多的是镇痛的药,赵伏波的身体迅速破败下去,扛过五轮化疗的头发也开始脱落,真正体现了什么叫做“病来如山倒”。
最后两个月认不清人了,大部分时间在昏睡,赵访风还要求用药,医生婉拒道:“这个时候…让她过得开心点吧。”
赵访风拒绝办理出院手续,她在医院的厕所洗了很久的脸,回到病房,从门上的玻璃望进去,姜逐低着头在给她姐姐剪指甲,剪完搓了搓她的手,放进被子里,一遍又一遍抚摸她的头。
赵访风的眼泪登时下来了,她感觉天塌了。
有一天赵伏波的精神又好了回来,能坐起来,声音又是低低带笑的,和姜逐说了会话,才躺回床上。查床的护士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没忍心说。
当天下午一点,赵伏波走了。
集团内没有举办追悼会,遗嘱简明严谨,一切有条不紊地照常进行,赵伏波火化后运去了姜家村,村落整改,路通了,人也少了,留守的都是老人,后山更是人迹罕至,姜缙云独自拿砖瓦在山上那地的四周夯起一圈。
姜老爹背着两颗松柏,栽在那片地的左右两侧,被黄纸烧过的白絮呛得连连咳嗽,他听见姜逐在说着什么,问:“怎么?”
姜逐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旁边的这块地是我的。”
“是啊…那是给你留的地方。”
松柏成活,姜逐七日后返回宣义处理退隐的交接事宜,其中有一场告别演唱会,倒数第二首时唱不下去了,他注视着无人的VVIP座位,慢慢跪倒在舞台上。
翌日本人没有出席新闻发布会,经纪人管彬杰向记者展示了一份签名文件。
记者闪光灯闪成银河,姜逐驾车驶出宣义的边郊,晚霞当空。
前路贫瘠不再,县城欢声笑语。
想起她枕在苍白的病床上,在消毒水中笑了笑:“这是我最不愿意死去的地方。”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生不如愿,死也不遂意。
旧董事长去世,属于她的百分之四十五股权变更,赵访风去集团董事会走马上任,有新人喊她赵董,赵访风听了心里就是一跳,摆手:“别!别喊这个,喊干娘都行,别喊赵董。”
从今往后,属于“赵董”的时代落幕了。
赵访风就职演说场地选择了东楼大厦,这栋老楼几经翻修,已然看不出曾经模样。她在宣义的万丈高空下,一字一句宣誓。
“我将终生坚守信仰与勇气,与我的同盟们一起,坚信公意的阳光普照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
她念着无人知的悼词。
“愿我们在有生之年,得见黑夜垂落,黎明初始。”
月上树梢,姜逐已至故里。
有小孩欢闹着跑过桥,他站定,回身望了望,又往山上走去。
后山写着那人的名字。
一生知天命,未及知命之年。
松枝背面修剪不齐,长出冒头的小芽,姜逐去摘掉松柏的枝杈,听到老母亲在他身后说:“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会孤单的。”
姜缙云用枯瘦的手一点点摘尽坟山上的枯草,又把做的绢花插在上面,吃力地直起身,与姜逐擦肩而过,迈着步子往山下走。
空山,风在呜咽。
他盘腿坐在白色的碑前,抚摸上面红漆的字,慢慢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上面,肩背颤动。
树上悬挂一个灯,黄色,外侧包纸,晕了光,不是好料子,突出的纤维如枝缠绕,虫影飞行。
飞过田野,飞过城郊,飞去海里。
朦胧中,天泛光了,光是微赤的,是九十年代的街道上,细小的尘埃,她跨过片场的拦路虎,朝着他走来,灯影拉长。
“姜逐,怀钧集团的。”
“朱定锦,万臻的。”
他们沾染尘埃,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