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诘问,都是针对那个同伴的,而她不是。
“小丁走了,老郑也没了。”褚沙白喉结动了一下,低声下气,“…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赵伏波从容不迫:“我不行,形势可以,你不如去求姜逐。他带给我多大利益,就能替你还多少债。”
褚沙白的牙关都在抖,说出的话撕扯了他全部的力气:“你从前没有这么…铁石心肠。”
“因为朱定锦是演员。”赵伏波点了点自己胸膛,“赵某是个商人。”
褚沙白似乎濒临崩溃边缘:“我怎么从来没有看清你呢?”
赵伏波笑问:“你想看清哪一个?”
褚沙白沉默下去,很久很久,等外面有光再次扫过,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不知他什么时候掉头走了。
场馆外侧骤然爆发出声浪,停车场的一行人都望了过去,果不其然主角离场,里三圈外三圈的工作人员嘶声力竭维持秩序,歌迷喊叫突破天际,他微笑着,眼神空空,助理奋力扯掉那些抓住他外套的手,开拓一条道路,仿佛在胶水里行走,过了十多分钟堪堪登上保姆车,车门砰地关上。
赵伏波没有什么表情。
风掀起她的衣角,猎猎作响,遗世独立。
侯二出现在她身后:“怎么样?”
赵伏波收回目光。
“戒断而已。这种事,”她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一如那个注射过茉莉花的孩子,“我有经验。”
第75章 巡球
第一次solo试演大获成功,后续的场次也陆续在网上开票。
三场,无一例外,赵伏波皆出席。
身为特权阶级,自然回回占据最好的位置,几个家里有矿的铁粉雇了人抢不到,发现居然是内定票,上网怒锤怀钧,官方客服左右不是人:“非常抱歉,这个是公司内部评审专用的VVIP票,真的不卖。”
截止日期前的退票率是7.864%,堪堪擦着边儿,主要归功于怀钧煤油腌的心肝,炒出“糊了”的假象,然后大肆倒卖未流出票据,一番攻城夺地之后,收官数据为5.141%。
试演结束,即时发布试演未收录曲目的微专《良夜难明》,在这期间发歌的艺人无疑是没得救了,当晚八点连号洗榜,主打歌蹿到顶后稳比泰山,升降变化完全为0。
六月初开办世界巡回solo,由于首场票预售了大半,后期一票难求。
这场巡球演出算得上近期最火热的新闻了,滚雪球滚成大众所向的潮流,魏璠好几个手帕交都这么钓上了钩,焦家的千金更是爬了墙头,兴致勃勃:“这个演唱会票很难买,你给赵董去个电话,留个好点的座位。”
魏璠头一个想起赵伏波那句预言般的“三年内,我等着你来找我要他的演唱会票”,牙根痒痒,顿时很硬气:“不,我们买票。”画蛇添足补充,“伏波经营不易,哪有让她为难的道理。”
焦家小姐就信了她的鬼话——谁不知道她把赵家小姑娘当眼珠子疼,于是组织“千金团”准备大采购。不知道哪传出了消息,隔了几天赵伏波差人送来十张票,没声张,魏璠念着她这份心,嘴上还嫌:“多此一举。”
前两场的开票时间已经过了,一行人买的是巡回第三场的票,焦家小姐不愿意假手于人,亲手抢的票才有意义,于是一群人约在魏宅开趴,庭院一排电脑列开,屏幕上闪动着开票倒计时。
尽管魏璠被反复告知了很难买,但依旧不觉得多大个事,买票能有多难呢?疏通一下网路,掐着点儿进去,从中央机房搬来的二三十台电脑候命,这都是演唱会第三巡了,估计没之前那么多人,买不到票?不存在的。
于是她权当陪朋友们活动筋骨,等倒计时结束,几十只手按下刷新,互相瞄了一眼选的位置是不是连排,手起刀落按下提交键,电脑们同时弹出一个对话框,整齐划一的——“已售出。”
焦家千金临危不乱:“刷新,都选后面一排!”
“已售出。”
“见到空位就赶紧点!”
“已售出。”
“璠姐,还有电脑吗?我这个系统崩了。”
魏璠不信邪,手指一直按在刷新键上,十分钟时终于又挤进去一次,选位图红成一片,全卖光了。
魏璠:“…”
70000票8分钟抢完。
全区告罄。
耳畔一阵哭天抢地,魏璠也不管打脸不打脸了,迫不得已给赵伏波去了电话,通话接通,嘟了足有二十秒,那边才接起电话,声音没什么精神:“喂?”
魏璠有求于人,调侃道:“赵董,还有票吗?”
赵伏波沉默了一会,开口:“我记得不是给过你十张了吗?”
“十张怎么够。”魏璠瞟了一眼联系人名单,“我这有二十来号人呢。”
赵伏波似乎轻骂了一声,换了手拿电话:“娘娘,您饶了我吧,开票前你来个电话要票,我还能给您的朋友们截下几张,现在都卖空了,你找我要,我还能把上帝们赶出去?我生意不要做了。”
魏璠体贴道:“这样,我这边的人呢,也不讲究,后台工作人员有没有空缺的?他们很乐意补上。”
赵伏波:“替我谢谢他们不必要的担忧,并转告他们,人满为患。”
魏璠叹气:“伏波,能不能再想点办法?我们包了一架飞机去的。”
赵伏波软硬不吃:“这个时候,黄牛比赵董有办法。”
“已经在找了,还是不够。”
那边半晌没说话,魏璠很有耐性地等,果然赵伏波开口了:“我还有最后两张票,我和访风的,我的你们拿去吧,访风的我问问她。”电话拉远了些,听到她喊赵访风的声音,随后赵访风声音遥远地回答:“姐去我就去,姐不去我也不去。”
魏璠心里一喜,随后果真听见赵伏波拾起电话,说:“两张票归你了,VVIP,你拿去换吧。”
有海外场的铺垫,巡球的筹备策划和声乐训练在年前已分外充分,首场完美落幕,立志陪姜逐跑遍大洲大洋的不在少数。
赵伏波一反常态留在国内,她表现出放任自流的态度,旁人也不拿这事吵她,唯独魏璠特别来事儿地致电:“哎你知道吗,姜逐一直往VVIP的座位周围看,散场后精神不太好,挺累挺伤心的。”
赵伏波半夜被吵醒,头疼欲裂:“谁在那座儿上,谁买单。”
“你不去抚慰一下你的男朋友?”
“璠姐,你这种行为叫做猫哭耗子。”
魏璠不遗余力:“你说他会不会以为你把他甩了?”
赵伏波终于不耐烦了,翻身坐起来,许是动作太快了,脑壳在瞬间猛地抽痛了一下:“有意思么。你只要向我保证,让那些手速慢成龟的朋友们找几个枪手,确保他们能够在下一场演唱会开售时抢到票——我和姜逐的事,请诸位装瞎。”
魏璠被撂了电话,重新翻开手机一看,才发现她这是忘记时差,让人犯上起床气了。海那头约莫是凌晨三四点,人最困的时候,她想了想还是等早上再发短信。再把她吵醒,那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侯二去厨房倒了红糖牛奶上楼,小锅炖的,表层凝了洁白香滑的奶皮,自魏璠那个电话打过来,主卧的灯光就没暗下去。他没有敲门,进去时见她披衣在简易支架桌前伏案工作,字写得有些潦草,多半是困意上来手不受控制,赵伏波写了几笔停下,揉了揉太阳穴,闻到甜香的气味便道:“不喝,拿走。”
侯二半分不劝——他也觉得牛奶这东西难喝,要不是佣人一力主张,他更倾向送瓶酒。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刚走两步被赵伏波叫住。
“近期汪文骏和萧大丞有任何举动,盯着就好,不要自作主张。”
侯二活动了一下他的金鱼脑:“萧大丞?”
“萧大丞存有汉六在溪池活动的资料,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足以信任托付的人。”赵伏波低声吩咐,“你不要去管他。”
侯二想起来了:“但那时候汉六是顶着上头的名义做事,会牵涉到…”
说到半途他微微悚然,陈西源带回来那份资料后,她一直没有处理,说会交给“合适的人”…侯二觉得不太妙,听赵儿意思不像是给自己人,既然不是处理掉的意思,那“合适”在什么地方?
他刚想问,忽然瞧见窗子上一点浅淡的倒影,赵伏波无意识地勾起嘴角,那是孩子的笑容,仿佛透过玻璃橱窗,看见糖果近在咫尺。
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欲望。
“良夜难明”巡回演唱会历时五个月零十五天,共计六十四场,“新生天王”身价水涨船高,然而时间越往后,场务和全程工作人员越是心惊胆战。
“姜哥情绪…是不是有点失控。”
这种担心在回程时全面爆发,下机后,宣义方面的安保组没接到人,管彬杰一边心急如焚地调监控录像一边打电话向上汇报,“失踪”的消息不能公布出去,但人现在什么情况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寄望不是碰上恶性案件了。
一个小时后,阳石县。
赵伏波含着一根摩尔烟,车流尾气川流不息地喷发,淡青的烟雾未散,低垂的眉目拢在怀旧的光影下,头顶是几根旧城区的黑胶电线,恹恹划过几道弧线。
他在对面,入冬了,他身上挂着一件羊毛衫,身形被气流淹得有些模糊。
找他于赵伏波而言,并不太难,就算没猜准,也可以调动社会资源进行搜寻。
姜逐扭过头,定定看向马路上车水马龙,盯了一会眼神虚了,他极小极细地倒抽一口气,像是无疾而终的抽泣,低头捏了捏鼻梁,缓了一会,又固执盯着无数一闪而过的车牌。
赵伏波掐灭了烟,扔地上用鞋底碾了一下,双手插袋步入车行道,翻过栏杆,走到他身边:“吸霾呢?”
姜逐目光仍落在小路漫天尘埃中:“怎么来了。”
“接你的人十分钟后到,车到了我就走。”
整整十分钟,两人再没有再说一句话,车队风尘仆仆赶来,轮子还没停稳,管彬杰头一个钻出来,像逮住离家出走儿子的老父亲,担心又气愤,却又打不得。姜逐被几人护送到车座上,车门猛地拉上,他透过深色的窗户,看见外面的人影依旧在那里,闭眼靠在破旧的墙体上,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他想与她说些话,但她不想多言。
巡回的地理跨度很大,其中有一次将宾云作为中转站,因为检修的问题误点,管彬杰找负责人商谈去了,其余人被暂且安置在贵宾休息室,他靠着沙发小憩一会,醒来发现褚沙白不见了。
姜逐开门正要去找,突然瞧见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前额稀疏的几根毛光了,眼窝深陷进去,眉弓和颧骨仅有一层皮包骨,一看就是得了大病的人。见自己在看他,像见了光的老鼠,低着头很快躲走了。
他轻微蹙眉,觉得那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褚沙白从电梯旁的盆栽后走进来,叫住他:“来,哥有事跟你说。”
巡回的强度非常大,一般褚沙白不会擅自打扰他,这样说了必定是要紧事,姜逐没有说什么,抱着一罐热咖啡,随他坐在贵宾休息室的沙发上。褚沙白开门见山:“我们回去的时候去安兮陵买块地,当小朱遭遇不幸了吧。”
姜逐怔了许久,也没搞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脑子抽筋,下意识想联系管彬杰叫心理医生:“你知道今天是几几年么?”
褚沙白很少那样的慎重:“我知道。姜逐,这跟豪门无关,如果她就是朱定锦那样的姑娘,哥是砸锅卖铁,也帮你把婚宴办好,不让你丢份。但她不是。”
“赵伏波,你念这三个字,不觉得可怕吗。”
“草菅人命,枉顾道德,她是个满手血的疯子。丁一双,郑隗,郭会徽,这些兄弟,我都记得。还有陈西源跳楼的时候,她的律师在场,有人拍到了照片,我不信没有经过她的指示,严宏谦会到那个天台去,陈西源染毒,毒从哪里来的,又因为什么而销毁人证——你别忘了,小丁就是这么没的。”
姜逐几近无声:“都是她做的吗?”
褚沙白只将一卷报纸包裹的东西拍到他怀里:“萧大丞给我的,你看一看,另外,顾小律两个月前走了。”
姜逐:“你要说什么?”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山盟海誓,仅从人的道义来说,就该把她送到该去的地方。”褚沙白面无表情,“我等她吃牢饭。”
第76章 骑士
零七年,八月,梧桐郁葱,东楼已经修缮完工,面貌一新。
赵伏波百般无聊地放下手机,抱臂道:“从去年七月起,到现在,你都没有新曲出来?”
姜逐抿了抿嘴:“…是,没有状态。”
“这不行。”赵伏波眼神很淡,“状态是可以调整的,总是这样不配合宣传,公司有意见。”
“是公司的意见,还是你的?”
“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公司不是我的吗?”赵怀波系上领带,走出门,经过他略微站定,“我总不能迁就你一个,别人满载瓜果而归了,我没理由不捧个场。”
姜逐猛地抬头。
赵伏波意味深长笑了:“姜天王,拿出点成绩。”
大半年过去,魏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不知这二人较什么劲,说分吧,也没有,但一连几月说不到十句话。正主没动作,这可就给其他人留了空儿,她有个小姐妹有意无意地提过:“不吃一口甜甜姜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他有价儿吗?”
魏璠赶紧把她这苗头掐死在摇篮里:“别想啊你,人有主了。”
小姐妹蓦然坐起:“谁?”又赶紧掏手机翻通讯录社交圈,“好哇,等我知道是哪个小浪蹄子瞒而不报,我非逼她吃鲱鱼罐头。”
“赵伏波。你要打电话吗?我手机借你。”
小姐妹手指一僵,失望道:“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吗,赵董怎么这样。”踌躇一会,试探问道,“哎,我之前在昊威捧出一个二十出头的,乖巧懂事活也好,我跟她换?”
魏璠白她一眼:“你先担心她会不会把你给换了。”
小姐妹生无可恋地拧过身子去吃薯片。她们这一代父母普遍没退,还不是家中主事人,而赵伏波是与他们父母平起平坐谈生意的人,年纪虽小,辈分高出一线,又不爱出来玩,万不得已没人去招惹。
思来想去魏璠还是不放心,姜逐现下吃香得很,想让她提防点,又觉得自己这是跑马的太监,急到皇上头上了。三番五次纠结下来,睡得跌宕起伏,清晨爬起来,决定去怀钧看看她心肝儿又在念什么经。
赵伏波在顶层办公,戴着金丝平光镜,魏璠被严宏谦带进来,她眼睛不离电脑,手从鼠标上抬起招呼了一下:“自己坐。”
魏璠环视这间办公室,翻了茶几上的一些文件夹,都是几年前的旧策划,随口问:“佛团的另一个呢?”
“你是说褚沙白?先回到楠平,不久往溪池走了一趟,最后又往宾云去了。”
魏璠刚觉得这个路线有点耳熟,赵伏波又开口:“如果是与姜逐相关的话题,就不要说了,他应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谁要说他,我说的是你。”
“他是光,我是夜,我们之间隔着一个黎明的距离。”
“这取决你的态度…”
“魏璠,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感情问题,这是立场问题。”赵伏波扶住额头,疲惫地皱眉,“你让我与他在原则不一致的情况下同床共枕,这个距离你知道有多近,他有一万个机会‘替天行道’,而只需要万分之一的几率…”
“他不会。”魏璠手脚发凉,不知是鼓励她还是安慰自己,“他不会!”
“是的,他不会,但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只需要有一刹那的动摇,就够了。”
魏璠登时失语。
“你认为,我可以决定一切,我低头就能皆大欢喜?魏璠,这世上条条大路通罗马,但你真正走的时候,只有一条路。”
她的目光像一个穷途的旅人:“站在高处的人不一定是掌握选择权的。”
“不,你还可以,你可以…”说到最后,也只有几句车轱辘,长期以往,魏璠已经形成了惯性思维——赵伏波是无所不能的,她可以解决一切难题,只要她想。
所以任何伤害,只归结于她的不作为。
赵伏波却笑了笑:“我没有办法,我就是这么刻薄,这么不近人情,这么的满怀恶意。”
魏璠忽然道:“这都不是你!都不是你!”
“无所谓。戏中人,好与坏,正与反,都很片面。”
她是活在戏里的人。
沉默良久,魏璠颤抖着嘴唇,终于决定撕开那个尘封的问题:“…你妈妈呢?”
赵伏波对答如流:“她在岛上,在养病,我不能去看她,不能去打扰她。”
“为什么不能去找她?她肯定也想你啊。”
“我不能。”
魏璠张了张口,嗓音如浸了水的棉絮,缠在一起,勒出那个答案:“是因为…她死了吗。”
赵伏波神色平静,甚至有小女儿的天真:“你胡说。”
“赵伏波,你清醒一点!她死了十九年了。”
“你胡说八道。”
她的态度坚不可摧,魏璠心里发慌,软下声音道:“伏波,你这个要去看医生,我知道很难接受,但你必须面对。”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谣言。”赵伏波轻微皱眉,“你亲眼见过吗?没有,道听途说而已。这种事我最有发言权,怎么都说我糊涂了呢。”
“伏波…”
“到此为止吧。”
赵伏波态度温柔,望向她的目光也似水,这甚至让她都兴不起谈下去的欲望了,但下一刻,恼怒随之而来,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她把自己关在十九年前,吹着死亡的海风,用皮囊愚弄众生。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魏璠凭借一口鼓起来的气,踩着高跟两步冲过去,一把扯过她的手腕——
“你觉得它能保护你吗?能吗?”
红绳饱经风霜,在魏璠毫无预兆的一扯中,嘣得断了。
赵伏波瞳仁在一霎间锁紧,看它毫无生机地滑落,烂絮一般落在脚边。
风停止了呼吸。
这变故谁也没想到,魏璠仿佛凉水浇头,倏地消去了所有脾气,小心翼翼去观察她的表情,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句话:“我戴着它,从来不是在祈求保护。”
赵伏波移开目光,渐渐冷静下来,似大梦初醒,又如在另一场噩梦中睁眼:“我没病,我只是还想有那么一点希望罢了,璠姐,就不能顺着我说么,你这样逼我,为了什么呢。”
她难过地笑起来,又有一点无可奈何。
“好,我就说你想听的吧——我那个混账的父亲,打死了我妈妈,我去那个气候宜人的岛,只有一座碑等着我。”
魏璠闭上了眼睛。
人人都有过不去的坎,有人提早避开,有人慢慢爬上来,那一年,她在遇上她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赵家与魏家的姻亲关系非常淡薄,在她小时候的印象中,是没有什么来往的。
她十三岁时听闻表姑姑魏京娟空难,与丈夫一同坠机南洋,表姑嫁的是钱家二儿子钱程,魏家少了这一号人不要紧,但钱家的一单生意黄在这趟机上,欠了不少债,人走茶凉,自此败了。
钱程只有一个堂姐钱扶柳,问及此人,据说早几年嫁了怀钧集团的赵总。盛传赵怀赫打老婆,但不是什么大毛病,在外与妻女相处融洽就行了,面子上过得去,谁管里子是黑是白。
魏璠第一次见到赵伏波,她八岁,她十七。
那个女孩很不合群,七八岁的花骨朵年纪,别家小千金都穿着花团锦簇的高定,指甲粉嫩嫩涂着亮晶晶的颜色,脆生生要各式各样的点心,她一身简装,戴着轻型眼镜,特立独行。
她老爸魏隆东冷眼道:“赵总,你这怎么还招起童工来了?小保镖还挺敬业。”
赵怀赫尴尬:“那不是…那是我女儿,伏波!怎么穿成这样!快过来跟叔叔问好。”
魏璠就看见那个名叫赵伏波的孩子走上前,轻轻说:“叔叔好。”
魏隆东敷衍地点头:“很害羞啊。”
魏璠从父亲身后走上前,好奇地去拉她,很轻松拉动了,赵伏波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被魏璠牵着在人群中穿来走去。
魏大小姐人脉太广,很快一群好友围上来说起时兴的八卦,她说得兴起就忘了身旁还带了个人,等一杯香槟喝完,突然一个激灵,四处寻找那个赵家小姑娘。
寻了半天,她在外面柱子的后面看到了她,赵怀赫站在她面前,单手叉腰,压低声音不悦呵斥:“你怎么回事?你妈脑子有病吗,也不知道把你打扮一下?”扯了一下女儿的领口,又去抓她的辫子,“这都穿的是什么!头发呢?又剪了?你…你他妈丢不丢脸,你看看人家,你看看别人都是怎么穿的,我都没脸说你姓赵!”
女孩没说话,顺从低头,任自己被父亲推来搡去。
魏璠睁大眼,怀疑眼睛出了问题,从小到大,她爸都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在她的世界里,女孩子就是小天使,无论如何,都是需要包容和爱的。
这时有某老总无意经过,略微瞟了一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与赵怀赫相对客气笑笑,掏出烟盒,拽着方步离开了。
而后赵怀赫似乎意识到这地方不够隐蔽,推着女儿离开了那里,魏璠跟了上去。
她悄悄望见那一对父女拉扯着走入一间挂着“维修”的牌子的厕所,几条拖把脏污得看不出颜色,在男厕所的小便池前,他劈头盖脸扇了她十几个巴掌。
魏璠浑身发冷,听男人的叫嚷着:“不如就这样死了!”
那动静太可怕,任谁只敢看一眼,魏璠像一个误入人间的花仙子,惶恐不安地窥探黑夜,那夜晚深处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血滴在拖把上。
她的眼睛空荡荡的,没有仇恨,没有惧怕,什么也没有。
像个破败布娃娃,有一双玻璃扣子缝的眼。
等赵怀赫发泄完走了,她遮着脸出来,默默在台子前洗脸洗手,拧鼻血,蓬头垢面顺路返回到原来的位置,守在她妈妈身边。
十七岁的魏璠艳压群芳,父母感情和睦,有时拌几句嘴,父亲会故意板着脸抓住拖鞋拍墙:“服不服,我要家暴了。”母亲高兴时就笑:“你来呀,你连虫子都拍不死。”不高兴就一招水漫金山。
“家暴”这个词,在魏璠的认识里,是个温馨可爱的词,是夫妻间的情趣。
她不曾意识到,这个词真正代表的意义,是外人看不见的地狱。
是见血的殴打和刻薄的辱骂,母亲的惨叫和哭泣。稚子在暴力和绝望中苟且成长,每一天都是撕碎天地的末日。
——世界大概会在脱离苦海前终结吧?
——已经终结了。
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朝那边看,指指点点地嘲笑,赵伏波在她们看来是“奇怪”的,不服管教,忤逆的,没有教养的。
她们偷偷摸摸说因为她母亲钱扶柳是“傻子”,把女儿也教傻了,赵总真可怜,老婆傻的,女儿也要傻。
强烈的同情心驱使着魏璠,她可怜这个孩子,但她没能走过去,魏隆东死死抓住她,把她带离那片地区,在她耳边低语:“别去管,家务事。”
她在舞池昏头昏脑转了几圈下来,趁父亲放松警惕,又偷偷摸摸看那个角落,那对母女还在那里,女孩直挺挺贴墙站着,一口水不喝,一口吃的不碰。